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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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2 章
任煙煙留京的事老王爺拿定了主意, 便商量都沒有再與宜都王夫婦商量。老王爺說一不二，宜都王一家早習慣了聽安排行事。宜都王妃嫻淑溫柔，這麽多年從未向老王爺說一個不字, 今日聽了老王爺的傳話，卻是直接冷著臉拒絕參加晚上的家宴。
上官越曉得母親這是不忍放任煙煙遠行, 他好言相勸, 無奈口說幹了王妃也不肯松口。
到了晚間，王妃沒有半點轉圜,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去，上官越正著急這樣下去一家人鬧得難看，便聽得侍女前來通報說任煙煙來訪。
算那丫頭還有點良心。
上官越長舒口氣，連忙扯起個笑臉哄王妃道：“母親, 你看煙煙都來瞧你了。”
王妃冷冷瞧一眼上官越，只是一言不發地將臉轉向另一邊。
“瞧你幹的好事！”
上官越一下午笑得臉都快僵了，任煙煙進門，忍不住咬著後槽牙向她瞪了下眼。
任煙煙自知理虧，也不敢說什麽，王妃冷著臉坐在屋子裏, 上官越拉著任煙煙走近，不忘悄悄叮囑她道：“娘這次是真的被你氣到了，你等下小心說話！”
任煙煙早想著到王妃這邊來一趟，無奈定了明早下山後有一大堆事要打點，一群人圍著她問得焦頭爛額，這才堪堪脫開身。
“那母親，你同煙煙兒慢慢說話, 兒子就去外面候著了。”
上官越退到門口，親昵招呼一句, 便自覺為兩人帶上房門。
彼時天色向晚，房裏昏暗朦朧，已經點起了燈。
宜都王妃保養得當，即使年逾四十，亦是頗有風韻。她側對著任煙煙坐在桌前，仿佛房裏沒她這人似的，只是將兩眼望著地上。
“舅母。”
任煙煙軟語呼喚一聲，乖巧地走到王妃跟前蹲下，王妃別扭著不看任煙煙，任煙煙便笑著拉著王妃的手晃來晃去。
“舅母，舅母，幹嘛不理我？你理理我呀！”
任煙煙臉上慣是平日撒嬌耍賴的那副神情，宜都王妃冷著臉硬頂了會兒，終是忍不住心裏的痛惜，沒好氣地摔開了任煙煙溫軟的手。
“我知道我在這個家沒有分量，凡事輪不到我多嘴。但是煙煙，怎麽你也這樣對舅母？你怎麽也不聽舅母的話？！”
宜都王妃是個菩薩性子，任煙煙從有記憶起就沒見過她氣成這樣。
王妃痛心疾首地向任煙煙質問，任煙煙知道自己這次真的傷了王妃的心，便斂去方才那嬉皮笑臉的形容，默默在王妃膝前跪下了。
“舅母，您別生氣，我知道是我不好。”
任煙煙滿心羞慚，實是擡不起頭，宜都王妃瞧著向來驕傲明艷的任煙煙此時這般畏怯，更是心痛如t絞。
“煙煙，留下來！留下來！”
王妃一邊說，一邊又是憐惜又是生氣地打任煙煙肩頭，任煙煙溫馴地由著王妃發洩，只是跪著不說話。
“煙煙！”
王妃瞧著任煙煙一句話也不說，知她是鐵了心要走，忍不住提聲一喝。
任煙煙歉然望向王妃，心頭猶如壓了千鈞巨石。
“舅母，對不起，對不起……”
任煙煙語無倫次地向王妃道歉，王妃紅著眼盯著她，溫和娟秀的臉上寫滿了難過，她自責得受不了，便抓起王妃的手叫她責打自己。
“是我不好，是我惹你生氣了。你打我，你重重地打我！”
