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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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第二日, 老王爺如約帶了任煙煙進宮。
齊帝顯然很意外他這位地位尊貴的皇叔祖會動用特權來看望太皇太後，在他印象裏，安平王與他這位皇嫂交往無多, 關系不鹹不淡，談不上有什麽深情厚誼。
不過他很快理解安平王這份出乎意料的關切。
畢竟朝中與他們同輩的老人近年來陸續仙去, 太皇太後病重, 他難免有孤悲之慨。
齊帝親自上前攙住安平王道：“皇叔祖，你難得進宮一趟, 朕今日便與你同去慈明殿，向太皇太後請安。”
先帝在外征戰，無暇顧及幼子的那些年，齊帝全靠安平王一力庇佑。齊帝在安平王府生活過將近五年的時光, 即使登基之後，也始終親昵地稱呼安平王為皇叔祖。
安平王喟然一嘆，恭敬請道：“老臣莽撞前來，實乃惶恐萬分。陛下當以天下為重，百姓為先，不可為老朽耽擱政務。”
“皇叔祖言重了。”
齊帝不以為意地笑笑, 吩咐任煙煙先陪老同王爺去一行閣，等他事畢之後再一同前往慈明宮。
齊帝尊崇安平王，處處賜予安平王府超過規格的尊寵，包括破天荒的將宗室女子才能享有的封號賜給任t煙煙。
任煙煙聽宜都王提起過，以前在齊帝住在王府時和上官繆十分親近，所以她曉得自己能襲封蘭陽這個封號，能被齊帝寬容相待, 全是沾了母親的光。
任煙煙陪安平王到一行閣等待，小宮女貼心奉上茶點, 任煙煙早起折騰到現在，肚中有些饑餓，便揀起塊點心小口文雅地吃。
安平王喝口清茶，沈穩地閉目養神，殿中安靜肅穆，任煙煙正襟危坐半天，忍不住又細又小聲地嘆了口氣。
“耐心些。”
安平王睜開眼，不急不緩地告誡任煙煙。
這地兒離齊帝離得太近，任煙煙渾身不自在，但被安平王敲打了，也只好重新打起精神裝模作樣。
一行閣作為齊帝休憩見客的地方，清凈典雅，擺設了不少齊帝喜愛的東西。任煙煙無事可做，便開始悄自打量處處可見天子威儀的陳設。她百無聊賴地慢慢看過去，眼光不自覺落在檀木架上擺著的一柄折扇上。
折扇上的梅花山雀圖，扇面雖然有精心保養，依然能看出陳舊的痕跡。畫上一枝紅梅曲折疏逸，枝幹上積著白雪，一只山雀藏身於枝幹之間，栩栩如生。
扇上的畫清麗舒爽，看得出作畫的人頗有才情，不過這畫吸引任煙煙的倒不是這畫畫得多麽好，而是扇上的題字。
不知怎的，她總覺得這扇上的字跡看著十分眼熟。
“這扇……”
任煙煙被折扇上的字跡吸引，不自覺站起了身。她緩步走到博古架前，扇上的蠅頭小楷在她眼裏逐步變得清晰。
“雲天淡，疏花數枝，匿雪婉轉啼。”
任煙煙入迷地看著扇上那行題字，越看越覺得那幾字的橫豎撇捺，分明是她娘的字跡。
“在看什麽？”
任煙煙出神間，不防齊帝已經進到了一行閣。齊帝沒有叫人通傳，任煙煙被齊帝的聲音驚得心重重一跳，趕緊回身行禮。
“臣女失儀，求陛下恕罪。”
她惶恐告罪，齊帝寬容地擡手，她起身，看到齊帝帶著笑意的臉，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脈脈花疏天淡，雲來去，數枝雪。
勝絕，愁亦絕，此情誰共說。唯有兩行低雁，知人倚畫樓月。’
上官繆題的不是這首詞，可任煙煙一望見折扇上的詞句，就不自覺地想到了這首詞。按著畫上的題跋日期，這扇應該是她娘在出嫁之前畫的，若她娘是真的化用了這首詞，那這畫後面的意味……
