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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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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6 章

京城那邊, 武彥哲如活死人般吊著口氣,武元魁盤桓青州難以入京,不少以往依附武家的人審時度勢, 害怕武家失勢後齊帝秋後算賬,便趁著信王彈劾馮成文的當口紛紛落井下石。

武彥哲安排在朝內的族中子侄不堪大用, 抵擋不住朝中各派直沖他們的兇猛發難, 齊帝借題發揮下令徹查馮成文,武家力保馮成文無果, 最後只能丟車保帥,眼睜睜看著馮成文被按上十五條罪名梟首市口,全族流放。

馮成文父親兒子被馮成文牽連賜死,齊帝以感恤老臣功績為名, 特許馮成文之妻武氏放歸武家,不必墮為奴籍,流放千裏,不想那武氏歸家後第二日便留下遺書一封,懸梁自盡。

馮家上下數十口無一善終,引得民間議論紛紛, 就連南漳這邊也物議沸騰。

“馮犯自然罪當萬死,只是可憐了他那兩歲的小兒子。兩歲的小孩兒懂什麽?更能有什麽罪過?竟就這樣被牽連著白白送了性命。”

流言紛紛,王夫人來崔宅找任煙煙消遣時日,偶爾也會說及馮家的慘烈情狀。

春日煦暖,庭前的牡丹花開得熱烈雍容,任煙煙同王夫人坐在輕紗繪花鳥屏風前閑聊,王夫人搖頭嘆息一聲, 感慨道:

“那武氏活不下去也在情理之中,人都是有心肝的, 老父病重、丈夫斬首、兒子賜死、女兒為娼,她怎麽可能忘掉他們茍活於世。”

“依我看啊,陛下真想饒武氏一命,不如饒武氏兒子女兒一命。”

王晏如在院子裏撲蝴蝶玩,明朗耀眼的日光照在她輕軟精致的羅衣上流光溢彩,熠然生輝,任煙煙聽見王夫人此語斜睨她一眼,輕搖起羅扇道:

“夫人,這些話你在我這說說就罷了,可千萬不要帶出這間屋子。”

王夫人訝然一望任煙煙。

“可是現下街頭巷尾都在議論此事,我聽聞百姓之中更有感懷武氏女節烈,為她寫詩做賦的。”

南漳遠離朝廷紛爭,既不涉武家和安平王那樣你死我活的仇恨,便少有人處心積慮地利用人,也沒有那麽多爾虞我詐的臟事情。

王夫人在外多年,不似任煙煙那般對這些事情小心謹慎,她不解相問,多少覺得任煙煙有點兒小題大作。

“我和如兒剛剛來這兒,一路上聽得好幾撥小孩兒在唱那首詩。”

她端起茶盞抿口清茶,望一眼在庭中玩耍的女兒,探身向任煙煙,以扇遮面道:“南漳這邊尚且如此,更何況京城那邊了。”

王夫人天真柔和,任煙煙嘴角揚起一絲苦笑,輕聲道:“夫人,陛下是不會錯的。”

任煙煙在京中多年,對這些技倆司空見慣了,王夫人不知道這場面後面藏了多少人使出的手段,可她知道。

“這些寫詩張揚,可憐馮家的人,不過半月就會銷聲匿跡。夫人你若不信,就權且看著。”

銷聲匿跡……

王夫人思及齊帝會用什麽辦法讓這些人銷聲匿跡,一時間骨寒毛豎。她恓惶望向任煙煙,卻見任煙煙仍是波瀾不驚的臉色。

“世人越可憐馮家,就越是在說陛下殘酷兇狠,暴虐失德。”

“我與夫人交心,知道夫人同情馮家無辜稚子,今日之言不過有感而發。但這話若被有心之人聽去了,強說夫人為馮家叫屈,對陛下心懷不滿,那時可叫王知州如何辯白呢?”