任煙煙來時便雙眼微腫，王妃一想到任煙煙回家後無一日不哭，這兩日更是被煎熬得眼淚一場接一場，不覺肝腸寸斷。
“煙煙……，你何苦這樣子呢！”宜都王妃心疼地彎下腰抱住任煙煙，哭道：“你去那麽遠的地方，我舍不得啊！”
宜都王妃喜歡在房裏點檀香，衣衫上便也沾染著淡淡的檀香味道，任煙煙每每聞到這清淡微冷的香味，就知道王妃在周圍。
王妃身上的味道任煙煙聞了十幾年，早已是銘心刻骨，而此時此刻聞到王妃身上熟悉熨帖的味道，叫她愴然淚下。
她沒有娘親，也不知道娘應該是個什麽模樣，她從小不缺疼愛，但是不管那些嬤嬤長輩待她多好，她都沒有將她們當成過親人過。
王妃與她沒有血緣關系，可是她來王府後不久後，便常覺如果她的母親還在，一定是像王妃一樣親切和藹。
這麽多年下來，她早將王妃當成了母親。
“你這孩子，你懂什麽？你現在信誓旦旦，說著什麽都不怕。但等你跟他去了，等著寒冬臘月宿在野館孤村的時候，你就知道那是個什麽滋味了！”
王妃心酸摟著任煙煙，眼中淚光點點。
“永州地遠，你沒有半個認識的人，你要是不開心了，想我們了，你怎麽呀？”
“隔著那麽遠，你要是出了什麽事兒，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和你舅舅怎麽向你娘的在天之靈交待？”
宜都王妃接連發問，任煙煙知道王妃是一心為自己著想，不願出言反駁，便只是一味低著頭沈默。
任煙煙如此委曲求全，王妃看著心疼，不由生出了兩分怒氣。
“好，你鐵了心，我再不勸你！可你去把崔硯池叫來，我倒要問問他，哪有這樣為人夫婿的道理！”
任煙煙心擰得陣陣發緊，見王妃遷怒到崔硯池身上，更是折磨。
“舅母，是我自己非要跟景初去的。他已經夠難了，你何苦再為難他？！你教訓我，我保證不還嘴也不還手！”
她哭著撲在王妃膝頭，承受不住地向她乞求。
王妃心痛難耐，恨鐵不成剛地打了下任煙煙。
“你就這麽喜歡他？！”
任煙煙哭著點點頭。
“是，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他……”
“就算是那麽遠的地方，我也不怕。只要不和他分開，便是在江上船翻了，我和他一起被大魚吃了也沒關系。”
“呸！瞎說什麽！”
任煙煙淚痕滿面，看起來實在是可憐極了，王妃叱斷任煙煙的胡言亂語，強拉著她起來在自己對面坐下。
“你要跟他去，那這種孩子氣的話以後久不要再說了，知道嗎？”
王妃取出帕子給任煙煙擦眼淚，任煙煙抽抽搭搭地止眼淚，聽著王妃的話只顧得上點頭。
“你再答應舅母，你在外要好好照顧自己，若是哪兒不爽快了，就馬上回來！”
這兩日裏，任煙煙只覺自己的情緒完全在被各種愛意牽扯來牽扯去，身邊的每一個人對她的寬容都讓她覺得自己十惡不赦。她淚眼朦朧地點頭，既是慶幸他們始終愛她，又是抱歉自己不能滿足他們每一個人的愛。
等任煙煙安撫好王妃，雪翎閣的宴席早擺好了。老王爺還沒到，暖閣裏只有崔硯池和宜都王兩個，上官越帶著任煙煙和王妃走進閣中，崔硯池立即快步走到了王妃跟前。
“王妃……”
崔硯池想向王妃道歉，王妃卻是搖搖頭止住了他的話。
“她是我的珍珠，你要好好珍惜她。”
王妃眼神覆雜地看一眼身側任煙煙，嚴肅向崔硯池交待。在崔硯池的印象裏，宜都王妃一直是個標準而模糊的存在，他把她當成一個可敬溫和的長輩，也僅僅把她當成長輩。
