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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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煙煙, 不早了，我回去睡了啊。”
見勢不妙，上官越輕飄飄扔下一句, 便腳底抹油先溜為敬，任煙煙眼疾手快地薅住上官越, 硬生生把他往回拽得一個趔趄。
“別想跑！”任煙煙盯著上官越咬牙切齒, “你把他弄成這樣，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做夢！”
上官越一嗤, 無賴把臉一扭，t禮尚往來，“你剛不也笑得挺開心嘛。”
“別說了！”任煙煙氣急敗壞一跺腳，起身把上官越往崔硯池那邊扯, “反正你給我把他弄回去！”
流霆酒本來就後勁兒十足，今兒崔硯池餓著肚子被灌了幾杯，醉得更是厲害。
崔硯池與上官越差不多高，醉了更顯沈，上官越費勁架著崔硯池往屋外挪過兩步，再看任煙煙抄著手在一旁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忍不住叫道：“這你夫君，你別就看著，倒也搭把手啊！”
水閣離竹風館還有段距離，任煙煙沒奈何，跟著湊上去幫著扶住了崔硯池的胳膊。
夜色沈沈，朦朧的月色照在池面，池邊的假山映出了粼粼蕩漾的水光。上官越和任煙煙一起把崔硯池往竹風館拖, 上官越走著走著，忽而問任煙煙道：“聽說廷津近來常去譯館找你？”
“嗯。”
任煙煙沒多想, 只覺肩膀被崔硯池壓得發酸。
上官越斜眼瞧任煙煙一眼，笑：“他找你做什麽？他又不懂胡語。”
“可能閑的吧，反正他剛回京城沒什麽事兒。”
崔硯池從上官越肩上滑下來一點，任煙煙用力把他往上一推，見他歪著頭，臉頰一直在衣服上磨來磨去，便好心地用手給他托住，墊上了自己的絲綢帕子。
上官越瞥一眼崔硯池，確認他還醉著，方向任煙煙道：“你最近天天晚回去，怎麽不要這小子來接你？”
崔硯池每天起早貪黑的，有時比她回來得還遲，哪還能指望他來接她回家。
“可算了吧。”任煙煙撇嘴一笑，竹風館的燈火隱約在望，她甩甩酸麻的手，這才後知後覺咂摸出上官越這串問話後面的意思。
“你……！”任煙煙好氣又好笑地望向上官越，幹脆道：“其實你是想問晁方吧？”
上官越明白自己有點多管閑事，他尬尷一嗽，可到底覺得他將任煙煙視為親妹，不能眼見著她走偏了而不聞不問。
他點到為止地說：“廷津這人啊，有點癡。你不知道當初在定州他知道你婚事的時候，反應有多大。”
話到此處，任煙煙已完全明白了上官越的意思，她對晁方沒有過什麽念頭，但她不大自在，便只是含糊道：“畢竟我們一起長大，我的婚事定得倉促，他驚訝些也沒什麽。”
“就是一起長大我才放心不下啊！”任煙煙不知真傻假傻，總歸像是腦子像是不大靈光，上官越恨鐵不成鋼地抽出手敲她一腦殼，壓低聲音道：“煙煙，我與廷津相處這麽多年，從未見過他那般失態。”
“你說實話，你可沒瞞著我私下裏與他有什麽往來吧？”
私相授受，上官越這話可說得嚴重。
“胡說些什麽！”任煙煙不高興地叱斷上官越，翻了個白眼，“你們一年多前走的，我那時候才多大，懂什麽兒女私情？！而且……”
任煙煙一頓，眸光明滅不定。
“而且不管如何，也不沒見他說什麽，做什麽嗎？”
這倒也是。
上官越略放下心，但心思一轉，就又放輕了聲音笑著同任煙煙道：“那且不說晁方，你可曉得永興公主近來的事兒？”
京城的無聊八卦，任煙煙最是了若指掌。
永興公主身為先帝的十二女，出降後因與駙馬不和，常年獨居於京郊別院。近來永興公主成為京城達官貴人間的一件秘密談資，不是因為別的，恰是因為一只金玉枕。
半月前京兆府抓獲一個蟊賊，清贓之時竟發現贓物裏有永興公主的金玉枕。
那蟊賊交代說這金玉枕是從一年輕的下等武官家中偷出來的，公主的金玉枕竟然在下等武官府中，京兆尹心知此事或關皇室顏面，便隱下證物密呈了齊帝。
結果就是永興公主思過一年，那武將被秘密處死。
“其實聖上哪裏不知道永興公主的相好沒斷過。不過是鬧到了臺面上，不得不處理。”
上官越想借由永興公主告訴任煙煙，她與晁方像他想的那樣也好，不像他想的那樣也罷，總之只要不鬧到臺面上，他不會多說什麽。
說者有意，聽者也有心，任煙煙深望一眼上官越，輕輕一拍人事不省的崔硯池，笑得不無俏皮。
“他只是醉了，可不是死了。”
“就隨便聊聊嘛。”
上官越無所謂地一聳肩。
及至到得竹風館，上官越幫著將崔硯池放上了床榻，崔硯池兩頰通紅。任煙煙用手背碰下他的臉，發現他臉頰熱得有點燙人，不覺皺了下眉頭。
“我走了啊。”
上官越活動著肩膀向任煙煙招呼，任煙煙望著崔硯池漫不經心地答聲嗯，又回頭叫住已經走到了門口的上官越。
“你順便要人送點熱水來。”
怎麽還沒使喚夠人呢？
“你自己不會……”上官越不滿的話說到一半，見任煙煙不理他，已回過頭去照料崔硯池，只得把話咽回，悻悻帶上了房門。
崔硯池皺著眉頭，眼角都醉得染上了一抹紅。他擡手扯了下領口，隨即翻身轉向了床裏側。崔硯池沒脫靴，任煙煙叉著手站在床前為難半晌，到底還是說服不了自己給他脫靴。
“不管了，給他擦個臉我就仁至義盡了。”
任煙煙自顧自念叨罷，走到外間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剛才這一路可把她累出了一身汗。
下人送來熱水，又送來了幹凈衣裳。
“你去給大人把幹凈衣裳換上，記得動作輕些。”任煙煙坐在桌前一邊吩咐，一邊喝茶。
前來送東西的侍女卻是將衣裳放在床帳前的小櫃上，就走了出來。
“郡主，剛才王妃特地著人來交待了，說不許我們幫手。”
任煙煙以為王妃之前那就是句氣話，現下見她是來真的，一下楞了。
她尷尬笑道：“王妃那是開玩笑的，你聽我的，去換就是。”
小侍女機靈地搖了搖頭，“郡主，你別為難我，我天天在王妃眼皮子底下，不敢不聽話。”
任煙煙非是那等為難人的主子，她想那丫鬟說得也是，便倒：“那你別管，只要婉兒和阿碧來。”
“郡主，婉兒和阿碧剛剛被王妃叫走了。”
“嗯？”
任煙煙萬想不到宜都王妃會使出釜底抽薪這一遭。
“郡主，東西齊備，我先退下了。”
小侍女唯恐被留，低首恭恭敬敬地說完，便一溜煙跑了個沒影兒。
房中寂寂，事已至此，只能認命。
床榻珠簾之間掛著兩層紗幕，將裏面與外間隔得十分清凈。任煙煙惱火不已地望向珠簾裏側的床榻，深吸口氣走到簾前，掀起了紗幕。
“餵。”
崔硯池側身倒在床上，任煙煙走到崔硯池跟前無言看了會兒，嫌棄踢了下崔硯池的腳。
崔硯池自然無甚反應。
“麻煩。”
任煙煙氣不順地念叨一句，俯下身幫崔硯池解衣裳上的盤扣，解過兩顆，她的手忽然被崔硯池握住了。
“做什麽……”
崔硯池半閉著眼睛，聲音低得有些啞，顯是還在醉。
