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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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8 章
山裏一到晚上便寒意刺骨, 霧氣繚繞。這晚天氣陰沈，層層山林沒了月光照亮，更顯得杳冥可怖。
任煙煙住的小院臨著條清溪, 萬籟俱寂的時分，淙淙的流水聲更為清越, 任煙煙與崔硯池在房中相對而立, 雖是門窗緊閉，也依稀聽得見那寒涼清澈的聲音。
“你聽, 這水聲是不是很安靜。”
這幾晚任煙煙難眠之時，就是靠這流水清音撫平心裏的不安和焦躁，她向崔硯池婉然一笑，伴著那隱約安寧的溪聲, 緩步走到他身邊。
經任煙煙提醒，崔硯池方意識到外面除開淒厲蕭瑟的風聲，還有股碎玉流珠般的溪聲。
崔硯池上山時渾渾噩噩，全沒註意周遭的環境，那溪水流淌聲清清泠泠，他凝神靜聽, 便覺得那帶著松風寒氣的水聲淌進他心間，洗去了他心上塵埃，讓他得以重回清明。
其實崔硯池很明白，不管他倆如何向對方表明了真心，他們間現實的阻礙也沒有因此減少一分一毫。
不過他已經不會再猶疑了。
他不會再像先前一樣顧慮個不休，擔心自己太自私，擔心自己是在帶著她受苦, 擔心會毀了她……
因為他終於明白了人生總有自己無法掌握的部分，而人怯懦到某個程度則與卑劣無異。
他看向任煙煙, 任煙煙站在他面前，如畫的眉眼經淚水洗過後竟給人一種蒼白的潔凈感。燭光映在她眼中，在她烏黑的眸子裏閃動的時候，他恍惚覺得她眼裏也流淌著一淙清可見底的溪流。
“煙煙……”
崔硯池動作輕柔地攬過任煙煙肩頭，情不自禁地抱住她，吻向她的眼睛。
“不要離開我。不管我多潦倒，多落魄，多不堪，多卑劣，你都要陪著我，只要你還愛我，t你就不要離開我。”
他低聲請求著，輕輕吻過她柔嫩腴潤的眼睛、鼻尖、臉頰，最後落在她溫熱柔軟的唇上。
克制又滿含愛意的吻，就像熏籠裏不見明火卻暗暗燃著的金炭，一點點溫暖著任煙煙，熨貼地向她傳達著暖意，直到貼得她心尖尖都燙得發顫。
在確認過心意，對彼此都堅信不疑後，親吻對兩人來說不過尋常，而在搖擺不安變成細水長流的安穩後，任煙煙已經很久沒體會到這樣臉紅心跳的吻了。
呼吸在這靜謐的夜裏纏綿交雜，獨屬崔硯池的低沈溫柔的氣息鋪天蓋地地籠著任煙煙，任煙煙暈頭轉向，恍惚覺得自己回到了初識他的那個春夜。
那個深藍色的夜晚，她鬢上那朵粉白嬌艷的牡丹被帶著涼意的風拂散，飛了滿天，而她被那花瓣包裹著緩緩墜落，落進了月亮在湖面的倒影。
任煙煙擡起手，暈乎乎地摟住崔硯池脖頸，崔硯池帶著熱氣的呼吸撲在她耳畔，她忍不住迷離想道：這不是水中月、鏡中花，她是真的擁有他。
“好，我答應……”
她昏頭昏腦地答應，唇齒剛發出幾聲模模糊糊的聲音，就又被不由分說地堵住了。
任煙煙頭發松散，有幾縷纏在崔硯池指間，崔硯池悄然纏繞住一縷柔韌烏黑的發絲，心裏的情緒遠比失而覆得更澎湃。
他是一個無論在什麽情景裏都會覺得自己是個過客的人，能讓他興奮的事屈指可數，而能讓他這樣不顧一切的僅此一件。
他想，也許這便是愛戀，也許愛戀，便是心甘情願地與她的發絲勾纏。
山上人煙稀少，寒意刺骨，王妃規定別院夜間除卻裏定時巡視的人，其餘人等皆得呆在自己的院子裏，不可隨意走動。
崔硯池一身塵土，手上還有擦傷，任煙煙想叫侍女燒些熱水，拿些幹凈衣裳過來，但崔硯池來的突然，她不想這麽晚把全家鬧起來，便打算今晚先瞞過去，有什麽事兒都等明天再說。