此刻，崔硯池第一次認真地註視宜都王妃的眉眼，才發覺這個長輩似乎不似他腦海裏那般柔順溫馴，而是也有雙明亮清澈的眼睛。
“我會的。”他鄭重不已地承諾。
因著是利益將崔硯池同安平王府聯結到一起，任煙煙知道崔硯池對王府眾人的態度一直禮貌而疏離。但是這一刻，她看到崔硯池望向王妃時誠懇堅定的神情，竟感覺他們這毫無血緣關系的三個人，真正地成為了彼此的親人。
“好了好了，景初自是會對煙煙兒好的。”
宜都王爽朗笑著走過來，一瞧任煙煙和王妃眼睛通紅，便開始誇大其詞地取笑。王妃難為情地掉開臉，不由分說地推著宜都王走到一旁，崔硯池與任煙煙相視一笑，悄自握緊了手。
此次家宴是為任煙煙送行，氣氛難免感傷。晚間草草宴散，任煙煙去陪王妃，崔硯池獨自回到任煙煙院子，心頭仍繚繞著淡淡的惆悵。
那日他戳穿信王詭計，信王將他視作眼中釘，這一路不知會碰到多少艱險。
說來也可笑，作為丈夫本應為妻子遮風擋雨，輪到他卻是她遭遇的所有的風雨，都是受他牽連，由他而來。
夜色漸深，崔硯池躺在床上思索著一路行程，床帳忽然被人輕輕撩開。
“你還沒睡啊？”
任煙煙在王妃那裏聊到深夜，以為崔硯池昨夜幾乎沒合眼，此時肯定已經睡下了，不想輕手輕腳地摸上塌，正撞見他枕著雙手望著帳頂入神。
任煙煙已是卸了妝容，換了衣裳，崔硯池看著她訝然的神情，猜到她定是怕吵到她，在偏廳收拾好了才過來，心裏不由湧起一股暖意。
“嗯，在想事情。”
他隨口蒙混著，徑直拉著任煙煙的手將她拉倒在床上。
床榻柔軟，任煙煙幹脆順著力道往前一撲，崔硯池抱過她，她溫順躲進他懷裏，笑盈盈地問他說：“不困嗎？”
懷裏的身軀溫軟窈窕，崔硯池把頭埋進任煙煙頸間一吸她身上清甜的香味，有些無賴地說道：“你來了就困了。”
“是嗎？”
任煙煙擡起頭故作訝然地望一眼崔硯池，便小貓兒似地頂著他下巴一下下吻他，她的散發蹭得崔硯池臉頰發癢，崔硯池無奈笑著由她啄了幾下，驀地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唇。
崔硯池的吻熱烈懇切，一下打消了任煙煙所有作亂的小心思，任煙煙婉轉俯就，擡手摟住了崔硯池脖頸。
耳鬢廝磨，洶湧終是變成了緩抱軟吻，教人心滿意足。
“像我這樣的人以後一定會下地獄的。”
帳中寂寂，任煙煙忽然如此說。崔硯池於安寧中心下一驚，不禁詫異望向任煙煙。
任煙煙垂下眼眸低聲道：“我太任性，讓太多人為我操心了。”
任煙煙天真光艷，性子快活明朗，崔硯池習慣了她嬌蠻任性到不可一世的樣子，此時乍見她這懷疑自己的模樣，心裏十分不是滋味。
“我不信鬼神之說，但若真如你所言，我就陪著你一起。是我讓你這樣的，就是下地獄，我也該比你多下一層。”
崔硯池說著，溫存攬住了任煙煙。他的聲音溫文安定，落在任煙煙耳中，便讓她覺得自己被一片柔軟潔白的羽毛托著安穩落了地。
任煙煙默不作聲地抱緊崔硯池，她貼在心口聽他砰砰的心跳，心裏只有一個想法。
那就是他總是這樣，總讓她覺得值得。
第二日一早，因有老王爺提前叮囑勿要張揚，是以任煙煙只是在內宅與王妃匆匆一別，即冷冷清清地帶著婉兒和阿碧出了王府別院。
清晨薄霧迷蒙如紗，兩架馬車一前一後地向山下一路奔馳。蜿蜒山路，任煙煙茫然若失地望著窗外，緩緩升起的陽光透過樹影閃爍照在她面上，照得她面龐剔透如玉。
“回去之後，你要不要去見見柳姑娘。”
崔硯池伸出手去握任煙煙的手，任煙煙恍然回過神，心知崔硯池這是見他感傷，故意岔開她t心思，便彎唇笑了一笑。