崔硯池不大清醒，是以不像平常那般克制講禮，他毫無顧忌地握著任煙煙的手，掌心貼著她手背，幾乎是整個蓋住了她的手。
崔硯池掌心滾燙，任煙煙一陣心慌，便略略將手往外抽了抽。崔硯池毫無察覺，仍是放肆握著沒有放開的意思，任煙煙輕掙了幾下不成，耳朵不覺熱了。
“你要換衣裳啊。”
她湊到崔硯池耳邊細聲解釋，語氣莫名的放得挺柔和。
崔硯池迷離著眼反應了會兒，擡手捂住額頭稍稍喘了幾口氣找來兩分清明，便用手撐住了床沿想要坐起。
任煙煙連忙幫忙。
崔硯池口幹舌燥，隱隱頭痛。
“能給我倒杯水嗎？”
比起脫鞋子換衣裳，那可太能了！
“能能能。”任煙煙疊聲答應，快步走到外間給崔硯池倒了杯熱茶。
崔硯池彎腰雙手撐著腦袋坐在床邊，暈乎得不知東西南北，任煙煙捧來熱茶，他一口飲盡，低低咳嗽了一聲。
崔硯池面皮白凈，長相是俊秀斯文那一類，現下他懨懨垂著頭，沒精打采的樣子便瞧著有種很好欺負的可憐。
任煙煙在崔硯池身旁坐下，良心發現地輕輕推了一推他的肩膀。
“不好意思啊。”她歉然說。
崔硯池遲鈍望向任煙煙，看著她疲憊地笑了一笑。
崔硯池眼神迷惘懵懂，沒了平日的疏離審視，配上他生得微微上揚的眼角，看著竟很有幾分風流。
任煙煙看著崔硯池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也跟著他笑了。
“你自己換衣裳嗎？”她饒有興味地問他，覺得他這樣比平日一本正經的樣子順眼不少。
崔硯池點點頭，擡手摸上衣領想要解開衣扣，手卻不怎麽聽使喚。
任煙煙忍不住輕聲笑了。t
“我來吧。”她憋笑說著，幫他解開了領口。
任煙煙給崔硯池扯下袖口，崔硯池安靜配合著，她靠近他幫他褪下外裳，他卻嘆息一聲將頭靠在了她肩上。
“累。”
任煙煙不防崔硯池會忽然靠過來，她慌張眨了幾下眼睛，待聽得崔硯池這聲低沈模糊的抱怨，眸光又漸漸變得柔軟。
每天這樣夙興夜寐的，不累才怪呢。
崔硯池一動不動，但他帶著酒氣的、有點燙的呼吸撲在任煙煙脖頸，直撲得她心一下一下地重重地跳。
她幫崔硯池脫掉脫到一半的衣裳，小聲與他說道：“那你就每天早些回來嘛……”
任煙煙微微側了臉，這聲兒就如貼在崔硯池耳邊說的一樣，崔硯池昏沈閉著眼，聽著這話無甚反應。
“崔硯池？”
任煙煙擡手輕拍崔硯池的臉，崔硯池只有睫毛顫了一顫。
“麻煩。”
崔硯池又睡過去了，任煙煙無奈一笑，小心將他放倒在床上，彎腰幫他脫下了靴子。
崔硯池再睜眼時已是天明，他恍惚醒轉，只覺頭疼得像是往腦子裏插了根長針，他暈乎坐起，楞坐了會兒，發現房間布置不似家中，擡手捏著眉心甩了甩腦袋。
昨夜……
啊，是喝醉了。
崔硯池以為自己在王府的客房，他掀被起身，下床看到鞋子一豎一倒，衣服被隨手扔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禁覺得奇怪。
帳中漫著股不濃不淡的脂粉香，崔硯池註意一瞧，見床帳被單等物花樣秀雅，顏色清淡，似是女子之物，終是若有所察。
離床榻七八步遠的地方掛著垂地的藕荷色紗簾，朦朧影綽，房內安靜無聲。崔硯池不及穿鞋，踩著柔軟的地毯走到簾前掀起紗帳，見任煙煙擁被睡在窗下的長榻上，一下怔住了。
崔硯池曉得這個長榻一般是給夜裏侍候小姐的丫鬟睡的，他楞楞回過頭，再看到帳前那些扔得亂七八糟的東西，霎時便懂了昨夜是她幫他換的衣裳，是她幫他擦的臉。
這日小雨霏霏，沒有多少陽光，室內昏然，帶著點兒沁著雨水的涼氣，任煙煙鼻息淺淺，睡得兀自安穩，崔硯池腳步輕悄地走到任煙煙榻前，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叫醒她？
可自己醒了，就看著她委屈睡在這麽個小地方，似乎不大厚道。
叫醒她？
但又要怎樣叫醒她？
拍她被子？直接出聲叫醒她？
好像都不大合適。
崔硯池糾結遲疑之時，任煙煙小小動了動，崔硯池如臨大敵，唯恐她突然醒來看到他站在榻前會平白生出些誤會，便慌張握拳抵在唇邊，不輕不重地嗽了一聲。
任煙煙不滿輕哼，將身子轉向了另一邊。
崔硯池尷尬不已，但念著既然出聲了，就沒有只吵到一半的道理，便裝腔作勢地又嗽了一聲。
是哪個不知趣的！
任煙煙清夢被擾，煩得心下噌得燒起了一把火。
“不懂規矩了嗎？！”她不耐煩地教訓著，惱火坐起，待睜開眼睛看到出聲的是崔硯池，瞌睡一下散了。
兩兩相覷，四目相對。
“郡主，昨夜……”
崔硯池率先打破沈默，笨拙指了下床帳裏面，但一動作就後悔了。
昨夜有什麽好問的！
他懊惱地想。
任煙煙亦是不曉得該怎麽接話。
說不是她樂意，是王妃的要求？
好像沒這個必要。
說自己不過是因為捉弄了他感到抱歉？
未免有點欲蓋彌彰。
唉，還是輕描淡寫地揭過去吧。
“瞧你醉狠了，順手幫個忙而已。”
任煙煙故作輕巧地說罷，便扯起被子遮到自己的下巴，偏頭往裏間一看，打發崔硯池。
“你先去裏面，我要起來了。”
崔硯池如夢方醒地一點頭，快步走向了簾幃後面。
兩人分床而臥的事情不好讓王府的人知道，是以任煙煙披衣下床，只喚了婉兒和阿碧進來伺候。
婉兒進到睡臥的地方，不消任煙煙吩咐便機靈地先把她的被子抱到床上，再將昨晚被扔得皺巴巴的臟衣服拿到了外間。
崔硯池在裏面穿新換的衣裳，見婉兒進進出出收拾的時候雖然沒說什麽，但顯然是在憋笑，心裏竟然有些發虛。
兩人穿衣梳洗間，宜都王妃忽然來了。
三層簾子將睡臥與外廳隔得嚴嚴實實，崔硯池在裏間穿衣聽得通報，不過向外投去了一眼。
簾幃低垂，宜都王妃知道他們夫妻兩個還在收拾，便頗有分寸地站在廳中向任煙煙叮囑道：“煙煙，景初昨兒醉了，今早起來肯定難受。我要人做了點雪霞羹和蓬糕，你等下記得和他一起吃了。”
任煙煙不甚在意地答應一聲，低下頭繼續在簾後整理衣衫。穿戴齊整，她腦中閃過一念，擡起頭略一做想，三步並作兩步趕到了崔硯池跟前。
崔硯池怔然站著，莫名其妙，任煙煙不理崔硯池，只是徑自將手放到他領口，朝阿碧使了個眼色。
“掛簾子。”
掛簾子？
阿碧驚訝不已，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話。
“快點！”任煙煙虛聲催促。
任煙煙這樣要求，阿碧不解，卻還是聽話地掀起了簾帳。
王妃本沒打算在這兒多呆，她叮囑完了正打算走，任煙煙忽然收起簾帳，她自然往裏望去一眼，便正看到任煙煙站在床榻前，你儂我儂地幫崔硯池扣衣裳。
“哎呀！”
宜都王妃不防窺見閨房私隱，趕緊收回目光。
“舅母，等下我用好早飯，還是去找你說話啊。”任煙煙得意一笑，故意揚聲。
崔硯池直到此刻方明了任煙煙轉的是什麽心思，事已既成，他低頭瞧一眼面前笑得狡黠的美人兒，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兒。
“不著急，我先走了。煙煙，你們慢慢收拾，不用著急啊。”
王妃親切答應，趕緊帶著人離了竹風館，任煙煙目送著王妃離去，笑得更是得意。
崔硯池默然看著，無話可說地搖了搖頭。