任煙煙慌亂萬分，不敢深想。齊帝卻是隨手拿起博古架上的一柄的金如意，賞玩著向任煙煙笑道：“這是屈支國前些時日進獻過來的玩意兒，你難得進宮一趟，朕將此物賞賜給你。”
任煙煙惶恐地屈膝推辭：“這金鏨花如意繁覆華美，珍貴無雙。臣女無功，不敢受此厚賞。”
“不過是個小玩意兒，莫說這掃興的話。”齊帝不大耐煩地一擺手，“再說了，你這幾月來為崔硯池南下巡檢心甘情願地承受離別之苦，也可算是命婦表率。”
提到此事，齊帝讚許地向任煙煙一點頭。
“你算是懂事，沒有來找我求情。”
幸好齊帝根本沒有註意到那柄折扇，任煙煙心有餘悸地婉轉一笑，心中仍然忐忑。
“煙煙，陛下一番好意，卻之不恭。”
任煙煙見到齊帝的反應煞是奇怪，安平王察覺到幾分蹊蹺，當即出言提點她不要在齊帝面前失態。
任煙煙驟然驚醒，趕忙謝恩。
齊帝邀請安平王同輦前去慈明殿，任煙煙乘坐步輿在他倆後面遠遠跟著，一路上心緒難明。
她不知道是她多心了，還是一切確如她的揣測。
她一面想那折扇上的題詞只是隨意寫了句與畫面相稱的詩詞，其下根本沒有隱情，一面又覺得她娘暗寫的就是她想到的那首詞。
這種無來由的，不講道理的，沒有任何證據也篤定的確信只能用血脈來解釋，而任煙煙直覺她在看到那句題跋時與她娘心意相通。
更讓她心亂的，是齊帝不僅將那折扇保存得這麽好，還將之放在了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
齊帝幾乎沒有和任煙煙提起過她的娘親，所以任煙煙從未想過他與自己的娘親會有什麽故事。
難道他們不是泛泛相識嗎？
難道齊帝將她娘的封號賜予她，不是只想要用超乎規格的榮寵來安慰老王爺的喪女之痛嗎？
可是他們……
任煙煙恍恍惚惚的，感覺自己觸碰到了些極隱秘極朦朧，甚而可能是從未被說出口的情愫。
及至慈明殿，任煙煙依然沒有緩過勁兒，齊帝與安平王去探望太皇太後，先著嘉寧和任煙煙在外間等候。任煙煙臉色蒼白，嘉寧還以為她是因為太過擔憂太皇太後的情況。
“煙煙，你被我那封信嚇壞了吧？”
嘉寧關切握住任煙煙的手，感受到她的手冰涼，溫柔又道：“對不起，那天太皇太後一直念叨著想見你，我看她老人家意識幾近模糊，怕再耽擱下去你會進不了宮，才用了那麽嚴重的字眼。”
嘉寧的手柔軟溫熱，任煙煙稍稍回過了魂。
不管如何，總歸是先好好看望太皇太後，其餘事出宮再說。
任煙煙穩定下心神，勉強向嘉寧一笑。
“剛才聽宮女說，太皇太後這兩天病情好像平覆了些，人也爽利了不少。”
“是。”
嘉寧微微一點頭，但臉上的笑容實在很空蕩。
任煙煙察覺到嘉寧未曾出口的話，心下一黯，輕輕捏了下她的手。
“沒事的，太皇太後福澤深厚，一定會平安無事。”
嘉寧咬唇猶疑一刻，向垂下層層明黃色帷帳的裏殿投去一眼，擡手俯向了任煙煙耳邊。
慈明殿清靜無聲，嘉寧的聲音輕得像案幾上緩緩往上飄挪的青煙。
“皇後娘娘前幾日特地叮囑我，叫我這些時日不要違拗太皇太後的要求，盡量滿足她老人家的心願。皇後娘娘還跟我說，宮裏總不能失了體統，該準備的東西她已經著禮部準備下了。”
太皇太後時日無多，這一點宮中所有人都心裏有數。任煙煙也明白太皇太後遲早會走，不過當這一天真的快到了的時候，她還是難以自控。
任煙煙聽著嘉寧的話不知不覺地開始渾身發抖，她紅著眼眶望一眼嘉寧，想要說點什麽，結果不及開口就被嘉寧輕輕捂住了嘴。
“煙煙，不要哭，不要難過。”
嘉寧認真地告誡任煙煙，神情是出乎她年紀與性格的冷靜。
“太皇太後前晚跟我說，我們沒必要在她裝出副強顏歡笑的模樣，她自己的身體，她比誰都清楚。”