“自是要去見下昭昭的。”她柔聲笑著一點頭，遲了下又道：“而且除了昭昭，我還想去見見……嘉寧。”
嘉寧決心削發為尼後，齊帝將她進封為衛國大長公主，賜法號慈清。如今大齊沒有嘉寧公主，只有慈清大師，任煙煙方才慈清兩字在嘴裏打了幾個轉，終究是喊不出口。
齊帝擇吉日為嘉寧舉行削發大典那日，她托病沒有出席，而在那之後，她更是一面都沒有去見過嘉寧。
柳若昭去見過嘉寧，但她始終沒有去。
她不想回想那段時間發生的一切，也不敢面對嘉寧。
太皇太後去世和嘉寧鬧著要出家的時候，崔硯池人在阮州。崔硯池一直為自己沒能幫忙任煙煙留下嘉寧，也沒能撫慰她失去太皇太後的悲痛感到抱歉，此刻他見過了這麽久，任煙煙提起這些依舊落寞凝重，更覺對她不住。
“我陪你去。”他握著她的手說。
在任煙煙眼裏，崔硯池的愛一如沈默幽靜的月光，雖不熾熱激烈，但凡光輝所及之處無不透徹清冽。
“好。”她定定一望崔硯池俊秀的臉，釋然笑著點點頭，又捉著他的手貼上自己的面龐，以頑皮的聲氣輕輕笑道：“以後你哪兒都得陪我去。”
回京之後，即使任煙煙力行低調，不願引起旁人註目，蘭陽郡主要同崔硯池這個貶臣一同離京的消息還是在不日就傳得人人皆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包括宮墻，那日齊帝責罵任煙煙的話不知道怎麽傳揚了出去，任煙煙這頂著風與齊帝作對，更是將熱鬧演得更精彩了些。
有人等著安平王府上演場棒打鴛鴦的大戲，有人感嘆崔硯池本事不小，能將任煙煙這等高傲驕矜的美人兒馴得服服帖帖，也有人唏噓不已，感慨說如今這般情深意長，不離不棄的夫妻如今不多見了。
飛短流長一時間傳了滿巷，崔家人出門辦事時總會被好事之人拉著問來問去，家裏下人們不堪其擾，任煙煙倒是處之泰然，仿似流言蜚語的主角不是她一般。
“真是氣死了。今兒我出去置辦過幾日去寺裏的東西，碰上了白侍郎家的丫鬟，那白家的小蹄子竟然拉著我問‘你家郡主不是打算與崔禦史和離的嗎？怎麽又回來了呀？’”
阿碧拉長音調，學著白家侍女那做作又不知好歹的神態，任煙煙站在長梯上翻閱著手裏的書冊，覺得她這活靈活現的模樣煞是有趣，便笑著問她道：“那你怎麽說？”
“我當然是斥那丫鬟，要她別說些沒影兒的胡話啊！”
阿碧揚聲一語，想到那白家丫鬟接下來的反應登時氣得小臉通紅。
“姑娘你不知道！我要那丫鬟不要亂嚼舌頭，她倒像是聾了一樣，還一個勁兒地問我‘是嗎？真的要一起離京嗎？老王爺竟然也同意了嗎？’這種混賬話！”
阿碧性子爽朗，憋不住話，她一五一十地說罷當時情景，惱火得直跺腳。
“真是的，也不知道白家是怎麽教的，他家丫頭當真是一點兒規矩都不懂了！老王爺同不同意關她們什麽事兒啊？輪得到她們說三道四！”
阿碧站在書架下連珠炮似地抱怨，任煙煙饒有興味地聽她說完，笑著將手裏的書冊遞過去，說道：“這些要帶走。”
“姑娘！”
阿碧接過書，看著任煙煙這漫不經心的模樣，只覺一口氣堵在喉嚨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快要難受死了。