崔硯池欲言又止的目光到底引起了任煙煙註意，任煙煙擡眸一望崔硯池，看他一臉無奈，意識到剛剛自己自作主張了些。
“怎麽了嗎？”
便是察覺到了自己做的不大合適，任煙煙仍是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她明知故問地看著崔硯池，順手給他扣上一粒扣子，轉念覺得不對，又把那粒扣子給他松了。
這場戲，崔硯池就像個工具，從頭到尾沒機會有一點兒意見。
崔硯池胸中氣悶，待轉過頭見任煙煙像無事人一般，已經走到桌前拿起了筷子，心裏更是窩火。只是他實是不會直白發脾氣的性子，他站在原地自個兒忍耐半晌，到底深吸一口氣壓下了火。
雪霞羹香甜適口，任煙煙端著碗悠閑吹著熱氣，崔硯池默不作聲地在她對面坐下，先飲一口熱水，又給自己挾了一塊糕。
不高興不一定非要從嘴巴說出來，崔硯池周身氣場深沈，任煙煙悄麽打量過他一眼，便知道他心裏有氣。
她稍一琢磨，挾起塊金黃酥香的脆卷兒放到了他碗裏。
她笑：“這個好吃，你試試。”
脆卷兒是油炸的，崔硯池宿醉醒來，聞著油味兒便去了一半胃口。
“我現在吃不下。”他冷淡回著，將那脆卷兒挾出來放到了骨碟。
任煙煙本想著吃人嘴短，她笑臉盈盈的崔硯池也不好怎樣，不想殷勤獻錯了地方，反討了沒趣兒。
再討好一次未免顯得刻意，任煙煙訕訕低頭，喝了口粥緩解尷尬。
屋外雨絲細細，襯得房裏越發安靜，崔硯池臉色憔悴蒼白，任煙煙瞧著心裏多少有點過意不去。
“崔大人，別氣了，昨晚我不是都跟你道過歉了嗎？再說了，誰要你先說話不算話的呢。”任煙煙在桌下輕踢崔硯池一腳，委婉嬌氣地示弱。
任煙煙這動作做得不講規矩，頗有種暧昧親近的意味，崔硯池心砰的一跳，慌忙無措地把腳往收了一收。
“郡主！”他低聲喝斥，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任煙煙不喜歡沒事兒的時候身邊圍著人伺候，所以向來是有事兒才叫人，現下屋內清靜無人，任煙煙奇怪瞧一眼崔硯池，不曉得沒人瞧見他還介意什麽。
雖說君子理當慎獨自持，這樣卻也未免無趣。
她掃興地說：“你還是喝醉的時候比較討人喜歡。”
崔硯池對昨晚全無記憶，任煙煙這一提，他腦中破碎閃過幾個畫面，臉轟得一下熱了。
“郡主！”崔硯池心裏發窘，低低喚了聲任煙煙，不想要她再提。
這樣子的崔硯池看起來就比剛才生動多了。
崔硯池強作鎮定的模樣煞是有趣，任煙煙不願輕易放過，便放下手中碗筷，眼含笑意地一挪凳t子，湊到了他旁邊。
崔硯池不知任煙煙又打什麽主意，他戒備望著她，稍微往後躲遠了些許，任煙煙仿佛沒註意到他的抗拒，兀自笑著傾到了他跟前。
“崔大人，你還記得昨晚你說了什麽嗎？”
說起來崔硯池酒品算好，不過換衣裳的時候迷糊念叨了幾句，其餘時間皆是沈沈睡著，並不折騰人。任煙煙笑語相問，杏臉桃腮，雙靨含笑，端的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什……什麽？”崔硯池訥訥說著，不由自主地盯住了任煙煙如含了兩汪清泉的眼眸。
任煙煙掌不住一笑，又連忙抿唇強壓下上揚的嘴角，裝作真真兒的神氣唬崔硯池道：“你說陳大人真討厭！”
……
怎麽又被她帶著走了！
崔硯池懊惱一偏頭，任煙煙沒想到崔硯池這麽呆，撲哧一聲便笑得花枝亂顫。
“郡主！”
崔硯池氣惱不已，任煙煙對著崔硯池不退讓地一挑秀眉，意說你奈我何。
任煙煙模樣嬌橫，崔硯池氣不是，不氣也不是，一口氣堵在喉頭半晌，終是洩氣一嘆，投降道：“郡主，你別再戲弄我了……”
崔硯池言語之中滿有種無計可施的沮喪，任煙煙心知再逗他他就該急了。她見好就收，連著點頭將凳子拉遠，乖乖坐回了原處。
“好，吃飯。”
任煙煙做出善解人意的樣子，但無奈越想越好笑，說完就憋不住笑出了聲。她慌忙低下頭想要忍住，可是越忍越是辛苦。
任煙煙低頭笑得肩膀發抖，崔硯池滿心無力，只覺此乃命中一劫。
吃過早飯，上官撫著人來請崔硯池去他院裏議事。崔硯池這兩日耽擱了不少公務，任煙煙知道他急著回家，便在陪王妃閑聊之時，聽下人稟報說他從安平王那裏出來了，就馬上著人去準備車馬回府。
車馬備好，任煙煙先到轎廳，崔硯池姍姍來遲，神情頗有幾分嚴肅，任煙煙不知安平王跟他談了些什麽，可大概也能猜到他是在為政事煩心。
兩人一行往家去，崔硯池一路無話，始終在微垂著眼眸思索，任煙煙識趣地不去出聲打擾，但見這鄭重其事的樣子，也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
京城最近有什麽大事嗎？
好像也沒什麽啊。
就是那鬧得朝野上下雞犬不寧的度田之事，以前弄了那麽多回，也沒見哪回真的弄得天翻地覆了。
不過任煙煙提不起什麽興趣關心些個，因為她現在最關心的是嘉寧。
她悄自想著，嘉寧得知疏查的消息肯定會哭，她昨兒耽擱了沒能進宮去看看，也不知道柳若昭有沒有幫忙勸勸，可千萬別是兩個人抱著一起哭。
兩人各懷心事，氣氛便愈加沈悶。及至回到家中，崔硯池徑直去了書房，任煙煙亦是百無聊賴地回了臥雲閣。
秋涼雨冷，窗外已有了蕭瑟之氣。
天氣不好，任煙煙做什麽也提不起什麽興趣，她臨窗聽雨，拿了本雜書想要消磨掉這惱人時光，但因滿心記掛著嘉寧，始終無法專心。
雨勢時大時小，天色愈來愈陰沈，房中光線漸暗，阿碧上樓來將燈盞點亮，又悄悄退下。
黃昏未至，燭火先燃，任煙煙坐在桌前，無聊地拿小銀挑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昏黃的火焰上劃過來劃過去，更覺惆悵。
“姑娘，柳姑娘來了。”
婉兒不知何時上樓走到了身邊，任煙煙發著呆神游，一下被婉兒的聲音驚得激靈。
誰來了？
柳若昭？
她來幹什麽？
任煙煙神魂歸位，意識到柳若昭冒雨前來多為嘉寧之事，忙要婉兒將她請去舫齋說話。
舫齋坐落在池側，被前任主人頗有心思的建成了個畫舫的模樣，地方緊湊，最適合密談。
任煙煙到得舫齋的時候，柳若昭正站在窗邊，凝神看著被雨點打出了無數漣漪的湖面。
柳若昭上穿豆紅長衫，下配晚波藍繡鶴綢裙，長著副秀麗清淡的長相。她梳得齊整的發髻上除開裝飾有幾樣珍珠發釵，便是一根素雅溫潤的白玉簪子，因纖目薄唇，柳若昭給人的第一眼印象總是冷淡清高。
柳家詩禮傳家，柳若昭飽讀詩書，多少沾染了些文傲之氣，不過任煙煙知道柳若昭就算有時會有些高高在上，心卻是極好極熱的。
不然她也不會和韋諸這個二楞子看對眼。
任煙煙進到房中，柳若昭聽到聲響轉過身，當即快步走到任煙煙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煙煙，我剛從大內出來。”柳若昭一雙鳳眼清光閃爍，其中可見堅定，她說完前半句，眸光一閃似是遲疑，即像下定了決心似地任煙煙說：“我買通了太皇太後身邊的桂月。”