“現下朝局混亂,風高浪急,王大人在朝為官,不管如何都要小心微妙。”

任煙煙眸色冷凝地告誡王夫人,王夫人細思生畏,不覺嚇得白了臉色。

她自是可以說他人是曲解了她的意思,但言語一事無謂證據,她被人冤枉了也有嘴說不清。

“旁人不管是誰問起,夫人記得都要說陛下仁慈,武氏女走上死路,是她自己辜負了聖意,非要想不開。”

任煙煙緩和下顏色搭住王夫人的手,溫聲道:

“夫人,南漳這邊雖然離京千裏,不似京中險惡,但現下魏黨猖狂,朝中揭發之風盛熾,防人之心不可忘卻。”

王夫人心思剔透,稍一點撥便能明白其中利害。

“好。”她從善如流地一點頭,對任煙煙方才所言猶感後怕,忍不住合十念道:“我此生沒有什麽大的志向,惟願一家人平安無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任煙煙聞言只是莞爾一笑,“夫人慈悲寬容,一生與人為善,菩薩自會保佑夫人。”

任煙煙聲氣清淺,帶著種與她年紀不相稱的老成,王夫人深深望一眼任煙煙,看著她年輕嬌嫩、燦若流霞的容顏,心下忽地感到悵然若失。

她少時在京中,也曾有幾回在上官繆臉上見到過任煙煙今天這般的神情,只是那時她年幼,尚不懂得上官繆這種淡然背後意味著什麽。

而今看到任煙煙與她母親對待這些險惡時如出一轍的反應,她才隱約窺見她們過的是何種人生。

她猜不到任煙煙經歷過什麽,也想不明白是什麽將上官繆和任煙煙都變成了這樣的人。但從上官繆和任煙煙母女二人提起這些事時藏於言外的厭惡和疲倦,她能感覺到她們必然在一個她從未踏足過的,雍容華貴卻又兇險至極的漩渦裏掙紮過。

任煙煙和上官繆的臉在王t夫人眼前影影綽綽地重疊在一起,王夫人忍不住憐惜一嘆。

“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

“嗯?”任煙煙不明所以,不禁一楞。

王夫人不欲明說這些傷感之事,她模棱兩可地搖搖頭,見女兒采了一束牡丹,便向庭中一揮紗帕,岔開話題喚道:“如兒,過來,給娘看看你采的牡丹。”

王晏如聽母親呼喚,當即含笑答應一聲,提起裙邊小跑到了王夫人和任煙煙跟前。

王夫人拿過王晏如手中的牡丹,端詳著從中挑出朵粉白色的,又拿起小銀剪將那牡丹的枝條剪去一截,修掉了綠葉。

“夫人這是要簪花嗎?”

任煙煙看著王夫人動作,以為她想將這朵牡丹簪在鬢邊,便吩咐一旁的侍女去取菱花鏡來。

“這朵牡丹嬌艷柔美,我這把年紀了怎麽簪得住?我是瞧著這花極襯你,想為你簪上。”

王夫人笑吟吟地反駁,起身走到任煙煙身邊,為任煙煙簪上了那朵牡丹。

小侍女取來菱花鏡,王夫人接過鏡子為任煙煙相照,光亮似水的銅鏡映出了一溫婉一嬌麗的面容。

“好看嗎?”王夫人向著鏡中的任煙煙笑問。

任煙煙雖不到王夫人為何忽有此舉,但能明白從她的舉動裏感受到憐恤慈愛。日光晴好,鬢邊盛放的牡丹美不勝收,她微笑著點點頭,擡起手輕輕撫摸了下柔軟的花瓣。

事後果如任煙煙所言,那些鼓噪齊帝暴虐成性的人,不過半月便消失無蹤,而坊街頭巷尾取而代之流傳的,一下變成了武元魁在青州暗中調集兵馬,或有不臣之心的揣測。

馮成文一案濺起的水花日漸微弱,武家元氣大傷,一時不敢輕舉妄動,武彥哲病程遷延反覆,朝中各色人馬暗中做著準備等他咽氣,是以暮春時節,整個大齊就如狂風驟雨來前那般沈悶平靜。