上官越不欲橫生事端，將崔硯池帶到任煙煙的居處時沒驚動任何人。今晚伺候的眠兒精明滑頭，任煙煙信她不過，怕她向王妃那邊稟告，就只是把她喊來，隔著門窗吩咐她說：“你去叫婉兒過來，今晚她來服侍守夜，你就自去休息罷。”
“姑娘，婉兒姐姐已經睡下了，你有什麽吩咐同我說也是一樣的。”
是婉兒同阿碧住在院子前頭，走過去還得穿過段黢黑的小路，眠兒大半夜被接到房裏的銀鈴擾醒，裹著棉裳站在門外，嫌冷又怕黑，實在是不想跑這一趟。
眠兒不是親近心腹，且那日在崔府說了些輕浮傲慢的話，任煙煙不喜歡她，便堅持說：“我要你去，你去便是了。你要是怕黑，就打個燈籠。”
眠兒在外面被冷風吹得直縮脖子，她瞧任煙煙只是關著門說話，不禁心裏犯起了嘀咕。
莫不是房裏有蹊蹺？
“姑娘，外面太冷了，我進來聽吩咐。”
眠兒高聲說著，不給任煙煙駁斥的機會，便自說自話地推開了房門。房裏昏暗，只亮著兩盞小紗罩燈，她走進房中，狐疑地環視過房中，沒見著有什麽異常，心裏有些發虛。
“姑娘有什麽吩咐。”
眠兒訕訕一笑，恭敬相問，任煙煙穿著輕紗裙坐在床上，不大耐煩地看著眠兒，揚唇發出聲冷笑。
“吩咐你叫婉兒來，你聽不懂嗎？”
房裏氣氛冷凝，眠兒自知理虧，一時間不敢多話。她安分站了一會兒，覷眼瞧見任煙煙臉色好似松快了點，便以為她已經發作完了。
“我這不也是想讓婉兒姐姐睡個安生……”
“前些時日你失了分寸我沒教訓你，你還敢頂嘴了？！”
眠兒笑嘻嘻地想給自己找補，不想剛一開口就被打斷了話頭。任煙煙語氣嚴厲，眠兒心裏一驚，意識到自己撞上了槍口。
“近來看你在我院裏的行事，多少有些拿腔作調，不知好歹。如今好了，更是連我的吩咐都要討價還價了。”
“怎麽呀？原是我這裏是由你來做主，我都得聽你的？”
任煙煙借著事柄一通發揮，眠兒有苦說不出，只能老老實實地閉上嘴聽訓。
“再叫我看到你在我這兒推三阻四，敷衍塞責，別怪我對你不容情。”
“我這裏不需要多嘴多舌，左右逢源的人，王府也不需要，你給我記住了！”
“去叫婉兒來！”
任煙煙疾言厲色地教訓罷，徑直放下床頭的簾帳，眠兒不敢回嘴，低低弱弱答聲是，夾起尾巴退出了房間。
這幾日眠兒得了王妃的授意，在任煙煙這裏無事不關心，無話不打聽，生怕任煙煙與崔硯池悄悄聯系。
任煙煙早嫌眠兒煩，不過是礙著情勢不得不忍，現下崔硯池來了，她想著反正自己與他說定了不管怎樣都一起離京，就幹脆出口惡氣，給眠兒一個厲害。
眠兒走後，任煙煙撩起床帳細心地聽了會兒外面的聲兒，外面半天無動靜，她方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前，從門縫裏望出去。
院子裏空無一人，任煙煙小跑到衣櫥前，忙不疊拉開了衣櫥門。
“快出來！”
崔硯池兩手抱膝坐在逼仄的空間裏，臉上寫滿了無奈。他身材高挑，這樣躲著怎麽看怎麽委屈。任煙煙掌不住噗嗤一笑，被崔硯池瞪了一眼，又連忙憋住笑改口道：“還好我知道這丫頭不老實，提早把你藏了起來。”
“便叫她看到又如何。”
崔硯池無奈嘆口氣，多少有些不高興任煙煙把他藏在衣櫃裏。他側過身放下僵得發麻的雙腿，忍不住抱怨說：“你我正經夫妻，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你把我塞在這兒，反弄得我像那等偷香竊玉的無恥浪子了。”
“咦，你不告而來，難道不是嗎？”
任煙煙覺得這比喻頗有意思，她故作驚訝地反問過一句，隨即低下頭輕盈嬌妍地笑道：“你說你是偷香竊玉的浪子，那我豈不是也像那話本子裏與書生私會的小姐了。”