任煙煙大睜著眼睛看著嘉寧，聽到她這一句話，不經反應就倏地落下了一滴淚。
“她說她已經沒有遺憾了，她說她太孤獨了，她說她想她的爹娘、想她的兄弟姐妹、想高儀長公主，她甚至說她迫不及待地想去見那些已經離開了她的人。”
“她要我不要難過，她說她會在那邊等我，會一如既往地疼愛我，她說我們只是必須分別幾十年而已。”
嘉寧嚴肅地說著，始終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沒有落淚。
“煙煙，她老人家都這麽坦然了，我們也應該坦然一點，好讓她放心。”
任煙煙再也承受不住，她猛然扭過頭，像溺水一樣急促地呼吸了一下。
任煙煙的父母在她還未記事時就離去了，所以她雖然很能體會那種淒入肝脾的悲痛，卻從沒直接地面對過。
嘉寧叮囑的話就像刀子一樣剜她的心，直剜得她痛徹心扉。
“我知道，我知道……”
她訥訥地點頭答應，喉頭卻哽噎得難受。
“煙煙，堅強些！”嘉寧皺起眉頭，像敦促一般再次向任煙煙強調。
沒過多久，宮人擁簇著齊帝和安平王從裏殿出來，任煙煙和嘉寧迎上前去行禮，齊帝笑吟吟地對任煙煙道：“蘭陽，你同嘉寧進去吧，太皇太後今日精神還好，聽說你來了高興得很。”
任煙煙躬身答是，又看了眼神情依然威嚴的安平王。
“我還有事要啟奏陛下，你看望完太皇太後，自己回府便是。”安平王懂任煙煙眼神的意思，他交待完，又告誡她道：“太皇太後需要靜養，你不要太鬧騰了。”
“皇叔祖，太皇太後就喜歡她們這些小輩熱鬧嘛。”齊帝不鹹不淡地勸阻過一句，和安平王離開了慈明殿。
恭送齊帝一行離去後，任煙煙終於得見太皇太後。
裏殿中的藥味兒十分濃厚，寬大厚重的帷帳罩在鳳榻四t周，窗外的光線照不進去，只能點燈。
這樣子對病人休養明顯沒有益處，不過沒有辦法，皇室威嚴不容有失，太皇太後的病容不能輕易被人看見。
“啊呀，煙煙兒來了。”
太皇太後靠在榻上，竟然病到枯瘦得像個小孩兒。
太皇太後膚色暗黃，長了不少褐色斑的手腕細瘦得像是一用力就能折斷一樣，她腕上仍然帶著那只她帶了幾十年的白玉鐲，不過鐲子在她已經瘦得沒有肉的腕上晃蕩，看著就覺得硌得慌。
任煙煙不想太皇太後病得像是換了個人，她記得她上次見她時她頭發亮如銀緞，皮膚也柔彈溫熱，是副高貴莊重的模樣。
“是，是我來了。”她竭力輕快地笑著，跪在了太皇太後榻前。
太皇太後伸出手撫上任煙煙白皙柔膩的臉。
太皇太後身上不再是任煙煙熟悉的香味兒，而是刺鼻地夾雜著好像是腐朽的味道，任煙煙心中酸痛，幾乎落下淚來。
太皇太後笑瞇瞇地問道：“煙煙兒，聽說你要嫁人啦？”
饒是知道太皇太後已經時而清醒，時而迷糊，任煙煙的眼睛還是止不住一熱。
“是……，太皇太後，我要嫁人了。”任煙煙顫著聲兒回答，臉上仍在試圖維持活潑的笑容，只是她心中實在悲痛，這笑看起來多少有些苦相。
“是哪家的公子？”太皇太後不疾不徐地歪頭一問，這個動作帶回了她出身名門的雍容氣質。
“他叫崔硯池，是個很好的人。”任煙煙看著太皇太後認真回答，“他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
太皇太後似是不大明白任煙煙這個答案，她有些迷茫地楞了一會兒，最後像是想累了不想再想了一樣笑道：“你喜歡他，他對你好就好。”
“他對我很好，很好很好。”
任煙煙眼睛酸痛得難受不已，她察覺到淚要落下來了，便借低頭的機會飛快地抹了下眼眶。
“那就好……”