她毛燥急道：“你想想辦法呀！外面那閑話都……都不知道傳成什麽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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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煙煙留京的事老王爺拿定了主意, 便商量都沒有再與宜都王夫婦商量。老王爺說一不二，宜都王一家早習慣了聽安排行事。宜都王妃嫻淑溫柔，這麽多年從未向老王爺說一個不字, 今日聽了老王爺的傳話，卻是直接冷著臉拒絕參加晚上的家宴。
上官越曉得母親這是不忍放任煙煙遠行, 他好言相勸, 無奈口說幹了王妃也不肯松口。
到了晚間，王妃沒有半點轉圜,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去，上官越正著急這樣下去一家人鬧得難看，便聽得侍女前來通報說任煙煙來訪。
算那丫頭還有點良心。
上官越長舒口氣，連忙扯起個笑臉哄王妃道：“母親, 你看煙煙都來瞧你了。”
王妃冷冷瞧一眼上官越，只是一言不發地將臉轉向另一邊。
“瞧你幹的好事！”
上官越一下午笑得臉都快僵了，任煙煙進門，忍不住咬著後槽牙向她瞪了下眼。
任煙煙自知理虧，也不敢說什麽，王妃冷著臉坐在屋子裏, 上官越拉著任煙煙走近，不忘悄悄叮囑她道：“娘這次是真的被你氣到了，你等下小心說話！”
任煙煙早想著到王妃這邊來一趟，無奈定了明早下山後有一大堆事要打點，一群人圍著她問得焦頭爛額，這才堪堪脫開身。
“那母親，你同煙煙兒慢慢說話, 兒子就去外面候著了。”
上官越退到門口，親昵招呼一句, 便自覺為兩人帶上房門。
彼時天色向晚，房裏昏暗朦朧，已經點起了燈。
宜都王妃保養得當，即使年逾四十，亦是頗有風韻。她側對著任煙煙坐在桌前，仿佛房裏沒她這人似的，只是將兩眼望著地上。
“舅母。”
任煙煙軟語呼喚一聲，乖巧地走到王妃跟前蹲下，王妃別扭著不看任煙煙，任煙煙便笑著拉著王妃的手晃來晃去。
“舅母，舅母，幹嘛不理我？你理理我呀！”
任煙煙臉上慣是平日撒嬌耍賴的那副神情，宜都王妃冷著臉硬頂了會兒，終是忍不住心裏的痛惜，沒好氣地摔開了任煙煙溫軟的手。
“我知道我在這個家沒有分量，凡事輪不到我多嘴。但是煙煙，怎麽你也這樣對舅母？你怎麽也不聽舅母的話？！”
宜都王妃是個菩薩性子，任煙煙從有記憶起就沒見過她氣成這樣。
王妃痛心疾首地向任煙煙質問，任煙煙知道自己這次真的傷了王妃的心，便斂去方才那嬉皮笑臉的形容，默默在王妃膝前跪下了。
“舅母，您別生氣，我知道是我不好。”
任煙煙滿心羞慚，實是擡不起頭，宜都王妃瞧著向來驕傲明艷的任煙煙此時這般畏怯，更是心痛如t絞。
“煙煙，留下來！留下來！”
王妃一邊說，一邊又是憐惜又是生氣地打任煙煙肩頭，任煙煙溫馴地由著王妃發洩，只是跪著不說話。
“煙煙！”
王妃瞧著任煙煙一句話也不說，知她是鐵了心要走，忍不住提聲一喝。
任煙煙歉然望向王妃，心頭猶如壓了千鈞巨石。
“舅母，對不起，對不起……”
任煙煙語無倫次地向王妃道歉，王妃紅著眼盯著她，溫和娟秀的臉上寫滿了難過，她自責得受不了，便抓起王妃的手叫她責打自己。
“是我不好，是我惹你生氣了。你打我，你重重地打我！”
任煙煙來時便雙眼微腫，王妃一想到任煙煙回家後無一日不哭，這兩日更是被煎熬得眼淚一場接一場，不覺肝腸寸斷。