任煙煙震驚地睜大眼眸，霎時懂了柳若昭抓著她的手為什麽一直在抖。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柳若昭松開任煙煙，白著臉微微側過身，“跟你說出來，我心裏舒服多了。”
一向循規蹈矩的柳若昭竟會為嘉寧買通宮人，任煙煙拉著柳若昭坐下，因為激動一時說不出話，就只是熱切興奮地望著她。
柳若昭的手冰涼，任煙煙把隨手的暖爐塞到她手中，柳若昭用力地揣著手爐，似是想用那一點溫度撫平從心中發出的寒意。
“昨兒嘉寧聽到消息便不大對勁，她哭出來我還沒那麽擔心，可她偏哭都不哭，只是一個人怔坐著。”
“下午她去給皇後娘娘請安，路上不知道從哪兒聽到了小宮女們議論，說聖上早上召了幾個大臣入宮商議，差不離已經定了是她，回來永禾宮便開始發燒。”
柳若昭說著眼睛濕了，聲音也開始抖，她皺眉忍耐過一霎，便發狠似地對任煙煙說：“煙煙，嘉寧她太小了！她不懂事不敢爭取，可疏查那種老子死了嫁兒子的地方，她怎麽能去！”
柳若昭急切地一把抓住任煙煙胳膊，眼中滿是悲憤慌張。
“我陪了嘉寧那麽多年，就是犯了規矩，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她死路上走。”
“昭昭！昭昭！”
任煙煙明白柳若昭的心情，她不能平靜地喊著柳若昭的名字，緊緊將她抱住。柳若昭緊繃的身子如釋重負地一松，將頭挨在她肩上，隨即便是帶著哭音的一嚷：“煙煙，我好怕！”
“沒事！昭昭你做得很好，你別怕！”任煙煙拍著柳若昭後背疊聲安撫。
舫齋裏充斥著柳若昭的啜泣，任煙煙耐心地等柳若昭冷靜了些，方輕聲向她問道：“昭昭，你放心，無論什麽事情我都給你兜著，有我給你撐腰，你不用怕。”
“不過你要讓桂月知道你背後的人是我，你爹身為禮部尚書，不知道在被多少雙眼睛盯著，你要小心些。”
柳若昭賄賂宮女無疑觸犯了宮規，指婚一事關乎兩國情誼，柳若昭這樣從中插手，後果可大可小，她如此驚慌，也是因為害怕日後此事敗露會牽連她爹。
事關重大，任煙煙說要攬過所有責任，柳若昭只當她是出於一時義憤，並沒當真。
然而任煙煙卻是認真的。
任煙煙見柳若昭沒說什麽，顯是以為她剛說的只是沖動之語，便看著她的眼睛慎重說道：“昭昭，你信我，我有能力處理好這些。”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便跟你說實話實說，其實我與嘉寧早知道了疏查或許會求親。這兩月來我隱而不發，沒有任何動作，一是因為嘉寧不願意，二是我也心存僥幸，覺得事情或許不會這麽糟。”
任煙煙低眸，想要掩蓋住自己眼中的後悔。
她是真的很後悔，早知會有今天，她當初說什麽也會去求太皇太後將嘉寧留在身邊，而不是一直幻想，一直幻想。
她想，那時沒有利益關系，興許齊帝見是太皇太後開口，說答應就答應了呢。
畢竟他一直都不在乎嘉寧，嘉寧是想嫁人還是想給太皇太後送終，對他來說根本就沒有差別。
柳若昭今日此舉，恰像是在任煙煙的猶豫背後猛推了一把，叫她自慚形穢。
“昭昭，你走出這一步便是沒了回頭路。接下來，我們只能繼續往前走。”任煙煙停頓一晌，抿了一下唇，“昭昭，這一次我一定要得償所願，一定要。”
任煙煙的眼睛清澈明熠，低婉的聲氣裏有種柳若昭從未見過的義無反顧，柳若昭怔忡片刻，體味到任煙煙的決心，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任煙煙說得不錯，自她找上桂月的那一刻，嘉寧就已不再無辜。
適婚的三位皇女：繁昌、嘉寧、武安，繁昌從小養在皇後宮中，皇後齊帝對她視若明珠，不可能將她送t去千裏之外。嘉寧試圖推諉，其實就相當於把武安推上前去。
而武安母妃的為人……
柳若昭想到賀貴妃平素那恃寵而驕，跋扈高傲的模樣，不禁打了個冷戰。
賀貴妃不知道這事兒還好，知道了必不可能放過她。
柳若昭先前滿心想著阻止這件婚事，竟忘了還會牽扯到賀貴妃。
柳若昭惶恐一擰手中的繡帕，“煙煙，你是說這仇已經結下了嗎？”
“不錯。”任煙煙神情嚴肅地點點頭，但馬上又寬慰道：“不過你別怕，你背後除了我，還有韋諸呢。韋諸是皇後的人，便是賀貴妃要對你如何，總也得忌憚忌憚皇後。”
柳若昭勉強一笑，並不覺心有松快多少。
兩人既成共謀，柳若昭便將收買桂月的經過仔仔細細地告知了任煙煙，任煙煙聽罷半晌不語，柳若昭瞧她不發一言，輕輕碰了下她胳膊，小心問道：“怎麽了？你是擔心桂月會出賣我們？還是會拿錢不辦事？”
“不是。”任煙煙搖頭否認。
她不擔心桂月拿錢不辦事，因為柳若昭除了銀錢之外，另許諾了給桂月哥哥謀個裏長職位。柳家能為桂月兄長謀職，自然也能拿捏他，桂月既然敢提出要求，那便不會出爾反爾。
任煙煙擔心的不是太皇太後不肯幫嘉寧，而是另一件事。
不過此事現在說起為時尚早。
她思忖一剎，對柳若昭道：“外公最近不讓我進宮，宮中的動靜只能靠你傳遞。嘉寧好欺負，性子軟，桂月的事你就莫與她說了。”
“昭昭，你好好勸勸嘉寧，宮中諸人不會提防她，可她這時候要弄出來動靜，反而可能會引起猜疑。”
“你放心，我都懂的。”事以密成，柳若昭心有九竅，不用任煙煙多說便明白她的意思。
兩人說話說得專註，渾沒註意到外面天色變化，待細細談完，雨已經停了。
夜色四合，任煙煙見時辰向晚，便挽留柳若昭道：“天晚了，你不若在我這兒吃了晚飯再回去。”
柳若昭猶在思量著明日進宮應當如何如何，她聞言轉頭望向窗外，見天已經全黑了，當即站了起來。
“不了！我得走了，韋諸還在等我呢！”柳若昭著急說著，皺眉便是一嘆，“唉，他等了這麽久，肯定要氣了。”
柳若昭提及韋諸情意綿綿，任煙煙不禁一笑。
她知情識趣地揶揄，“那我不留你了，你快去會情郎吧。”
柳若昭現下心情比來時不知松快幾多，她莞爾一笑，不甘示弱地回擊道：“你怕不是想著趕緊把我送走了，好去和你夫君一起吃飯？”
“禦史臺一向忙，崔大人好不容易在家一天，你老實說是不是嫌我來的不是時候，耽擱了你們？”
柳若昭這張嘴啊！
“偏你伶牙俐齒！”任煙煙臉面微紅，羞惱地錘了下柳若昭。
送走柳若昭，任煙煙也覺餓了，她吩咐過婉兒在映碧館擺飯，想了一想又向阿碧道：“你去趟書房，就跟大人說該吃晚飯了。”
任煙煙吃飯時從來沒管過崔硯池，阿碧一楞，先沒反應過來任煙煙要她去哪兒，再想起今早臥室那一幕，小臉兒一紅，趕緊答了聲是。
其實任煙煙也說不出為什麽要請崔硯池一起吃飯，她只是覺得反正他在家，一個人不如兩個人。
任煙煙從舫齋到映碧館，略坐了會兒飯菜便上齊了。阿碧還沒回來，她坐在桌前等，可後來阿碧回來了，卻是一個人回來的。
“姑娘，大人說他還在忙，要你不必等他，他自己會招呼自己。”
任煙煙何曾想過崔硯池會拒絕，阿碧面露難色地回完話，她意外一怔，心裏噌噌往上冒火。
好，這回顯得是她上趕著了！
“不來算了，那就不管他了。”