任煙煙和崔硯池身處南漳,與外界的來往通信皆是通過任家的暗線傳遞。

這日京城那邊送來一大沓信,任煙煙晚間同崔硯池一起在臥雲閣上拆信覆信,夜色深深,臥雲閣上燭火昏黃,任煙煙散著頭發坐在羅漢床上拆信,崔硯池端坐在書桌前,手裏亦是拿著柄拆信刀。

同是拆信,兩人神色卻大相徑庭,任煙煙的信大多來自親友,信中基本上是關切之語,即使有些需要她處理的事務,也都是些平常瑣事,並不棘手。

任煙煙閑散倚在小幾旁,一手把玩著青玉竹節的小鎮紙一手信筆而書,可看崔硯池卻是始終眉頭緊皺,一幅如臨大敵的模樣。

寄給崔硯池的信,不管是從江州寄來的、京城寄來的、還是北境寄來的,通通離不開朝中那些煩心事。

房中安定寧靜,兩人各自伏案而書,不過偶爾交談兩句,打破沈默。燭光搖曳,任煙煙展開晁方寄來的信,不及讀罷便興奮地向崔硯池嚷道:“景初,你猜如何?廷津要來南漳了!”

“嗯?!什麽?”

崔硯池苦思之間被任煙煙忽然打斷,只是一驚。

“廷津說要來看我們啦!”

任煙煙按捺不住心中喜悅,赤腳下榻小跑到崔硯池跟前將信遞給他,興沖沖道:“廷津五月奉命到夷黎、歸義二地召選醫官,他信中說屆時若得空,便來看望我們。”

漂泊在外,能與故友重見自是歡喜,任煙煙輕快挽著垂散的青絲,玩笑說道:“廷津來夷黎召選,必然要來拜見王大人。他既要見王大人,到南漳來,豈有過我們之門而不入的道理?”

說實話,聽到晁方要來此地召選醫館,崔硯池第一個反應便是朝廷這是在為可能到來的動亂做準備。

一旦武元魁舉兵作亂,必然生靈塗炭,血流成河。事關百姓安危,他輕松不起來,就只是勉強笑著應付了兩句。

南漳北臨沅水,南依沮漳江,雖然地方閉塞,但易守難攻,自古富庶繁華。武元魁盤踞西南,即使真的舉兵造反,這邊也無戰亂之憂。

南漳歌舞升平,絲毫沒被外界的變動風雲攪亂,然從崔硯池剛才收到的信裏,江州態度暧昧,既不支持朝廷、也不附和武元魁,似是打算袖手旁觀。

北境雖被齊帝要求枕戈待旦,但也有將領隱隱不滿齊帝這些年對他們的利用和戒備,想要趁此機會擴大北境在朝廷的影響。

現下大齊風雨晦暝,即使他離開了漩渦中心,也依舊感受得到四下湧動著的無數心計和覬覦。

崔硯池半是被迫半是失望地退出了這場爭鬥,他來到南漳這個無憂之地,以為自己可以平靜地看待即將發生的一切,可當情勢真的一日比一日緊張的時候,他還是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止不住地感到焦躁煩悶。

以崔家在江州的影響,他知道只要他願意,他便能夠回到京城重新投入到鬥爭,可是齊帝的所作所為已經讓他厭惡透了帝王的虛偽。

他不願向野心赫赫同時虛偽卑劣的信王低頭,亦不願投身奪嫡之爭,輔助別的皇子。好像他無論如何他都是在助紂為虐,他就算回到京城也找不到出路。

崔硯池的苦悶並沒有因為南漳的悠閑而減輕分毫,他一直在內心深處反覆地詰問自己,懷疑自己,而在這些難捱而黑沈的時刻,只有任煙煙偶爾能把他從憋悶的水面下拉出來透口氣。

任煙煙說起家常瑣事時的輕松吹散了些許來信帶給崔硯池的陰霾,崔硯池起身走到任煙煙跟前,笑著伸手捏了下她臉頰。

“還有什麽事兒嗎?京城那邊。”他問。

“嗯……”任煙煙歪頭略一想想,拉住崔硯池的手道:“別的沒什麽了,就是舅母信上說阿越一天天晃蕩著沒有著落,舅舅想打發他到二哥的軍中歷練兩年。阿越不大想去,正在家裏鬧著說,再逼他他就跑去江南,躲個兩年再回來。”