太皇太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臉色一下衰敗。
“唉，你去吧。我累了，想睡一睡。”太皇太後嘆口氣，疲憊地靠在了墊得高高的靠枕上。
任煙煙明白自己和齊帝耗費了太皇太後太多的精力，她心知自己之後可能沒有再入宮的機會了，所以想盡可能地在這兒呆久一點。
“好，那我在這兒再陪您一會兒。”她柔聲說。
她侍候太皇太後睡下，不多時便聽見了太皇太後隱約的鼻息，太皇太後幹癟的唇微張，搭在胸前的手即使睡著也在不停地輕輕顫抖。
任煙煙安靜地在太皇太後身邊坐了許久，直到宮女用眼神示意她時方動作輕悄地起身離去。
嘉寧一直守在任煙煙身後，任煙煙眼眶通紅地轉過身來，兩人相視一眼，什麽都沒說，就這麽分別了。
婉兒在宜秋門外等候任煙煙出宮，任煙煙從後宮出來，婉兒迎上前去將她扶上馬車，見她神情沈重，心情也跟著低落。
“姑娘，先喝口水。”
天氣炎熱，婉兒貼心地提前備好了水囊，任煙煙接過水囊喝口水，竟然有種重新進入塵世的真實感。
任煙煙臉色蒼白，手上汗涔涔的，婉兒擔憂地摸了摸她臉頰。
“姑娘，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呀？今兒這麽大的太陽，可別是中暑了吧？”
任煙煙先還木木的，經婉兒這一提，方覺頭暈腦脹。她搖搖頭，疲倦地靠在椅背上休息。回到崔府，任煙煙腳步虛浮，魂不守舍，婉兒便想請大夫來看一看。
“不用麻煩。”
任煙煙制止婉兒，徑直往映雪堂走去，她絲毫沒有要休息一下的意思，婉兒和阿碧更是憂心。
“姑娘，先回臥雲閣吧……”
婉兒在一旁苦勸，任煙煙恍若未聞地繼續走，走進映雪堂，她草草對兩人說：“我要自己呆一會兒，你們別進來，也不用去請大夫。我沒事。”
“可是……”
阿碧還想勸勸，然而話音未落，任煙煙就毫不遲疑地關上了門，將他們拒之門外。
阿碧莫名其妙，想不到任煙煙進趟宮回來竟會像換了個人。她著急看向婉兒，忍不住擔憂道：“姑娘這是怎麽了？！難不成是在宮裏中邪了？！”
“小心說話！”
婉兒訓斥阿碧，卻也是一頭霧水。
任煙煙有言在先，兩人雖然焦急，也不敢違拗她的意思。一夜過去，急性子的阿碧見任煙煙悶不吭聲地把自己關了一晚上，無論如何再不能坐視不理。
“挨罵我也不管了！”
阿碧不管不顧地沖進映雪堂，婉兒急急忙忙地跟在她身後，房間空蕩蕩的，兩人一下楞住。
“肯定在後面的書室。”
映雪堂後面有一間書室，收藏有任煙煙千卷藏書和一些雜物。書室裏有十多架快一丈高的大書架，婉兒和阿碧快步往裏走去，很快在兩個書架之間找到了任煙煙。
任煙煙坐在地上，歪頭靠在一個書架睡著，手邊散落了一地書畫信箋，還有兩個黃花梨木的大箱子。
那兩大箱子敞著口，裏面堆放的東西已經被翻得雜亂無章，阿碧和婉兒認出那是裝上官繆舊物的箱子，更覺一切蹊蹺。
書室平時打掃的少，空中飄滿了飛舞的細塵。任煙煙窩在那堆舊物裏，沒有察覺地閉著眼睛，阿碧只覺房間裏昏暗光線照在任煙煙身上，照得她又安靜又易碎，像個沒有生氣的精致玩偶。
“姑娘……”
婉兒收撿著腳邊的物什，走到任煙煙身邊蹲下，輕輕拍拍她肩膀。
任煙煙含糊呢喃一聲，被驚醒了。她恍惚看向婉兒，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任煙煙蒼白的臉隱約發青，眼睛亮得讓人感覺不安，婉兒遲疑擡手碰上她的額頭，一下變了臉色。