任煙煙眼神靈動，笑容狡黠，房中燭火昏暗柔和，面前的人粉腮光艷，崔硯池不由情動。
他一把將任煙煙拉到近前，任煙煙不提防他突然逼近，倒著將手撐在了他胸前。他無視她隔出的這段距離，徑自環住她盈盈一握的纖腰，把她帶進懷中。
“你這麽說，我豈不是不是也得是了？”崔硯池慢條斯理地掃過任煙煙昳麗生動的臉，用三分輕佻的語氣笑說。
崔硯池眉梢眼角還是疏疏朗朗的，神情卻真有些公子哥兒玩世不恭的輕薄風流，任煙煙臉一熱，竟不敢直視他清俊的眼睛。她羞窘地移開眸光，崔硯池湊上來淺淺親她的唇角，她羞怯地屏著呼吸任他親吻，不見半分方才伶牙俐齒的模樣。
兩人盡釋前嫌，這十餘日間積攢起來的對對方的思念便顯得格外灼熱，任煙煙越是溫馴，崔硯池就越想與她親近，無奈婉兒不知何時會來，他只能淺嘗輒止，克制著放松了手臂。
任煙煙兩頰染滿緋色，意亂情迷逃出崔硯池的懷抱，房裏靜悄悄的，湧動著莫可名狀的暧昧情愫，她側身站著平覆了會兒心情，方回首向崔硯池笑道：
“好啦，崔大人，你看看我這眼睛怎麽見人！再說了，你這副尊容見著叫人嚇一跳，這樣貿然登門傳出去也不好聽。”
任煙煙呼吸還有些不穩，顯然是在顧左右而言他，一張旖旎的如花面似會勾魂，崔硯池也不敢再盯著她看。
“哦，明早我從你房裏出去，傳出去就好聽了？”
他低聲說著走到茶幾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已經冷掉的茶。
任煙煙大概能猜到崔硯池得三分心思，她莞爾一笑，亦走到幾邊坐下。
“那你現在走，今晚下山，明早遞帖子上山，這樣最好聽了。”她以手支頤笑盈盈地說罷，順手拿過他面前的茶盞，道：“別喝冷茶，不然你又要胃疼了。暖爐上溫著水，我給你倒一杯，順便洗一下傷口。”
崔硯池自己都忘了手上的傷口只是用帕子粗略地清理了一下，他低頭一看傷口，擡眼見到任煙煙的神情關切自然，心下不由動容。
任煙煙起身取來一個盛水的青釉執壺，走到暖爐前彎下腰來移開鑒缶蓋子，用長柄瓷勺往壺中一勺勺舀水。水流叮鈴輕響，她心中忽而閃過一念，便轉過頭笑著問崔硯池道：“崔大人，你說實話，你這幾日有沒有想我想得t茶飯不思啊？”
崔硯池入神望著任煙煙動作，不防她會突然回過頭，目光陡然撞在一處，他有些不自在，趕緊轉過了眷戀的目光。
確實，都不記得上次好好吃飯是什麽時候了。
任煙煙笑得不無得意，崔硯池不願送上門給她取笑，就只是岔開話題說：“你想把我藏起來，快些把眠兒打發走就是，幹嘛還要那樣嚴厲地呵斥她。她只是聽王妃的話做事，王妃也是為了你好。”
真沒意思。
任煙煙不以為然地一撇嘴，心裏卻是覺得十分愉悅。
她走回茶幾前，用銅盆盛上一點清水，打濕了帕子一面給崔硯池洗傷口，一面說：“舅母是為我好，但是她同你一樣，都是自以為是地為我好。”
“自以為是……？”崔硯池不懂任煙煙的意思。
“是，就是自以為是。”
任煙煙停下手裏的動作，擡頭一看崔硯池，認真點了下頭。
“你們固執地覺得那些東西對我很重要，卻根本沒想過我的感受。我說了一千次一萬次我不在意，我不在乎，你們卻都一點兒聽不進去。”
任煙煙將他的糾結與顧慮看得這樣不值一提，崔硯池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
任煙煙說罷沈默了會兒，似是在遲疑剩下的話要不要說出口，罷了，她下定決心般看向崔硯池，坦白道：“崔硯池，你知道嗎？這些時日困住我、讓我感到痛苦的，其實不是別的，正是你的那些自以為是。”