崔硯池聽聞任煙煙此言,不由皺了下眉。王府與北境的關系那樣敏感,就眼下的形勢,他實不相信王府想把上官越送去任遜軍中只是為他尋個著落。

任煙煙對此亦有自己的看法,她道:“京城那邊不知會鬧到何種地步,依我說阿越去北境歷練個兩年也不失為上策,不過就以他的性子,他應是不想牽扯進這些裏面來的。”

“以前外公舅舅從來不提要阿越建功入仕的話,我想這時他們突然打算起把他送到北境,應也是看到時局紛雜,不得已而為之。”

說著,任煙煙停頓一晌,頗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不過即使王府說日後有不爭之心,又有誰會信呢?”

“要是不能全身而退,不若奮力一博。”

任煙煙說到最後一句時音量低微,語氣卻格外果決。她微斂著柔美纖長的柳眉,半掩在眉下的眸光卻似劍光閃爍,熠熠如寒星。就在這一瞬,崔硯池分外強烈地感受到了任煙煙那份出身將門的颯爽鋒芒。

任煙煙長在安平王府和任家的庇護下,在旁人看來就如朵養在深庭裏的一朵牡丹花兒,嬌艷無儔卻又柔弱無力。人人都以為她離了庇護便只能隨風雨雕零,卻不知道她嬌弱下隱藏的劍鋒實則傲氣鋒利。

就算她離了安平王府和任家,也斷不會叫自己落到柔弱可欺的地步。

這些時日,任煙煙已經想明白,日後如果鬧起來了,她就要拼盡一切、利用盡一切去保護她要保護的人,這樣如若最後輸了,成王敗寇,她認命便是。

在南漳的這些日子,任煙煙絕口不提那些讓她和崔硯池都感到無望窒息的事。她溫存沈默地包容他的掙紮,在他面前表現得對他們的現狀非常滿意,可其實她心裏很清楚,他們這輩子註定過不上王夫人那般平淡安逸的生活。

她毫不懷疑他們會有回到腥風血雨的那一天,即使這兒的生活如幻夢般讓人沈溺。

“煙煙……”

在這一瞬,任煙煙不自覺洩露出了她埋藏在心底的,可稱為視死如歸的決然。

崔硯池尚未理清自己的思緒,所以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任煙煙的決心,他擡手有些無措地撫住任煙煙白皙柔軟的臉頰,只覺胸口沈重得像壓了一塊巨石。

三天後,京城連夜送來一封急信。

信送來的時候是四更,送信者不肯等到天明,堅持要立即把信送到崔硯池手上,下人只好將崔硯池和任煙煙從睡夢中擾醒。

急促驟起的銀鈴聲將兩人嚇了一跳,崔硯池清醒得比任煙煙快,先一步下了榻。任煙煙披衣坐起,恰逢一陣急風從半掩的窗戶穿堂而關,吹亂了榻前委地的輕紗。

“應是有要緊事情,你慢慢t收拾,我先下去看看。”

崔硯池說話間點亮了一盞油燈,一燈如豆,未止之風吹得他手中燭盞搖曳明滅,任煙煙乍被驚醒,此刻透過影影綽綽的紗帳看到他在帳外穿衣整理的動作,心頭竟莫名湧起了一陣不安。

她擡手按住跳得又響又快的心,含糊應了聲嗯。

崔硯池快步趕下樓,任煙煙心亂如麻地下床,在妝鏡前怔坐了片刻才有心思拿起梳子梳發。

不知是什麽事兒這麽著急,是武彥哲咽氣了?抑或是青州那邊亂了?

難不成,是王府或任家那邊出了意外?

抑或,是老王爺突然出了什麽事?!

安平王年事已高,任煙煙想到老王或有不測,心跳有一瞬間似被凍住了。

狂風未歇,吹得鏡臺前的燭光明滅搖晃,任煙煙對鏡挽發,無奈心跳如鼓,手抖不住。

“慌什麽,冷靜點!”