“煙煙……，你何苦這樣子呢！”宜都王妃心疼地彎下腰抱住任煙煙，哭道：“你去那麽遠的地方，我舍不得啊！”
宜都王妃喜歡在房裏點檀香，衣衫上便也沾染著淡淡的檀香味道，任煙煙每每聞到這清淡微冷的香味，就知道王妃在周圍。
王妃身上的味道任煙煙聞了十幾年，早已是銘心刻骨，而此時此刻聞到王妃身上熟悉熨帖的味道，叫她愴然淚下。
她沒有娘親，也不知道娘應該是個什麽模樣，她從小不缺疼愛，但是不管那些嬤嬤長輩待她多好，她都沒有將她們當成過親人過。
王妃與她沒有血緣關系，可是她來王府後不久後，便常覺如果她的母親還在，一定是像王妃一樣親切和藹。
這麽多年下來，她早將王妃當成了母親。
“你這孩子，你懂什麽？你現在信誓旦旦，說著什麽都不怕。但等你跟他去了，等著寒冬臘月宿在野館孤村的時候，你就知道那是個什麽滋味了！”
王妃心酸摟著任煙煙，眼中淚光點點。
“永州地遠，你沒有半個認識的人，你要是不開心了，想我們了，你怎麽呀？”
“隔著那麽遠，你要是出了什麽事兒，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和你舅舅怎麽向你娘的在天之靈交待？”
宜都王妃接連發問，任煙煙知道王妃是一心為自己著想，不願出言反駁，便只是一味低著頭沈默。
任煙煙如此委曲求全，王妃看著心疼，不由生出了兩分怒氣。
“好，你鐵了心，我再不勸你！可你去把崔硯池叫來，我倒要問問他，哪有這樣為人夫婿的道理！”
任煙煙心擰得陣陣發緊，見王妃遷怒到崔硯池身上，更是折磨。
“舅母，是我自己非要跟景初去的。他已經夠難了，你何苦再為難他？！你教訓我，我保證不還嘴也不還手！”
她哭著撲在王妃膝頭，承受不住地向她乞求。
王妃心痛難耐，恨鐵不成剛地打了下任煙煙。
“你就這麽喜歡他？！”
任煙煙哭著點點頭。
“是，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他……”
“就算是那麽遠的地方，我也不怕。只要不和他分開，便是在江上船翻了，我和他一起被大魚吃了也沒關系。”
“呸！瞎說什麽！”
任煙煙淚痕滿面，看起來實在是可憐極了，王妃叱斷任煙煙的胡言亂語，強拉著她起來在自己對面坐下。
“你要跟他去，那這種孩子氣的話以後久不要再說了，知道嗎？”
王妃取出帕子給任煙煙擦眼淚，任煙煙抽抽搭搭地止眼淚，聽著王妃的話只顧得上點頭。
“你再答應舅母，你在外要好好照顧自己，若是哪兒不爽快了，就馬上回來！”
這兩日裏，任煙煙只覺自己的情緒完全在被各種愛意牽扯來牽扯去，身邊的每一個人對她的寬容都讓她覺得自己十惡不赦。她淚眼朦朧地點頭，既是慶幸他們始終愛她，又是抱歉自己不能滿足他們每一個人的愛。
等任煙煙安撫好王妃，雪翎閣的宴席早擺好了。老王爺還沒到，暖閣裏只有崔硯池和宜都王兩個，上官越帶著任煙煙和王妃走進閣中，崔硯池立即快步走到了王妃跟前。
“王妃……”
崔硯池想向王妃道歉，王妃卻是搖搖頭止住了他的話。
“她是我的珍珠，你要好好珍惜她。”
王妃眼神覆雜地看一眼身側任煙煙，嚴肅向崔硯池交待。在崔硯池的印象裏，宜都王妃一直是個標準而模糊的存在，他把她當成一個可敬溫和的長輩，也僅僅把她當成長輩。
此刻，崔硯池第一次認真地註視宜都王妃的眉眼，才發覺這個長輩似乎不似他腦海裏那般柔順溫馴，而是也有雙明亮清澈的眼睛。
“我會的。”他鄭重不已地承諾。