“姑娘，你額頭好熱，你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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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老王爺如約帶了任煙煙進宮。
齊帝顯然很意外他這位地位尊貴的皇叔祖會動用特權來看望太皇太後，在他印象裏，安平王與他這位皇嫂交往無多, 關系不鹹不淡，談不上有什麽深情厚誼。
不過他很快理解安平王這份出乎意料的關切。
畢竟朝中與他們同輩的老人近年來陸續仙去, 太皇太後病重, 他難免有孤悲之慨。
齊帝親自上前攙住安平王道：“皇叔祖，你難得進宮一趟, 朕今日便與你同去慈明殿，向太皇太後請安。”
先帝在外征戰，無暇顧及幼子的那些年，齊帝全靠安平王一力庇佑。齊帝在安平王府生活過將近五年的時光, 即使登基之後，也始終親昵地稱呼安平王為皇叔祖。
安平王喟然一嘆，恭敬請道：“老臣莽撞前來，實乃惶恐萬分。陛下當以天下為重，百姓為先，不可為老朽耽擱政務。”
“皇叔祖言重了。”
齊帝不以為意地笑笑, 吩咐任煙煙先陪老同王爺去一行閣，等他事畢之後再一同前往慈明宮。
齊帝尊崇安平王，處處賜予安平王府超過規格的尊寵，包括破天荒的將宗室女子才能享有的封號賜給任t煙煙。
任煙煙聽宜都王提起過，以前在齊帝住在王府時和上官繆十分親近，所以她曉得自己能襲封蘭陽這個封號，能被齊帝寬容相待, 全是沾了母親的光。
任煙煙陪安平王到一行閣等待，小宮女貼心奉上茶點, 任煙煙早起折騰到現在，肚中有些饑餓，便揀起塊點心小口文雅地吃。
安平王喝口清茶，沈穩地閉目養神，殿中安靜肅穆，任煙煙正襟危坐半天，忍不住又細又小聲地嘆了口氣。
“耐心些。”
安平王睜開眼，不急不緩地告誡任煙煙。
這地兒離齊帝離得太近，任煙煙渾身不自在，但被安平王敲打了，也只好重新打起精神裝模作樣。
一行閣作為齊帝休憩見客的地方，清凈典雅，擺設了不少齊帝喜愛的東西。任煙煙無事可做，便開始悄自打量處處可見天子威儀的陳設。她百無聊賴地慢慢看過去，眼光不自覺落在檀木架上擺著的一柄折扇上。
折扇上的梅花山雀圖，扇面雖然有精心保養，依然能看出陳舊的痕跡。畫上一枝紅梅曲折疏逸，枝幹上積著白雪，一只山雀藏身於枝幹之間，栩栩如生。
扇上的畫清麗舒爽，看得出作畫的人頗有才情，不過這畫吸引任煙煙的倒不是這畫畫得多麽好，而是扇上的題字。
不知怎的，她總覺得這扇上的字跡看著十分眼熟。
“這扇……”
任煙煙被折扇上的字跡吸引，不自覺站起了身。她緩步走到博古架前，扇上的蠅頭小楷在她眼裏逐步變得清晰。
“雲天淡，疏花數枝，匿雪婉轉啼。”
任煙煙入迷地看著扇上那行題字，越看越覺得那幾字的橫豎撇捺，分明是她娘的字跡。
“在看什麽？”
任煙煙出神間，不防齊帝已經進到了一行閣。齊帝沒有叫人通傳，任煙煙被齊帝的聲音驚得心重重一跳，趕緊回身行禮。
“臣女失儀，求陛下恕罪。”
她惶恐告罪，齊帝寬容地擡手，她起身，看到齊帝帶著笑意的臉，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脈脈花疏天淡，雲來去，數枝雪。
勝絕，愁亦絕，此情誰共說。唯有兩行低雁，知人倚畫樓月。’
上官繆題的不是這首詞，可任煙煙一望見折扇上的詞句，就不自覺地想到了這首詞。按著畫上的題跋日期，這扇應該是她娘在出嫁之前畫的，若她娘是真的化用了這首詞，那這畫後面的意味……
任煙煙慌亂萬分，不敢深想。齊帝卻是隨手拿起博古架上的一柄的金如意，賞玩著向任煙煙笑道：“這是屈支國前些時日進獻過來的玩意兒，你難得進宮一趟，朕將此物賞賜給你。”