……
“是嗎……”
崔硯池勉強笑了一笑，任煙煙像是他果然會這樣反應般地嘆了口氣。
“你好像一直都不明白，我向來都是只想得到我想要的，而不管別人能給我什麽。我要你帶我走，我要你陪在我身邊，我的願望是從你那裏得到只有你才可以給我的東西，而不是你的全部。”
“你不用怕我會後悔，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會讓自己受委屈。我後悔了我不會忍耐，我會轉身就走，沒有人可以讓我委屈求全。”
“但是……”
任煙煙蹙起兩彎柳葉似的細眉，嘆息道：“但是你總在我不在意的地方止步不前，不管我怎麽大嚷這不重要，你都固執地只信你自己，不信我。”
原來在她眼裏，是他一直在捂著耳朵原地打轉。
崔硯池聽得任煙煙這話，意識到自己好像真的一直沈浸在自己的想法裏，而默認她的念頭天真任性，不經世事，沒有認真地加以考慮，一時間倉惶。
“對不起……”他低聲道歉，心亂如麻。
他想，也許他真的該好好想想自己為什麽會這樣。
“不必說對不起，”任煙煙搖搖頭，牽起崔硯池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她側過臉，愛戀地輕輕一吻他手背，只是向他笑道：“所以，給我我想要的，不要再用那些我不在乎的東西讓我難過了，好嗎？”
言語實在很難描繪出崔硯池此時的心情，他仿佛得到了，卻又仿佛被征服了，他覺得自己認識了一個他沒見過的任煙煙，又覺得是看到了從未註意過的某個自己。
“好。”
良久，他訥訥點點頭，終歸是選擇了不再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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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裏一到晚上便寒意刺骨, 霧氣繚繞。這晚天氣陰沈，層層山林沒了月光照亮，更顯得杳冥可怖。
任煙煙住的小院臨著條清溪, 萬籟俱寂的時分，淙淙的流水聲更為清越, 任煙煙與崔硯池在房中相對而立, 雖是門窗緊閉，也依稀聽得見那寒涼清澈的聲音。
“你聽, 這水聲是不是很安靜。”
這幾晚任煙煙難眠之時，就是靠這流水清音撫平心裏的不安和焦躁，她向崔硯池婉然一笑，伴著那隱約安寧的溪聲, 緩步走到他身邊。
經任煙煙提醒，崔硯池方意識到外面除開淒厲蕭瑟的風聲，還有股碎玉流珠般的溪聲。
崔硯池上山時渾渾噩噩，全沒註意周遭的環境，那溪水流淌聲清清泠泠，他凝神靜聽, 便覺得那帶著松風寒氣的水聲淌進他心間，洗去了他心上塵埃，讓他得以重回清明。
其實崔硯池很明白，不管他倆如何向對方表明了真心，他們間現實的阻礙也沒有因此減少一分一毫。
不過他已經不會再猶疑了。
他不會再像先前一樣顧慮個不休，擔心自己太自私，擔心自己是在帶著她受苦, 擔心會毀了她……
因為他終於明白了人生總有自己無法掌握的部分，而人怯懦到某個程度則與卑劣無異。
他看向任煙煙, 任煙煙站在他面前，如畫的眉眼經淚水洗過後竟給人一種蒼白的潔凈感。燭光映在她眼中，在她烏黑的眸子裏閃動的時候，他恍惚覺得她眼裏也流淌著一淙清可見底的溪流。
“煙煙……”
崔硯池動作輕柔地攬過任煙煙肩頭，情不自禁地抱住她，吻向她的眼睛。
“不要離開我。不管我多潦倒，多落魄，多不堪，多卑劣，你都要陪著我，只要你還愛我，t你就不要離開我。”