因著是利益將崔硯池同安平王府聯結到一起，任煙煙知道崔硯池對王府眾人的態度一直禮貌而疏離。但是這一刻，她看到崔硯池望向王妃時誠懇堅定的神情，竟感覺他們這毫無血緣關系的三個人，真正地成為了彼此的親人。
“好了好了，景初自是會對煙煙兒好的。”
宜都王爽朗笑著走過來，一瞧任煙煙和王妃眼睛通紅，便開始誇大其詞地取笑。王妃難為情地掉開臉，不由分說地推著宜都王走到一旁，崔硯池與任煙煙相視一笑，悄自握緊了手。
此次家宴是為任煙煙送行，氣氛難免感傷。晚間草草宴散，任煙煙去陪王妃，崔硯池獨自回到任煙煙院子，心頭仍繚繞著淡淡的惆悵。
那日他戳穿信王詭計，信王將他視作眼中釘，這一路不知會碰到多少艱險。
說來也可笑，作為丈夫本應為妻子遮風擋雨，輪到他卻是她遭遇的所有的風雨，都是受他牽連，由他而來。
夜色漸深，崔硯池躺在床上思索著一路行程，床帳忽然被人輕輕撩開。
“你還沒睡啊？”
任煙煙在王妃那裏聊到深夜，以為崔硯池昨夜幾乎沒合眼，此時肯定已經睡下了，不想輕手輕腳地摸上塌，正撞見他枕著雙手望著帳頂入神。
任煙煙已是卸了妝容，換了衣裳，崔硯池看著她訝然的神情，猜到她定是怕吵到她，在偏廳收拾好了才過來，心裏不由湧起一股暖意。
“嗯，在想事情。”
他隨口蒙混著，徑直拉著任煙煙的手將她拉倒在床上。
床榻柔軟，任煙煙幹脆順著力道往前一撲，崔硯池抱過她，她溫順躲進他懷裏，笑盈盈地問他說：“不困嗎？”
懷裏的身軀溫軟窈窕，崔硯池把頭埋進任煙煙頸間一吸她身上清甜的香味，有些無賴地說道：“你來了就困了。”
“是嗎？”
任煙煙擡起頭故作訝然地望一眼崔硯池，便小貓兒似地頂著他下巴一下下吻他，她的散發蹭得崔硯池臉頰發癢，崔硯池無奈笑著由她啄了幾下，驀地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唇。
崔硯池的吻熱烈懇切，一下打消了任煙煙所有作亂的小心思，任煙煙婉轉俯就，擡手摟住了崔硯池脖頸。
耳鬢廝磨，洶湧終是變成了緩抱軟吻，教人心滿意足。
“像我這樣的人以後一定會下地獄的。”
帳中寂寂，任煙煙忽然如此說。崔硯池於安寧中心下一驚，不禁詫異望向任煙煙。
任煙煙垂下眼眸低聲道：“我太任性，讓太多人為我操心了。”
任煙煙天真光艷，性子快活明朗，崔硯池習慣了她嬌蠻任性到不可一世的樣子，此時乍見她這懷疑自己的模樣，心裏十分不是滋味。
“我不信鬼神之說，但若真如你所言，我就陪著你一起。是我讓你這樣的，就是下地獄，我也該比你多下一層。”
崔硯池說著，溫存攬住了任煙煙。他的聲音溫文安定，落在任煙煙耳中，便讓她覺得自己被一片柔軟潔白的羽毛托著安穩落了地。
任煙煙默不作聲地抱緊崔硯池，她貼在心口聽他砰砰的心跳，心裏只有一個想法。
那就是他總是這樣，總讓她覺得值得。
第二日一早，因有老王爺提前叮囑勿要張揚，是以任煙煙只是在內宅與王妃匆匆一別，即冷冷清清地帶著婉兒和阿碧出了王府別院。
清晨薄霧迷蒙如紗，兩架馬車一前一後地向山下一路奔馳。蜿蜒山路，任煙煙茫然若失地望著窗外，緩緩升起的陽光透過樹影閃爍照在她面上，照得她面龐剔透如玉。
“回去之後，你要不要去見見柳姑娘。”
崔硯池伸出手去握任煙煙的手，任煙煙恍然回過神，心知崔硯池這是見他感傷，故意岔開她t心思，便彎唇笑了一笑。
“自是要去見下昭昭的。”她柔聲笑著一點頭，遲了下又道：“而且除了昭昭，我還想去見見……嘉寧。”