任煙煙惶恐地屈膝推辭：“這金鏨花如意繁覆華美，珍貴無雙。臣女無功，不敢受此厚賞。”
“不過是個小玩意兒，莫說這掃興的話。”齊帝不大耐煩地一擺手，“再說了，你這幾月來為崔硯池南下巡檢心甘情願地承受離別之苦，也可算是命婦表率。”
提到此事，齊帝讚許地向任煙煙一點頭。
“你算是懂事，沒有來找我求情。”
幸好齊帝根本沒有註意到那柄折扇，任煙煙心有餘悸地婉轉一笑，心中仍然忐忑。
“煙煙，陛下一番好意，卻之不恭。”
任煙煙見到齊帝的反應煞是奇怪，安平王察覺到幾分蹊蹺，當即出言提點她不要在齊帝面前失態。
任煙煙驟然驚醒，趕忙謝恩。
齊帝邀請安平王同輦前去慈明殿，任煙煙乘坐步輿在他倆後面遠遠跟著，一路上心緒難明。
她不知道是她多心了，還是一切確如她的揣測。
她一面想那折扇上的題詞只是隨意寫了句與畫面相稱的詩詞，其下根本沒有隱情，一面又覺得她娘暗寫的就是她想到的那首詞。
這種無來由的，不講道理的，沒有任何證據也篤定的確信只能用血脈來解釋，而任煙煙直覺她在看到那句題跋時與她娘心意相通。
更讓她心亂的，是齊帝不僅將那折扇保存得這麽好，還將之放在了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
齊帝幾乎沒有和任煙煙提起過她的娘親，所以任煙煙從未想過他與自己的娘親會有什麽故事。
難道他們不是泛泛相識嗎？
難道齊帝將她娘的封號賜予她，不是只想要用超乎規格的榮寵來安慰老王爺的喪女之痛嗎？
可是他們……
任煙煙恍恍惚惚的，感覺自己觸碰到了些極隱秘極朦朧，甚而可能是從未被說出口的情愫。
及至慈明殿，任煙煙依然沒有緩過勁兒，齊帝與安平王去探望太皇太後，先著嘉寧和任煙煙在外間等候。任煙煙臉色蒼白，嘉寧還以為她是因為太過擔憂太皇太後的情況。
“煙煙，你被我那封信嚇壞了吧？”
嘉寧關切握住任煙煙的手，感受到她的手冰涼，溫柔又道：“對不起，那天太皇太後一直念叨著想見你，我看她老人家意識幾近模糊，怕再耽擱下去你會進不了宮，才用了那麽嚴重的字眼。”
嘉寧的手柔軟溫熱，任煙煙稍稍回過了魂。
不管如何，總歸是先好好看望太皇太後，其餘事出宮再說。
任煙煙穩定下心神，勉強向嘉寧一笑。
“剛才聽宮女說，太皇太後這兩天病情好像平覆了些，人也爽利了不少。”
“是。”
嘉寧微微一點頭，但臉上的笑容實在很空蕩。
任煙煙察覺到嘉寧未曾出口的話，心下一黯，輕輕捏了下她的手。
“沒事的，太皇太後福澤深厚，一定會平安無事。”
嘉寧咬唇猶疑一刻，向垂下層層明黃色帷帳的裏殿投去一眼，擡手俯向了任煙煙耳邊。
慈明殿清靜無聲，嘉寧的聲音輕得像案幾上緩緩往上飄挪的青煙。
“皇後娘娘前幾日特地叮囑我，叫我這些時日不要違拗太皇太後的要求，盡量滿足她老人家的心願。皇後娘娘還跟我說，宮裏總不能失了體統，該準備的東西她已經著禮部準備下了。”
太皇太後時日無多，這一點宮中所有人都心裏有數。任煙煙也明白太皇太後遲早會走，不過當這一天真的快到了的時候，她還是難以自控。
任煙煙聽著嘉寧的話不知不覺地開始渾身發抖，她紅著眼眶望一眼嘉寧，想要說點什麽，結果不及開口就被嘉寧輕輕捂住了嘴。
“煙煙，不要哭，不要難過。”
嘉寧認真地告誡任煙煙，神情是出乎她年紀與性格的冷靜。
“太皇太後前晚跟我說，我們沒必要在她裝出副強顏歡笑的模樣，她自己的身體，她比誰都清楚。”
任煙煙大睜著眼睛看著嘉寧，聽到她這一句話，不經反應就倏地落下了一滴淚。
