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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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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翌日, 任煙煙前去拜訪長公主。

任煙煙本以為長公主對她的拜帖接得這麽幹脆,請她照拂嘉寧也應是十拿九穩,卻不想長公主在聽到她的請求後, 謹慎地選擇了拒絕。

先太後為先帝誕下三女二子,齊帝四個兄弟姊妹, 現在只剩下雍國長公主還健在。

長公主比齊帝年長數歲, 少時容貌秀麗,而今鬢邊染了白發, 依舊不減當年風采。

長公主面龐瘦削,身材消瘦得肩膀幾乎撐不起寬大的衣裳,不過正襟危坐之時清矍冷淡的雙眸和肩頸修長端莊的線條,依然顯得她凜然尊貴。

任煙煙與長公主相對而坐, 兩人一人容貌正盛,恰在青春年華,一人歷經千帆,舉止雍容華貴,一眼看過去只覺她們美得平分秋色,不分上下。

“蘭陽, 有些事情光靠一廂情願是行不通的。”

天上下著雨,長公主不急不緩地說罷,轉頭看向了庭院外因被雨水打濕而顯得葉子綠油油的玉簪花上。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潔白柔軟的玉簪花上,又從細長的花瓣上無聲地滑落,滲透進棕褐的泥土。

“嘉寧那孩子不會願意的,問都不必問。”

長公主的語氣輕淡而又十足肯定。

任煙煙完全沒想過長公主會有這般斬釘截鐵的態度,她悄然打量一眼長公主幽深的神色, 輕聲問道:“您何出此言?”

“因為嘉寧和她娘太像了。”

長公主淡淡一語,似是意識到這個答案對滿心渴求的任煙煙來說有些漫不經心, 便收回落在玉簪花上的目光,望向了任煙煙。

“張昭儀在世時,原是德妃宮裏的宮女。張昭儀性子柔弱,算是當年德妃為了爭寵,半推半就地送到了陛下眼前。”

長公主的語氣雖然很溫和,但話說的煞是居高臨下,任煙煙聽著感覺刺耳,不覺輕輕皺了下眉頭。

“張昭儀被鼻子臨幸之後得寵過一段時日,不過她性子柔順,春風得意的時候也一直安安靜靜的,不曾有半分跋扈。”

“當年我勸過她君心難測,為免等到秋扇見捐之時再後悔,不如早做打算,結果她拒絕了我的示好。”

長公主想起多年前的那場對話,眸光有些泛舊。

“你知道她是怎麽拒絕我的嗎?”她平靜地問任煙煙。

任煙煙自是不知道。

“她說像她這樣微不足道的人,不如就成為從這宮城上飄過的一片無人在意的雲,飄過之後散便散了,無需叫人掛心,也無需叫人在意。”

任煙煙聽見這話,心立即像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

“你說宮裏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長公主感慨一笑,不知是在問任煙煙還是在問自己。

是啊,宮裏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宮裏怎麽可能容得下這樣的人呢?

任煙煙難受不已地想著,勉強應付道:“張昭儀那時沒有嘉寧,有了嘉寧之後,她興許後悔過。”

“是嗎?t也許吧。”

任煙煙不想長公主會這麽認真地接話,她一楞,訝異望向長公主。

長公主輕輕嘆口氣。

當年長公主拉攏張昭儀不過是想擴展自己在後宮的勢力,張昭儀在後宮確如她所說的那般微不足道,所以長公主沒將她的拒絕放在心上,也沒再試圖拉攏她。

不出意料,張昭儀初初得寵之後,很快便受到了齊帝的冷落。誕下嘉寧後,張昭儀身體大不如前,需要長期靜養,她抱病無法侍寢,這便更讓她的境遇雪上加霜。

長公主見慣了宮人趨炎附勢的嘴臉和他們被她招攬時喜不自勝的反應,對在宮中如曇花一現的張昭儀一直有種別樣的印象。有回長公主進宮,路過張昭儀所在的永禾宮門口,想起了多年前那張微笑著的溫順的臉,便心血來潮進去看望。

而她一走進前院,便聽得有人在影壁後面大聲斥責。

永禾宮門庭冷落,多少年不曾進過像長公主這般尊貴的人物,一宮人措手不及,後面責罵聲不減,有個機靈的宮女知道這樣不成體統,見立馬想去通風報信。

“跪下,誰也不許出聲。”

有人這樣在宮中放肆,一宮下人卻看上去習以為常,長公主一眼看出永禾宮這情形並非偶然,便冷語一斥,眼神不善地環視了圈在她進來前懶懶散散的宮人。

長公主在宮中地位超然,宮人見她臉色,心知今日大難臨頭,皆是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抖得好似篩糠。

“你再給我找麻煩試試!還真把自己當個主兒了?”

“呸!”

“你娘當年不和我們一樣是奴才?靠著媚勁兒爬上了龍床又怎樣?還不是轉眼就被陛下忘得幹幹凈凈!”

“瞧瞧這鳥不拉屎的地兒,你們也配叫我伺候?!真不要臉!”