她故作平淡地一語，冷著臉拿起了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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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煙, 不早了，我回去睡了啊。”
見勢不妙，上官越輕飄飄扔下一句, 便腳底抹油先溜為敬，任煙煙眼疾手快地薅住上官越, 硬生生把他往回拽得一個趔趄。
“別想跑！”任煙煙盯著上官越咬牙切齒, “你把他弄成這樣，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做夢！”
上官越一嗤, 無賴把臉一扭，t禮尚往來，“你剛不也笑得挺開心嘛。”
“別說了！”任煙煙氣急敗壞一跺腳，起身把上官越往崔硯池那邊扯, “反正你給我把他弄回去！”
流霆酒本來就後勁兒十足，今兒崔硯池餓著肚子被灌了幾杯，醉得更是厲害。
崔硯池與上官越差不多高，醉了更顯沈，上官越費勁架著崔硯池往屋外挪過兩步，再看任煙煙抄著手在一旁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忍不住叫道：“這你夫君，你別就看著，倒也搭把手啊！”
水閣離竹風館還有段距離，任煙煙沒奈何，跟著湊上去幫著扶住了崔硯池的胳膊。
夜色沈沈，朦朧的月色照在池面，池邊的假山映出了粼粼蕩漾的水光。上官越和任煙煙一起把崔硯池往竹風館拖, 上官越走著走著，忽而問任煙煙道：“聽說廷津近來常去譯館找你？”
“嗯。”
任煙煙沒多想, 只覺肩膀被崔硯池壓得發酸。
上官越斜眼瞧任煙煙一眼，笑：“他找你做什麽？他又不懂胡語。”
“可能閑的吧，反正他剛回京城沒什麽事兒。”
崔硯池從上官越肩上滑下來一點，任煙煙用力把他往上一推，見他歪著頭，臉頰一直在衣服上磨來磨去，便好心地用手給他托住，墊上了自己的絲綢帕子。
上官越瞥一眼崔硯池，確認他還醉著，方向任煙煙道：“你最近天天晚回去，怎麽不要這小子來接你？”
崔硯池每天起早貪黑的，有時比她回來得還遲，哪還能指望他來接她回家。
“可算了吧。”任煙煙撇嘴一笑，竹風館的燈火隱約在望，她甩甩酸麻的手，這才後知後覺咂摸出上官越這串問話後面的意思。
“你……！”任煙煙好氣又好笑地望向上官越，幹脆道：“其實你是想問晁方吧？”
上官越明白自己有點多管閑事，他尬尷一嗽，可到底覺得他將任煙煙視為親妹，不能眼見著她走偏了而不聞不問。
他點到為止地說：“廷津這人啊，有點癡。你不知道當初在定州他知道你婚事的時候，反應有多大。”
話到此處，任煙煙已完全明白了上官越的意思，她對晁方沒有過什麽念頭，但她不大自在，便只是含糊道：“畢竟我們一起長大，我的婚事定得倉促，他驚訝些也沒什麽。”
“就是一起長大我才放心不下啊！”任煙煙不知真傻假傻，總歸像是腦子像是不大靈光，上官越恨鐵不成鋼地抽出手敲她一腦殼，壓低聲音道：“煙煙，我與廷津相處這麽多年，從未見過他那般失態。”
“你說實話，你可沒瞞著我私下裏與他有什麽往來吧？”
私相授受，上官越這話可說得嚴重。
“胡說些什麽！”任煙煙不高興地叱斷上官越，翻了個白眼，“你們一年多前走的，我那時候才多大，懂什麽兒女私情？！而且……”
任煙煙一頓，眸光明滅不定。
“而且不管如何，也不沒見他說什麽，做什麽嗎？”
這倒也是。
上官越略放下心，但心思一轉，就又放輕了聲音笑著同任煙煙道：“那且不說晁方，你可曉得永興公主近來的事兒？”
京城的無聊八卦，任煙煙最是了若指掌。
永興公主身為先帝的十二女，出降後因與駙馬不和，常年獨居於京郊別院。近來永興公主成為京城達官貴人間的一件秘密談資，不是因為別的，恰是因為一只金玉枕。
半月前京兆府抓獲一個蟊賊，清贓之時竟發現贓物裏有永興公主的金玉枕。
那蟊賊交代說這金玉枕是從一年輕的下等武官家中偷出來的，公主的金玉枕竟然在下等武官府中，京兆尹心知此事或關皇室顏面，便隱下證物密呈了齊帝。
結果就是永興公主思過一年，那武將被秘密處死。
“其實聖上哪裏不知道永興公主的相好沒斷過。不過是鬧到了臺面上，不得不處理。”
上官越想借由永興公主告訴任煙煙，她與晁方像他想的那樣也好，不像他想的那樣也罷，總之只要不鬧到臺面上，他不會多說什麽。
說者有意，聽者也有心，任煙煙深望一眼上官越，輕輕一拍人事不省的崔硯池，笑得不無俏皮。
“他只是醉了，可不是死了。”
“就隨便聊聊嘛。”
上官越無所謂地一聳肩。
及至到得竹風館，上官越幫著將崔硯池放上了床榻，崔硯池兩頰通紅。任煙煙用手背碰下他的臉，發現他臉頰熱得有點燙人，不覺皺了下眉頭。
“我走了啊。”
上官越活動著肩膀向任煙煙招呼，任煙煙望著崔硯池漫不經心地答聲嗯，又回頭叫住已經走到了門口的上官越。
“你順便要人送點熱水來。”
怎麽還沒使喚夠人呢？
“你自己不會……”上官越不滿的話說到一半，見任煙煙不理他，已回過頭去照料崔硯池，只得把話咽回，悻悻帶上了房門。
崔硯池皺著眉頭，眼角都醉得染上了一抹紅。他擡手扯了下領口，隨即翻身轉向了床裏側。崔硯池沒脫靴，任煙煙叉著手站在床前為難半晌，到底還是說服不了自己給他脫靴。
“不管了，給他擦個臉我就仁至義盡了。”
任煙煙自顧自念叨罷，走到外間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剛才這一路可把她累出了一身汗。
下人送來熱水，又送來了幹凈衣裳。
“你去給大人把幹凈衣裳換上，記得動作輕些。”任煙煙坐在桌前一邊吩咐，一邊喝茶。
前來送東西的侍女卻是將衣裳放在床帳前的小櫃上，就走了出來。
“郡主，剛才王妃特地著人來交待了，說不許我們幫手。”
任煙煙以為王妃之前那就是句氣話，現下見她是來真的，一下楞了。
她尷尬笑道：“王妃那是開玩笑的，你聽我的，去換就是。”
小侍女機靈地搖了搖頭，“郡主，你別為難我，我天天在王妃眼皮子底下，不敢不聽話。”
任煙煙非是那等為難人的主子，她想那丫鬟說得也是，便倒：“那你別管，只要婉兒和阿碧來。”
“郡主，婉兒和阿碧剛剛被王妃叫走了。”
“嗯？”
任煙煙萬想不到宜都王妃會使出釜底抽薪這一遭。
“郡主，東西齊備，我先退下了。”
小侍女唯恐被留，低首恭恭敬敬地說完，便一溜煙跑了個沒影兒。
房中寂寂，事已至此，只能認命。
床榻珠簾之間掛著兩層紗幕，將裏面與外間隔得十分清凈。任煙煙惱火不已地望向珠簾裏側的床榻，深吸口氣走到簾前，掀起了紗幕。
“餵。”
崔硯池側身倒在床上，任煙煙走到崔硯池跟前無言看了會兒，嫌棄踢了下崔硯池的腳。
崔硯池自然無甚反應。
“麻煩。”
任煙煙氣不順地念叨一句，俯下身幫崔硯池解衣裳上的盤扣，解過兩顆，她的手忽然被崔硯池握住了。
“做什麽……”
崔硯池半閉著眼睛，聲音低得有些啞，顯是還在醉。
崔硯池不大清醒，是以不像平常那般克制講禮，他毫無顧忌地握著任煙煙的手，掌心貼著她手背，幾乎是整個蓋住了她的手。