燭火幽暗,任煙煙對著鏡子呵斥自己,方覺從混亂裏冷靜了些許,就聽樓下傳來了“咚!”的一聲悶響。

這聲悶響打亂了任煙煙僅有的鎮定,任煙煙按捺不住,不等將發挽好便沖下閣樓。樓下寂然,一盞孤零零亮著的燈籠昏然照亮燈臺邊的一圈地方,白森森的月光透過雕花窗欞斜照入室,投下了一片陰翳似的影子。

崔硯池背對著任煙煙,手撐在屋內的紫檀長方桌上,半弓著腰似是呼吸十分急促。他不遠的地上落了一個銅熏爐,任煙煙心驚一跳,馬上跑到了他跟前。

“景初!”

任煙煙攬住崔硯池肩膀,崔硯池臉色灰白地盯著桌面,一句話也不說。任煙煙被崔硯池這模樣嚇壞了,只是慌亂拉著他疊聲問道:“怎麽了?發生什麽事兒了?”

“景初,你別嚇我!”

“煙煙,我恨,我恨!”

崔硯池沈默半晌,方如夢初醒般轉頭看向任煙煙,他眼神亮得驚人,眼中盛滿了不可思議和悲憤。

“你看!”

任煙煙被崔硯池通紅的眼睛懾住,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崔硯池虛虛擡手將攥在手裏的信遞給任煙煙,從喉間極隱忍地哽出這兩字,便似虛脫了一般不管不顧地直接坐到了地上。

任煙煙從未見過崔硯池這般光景,她怔楞接過他遞來的信,抖著手展開來一目十行地掃過,待看到信上所寫謝太傅七日前被暗殺拔舌的字句,整個人忍不住發起了抖。

“是誰?!兇手是誰!”

“天子腳下,誰敢這麽胡作非為?!”

信箋從任煙煙指縫飄落,任煙煙難以置信地撲坐到崔硯池身邊,聲音顫抖。

“是誰?除了他還能是誰!除了他,還有誰有這種膽子!”

崔硯池語氣陰沈得可怕,任煙煙明白崔硯池說的“他”是誰,可她不敢相信信王會膽大妄為到這個地步。

“可是,可是……”

“煙煙,我後悔了!”

任煙煙遲疑支吾的話被崔硯池悲憤的聲音陡然打斷,任煙煙遽然收聲,崔硯池無力低著頭,眼神愴痛地盯著那張落在他衣擺上的薄薄信紙,只覺自己快被洶湧急切的憤怒吞噬。

“景初……”

任煙煙明白以謝太傅在崔硯池心中的地位,此番信王於崔硯池無異殺父之仇。她怔然看著崔硯池,不知道怎麽能稍微減輕點他的悲痛,她無措扶住他胳膊,心裏又是驚慌又是悲憤。

為何?究竟是為何一定要置這樣一位老人於死地?

謝太傅在東宮事發後便被齊底要求致仕隱退,太子落敗,謝太傅被清除出權利中心,即使身在京城,也早不過是閑人一個。

時過境遷,信王對他下此狠手,究竟是為何?!

“我若在京城……我若在京城!”

在謝太傅門下求學的一幕幕在崔硯池腦海閃現,恩師這樣慘烈的下場極大地刺激了崔硯池,崔硯池悲痛低語,控制不住地握拳狠狠砸向了地面。

血肉之軀難敵磚石之堅,崔硯池手指關節飛快沁出鮮血,任煙煙不防他傷害自己,緊張地驚呼一聲,抓住了他的手。

“不要這樣!”

任煙煙看著崔硯池的傷口,痛惜地握緊了他的手。

“謝太傅德高望重,朝中正直之士定會為他求一個公道。老天有眼,信王如此猖狂,日後必不得善終!”

任煙煙無力地安慰崔硯池,崔硯池不為所動,她忍著淚,擡手撫上了他蒼白的臉。

“景初,你要珍重,便是為了謝太傅你也要珍重!來日方長,你只有珍重才能為他老人家報仇雪恨!”