怒罵的宮人似是不滿至極,她毫不遮掩地罵句難以入耳的市井粗話,又氣勢十足地抱怨道:“被派到這宮裏來,真晦氣!”

長公主繞過影壁,一個嬤嬤叉腰站在嘉寧跟前,氣急敗壞地大聲責罵四歲不到的嘉寧,神情蠻橫兇狠。

嬤嬤背對著長公主,長公主看不見嬤嬤的臉,但正好能看見嘉寧絞著手低著頭,一言不發地由那宮女教訓。

到底誰是金枝玉葉?誰是微賤如泥?

饒是在深宮中早練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長公主此時也氣得忍不住發抖。

長公主忍耐著給貼身宮女使個眼神,貼身宮女會意,當即走上前去拉著那嬤嬤給了她一個重重的嘴巴。

那嬤嬤猝不及防地被打個趔趄,她捂著臉回過頭,看到長公主就站在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立馬嚇得往地上撲通一跪,開始不要命地磕頭求情。

“拉出去拔了她的舌頭,打一百個嘴巴。”

長公主不為所動,冷然命令隨從。

宮裏的打嘴巴不是用手,而是用木板抽嘴,一百個嘴巴足以把人活活打死,那嬤嬤嚇得魂飛魄散,仰頭看一眼長公主,竟然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拖下去!”長公主不耐煩地一皺眉頭,走到嘉寧面前。

嘉寧對剛剛發生的事情一知半解,渾不知片刻間已去了條人命。

嘉寧只在典禮節慶時遠遠望見過長公主,從沒與這個地位尊貴的皇姑說過話,長公主表情嚴肅,嘉寧不敢作聲,就只是僵硬地在站在原地。

嘉寧表情怯怯的,臉上還掛著未幹的眼淚和鼻涕,她無措緊張的模樣像鄉間被人丟棄在路邊的小兒,完全沒有帝女該有的從容高貴。

莫名的,長公主惱火非常。

那時張昭儀已經病到了臥床不起的地步,宮中的太監宮女最會拜高踩低,跟紅頂白,他們眼見嘉寧娘親無權無勢,東山再起無望,便對她諸事敷衍,而後見無人給她撐腰,行事更是肆無忌憚。

長公主生硬地牽起嘉寧的手,走進張昭儀的寢宮,寢宮裏空氣汙濁,滿是藥味,房間裏空空蕩蕩的,只擺了幾件看著便十分寒酸的物件充門面。

長公主心裏有數,張昭儀大概是為了使喚那些宮人,偷偷賣了些以前齊帝賞賜給她的物件換錢,畢竟那些宮人對她母女輕慢到那個地步,斷不可能對病人還有照顧的耐心。

張昭儀顯是沒想過長公主會來看她,長公主在張昭儀榻前坐下,張昭儀說不出話,只是默默流淚,胸口虛弱而劇烈地起伏。

嘉寧見母親喘得厲害,乖巧地摟住了她的脖子蹭她的臉頰。

嘉寧這個動作做的安靜而熟稔,長公主一眼便感覺出她常常用這個方式來安慰張昭儀。

張昭儀悲慘寂寞得甚而讓長公主覺得顏面無光。

“你……”

長公主看著張昭儀滋味覆雜地嘆口氣,最後只是不痛不癢地安慰她道:“你好好養病,心要放寬些。”

長公主同情張昭儀,願意拉她一把,卻也不想給自己平白找些負擔。

因為在宮中同情心泛濫是件很危險的事情。

張昭儀當然讀得明白長公主這話後面的明哲保身,她感激地向長公主點點頭,沒有說什麽不識趣的話。

明眼人都看得出張昭儀命不久矣,長公主略坐了坐,和張昭儀沒什麽話好說,便伸出手撫摸著嘉寧細軟的發頂,誇獎她說:“嘉寧是個懂事又孝順的孩子。”

便是長公主這句話,叫張昭儀瞬間淚如雨下。

張昭儀有些激動地一推嘉寧,上氣不接下氣地命令道:“嘉寧!去……去抱抱長公主。”

嘉寧那時候不懂大人的辛酸和無可奈何,張昭儀要求她,她便去傻楞楞地抱了一下長公主。

“你說那時候張昭儀為什麽要讓嘉寧來抱一抱我呢?”

長公主說完張昭儀要嘉寧來抱她後,出其不意地問任煙煙,任煙煙怔怔看著長公主,還未從方才的震驚裏走出來。

她完全不知嘉寧小時候在宮裏過的是這種生活,她認識嘉寧的時候,嘉寧已經歸由性格慈厚的喻妃撫養。

“是不是張昭儀在那一刻,真如你所說有些後悔呢?”