他低聲請求著，輕輕吻過她柔嫩腴潤的眼睛、鼻尖、臉頰，最後落在她溫熱柔軟的唇上。
克制又滿含愛意的吻，就像熏籠裏不見明火卻暗暗燃著的金炭，一點點溫暖著任煙煙，熨貼地向她傳達著暖意，直到貼得她心尖尖都燙得發顫。
在確認過心意，對彼此都堅信不疑後，親吻對兩人來說不過尋常，而在搖擺不安變成細水長流的安穩後，任煙煙已經很久沒體會到這樣臉紅心跳的吻了。
呼吸在這靜謐的夜裏纏綿交雜，獨屬崔硯池的低沈溫柔的氣息鋪天蓋地地籠著任煙煙，任煙煙暈頭轉向，恍惚覺得自己回到了初識他的那個春夜。
那個深藍色的夜晚，她鬢上那朵粉白嬌艷的牡丹被帶著涼意的風拂散，飛了滿天，而她被那花瓣包裹著緩緩墜落，落進了月亮在湖面的倒影。
任煙煙擡起手，暈乎乎地摟住崔硯池脖頸，崔硯池帶著熱氣的呼吸撲在她耳畔，她忍不住迷離想道：這不是水中月、鏡中花，她是真的擁有他。
“好，我答應……”
她昏頭昏腦地答應，唇齒剛發出幾聲模模糊糊的聲音，就又被不由分說地堵住了。
任煙煙頭發松散，有幾縷纏在崔硯池指間，崔硯池悄然纏繞住一縷柔韌烏黑的發絲，心裏的情緒遠比失而覆得更澎湃。
他是一個無論在什麽情景裏都會覺得自己是個過客的人，能讓他興奮的事屈指可數，而能讓他這樣不顧一切的僅此一件。
他想，也許這便是愛戀，也許愛戀，便是心甘情願地與她的發絲勾纏。
山上人煙稀少，寒意刺骨，王妃規定別院夜間除卻裏定時巡視的人，其餘人等皆得呆在自己的院子裏，不可隨意走動。
崔硯池一身塵土，手上還有擦傷，任煙煙想叫侍女燒些熱水，拿些幹凈衣裳過來，但崔硯池來的突然，她不想這麽晚把全家鬧起來，便打算今晚先瞞過去，有什麽事兒都等明天再說。
上官越不欲橫生事端，將崔硯池帶到任煙煙的居處時沒驚動任何人。今晚伺候的眠兒精明滑頭，任煙煙信她不過，怕她向王妃那邊稟告，就只是把她喊來，隔著門窗吩咐她說：“你去叫婉兒過來，今晚她來服侍守夜，你就自去休息罷。”
“姑娘，婉兒姐姐已經睡下了，你有什麽吩咐同我說也是一樣的。”
是婉兒同阿碧住在院子前頭，走過去還得穿過段黢黑的小路，眠兒大半夜被接到房裏的銀鈴擾醒，裹著棉裳站在門外，嫌冷又怕黑，實在是不想跑這一趟。
眠兒不是親近心腹，且那日在崔府說了些輕浮傲慢的話，任煙煙不喜歡她，便堅持說：“我要你去，你去便是了。你要是怕黑，就打個燈籠。”
眠兒在外面被冷風吹得直縮脖子，她瞧任煙煙只是關著門說話，不禁心裏犯起了嘀咕。
莫不是房裏有蹊蹺？
“姑娘，外面太冷了，我進來聽吩咐。”
眠兒高聲說著，不給任煙煙駁斥的機會，便自說自話地推開了房門。房裏昏暗，只亮著兩盞小紗罩燈，她走進房中，狐疑地環視過房中，沒見著有什麽異常，心裏有些發虛。
“姑娘有什麽吩咐。”
眠兒訕訕一笑，恭敬相問，任煙煙穿著輕紗裙坐在床上，不大耐煩地看著眠兒，揚唇發出聲冷笑。
“吩咐你叫婉兒來，你聽不懂嗎？”
房裏氣氛冷凝，眠兒自知理虧，一時間不敢多話。她安分站了一會兒，覷眼瞧見任煙煙臉色好似松快了點，便以為她已經發作完了。
“我這不也是想讓婉兒姐姐睡個安生……”
“前些時日你失了分寸我沒教訓你，你還敢頂嘴了？！”
眠兒笑嘻嘻地想給自己找補，不想剛一開口就被打斷了話頭。任煙煙語氣嚴厲，眠兒心裏一驚，意識到自己撞上了槍口。
“近來看你在我院裏的行事，多少有些拿腔作調，不知好歹。如今好了，更是連我的吩咐都要討價還價了。”
“怎麽呀？原是我這裏是由你來做主，我都得聽你的？”
任煙煙借著事柄一通發揮，眠兒有苦說不出，只能老老實實地閉上嘴聽訓。