“來日方長……”

崔硯池低下頭,像失卻所有力氣般斜倚在任煙煙肩頭,任煙煙披散的長發撩在他臉頰,那輕柔的感覺竟給了他幾分不真實感。

此刻他深恨自己的避讓,深恨自己的遠走。他不由自主地覺得,若是他還在京城,若是信王對他還有忌憚,這一切便可能不會發生。

崔硯池終於醒悟自己根本無法置身事外,謝太傅以自己慘烈的結局給他上了最後一課,叫他知道便是一時的軟弱也會讓親者痛,仇者快,也可能招致滅頂之災。

“煙煙……”

崔硯池擡頭望向任煙煙,胸中積攢的哀傷裂開了一個小口。

他愴然道:“煙煙,我要想法子回去,我得回去……”

崔硯池身上的悲郁濃重得叫人難以面對,任煙煙眼中酸脹地浮起眼淚,哽咽地向他點了點頭。

月色似霜,崔硯池掙紮著站起向前艱難走去,滿腔的悲憤傾瀉而出直紮得他心口撕心裂肺般刺痛。

崔硯池表情痛楚地彎下了腰,任煙煙見他神色不對,慌忙將他一把扶住。胸口傳來的痛楚越來越劇烈明晰,崔硯池忍耐不住,兀地吐出了口喉頭湧上的腥甜。

“景初!”

崔硯池冷汗滿額,向前直直栽倒。任煙煙驚得六神無主,抱著他便不顧一切地向外大聲喊道:“來人!來人!”

這晚,崔宅的下人們進進出出,直忙到破曉方才漸漸安寧。

請來的兩個大夫都說崔硯池是急怒攻心,任煙煙想得到是這般緣故,但還是聽到大夫們說他暫無大礙才放下了幾分懸著的心。

天邊漸亮,崔硯池服過一帖藥後昏沈睡去,任煙煙守在床邊,看到他蒼白的臉色和緊閉的眼,想起來仍然感到害怕。

他倒下的那刻,她只覺自己被一種來自深淵的恐懼攫住,被一張純黑的網悶住了口鼻。

“景初……”

任煙煙兩手握住崔硯池的手,崔硯池指間微涼,透漏出虛弱的氣息,她心有餘悸地將頭抵在他手上,後怕地低低喚了聲他的名字。

晨光熹微,房中要亮不亮的光線顯得一切煞是沈靜,任煙煙一心撲在崔硯池身上,不察胡夢安走到了近前。

“夫人,天都亮了,大人這邊暫且無事,你不如去客院睡一覺,休息休息。”

胡夢安輕聲向任煙煙提議,任煙煙轉頭看向窗外,窗外天色已明,她後知後覺地感到了疲憊,卻沒有絲毫困意。

“不必了,我就去書桌那兒坐坐。”

任煙煙搖搖頭,起身看了一眼崔硯池,又放心不下地交待胡夢安道:“汐兒,你替我在這兒看著大人,有什麽事兒就馬上叫我。”