崔硯池掌心滾燙，任煙煙一陣心慌，便略略將手往外抽了抽。崔硯池毫無察覺，仍是放肆握著沒有放開的意思，任煙煙輕掙了幾下不成，耳朵不覺熱了。
“你要換衣裳啊。”
她湊到崔硯池耳邊細聲解釋，語氣莫名的放得挺柔和。
崔硯池迷離著眼反應了會兒，擡手捂住額頭稍稍喘了幾口氣找來兩分清明，便用手撐住了床沿想要坐起。
任煙煙連忙幫忙。
崔硯池口幹舌燥，隱隱頭痛。
“能給我倒杯水嗎？”
比起脫鞋子換衣裳，那可太能了！
“能能能。”任煙煙疊聲答應，快步走到外間給崔硯池倒了杯熱茶。
崔硯池彎腰雙手撐著腦袋坐在床邊，暈乎得不知東西南北，任煙煙捧來熱茶，他一口飲盡，低低咳嗽了一聲。
崔硯池面皮白凈，長相是俊秀斯文那一類，現下他懨懨垂著頭，沒精打采的樣子便瞧著有種很好欺負的可憐。
任煙煙在崔硯池身旁坐下，良心發現地輕輕推了一推他的肩膀。
“不好意思啊。”她歉然說。
崔硯池遲鈍望向任煙煙，看著她疲憊地笑了一笑。
崔硯池眼神迷惘懵懂，沒了平日的疏離審視，配上他生得微微上揚的眼角，看著竟很有幾分風流。
任煙煙看著崔硯池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也跟著他笑了。
“你自己換衣裳嗎？”她饒有興味地問他，覺得他這樣比平日一本正經的樣子順眼不少。
崔硯池點點頭，擡手摸上衣領想要解開衣扣，手卻不怎麽聽使喚。
任煙煙忍不住輕聲笑了。t
“我來吧。”她憋笑說著，幫他解開了領口。
任煙煙給崔硯池扯下袖口，崔硯池安靜配合著，她靠近他幫他褪下外裳，他卻嘆息一聲將頭靠在了她肩上。
“累。”
任煙煙不防崔硯池會忽然靠過來，她慌張眨了幾下眼睛，待聽得崔硯池這聲低沈模糊的抱怨，眸光又漸漸變得柔軟。
每天這樣夙興夜寐的，不累才怪呢。
崔硯池一動不動，但他帶著酒氣的、有點燙的呼吸撲在任煙煙脖頸，直撲得她心一下一下地重重地跳。
她幫崔硯池脫掉脫到一半的衣裳，小聲與他說道：“那你就每天早些回來嘛……”
任煙煙微微側了臉，這聲兒就如貼在崔硯池耳邊說的一樣，崔硯池昏沈閉著眼，聽著這話無甚反應。
“崔硯池？”
任煙煙擡手輕拍崔硯池的臉，崔硯池只有睫毛顫了一顫。
“麻煩。”
崔硯池又睡過去了，任煙煙無奈一笑，小心將他放倒在床上，彎腰幫他脫下了靴子。
崔硯池再睜眼時已是天明，他恍惚醒轉，只覺頭疼得像是往腦子裏插了根長針，他暈乎坐起，楞坐了會兒，發現房間布置不似家中，擡手捏著眉心甩了甩腦袋。
昨夜……
啊，是喝醉了。
崔硯池以為自己在王府的客房，他掀被起身，下床看到鞋子一豎一倒，衣服被隨手扔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禁覺得奇怪。
帳中漫著股不濃不淡的脂粉香，崔硯池註意一瞧，見床帳被單等物花樣秀雅，顏色清淡，似是女子之物，終是若有所察。
離床榻七八步遠的地方掛著垂地的藕荷色紗簾，朦朧影綽，房內安靜無聲。崔硯池不及穿鞋，踩著柔軟的地毯走到簾前掀起紗帳，見任煙煙擁被睡在窗下的長榻上，一下怔住了。
崔硯池曉得這個長榻一般是給夜裏侍候小姐的丫鬟睡的，他楞楞回過頭，再看到帳前那些扔得亂七八糟的東西，霎時便懂了昨夜是她幫他換的衣裳，是她幫他擦的臉。
這日小雨霏霏，沒有多少陽光，室內昏然，帶著點兒沁著雨水的涼氣，任煙煙鼻息淺淺，睡得兀自安穩，崔硯池腳步輕悄地走到任煙煙榻前，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叫醒她？
可自己醒了，就看著她委屈睡在這麽個小地方，似乎不大厚道。
叫醒她？
但又要怎樣叫醒她？
拍她被子？直接出聲叫醒她？
好像都不大合適。
崔硯池糾結遲疑之時，任煙煙小小動了動，崔硯池如臨大敵，唯恐她突然醒來看到他站在榻前會平白生出些誤會，便慌張握拳抵在唇邊，不輕不重地嗽了一聲。
任煙煙不滿輕哼，將身子轉向了另一邊。
崔硯池尷尬不已，但念著既然出聲了，就沒有只吵到一半的道理，便裝腔作勢地又嗽了一聲。
是哪個不知趣的！
任煙煙清夢被擾，煩得心下噌得燒起了一把火。
“不懂規矩了嗎？！”她不耐煩地教訓著，惱火坐起，待睜開眼睛看到出聲的是崔硯池，瞌睡一下散了。
兩兩相覷，四目相對。
“郡主，昨夜……”
崔硯池率先打破沈默，笨拙指了下床帳裏面，但一動作就後悔了。
昨夜有什麽好問的！
他懊惱地想。
任煙煙亦是不曉得該怎麽接話。
說不是她樂意，是王妃的要求？
好像沒這個必要。
說自己不過是因為捉弄了他感到抱歉？
未免有點欲蓋彌彰。
唉，還是輕描淡寫地揭過去吧。
“瞧你醉狠了，順手幫個忙而已。”
任煙煙故作輕巧地說罷，便扯起被子遮到自己的下巴，偏頭往裏間一看，打發崔硯池。
“你先去裏面，我要起來了。”
崔硯池如夢方醒地一點頭，快步走向了簾幃後面。
兩人分床而臥的事情不好讓王府的人知道，是以任煙煙披衣下床，只喚了婉兒和阿碧進來伺候。
婉兒進到睡臥的地方，不消任煙煙吩咐便機靈地先把她的被子抱到床上，再將昨晚被扔得皺巴巴的臟衣服拿到了外間。
崔硯池在裏面穿新換的衣裳，見婉兒進進出出收拾的時候雖然沒說什麽，但顯然是在憋笑，心裏竟然有些發虛。
兩人穿衣梳洗間，宜都王妃忽然來了。
三層簾子將睡臥與外廳隔得嚴嚴實實，崔硯池在裏間穿衣聽得通報，不過向外投去了一眼。
簾幃低垂，宜都王妃知道他們夫妻兩個還在收拾，便頗有分寸地站在廳中向任煙煙叮囑道：“煙煙，景初昨兒醉了，今早起來肯定難受。我要人做了點雪霞羹和蓬糕，你等下記得和他一起吃了。”
任煙煙不甚在意地答應一聲，低下頭繼續在簾後整理衣衫。穿戴齊整，她腦中閃過一念，擡起頭略一做想，三步並作兩步趕到了崔硯池跟前。
崔硯池怔然站著，莫名其妙，任煙煙不理崔硯池，只是徑自將手放到他領口，朝阿碧使了個眼色。
“掛簾子。”
掛簾子？
阿碧驚訝不已，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話。
“快點！”任煙煙虛聲催促。
任煙煙這樣要求，阿碧不解，卻還是聽話地掀起了簾帳。
王妃本沒打算在這兒多呆，她叮囑完了正打算走，任煙煙忽然收起簾帳，她自然往裏望去一眼，便正看到任煙煙站在床榻前，你儂我儂地幫崔硯池扣衣裳。
“哎呀！”
宜都王妃不防窺見閨房私隱，趕緊收回目光。
“舅母，等下我用好早飯，還是去找你說話啊。”任煙煙得意一笑，故意揚聲。
崔硯池直到此刻方明了任煙煙轉的是什麽心思，事已既成，他低頭瞧一眼面前笑得狡黠的美人兒，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兒。
“不著急，我先走了。煙煙，你們慢慢收拾，不用著急啊。”
王妃親切答應，趕緊帶著人離了竹風館，任煙煙目送著王妃離去，笑得更是得意。
崔硯池默然看著，無話可說地搖了搖頭。
崔硯池欲言又止的目光到底引起了任煙煙註意，任煙煙擡眸一望崔硯池，看他一臉無奈，意識到剛剛自己自作主張了些。