嘉寧決心削發為尼後，齊帝將她進封為衛國大長公主，賜法號慈清。如今大齊沒有嘉寧公主，只有慈清大師，任煙煙方才慈清兩字在嘴裏打了幾個轉，終究是喊不出口。
齊帝擇吉日為嘉寧舉行削發大典那日，她托病沒有出席，而在那之後，她更是一面都沒有去見過嘉寧。
柳若昭去見過嘉寧，但她始終沒有去。
她不想回想那段時間發生的一切，也不敢面對嘉寧。
太皇太後去世和嘉寧鬧著要出家的時候，崔硯池人在阮州。崔硯池一直為自己沒能幫忙任煙煙留下嘉寧，也沒能撫慰她失去太皇太後的悲痛感到抱歉，此刻他見過了這麽久，任煙煙提起這些依舊落寞凝重，更覺對她不住。
“我陪你去。”他握著她的手說。
在任煙煙眼裏，崔硯池的愛一如沈默幽靜的月光，雖不熾熱激烈，但凡光輝所及之處無不透徹清冽。
“好。”她定定一望崔硯池俊秀的臉，釋然笑著點點頭，又捉著他的手貼上自己的面龐，以頑皮的聲氣輕輕笑道：“以後你哪兒都得陪我去。”
回京之後，即使任煙煙力行低調，不願引起旁人註目，蘭陽郡主要同崔硯池這個貶臣一同離京的消息還是在不日就傳得人人皆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包括宮墻，那日齊帝責罵任煙煙的話不知道怎麽傳揚了出去，任煙煙這頂著風與齊帝作對，更是將熱鬧演得更精彩了些。
有人等著安平王府上演場棒打鴛鴦的大戲，有人感嘆崔硯池本事不小，能將任煙煙這等高傲驕矜的美人兒馴得服服帖帖，也有人唏噓不已，感慨說如今這般情深意長，不離不棄的夫妻如今不多見了。
飛短流長一時間傳了滿巷，崔家人出門辦事時總會被好事之人拉著問來問去，家裏下人們不堪其擾，任煙煙倒是處之泰然，仿似流言蜚語的主角不是她一般。
“真是氣死了。今兒我出去置辦過幾日去寺裏的東西，碰上了白侍郎家的丫鬟，那白家的小蹄子竟然拉著我問‘你家郡主不是打算與崔禦史和離的嗎？怎麽又回來了呀？’”
阿碧拉長音調，學著白家侍女那做作又不知好歹的神態，任煙煙站在長梯上翻閱著手裏的書冊，覺得她這活靈活現的模樣煞是有趣，便笑著問她道：“那你怎麽說？”
“我當然是斥那丫鬟，要她別說些沒影兒的胡話啊！”
阿碧揚聲一語，想到那白家丫鬟接下來的反應登時氣得小臉通紅。
“姑娘你不知道！我要那丫鬟不要亂嚼舌頭，她倒像是聾了一樣，還一個勁兒地問我‘是嗎？真的要一起離京嗎？老王爺竟然也同意了嗎？’這種混賬話！”
阿碧性子爽朗，憋不住話，她一五一十地說罷當時情景，惱火得直跺腳。
“真是的，也不知道白家是怎麽教的，他家丫頭當真是一點兒規矩都不懂了！老王爺同不同意關她們什麽事兒啊？輪得到她們說三道四！”
阿碧站在書架下連珠炮似地抱怨，任煙煙饒有興味地聽她說完，笑著將手裏的書冊遞過去，說道：“這些要帶走。”
“姑娘！”
阿碧接過書，看著任煙煙這漫不經心的模樣，只覺一口氣堵在喉嚨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快要難受死了。
她毛燥急道：“你想想辦法呀！外面那閑話都……都不知道傳成什麽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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