“再叫我看到你在我這兒推三阻四，敷衍塞責，別怪我對你不容情。”
“我這裏不需要多嘴多舌，左右逢源的人，王府也不需要，你給我記住了！”
“去叫婉兒來！”
任煙煙疾言厲色地教訓罷，徑直放下床頭的簾帳，眠兒不敢回嘴，低低弱弱答聲是，夾起尾巴退出了房間。
這幾日眠兒得了王妃的授意，在任煙煙這裏無事不關心，無話不打聽，生怕任煙煙與崔硯池悄悄聯系。
任煙煙早嫌眠兒煩，不過是礙著情勢不得不忍，現下崔硯池來了，她想著反正自己與他說定了不管怎樣都一起離京，就幹脆出口惡氣，給眠兒一個厲害。
眠兒走後，任煙煙撩起床帳細心地聽了會兒外面的聲兒，外面半天無動靜，她方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前，從門縫裏望出去。
院子裏空無一人，任煙煙小跑到衣櫥前，忙不疊拉開了衣櫥門。
“快出來！”
崔硯池兩手抱膝坐在逼仄的空間裏，臉上寫滿了無奈。他身材高挑，這樣躲著怎麽看怎麽委屈。任煙煙掌不住噗嗤一笑，被崔硯池瞪了一眼，又連忙憋住笑改口道：“還好我知道這丫頭不老實，提早把你藏了起來。”
“便叫她看到又如何。”
崔硯池無奈嘆口氣，多少有些不高興任煙煙把他藏在衣櫃裏。他側過身放下僵得發麻的雙腿，忍不住抱怨說：“你我正經夫妻，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你把我塞在這兒，反弄得我像那等偷香竊玉的無恥浪子了。”
“咦，你不告而來，難道不是嗎？”
任煙煙覺得這比喻頗有意思，她故作驚訝地反問過一句，隨即低下頭輕盈嬌妍地笑道：“你說你是偷香竊玉的浪子，那我豈不是也像那話本子裏與書生私會的小姐了。”
任煙煙眼神靈動，笑容狡黠，房中燭火昏暗柔和，面前的人粉腮光艷，崔硯池不由情動。
他一把將任煙煙拉到近前，任煙煙不提防他突然逼近，倒著將手撐在了他胸前。他無視她隔出的這段距離，徑自環住她盈盈一握的纖腰，把她帶進懷中。
“你這麽說，我豈不是不是也得是了？”崔硯池慢條斯理地掃過任煙煙昳麗生動的臉，用三分輕佻的語氣笑說。
崔硯池眉梢眼角還是疏疏朗朗的，神情卻真有些公子哥兒玩世不恭的輕薄風流，任煙煙臉一熱，竟不敢直視他清俊的眼睛。她羞窘地移開眸光，崔硯池湊上來淺淺親她的唇角，她羞怯地屏著呼吸任他親吻，不見半分方才伶牙俐齒的模樣。
兩人盡釋前嫌，這十餘日間積攢起來的對對方的思念便顯得格外灼熱，任煙煙越是溫馴，崔硯池就越想與她親近，無奈婉兒不知何時會來，他只能淺嘗輒止，克制著放松了手臂。
任煙煙兩頰染滿緋色，意亂情迷逃出崔硯池的懷抱，房裏靜悄悄的，湧動著莫可名狀的暧昧情愫，她側身站著平覆了會兒心情，方回首向崔硯池笑道：
“好啦，崔大人，你看看我這眼睛怎麽見人！再說了，你這副尊容見著叫人嚇一跳，這樣貿然登門傳出去也不好聽。”
任煙煙呼吸還有些不穩，顯然是在顧左右而言他，一張旖旎的如花面似會勾魂，崔硯池也不敢再盯著她看。
“哦，明早我從你房裏出去，傳出去就好聽了？”
他低聲說著走到茶幾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已經冷掉的茶。
任煙煙大概能猜到崔硯池得三分心思，她莞爾一笑，亦走到幾邊坐下。
“那你現在走，今晚下山，明早遞帖子上山，這樣最好聽了。”她以手支頤笑盈盈地說罷，順手拿過他面前的茶盞，道：“別喝冷茶，不然你又要胃疼了。暖爐上溫著水，我給你倒一杯，順便洗一下傷口。”