“怎麽了嗎？”
便是察覺到了自己做的不大合適，任煙煙仍是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她明知故問地看著崔硯池，順手給他扣上一粒扣子，轉念覺得不對，又把那粒扣子給他松了。
這場戲，崔硯池就像個工具，從頭到尾沒機會有一點兒意見。
崔硯池胸中氣悶，待轉過頭見任煙煙像無事人一般，已經走到桌前拿起了筷子，心裏更是窩火。只是他實是不會直白發脾氣的性子，他站在原地自個兒忍耐半晌，到底深吸一口氣壓下了火。
雪霞羹香甜適口，任煙煙端著碗悠閑吹著熱氣，崔硯池默不作聲地在她對面坐下，先飲一口熱水，又給自己挾了一塊糕。
不高興不一定非要從嘴巴說出來，崔硯池周身氣場深沈，任煙煙悄麽打量過他一眼，便知道他心裏有氣。
她稍一琢磨，挾起塊金黃酥香的脆卷兒放到了他碗裏。
她笑：“這個好吃，你試試。”
脆卷兒是油炸的，崔硯池宿醉醒來，聞著油味兒便去了一半胃口。
“我現在吃不下。”他冷淡回著，將那脆卷兒挾出來放到了骨碟。
任煙煙本想著吃人嘴短，她笑臉盈盈的崔硯池也不好怎樣，不想殷勤獻錯了地方，反討了沒趣兒。
再討好一次未免顯得刻意，任煙煙訕訕低頭，喝了口粥緩解尷尬。
屋外雨絲細細，襯得房裏越發安靜，崔硯池臉色憔悴蒼白，任煙煙瞧著心裏多少有點過意不去。
“崔大人，別氣了，昨晚我不是都跟你道過歉了嗎？再說了，誰要你先說話不算話的呢。”任煙煙在桌下輕踢崔硯池一腳，委婉嬌氣地示弱。
任煙煙這動作做得不講規矩，頗有種暧昧親近的意味，崔硯池心砰的一跳，慌忙無措地把腳往收了一收。
“郡主！”他低聲喝斥，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任煙煙不喜歡沒事兒的時候身邊圍著人伺候，所以向來是有事兒才叫人，現下屋內清靜無人，任煙煙奇怪瞧一眼崔硯池，不曉得沒人瞧見他還介意什麽。
雖說君子理當慎獨自持，這樣卻也未免無趣。
她掃興地說：“你還是喝醉的時候比較討人喜歡。”
崔硯池對昨晚全無記憶，任煙煙這一提，他腦中破碎閃過幾個畫面，臉轟得一下熱了。
“郡主！”崔硯池心裏發窘，低低喚了聲任煙煙，不想要她再提。
這樣子的崔硯池看起來就比剛才生動多了。
崔硯池強作鎮定的模樣煞是有趣，任煙煙不願輕易放過，便放下手中碗筷，眼含笑意地一挪凳t子，湊到了他旁邊。
崔硯池不知任煙煙又打什麽主意，他戒備望著她，稍微往後躲遠了些許，任煙煙仿佛沒註意到他的抗拒，兀自笑著傾到了他跟前。
“崔大人，你還記得昨晚你說了什麽嗎？”
說起來崔硯池酒品算好，不過換衣裳的時候迷糊念叨了幾句，其餘時間皆是沈沈睡著，並不折騰人。任煙煙笑語相問，杏臉桃腮，雙靨含笑，端的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什……什麽？”崔硯池訥訥說著，不由自主地盯住了任煙煙如含了兩汪清泉的眼眸。
任煙煙掌不住一笑，又連忙抿唇強壓下上揚的嘴角，裝作真真兒的神氣唬崔硯池道：“你說陳大人真討厭！”
……
怎麽又被她帶著走了！
崔硯池懊惱一偏頭，任煙煙沒想到崔硯池這麽呆，撲哧一聲便笑得花枝亂顫。
“郡主！”
崔硯池氣惱不已，任煙煙對著崔硯池不退讓地一挑秀眉，意說你奈我何。
任煙煙模樣嬌橫，崔硯池氣不是，不氣也不是，一口氣堵在喉頭半晌，終是洩氣一嘆，投降道：“郡主，你別再戲弄我了……”
崔硯池言語之中滿有種無計可施的沮喪，任煙煙心知再逗他他就該急了。她見好就收，連著點頭將凳子拉遠，乖乖坐回了原處。
“好，吃飯。”
任煙煙做出善解人意的樣子，但無奈越想越好笑，說完就憋不住笑出了聲。她慌忙低下頭想要忍住，可是越忍越是辛苦。
任煙煙低頭笑得肩膀發抖，崔硯池滿心無力，只覺此乃命中一劫。
吃過早飯，上官撫著人來請崔硯池去他院裏議事。崔硯池這兩日耽擱了不少公務，任煙煙知道他急著回家，便在陪王妃閑聊之時，聽下人稟報說他從安平王那裏出來了，就馬上著人去準備車馬回府。
車馬備好，任煙煙先到轎廳，崔硯池姍姍來遲，神情頗有幾分嚴肅，任煙煙不知安平王跟他談了些什麽，可大概也能猜到他是在為政事煩心。
兩人一行往家去，崔硯池一路無話，始終在微垂著眼眸思索，任煙煙識趣地不去出聲打擾，但見這鄭重其事的樣子，也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
京城最近有什麽大事嗎？
好像也沒什麽啊。
就是那鬧得朝野上下雞犬不寧的度田之事，以前弄了那麽多回，也沒見哪回真的弄得天翻地覆了。
不過任煙煙提不起什麽興趣關心些個，因為她現在最關心的是嘉寧。
她悄自想著，嘉寧得知疏查的消息肯定會哭，她昨兒耽擱了沒能進宮去看看，也不知道柳若昭有沒有幫忙勸勸，可千萬別是兩個人抱著一起哭。
兩人各懷心事，氣氛便愈加沈悶。及至回到家中，崔硯池徑直去了書房，任煙煙亦是百無聊賴地回了臥雲閣。
秋涼雨冷，窗外已有了蕭瑟之氣。
天氣不好，任煙煙做什麽也提不起什麽興趣，她臨窗聽雨，拿了本雜書想要消磨掉這惱人時光，但因滿心記掛著嘉寧，始終無法專心。
雨勢時大時小，天色愈來愈陰沈，房中光線漸暗，阿碧上樓來將燈盞點亮，又悄悄退下。
黃昏未至，燭火先燃，任煙煙坐在桌前，無聊地拿小銀挑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昏黃的火焰上劃過來劃過去，更覺惆悵。
“姑娘，柳姑娘來了。”
婉兒不知何時上樓走到了身邊，任煙煙發著呆神游，一下被婉兒的聲音驚得激靈。
誰來了？
柳若昭？
她來幹什麽？
任煙煙神魂歸位，意識到柳若昭冒雨前來多為嘉寧之事，忙要婉兒將她請去舫齋說話。
舫齋坐落在池側，被前任主人頗有心思的建成了個畫舫的模樣，地方緊湊，最適合密談。
任煙煙到得舫齋的時候，柳若昭正站在窗邊，凝神看著被雨點打出了無數漣漪的湖面。
柳若昭上穿豆紅長衫，下配晚波藍繡鶴綢裙，長著副秀麗清淡的長相。她梳得齊整的發髻上除開裝飾有幾樣珍珠發釵，便是一根素雅溫潤的白玉簪子，因纖目薄唇，柳若昭給人的第一眼印象總是冷淡清高。
柳家詩禮傳家，柳若昭飽讀詩書，多少沾染了些文傲之氣，不過任煙煙知道柳若昭就算有時會有些高高在上，心卻是極好極熱的。
不然她也不會和韋諸這個二楞子看對眼。
任煙煙進到房中，柳若昭聽到聲響轉過身，當即快步走到任煙煙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煙煙，我剛從大內出來。”柳若昭一雙鳳眼清光閃爍，其中可見堅定，她說完前半句，眸光一閃似是遲疑，即像下定了決心似地任煙煙說：“我買通了太皇太後身邊的桂月。”
任煙煙震驚地睜大眼眸，霎時懂了柳若昭抓著她的手為什麽一直在抖。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柳若昭松開任煙煙，白著臉微微側過身，“跟你說出來，我心裏舒服多了。”