“想是那時她也知道自己已到了油盡燈枯之時吧。”

長公主念及當時情形,唏噓嘆了口氣。

“那日之後,我讓皇後換掉永禾宮所有宮人,又把嘉寧安排到了喻妃那裏。”

任煙煙知道喻妃生前是沒有虧待過嘉寧的,不過喻妃在嘉寧十三歲去世後,嘉寧覆又變得無依無靠。

“蘭陽,這世間沒有萬全之事,你懂嗎?我確實可以如你所說強留下嘉寧,但這無濟於事,因為宮裏的日子比你想的難捱得多。”

任煙煙倔強地不說話,放在茶幾下的手已經默默攥緊了衣裳。

見任煙煙不做聲,長公主無可奈何地又嘆一口氣。

“我不甘心。”

任煙煙短而急促地吐出這四個字,隨即飛快地低下頭掩飾已經通紅了的眼眶。

誰不曾有過不甘心呢?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嘉寧和她娘一樣,不適合呆在那個滿是明爭暗鬥的地方。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想得到只要她沒有爭強爭勝的心思,就一定會被人欺辱,區別無非是敢不敢當著我倆的面罷了。”

長公主說著不禁有幾分動容。

“蘭陽,嘉寧看到你的決心,或許會為了讓你甘心選擇打消出家的念頭。可你呢?你願意看到她忍氣吞聲地一天天捱下去嗎?”

“再說了,你讓嘉寧留下來,嘉寧在後宮就代表著你。前朝但有動靜,後宮便聞風而動,你有沒有想過你隔著宮墻能怎麽保護她?你覺得嘉寧有能力對付各種刁難與危險嗎?”

“她根本就沒有要贏的心啊!”

困在一方天地的滋味,任煙煙不大懂,長公主卻再清楚不過。

宮墻隔絕開的不只是距離,還有日夜,還有情緒。

就是再有人關切體貼,進不來就是進不來,不管有多痛苦寂寞都只能一個人承受。

任煙煙被問得啞口無言,她緊緊攥著裙擺,攥得指甲都要嵌進手裏去了。

她懂長公主的意思,長公主是想說與其讓嘉寧在深宮裏受苦,到不如就讓她出宮,至少她有能力在宮外照拂她,讓她不必被各種傾軋牽連。

話說到這樣的地步,再說不甘心,簡直幼稚得像在賭氣了。

“我知道了。”

任煙煙深吸一口氣擡頭看向長公主,眼神冷靜而黯淡。

長公主讚許地一抿唇,欣慰又感傷地笑了一笑。

事既無果,任煙煙便告辭離去,長公主目送失魂魄落的任煙煙離開之後,叫侍女從庭院裏采了束玉簪花。

乳白的玉簪花冰清玉潔,清雅的花香撲在手上染得手也是香的。長公主悵然若失地擺弄著花,心裏在不住地回想被小小的嘉寧抱住的感覺。

算夠格了嗎,她這個姑姑?

她不t知道。

也許算吧,畢竟她可以再利用她,而她沒有選擇這樣做。

有些事是莫可奈何的,任煙煙懂得了這個道理,卻受不了自己是從嘉寧身上學會的。她強忍著情緒回到家裏,把自己關在舫齋大哭了一場。

婉兒和阿碧都被命令了不許前來打擾,任煙煙在無力中不可自拔,冷靜下來時天已擦黑,舫齋沒點燈,暗寂寂的讓人覺得有點可怖。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任煙煙看著不遠處一動不動的小香爐,想到這句話,心底湧起了一陣難以言喻的悲愴。

她覺得自己的眼淚和難過沒有任何價值,天地亙古而無悲無喜,那她算什麽?興許她如螻蟻,什麽都不算。

就在這一剎那,任煙煙覺察到了有什麽東西在倏忽間離開了自己,她說不清那是怎樣一種感覺,但是她知道自己已有了變化。

她知道自己不再是以前那個自己,而且也回不去了。

任煙煙可說是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放棄了嘉寧,她沒有特地去告知柳若昭她的決定,柳若昭卻好像與她有同種默契般地停止了對嘉寧的勸說。

而後便是齊帝準許了嘉寧出家修行的請求,並為表彰她的孝心和敬佛之心,不僅親賜她法號,更是敕令為她建造一座寺院。

齊帝這時候對嘉寧越是鄭重其事,任煙煙對他就越厭惡。

齊帝明明可以讓嘉寧選擇帶發出家,卻偏要大張旗鼓,恨不得讓全天下都知道她有這樣一個女兒。

他或許都沒意識到,他這樣其實就是在斷絕嘉寧的退路,讓嘉寧日後連後悔都沒辦法。

他對嘉寧從始至終都沒有一點點父女之情。

他不僅把她立成了碑,還在碑上恬不知恥地刻下了自己的功績。

這段時間任煙煙逃避掉了所有消息,她把自己關在書齋,沒日沒夜地參讀慧朗大師送給她的經書,可是心越讀越空。

她實在找不到任何真切的意義。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她不願相信這些話,卻找不出反駁的依據,她埋首拼命去找,可只是徒勞。

又是雷雨交加的一晚,任煙煙臥雲閣上聽著閣外瀟瀟的雨聲入眠。立秋之後,晚間涼意漸起,她蓋著薄被睡著,睡夢間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人輕輕攬過了她的肩膀。

“煙煙……”

那人的感覺十分熟悉,所以任煙煙不曾受驚,她伴著他的輕喚睜開眼,看到眼前那張疲憊而溫柔的臉,一下清醒得無以覆加。

“你!”

她不可置信地帶著哭腔一喚,像抓住一個夢一樣撲進了他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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