“她說她已經沒有遺憾了，她說她太孤獨了，她說她想她的爹娘、想她的兄弟姐妹、想高儀長公主，她甚至說她迫不及待地想去見那些已經離開了她的人。”
“她要我不要難過，她說她會在那邊等我，會一如既往地疼愛我，她說我們只是必須分別幾十年而已。”
嘉寧嚴肅地說著，始終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沒有落淚。
“煙煙，她老人家都這麽坦然了，我們也應該坦然一點，好讓她放心。”
任煙煙再也承受不住，她猛然扭過頭，像溺水一樣急促地呼吸了一下。
任煙煙的父母在她還未記事時就離去了，所以她雖然很能體會那種淒入肝脾的悲痛，卻從沒直接地面對過。
嘉寧叮囑的話就像刀子一樣剜她的心，直剜得她痛徹心扉。
“我知道，我知道……”
她訥訥地點頭答應，喉頭卻哽噎得難受。
“煙煙，堅強些！”嘉寧皺起眉頭，像敦促一般再次向任煙煙強調。
沒過多久，宮人擁簇著齊帝和安平王從裏殿出來，任煙煙和嘉寧迎上前去行禮，齊帝笑吟吟地對任煙煙道：“蘭陽，你同嘉寧進去吧，太皇太後今日精神還好，聽說你來了高興得很。”
任煙煙躬身答是，又看了眼神情依然威嚴的安平王。
“我還有事要啟奏陛下，你看望完太皇太後，自己回府便是。”安平王懂任煙煙眼神的意思，他交待完，又告誡她道：“太皇太後需要靜養，你不要太鬧騰了。”
“皇叔祖，太皇太後就喜歡她們這些小輩熱鬧嘛。”齊帝不鹹不淡地勸阻過一句，和安平王離開了慈明殿。
恭送齊帝一行離去後，任煙煙終於得見太皇太後。
裏殿中的藥味兒十分濃厚，寬大厚重的帷帳罩在鳳榻四t周，窗外的光線照不進去，只能點燈。
這樣子對病人休養明顯沒有益處，不過沒有辦法，皇室威嚴不容有失，太皇太後的病容不能輕易被人看見。
“啊呀，煙煙兒來了。”
太皇太後靠在榻上，竟然病到枯瘦得像個小孩兒。
太皇太後膚色暗黃，長了不少褐色斑的手腕細瘦得像是一用力就能折斷一樣，她腕上仍然帶著那只她帶了幾十年的白玉鐲，不過鐲子在她已經瘦得沒有肉的腕上晃蕩，看著就覺得硌得慌。
任煙煙不想太皇太後病得像是換了個人，她記得她上次見她時她頭發亮如銀緞，皮膚也柔彈溫熱，是副高貴莊重的模樣。
“是，是我來了。”她竭力輕快地笑著，跪在了太皇太後榻前。
太皇太後伸出手撫上任煙煙白皙柔膩的臉。
太皇太後身上不再是任煙煙熟悉的香味兒，而是刺鼻地夾雜著好像是腐朽的味道，任煙煙心中酸痛，幾乎落下淚來。
太皇太後笑瞇瞇地問道：“煙煙兒，聽說你要嫁人啦？”
饒是知道太皇太後已經時而清醒，時而迷糊，任煙煙的眼睛還是止不住一熱。
“是……，太皇太後，我要嫁人了。”任煙煙顫著聲兒回答，臉上仍在試圖維持活潑的笑容，只是她心中實在悲痛，這笑看起來多少有些苦相。
“是哪家的公子？”太皇太後不疾不徐地歪頭一問，這個動作帶回了她出身名門的雍容氣質。
“他叫崔硯池，是個很好的人。”任煙煙看著太皇太後認真回答，“他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
太皇太後似是不大明白任煙煙這個答案，她有些迷茫地楞了一會兒，最後像是想累了不想再想了一樣笑道：“你喜歡他，他對你好就好。”
“他對我很好，很好很好。”
任煙煙眼睛酸痛得難受不已，她察覺到淚要落下來了，便借低頭的機會飛快地抹了下眼眶。
“那就好……”
太皇太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臉色一下衰敗。