胡夢安心裏惦念著崔硯池,任煙煙有此吩咐她正求之不得。

任煙煙一晚精神緊繃,此時甫一放松便覺頭暈腦脹。她腳步輕飄地走到書桌前坐下,略定了定神,卻是不忙著小憩,而是從書桌後的書架上拿出一部書,翻開書匣取出了一沓信。

崔硯池與江州、任家、京城三邊重要的書信往來都在這部書裏,她一向知道。

一封封信看下去,任煙煙能描摹出了謝太傅遭禍的真相。

今年元宵節合宮夜宴,齊帝將九皇子生母杜氏的位分從修媛晉封為昭儀,而後又指命裴元做九皇子的開蒙老師。

彼時朝中雖有揣測齊帝這般垂青九皇子,或有立儲之意,但大部分人還是覺得齊帝這是在縱橫北境,以防武氏作亂。

不得不說信王這人心機深沈,信王回京之初腳跟未穩,知道朝中其他人不願幫他這個兩手空空的皇子,便對剛被齊帝狠狠打壓了一波的武家許以日後忠權,利用他們徹底扳倒了太子。

信王在齊帝的疑心上栽過大跟頭,所以那次陷害太子他全讓武家出面,若不是禦史臺和皇城司查出了真相,他或可真已大獲全勝。

齊帝替信王摁下了兄弟相殘之事,信王也知道自己溫和孝順的假面已被齊帝識破。但或許是齊帝那段時間對信王的偏愛,還讓信王留有幻想,以為自己還有繼承大統的機會。

信王多疑好妒,今春齊帝對九皇子的恩寵讓他如坐針氈,同時,武彥哲病重後齊帝對武家防備冷t淡的態度,終於讓他明白了齊帝對武家已經到了恨之入骨,絕無轉圜的地步。

既然靠著武家不可能得到太子之位,那便榨幹他們最後一絲的利用價值。

朝中清流與武家勢同水火,對信王態度不至如武家那般仇視,卻也因他借武家的力量打壓太子,對他頗有非議,覺得他於忠孝節義上有缺。

任煙煙推測,今春信王向馮成文發難,應該一是想給齊帝遞投名狀,表明自己與武家的關系並非如他所想;二是想通過與武家切割開,爭取朝中文臣的支持。

信王與武家決裂後,朝中不少人打消了疑慮,請立信王為太子。朝野內外一時間對信王呼聲頗高,而在這當口,齊帝偏偏冊立了年僅七歲的九皇子為潞王。

須知,齊帝當年為皇子時,“潞”便是先帝考慮過授予他的封號。

齊帝傳遞出來的信息再明確不過,那便是他忌憚曾經利用武家弄權的信王。

擁立信王的聲音驟然沈寂,齊帝似乎猶嫌不足,還將信王差遣到了瑾山監修帝陵。

監修帝陵雖是殊榮,但對一個正醉心於爭權奪利的皇子而言,無異被打入冷宮。

齊帝態度淡漠,信王原以為自己不遺餘力地鏟除馮成文,能爭取回父皇的幾分信賴。但看最後自己全部努力不但付諸流水,還更惹齊帝忌憚,可謂憤懣難當。

而在重重冷待過信王,叫信王心灰意冷之後,齊帝聽聞裴元教授九皇子為上之道之後,不但不惱,反而誇獎封賞了他。

一想到齊帝對潞王的寬容和對自己的戒備,信王便嫉妒得發狂。

曾幾何時,他也像潞王這般得過齊帝寵愛。不過齊帝當初再喜歡他,也絕不容許他表現出對皇位的覬覦。

信王想不明白齊帝為什麽容不下他,卻容得下潞王,更想不明白他這回回到京城,已是處處謹小慎微了,卻不管做什麽都沒法讓齊帝滿意。

潞王背靠北境,信王再是氣急敗壞,也曉得不能將矛頭直沖潞王而去。

對可望而不可即的皇位的急躁而愚蠢的沖動,叫信王以這樣暴烈的方式殺害了謝太傅。

裴元既是十一的老師,他就以太子的老師殺雞儆猴。

信王拔掉謝太傅的舌頭,轉頭就將謝太傅的舌頭用錦緞包著擺到了裴元的臥房門口,以示警告。

此事在京中已經激起千層巨浪,人人皆知此事為信王所為,但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齊帝的反應不鹹不淡,之後也不知是會包庇還是徹查。

謝太傅一生孤高,最後竟落得這般下場。任煙煙看罷所有書信,只覺倦意更重,她手肘撐著扶手疲憊扶額,閉著眼睛除了嘆息,還是嘆息。

天光已然大亮,窗外鳥鳴啁啾,臥雲閣上錦簾低垂,安靜無聲,春光一派明媚,全看不出昨晚的慌亂和京城那邊遙遠的一場血腥。

垂下的帷帳那側,崔硯池一直在做混亂的夢。

他夢見自己身處一間陋室,殘破的房屋依稀是謝太傅當年在江州任官時的舊宅,無數黑影在破瓦頹垣裏飄忽來去,在灰淡的光線中形似鬼魅。

他在夢中恍惚迷離,一時覺得在舊宅裏徘徊的是他自己,一時又覺得是在謝太傅手下做學生時的十二三歲的他。

鬼影在他身側盤桓不休,他驚疑地在宅中走來走去,怎麽也找不到出路。

昔年謝太傅講學的聲音從極遠處空蒙傳來,他循聲走近,看見謝太傅端坐在梁下,不知怎麽竟覺得謝太傅致仕後沒有留在京城,而就是如他此時夢見的這般回了江州教書育人。

“老師!”