一向循規蹈矩的柳若昭竟會為嘉寧買通宮人，任煙煙拉著柳若昭坐下，因為激動一時說不出話，就只是熱切興奮地望著她。
柳若昭的手冰涼，任煙煙把隨手的暖爐塞到她手中，柳若昭用力地揣著手爐，似是想用那一點溫度撫平從心中發出的寒意。
“昨兒嘉寧聽到消息便不大對勁，她哭出來我還沒那麽擔心，可她偏哭都不哭，只是一個人怔坐著。”
“下午她去給皇後娘娘請安，路上不知道從哪兒聽到了小宮女們議論，說聖上早上召了幾個大臣入宮商議，差不離已經定了是她，回來永禾宮便開始發燒。”
柳若昭說著眼睛濕了，聲音也開始抖，她皺眉忍耐過一霎，便發狠似地對任煙煙說：“煙煙，嘉寧她太小了！她不懂事不敢爭取，可疏查那種老子死了嫁兒子的地方，她怎麽能去！”
柳若昭急切地一把抓住任煙煙胳膊，眼中滿是悲憤慌張。
“我陪了嘉寧那麽多年，就是犯了規矩，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她死路上走。”
“昭昭！昭昭！”
任煙煙明白柳若昭的心情，她不能平靜地喊著柳若昭的名字，緊緊將她抱住。柳若昭緊繃的身子如釋重負地一松，將頭挨在她肩上，隨即便是帶著哭音的一嚷：“煙煙，我好怕！”
“沒事！昭昭你做得很好，你別怕！”任煙煙拍著柳若昭後背疊聲安撫。
舫齋裏充斥著柳若昭的啜泣，任煙煙耐心地等柳若昭冷靜了些，方輕聲向她問道：“昭昭，你放心，無論什麽事情我都給你兜著，有我給你撐腰，你不用怕。”
“不過你要讓桂月知道你背後的人是我，你爹身為禮部尚書，不知道在被多少雙眼睛盯著，你要小心些。”
柳若昭賄賂宮女無疑觸犯了宮規，指婚一事關乎兩國情誼，柳若昭這樣從中插手，後果可大可小，她如此驚慌，也是因為害怕日後此事敗露會牽連她爹。
事關重大，任煙煙說要攬過所有責任，柳若昭只當她是出於一時義憤，並沒當真。
然而任煙煙卻是認真的。
任煙煙見柳若昭沒說什麽，顯是以為她剛說的只是沖動之語，便看著她的眼睛慎重說道：“昭昭，你信我，我有能力處理好這些。”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便跟你說實話實說，其實我與嘉寧早知道了疏查或許會求親。這兩月來我隱而不發，沒有任何動作，一是因為嘉寧不願意，二是我也心存僥幸，覺得事情或許不會這麽糟。”
任煙煙低眸，想要掩蓋住自己眼中的後悔。
她是真的很後悔，早知會有今天，她當初說什麽也會去求太皇太後將嘉寧留在身邊，而不是一直幻想，一直幻想。
她想，那時沒有利益關系，興許齊帝見是太皇太後開口，說答應就答應了呢。
畢竟他一直都不在乎嘉寧，嘉寧是想嫁人還是想給太皇太後送終，對他來說根本就沒有差別。
柳若昭今日此舉，恰像是在任煙煙的猶豫背後猛推了一把，叫她自慚形穢。
“昭昭，你走出這一步便是沒了回頭路。接下來，我們只能繼續往前走。”任煙煙停頓一晌，抿了一下唇，“昭昭，這一次我一定要得償所願，一定要。”
任煙煙的眼睛清澈明熠，低婉的聲氣裏有種柳若昭從未見過的義無反顧，柳若昭怔忡片刻，體味到任煙煙的決心，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任煙煙說得不錯，自她找上桂月的那一刻，嘉寧就已不再無辜。
適婚的三位皇女：繁昌、嘉寧、武安，繁昌從小養在皇後宮中，皇後齊帝對她視若明珠，不可能將她送t去千裏之外。嘉寧試圖推諉，其實就相當於把武安推上前去。
而武安母妃的為人……
柳若昭想到賀貴妃平素那恃寵而驕，跋扈高傲的模樣，不禁打了個冷戰。
賀貴妃不知道這事兒還好，知道了必不可能放過她。
柳若昭先前滿心想著阻止這件婚事，竟忘了還會牽扯到賀貴妃。
柳若昭惶恐一擰手中的繡帕，“煙煙，你是說這仇已經結下了嗎？”
“不錯。”任煙煙神情嚴肅地點點頭，但馬上又寬慰道：“不過你別怕，你背後除了我，還有韋諸呢。韋諸是皇後的人，便是賀貴妃要對你如何，總也得忌憚忌憚皇後。”
柳若昭勉強一笑，並不覺心有松快多少。
兩人既成共謀，柳若昭便將收買桂月的經過仔仔細細地告知了任煙煙，任煙煙聽罷半晌不語，柳若昭瞧她不發一言，輕輕碰了下她胳膊，小心問道：“怎麽了？你是擔心桂月會出賣我們？還是會拿錢不辦事？”
“不是。”任煙煙搖頭否認。
她不擔心桂月拿錢不辦事，因為柳若昭除了銀錢之外，另許諾了給桂月哥哥謀個裏長職位。柳家能為桂月兄長謀職，自然也能拿捏他，桂月既然敢提出要求，那便不會出爾反爾。
任煙煙擔心的不是太皇太後不肯幫嘉寧，而是另一件事。
不過此事現在說起為時尚早。
她思忖一剎，對柳若昭道：“外公最近不讓我進宮，宮中的動靜只能靠你傳遞。嘉寧好欺負，性子軟，桂月的事你就莫與她說了。”
“昭昭，你好好勸勸嘉寧，宮中諸人不會提防她，可她這時候要弄出來動靜，反而可能會引起猜疑。”
“你放心，我都懂的。”事以密成，柳若昭心有九竅，不用任煙煙多說便明白她的意思。
兩人說話說得專註，渾沒註意到外面天色變化，待細細談完，雨已經停了。
夜色四合，任煙煙見時辰向晚，便挽留柳若昭道：“天晚了，你不若在我這兒吃了晚飯再回去。”
柳若昭猶在思量著明日進宮應當如何如何，她聞言轉頭望向窗外，見天已經全黑了，當即站了起來。
“不了！我得走了，韋諸還在等我呢！”柳若昭著急說著，皺眉便是一嘆，“唉，他等了這麽久，肯定要氣了。”
柳若昭提及韋諸情意綿綿，任煙煙不禁一笑。
她知情識趣地揶揄，“那我不留你了，你快去會情郎吧。”
柳若昭現下心情比來時不知松快幾多，她莞爾一笑，不甘示弱地回擊道：“你怕不是想著趕緊把我送走了，好去和你夫君一起吃飯？”
“禦史臺一向忙，崔大人好不容易在家一天，你老實說是不是嫌我來的不是時候，耽擱了你們？”
柳若昭這張嘴啊！
“偏你伶牙俐齒！”任煙煙臉面微紅，羞惱地錘了下柳若昭。
送走柳若昭，任煙煙也覺餓了，她吩咐過婉兒在映碧館擺飯，想了一想又向阿碧道：“你去趟書房，就跟大人說該吃晚飯了。”
任煙煙吃飯時從來沒管過崔硯池，阿碧一楞，先沒反應過來任煙煙要她去哪兒，再想起今早臥室那一幕，小臉兒一紅，趕緊答了聲是。
其實任煙煙也說不出為什麽要請崔硯池一起吃飯，她只是覺得反正他在家，一個人不如兩個人。
任煙煙從舫齋到映碧館，略坐了會兒飯菜便上齊了。阿碧還沒回來，她坐在桌前等，可後來阿碧回來了，卻是一個人回來的。
“姑娘，大人說他還在忙，要你不必等他，他自己會招呼自己。”
任煙煙何曾想過崔硯池會拒絕，阿碧面露難色地回完話，她意外一怔，心裏噌噌往上冒火。
好，這回顯得是她上趕著了！
“不來算了，那就不管他了。”
她故作平淡地一語，冷著臉拿起了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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