“唉，你去吧。我累了，想睡一睡。”太皇太後嘆口氣，疲憊地靠在了墊得高高的靠枕上。
任煙煙明白自己和齊帝耗費了太皇太後太多的精力，她心知自己之後可能沒有再入宮的機會了，所以想盡可能地在這兒呆久一點。
“好，那我在這兒再陪您一會兒。”她柔聲說。
她侍候太皇太後睡下，不多時便聽見了太皇太後隱約的鼻息，太皇太後幹癟的唇微張，搭在胸前的手即使睡著也在不停地輕輕顫抖。
任煙煙安靜地在太皇太後身邊坐了許久，直到宮女用眼神示意她時方動作輕悄地起身離去。
嘉寧一直守在任煙煙身後，任煙煙眼眶通紅地轉過身來，兩人相視一眼，什麽都沒說，就這麽分別了。
婉兒在宜秋門外等候任煙煙出宮，任煙煙從後宮出來，婉兒迎上前去將她扶上馬車，見她神情沈重，心情也跟著低落。
“姑娘，先喝口水。”
天氣炎熱，婉兒貼心地提前備好了水囊，任煙煙接過水囊喝口水，竟然有種重新進入塵世的真實感。
任煙煙臉色蒼白，手上汗涔涔的，婉兒擔憂地摸了摸她臉頰。
“姑娘，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呀？今兒這麽大的太陽，可別是中暑了吧？”
任煙煙先還木木的，經婉兒這一提，方覺頭暈腦脹。她搖搖頭，疲倦地靠在椅背上休息。回到崔府，任煙煙腳步虛浮，魂不守舍，婉兒便想請大夫來看一看。
“不用麻煩。”
任煙煙制止婉兒，徑直往映雪堂走去，她絲毫沒有要休息一下的意思，婉兒和阿碧更是憂心。
“姑娘，先回臥雲閣吧……”
婉兒在一旁苦勸，任煙煙恍若未聞地繼續走，走進映雪堂，她草草對兩人說：“我要自己呆一會兒，你們別進來，也不用去請大夫。我沒事。”
“可是……”
阿碧還想勸勸，然而話音未落，任煙煙就毫不遲疑地關上了門，將他們拒之門外。
阿碧莫名其妙，想不到任煙煙進趟宮回來竟會像換了個人。她著急看向婉兒，忍不住擔憂道：“姑娘這是怎麽了？！難不成是在宮裏中邪了？！”
“小心說話！”
婉兒訓斥阿碧，卻也是一頭霧水。
任煙煙有言在先，兩人雖然焦急，也不敢違拗她的意思。一夜過去，急性子的阿碧見任煙煙悶不吭聲地把自己關了一晚上，無論如何再不能坐視不理。
“挨罵我也不管了！”
阿碧不管不顧地沖進映雪堂，婉兒急急忙忙地跟在她身後，房間空蕩蕩的，兩人一下楞住。
“肯定在後面的書室。”
映雪堂後面有一間書室，收藏有任煙煙千卷藏書和一些雜物。書室裏有十多架快一丈高的大書架，婉兒和阿碧快步往裏走去，很快在兩個書架之間找到了任煙煙。
任煙煙坐在地上，歪頭靠在一個書架睡著，手邊散落了一地書畫信箋，還有兩個黃花梨木的大箱子。
那兩大箱子敞著口，裏面堆放的東西已經被翻得雜亂無章，阿碧和婉兒認出那是裝上官繆舊物的箱子，更覺一切蹊蹺。
書室平時打掃的少，空中飄滿了飛舞的細塵。任煙煙窩在那堆舊物裏，沒有察覺地閉著眼睛，阿碧只覺房間裏昏暗光線照在任煙煙身上，照得她又安靜又易碎，像個沒有生氣的精致玩偶。
“姑娘……”
婉兒收撿著腳邊的物什，走到任煙煙身邊蹲下，輕輕拍拍她肩膀。
任煙煙含糊呢喃一聲，被驚醒了。她恍惚看向婉兒，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任煙煙蒼白的臉隱約發青，眼睛亮得讓人感覺不安，婉兒遲疑擡手碰上她的額頭，一下變了臉色。
“姑娘，你額頭好熱，你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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