崔硯池欣喜一喚,拔腿向謝太傅所在之處奔去,謝太傅的身影如煙霧般淺淡消散,他驚愕非常,忽而聽到身後有哭泣之聲。

他轉過身,便見謝太傅滿口是血,神情淒厲地向飛沖到他近前,口中嗬嗬作響,卻因為沒了舌頭語調怪異不知所言。

就在此時,崔硯池陡然想起了實際發生了什麽。他驚懼一窒,周邊沒來由地刮起了陣陣黑風,黑風裹挾吞沒著謝太傅,最後將他徹底卷入其中,他大聲叫著老師,如墨的黑風又狂嘯著沖他而來想依樣吞噬掉他,強風腥腐惡臭,中人欲嘔,他極力掙紮著,最後被風壓得喘不過氣,驀地睜開了眼睛。

“大人,你醒了!”

崔硯池驟然驚醒,猶為恍惚。耳畔響起的聲音輕快嬌恰,他喘著氣兒看到頭頂懸掛的幔帳,漸漸反應過來自己不在江州,不在京城,而是在南漳。

崔硯池醒來,胡夢安十分高興,她殷情問道:“大人,要不要喝碗參湯?”

胡夢安抽出帕子為崔硯池拭去額上冷汗,夢中駭人的情形歷歷在目,崔硯池心中五味雜陳,一時沒有反應。

胡夢安見崔硯池沒有拒絕她的親近,她心情更是溫柔歡喜,她伸出手,想扶崔硯池坐起,不想崔硯池這回眼光落在她身上,竟擡起手疏遠了她的觸碰。

“煙煙呢?”

崔硯池閉上眼睛,有氣無力地向胡夢安問任煙煙現在在哪裏,胡夢安心中失落,正欲答言,便見任煙煙掀開簾帳走了進來。

“景初!”

任煙走到榻旁握住崔硯池的手,崔硯池扶著任煙煙從床上坐起,胡夢安悄悄退到一旁,念及崔硯池聲音沙啞,乖覺端起茶盞送去。

“夫人,要不要給大人喝盞……”

然而此時,崔硯池和任煙煙四目相望,心裏皆是那慘厲至極的悲劇。

任煙煙壓根沒聽見胡夢安的那點關切,她望著崔硯池道:“景初,我們從長計議,定不會叫謝太傅枉死。”

在這艱難的關口,比起軟語寬慰,任煙煙堅定冷靜的語氣更能給予崔硯池力量,崔硯池眼眶一熱,不顧胡夢安在場抱住了任煙煙。

胡夢安聽不懂任煙煙和崔硯池在說什麽,可看得出他們不需要她。她眼神一黯,識趣放下紗帳下了閣樓。

房中寧謐,床頭點著的安神香香氣馥雅,崔硯池胸中郁積的悲意在最初的憤怒過後,終是發酵得叫他承受不住。眼淚大顆大顆地從他眼中滑落沁入任煙煙衣衫,他用力抱著她,強忍著不肯發出聲音。

任煙煙不喜歡謝太傅,東宮生變的時候她照拂他也只是為崔硯池。

直到現在,她也覺得謝太傅清正耿直,古板倔強,利用起人的時候冷酷無情。

但在生死大義前面,這些根本無足輕重。

“景初……”

崔硯池的顫抖讓任煙煙心疼不已,她擡手撫上他的背,輕聲勸慰道:“事師猶事父,你為謝太傅傷心是應該的,你合該為他痛哭一場,不要忍,也不必忍。”

崔硯池已卸下了所有的防備,任煙煙的話像在他創痛地心口上落了一陣溫柔的雨,再叫他無力逞強。

崔硯池抱著任煙煙慟哭出聲,可看窗外的明花媚柳,還未經過今春的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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