崔硯池自己都忘了手上的傷口只是用帕子粗略地清理了一下，他低頭一看傷口，擡眼見到任煙煙的神情關切自然，心下不由動容。
任煙煙起身取來一個盛水的青釉執壺，走到暖爐前彎下腰來移開鑒缶蓋子，用長柄瓷勺往壺中一勺勺舀水。水流叮鈴輕響，她心中忽而閃過一念，便轉過頭笑著問崔硯池道：“崔大人，你說實話，你這幾日有沒有想我想得t茶飯不思啊？”
崔硯池入神望著任煙煙動作，不防她會突然回過頭，目光陡然撞在一處，他有些不自在，趕緊轉過了眷戀的目光。
確實，都不記得上次好好吃飯是什麽時候了。
任煙煙笑得不無得意，崔硯池不願送上門給她取笑，就只是岔開話題說：“你想把我藏起來，快些把眠兒打發走就是，幹嘛還要那樣嚴厲地呵斥她。她只是聽王妃的話做事，王妃也是為了你好。”
真沒意思。
任煙煙不以為然地一撇嘴，心裏卻是覺得十分愉悅。
她走回茶幾前，用銅盆盛上一點清水，打濕了帕子一面給崔硯池洗傷口，一面說：“舅母是為我好，但是她同你一樣，都是自以為是地為我好。”
“自以為是……？”崔硯池不懂任煙煙的意思。
“是，就是自以為是。”
任煙煙停下手裏的動作，擡頭一看崔硯池，認真點了下頭。
“你們固執地覺得那些東西對我很重要，卻根本沒想過我的感受。我說了一千次一萬次我不在意，我不在乎，你們卻都一點兒聽不進去。”
任煙煙將他的糾結與顧慮看得這樣不值一提，崔硯池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
任煙煙說罷沈默了會兒，似是在遲疑剩下的話要不要說出口，罷了，她下定決心般看向崔硯池，坦白道：“崔硯池，你知道嗎？這些時日困住我、讓我感到痛苦的，其實不是別的，正是你的那些自以為是。”
……
“是嗎……”
崔硯池勉強笑了一笑，任煙煙像是他果然會這樣反應般地嘆了口氣。
“你好像一直都不明白，我向來都是只想得到我想要的，而不管別人能給我什麽。我要你帶我走，我要你陪在我身邊，我的願望是從你那裏得到只有你才可以給我的東西，而不是你的全部。”
“你不用怕我會後悔，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會讓自己受委屈。我後悔了我不會忍耐，我會轉身就走，沒有人可以讓我委屈求全。”
“但是……”
任煙煙蹙起兩彎柳葉似的細眉，嘆息道：“但是你總在我不在意的地方止步不前，不管我怎麽大嚷這不重要，你都固執地只信你自己，不信我。”
原來在她眼裏，是他一直在捂著耳朵原地打轉。
崔硯池聽得任煙煙這話，意識到自己好像真的一直沈浸在自己的想法裏，而默認她的念頭天真任性，不經世事，沒有認真地加以考慮，一時間倉惶。
“對不起……”他低聲道歉，心亂如麻。
他想，也許他真的該好好想想自己為什麽會這樣。
“不必說對不起，”任煙煙搖搖頭，牽起崔硯池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她側過臉，愛戀地輕輕一吻他手背，只是向他笑道：“所以，給我我想要的，不要再用那些我不在乎的東西讓我難過了，好嗎？”
言語實在很難描繪出崔硯池此時的心情，他仿佛得到了，卻又仿佛被征服了，他覺得自己認識了一個他沒見過的任煙煙，又覺得是看到了從未註意過的某個自己。
“好。”
良久，他訥訥點點頭，終歸是選擇了不再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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