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六十九日

關燈
第六十九日

第六十九章

祝今夏曾讀過一首小詩, 叫做《最佳觀賞點》,它說:

人只適合遠遠地望,

並不適合端詳。

越得不到才越倒海翻江,

越湊近看, 便越失色尋常。

留步吧。

就愛他的事不關己, 和高高在上。

在她告別大山,回到綿水後,一切都回歸正軌, 她也曾在心裏反覆咀嚼, 告訴自己時序之於她便是最佳觀賞點。

摘不到的月亮才最亮, 嗅不到的玫瑰才會一直芬芳。

隔著重重大山, 他們之間有著絕佳的距離,於是白月光不會變成粘在胸口的白米飯, 朱砂痣也不會化作蚊子血。

可再多的理智也無法叫她懸崖勒馬。

她睜開眼來看著近在咫尺的人, 隔著這樣近的距離, 她甚至能看清他鼻翼一側有顆很淺很淡的小痣, 像有星星隕落親吻在肌膚之上。

他嘴唇緊抿, 像是最刻板自律的君子,可滾動的喉結出賣了他,君子也有凡心。

祝今夏看著那顆小痣, 又看著他輕顫的喉結,被無名浪潮所慫恿。

今夜他刮了胡子,理應得到獎賞。

她凝視著他下頜處幹凈清晰的弧線,有一道陰影在那裏留下一道彎折,隔著這樣近的距離, 幾乎能隱隱聞見剃須水的味道,辛辣裏透著薄荷的涼。

這一刻祝今夏恍然大悟, 讀再多光風霽月的書,學再多高屋建瓴的理論,人類終將在動心時刻心甘情願淪為荷爾蒙的奴隸,對激素俯首臣稱。

人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的距離,憑什麽要推遠?

她用熾熱的目光看著那顆小小的痣,視線逐漸上移,昏暗的燈光下時序的臉輪廓分明,眉骨優越到叫人感慨老天造物有多偏心。他微微斂眸,內雙的眼尾顯露出一道矜持的褶皺,像雨燕躲在檐下兀自害羞。

記憶中有很多這樣的時刻,他什麽也不說,就這樣看著她,明明眼裏充斥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欲望,卻永遠保有一絲清明,克制而隱忍地保持距離。

他不會知道有時候沈默的掙紮更引人入勝,好過風花雪月漫天情話,好過無話不說有問必答。

更要緊的是,他不需要說,她全都能看懂。

接觸到那樣的眼神,誰又能不為所動?

像是有人在心裏撒下一把種子,它們爭先恐後破土而出,卻並未長成花朵或參天樹木,而是匯成一片荊棘。

祝今夏只想劈開它們,不顧一切斬斷阻礙,劈開它們。

她順應內心,捉住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湊了上去。

她問他:“你不親我嗎,時序?”

肉眼可見,時序鼻息沈重,眼神也更加暗沈,深陷的眉頭隱隱浮出刻板的紋路,看她的眼神不是情人就是敵人,亦或二者皆有。

人生中第一次,祝今夏覺得自己從乖乖女、優等生變成了壞女人。

她看出他的掙紮,所以壞心眼地拋出問題,卻不等他回答,已經幹脆利落付諸行動。

時序腦中混沌如巨石隕落,掀起洪水滔天,很多話已至嘴邊,卻找不到一絲清明的理智能串聯起來。

他鮮少有過這種時候,過往的人生更像是數學題,不論再難也總有解,而他習慣了有條不紊,思路清晰的解題過程。

“你要親我嗎,時序?”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你冷靜點”,“想好了再說話”,“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嗎”,很多玩笑似的話可以阻止她,可拒絕的話還在嘴邊沈浮,不等他開口,眼前的人影已朝他無限靠攏。

時序下意識側頭避讓,卻又避讓得不夠徹底,僅僅只錯開了嘴唇,那個吻終究落在了相去不遠的位置。

是有意為之,還是真的避讓不及,他無法為自己開脫。

他只知道下一秒,柔軟的觸感貼在下頜與脖子相接處,帶著沈重而滾燙的鼻息,燙得他心神俱滅,幾乎渾身戰栗。

三十三年,未曾有過。

鼻端縈繞著熟悉的氣味,那陣蓬勃的綠意和沐浴露的花香混合在一處,像是海妖的歌聲,勢要將這片欲望海域的所有過客都拉入其中共沈浮。

他能感覺到自己渾身一顫,喉結像積雪厚重的枝頭,因負荷過載而震顫不已。

被握住的手倏地收緊,以更大的力氣將她覆在其中,幾乎要將之折斷。

懷裏的人吃痛地溢出一聲,聲音悶在他的脖頸處,又化作新的魔咒將他拉入水深火熱中。

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與他的野蠻有力相比,她有著截然不同的脆弱與柔軟,只消稍一用力,就能折斷這支美麗孤高的花。

那些夢中的隱秘,不為人道的世俗之欲,在無數個夜裏折磨著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而今卻化為現實鋪展開來。

他要用盡全力克制自己。

旺叔。

中心校。

一線天。

大山。

腦子裏反反覆覆翻騰著,像是魔咒一樣纏繞他半生,又如緊箍咒一般束在頭頂的枷鎖。

他要用盡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把她攬入懷中。

“祝今夏……”

終於,一切塵埃落定,時序勉力定住心神,把她拉開。

溫熱的觸感從脖子上離開時,她留下的濡濕氣息經由微涼夜風一蒸發,立馬化作一片雞皮疙瘩,似在抗議溫暖源的離去。

明明不過幾秒鐘的貼近,離去後竟有了空撈撈的感覺。

隨著他堅決的動作,祝今夏被拉離他的懷抱,慢慢地,慢慢地擡起頭來看著他。

時序沒說話,她也沒說話。

他的眼裏是一片掙紮後的塵埃落定,盡管沈郁,卻足夠清明。

祝今夏看明白了,這叫她剛才還沸騰的血液忽然結冰。

人果然還是不該沖動行事,沖動是魔鬼,後悔也來不及。

她抽回手來,揉了揉被他握痛的手腕,低笑一聲,“送上門的都能坐懷不亂,你不該叫時序,該叫時下惠。”

嘴裏說著一如既往插科打諢的話,緊繃的聲音卻洩露了心聲,祝今夏幾乎是落荒而逃,飛快地遠離沙發、遠離他,雙腳趿上拖鞋的一瞬間,就匆忙扔下一句“我去睡了”,試圖將自己藏進更隱秘安全的角落。

沒走上兩步,手腕被人一把拉住。

“祝今夏。”時序將她拉回沙發,用黑沈沈的眼睛凝視她,“我們談談。”

——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祝今夏處於一種自我封閉的狀態,幾乎聽不進時序在說什麽。

有什麽好說的?

她主動了,被拒絕了。

她都親上去了,被他推開了。

她開始詰問自己,到底吃錯了什麽藥,為什麽要做這樣的嘗試?帶他回來的時候,她可沒有一點今晚要做點什麽的預期。

她甚至開始對自己進行道德審判:

祝今夏,你才剛離婚,證書拿到手還熱乎著,前兩天還下定決心要做個獨立女性,今天就開始迫不及待投懷送抱了?

太離譜了。

太難堪了。

各種負面情緒湧上來,她像個岌岌可危的君主,努力鎮壓暴亂的雜念,卻力不從心。

那是一個略微潮濕的秋天的晚上,窗外似乎起了一層蒙蒙的霧,又或許是她的眼睛裏起霧了,才會看周遭的一切都顯得不甚清晰。

客廳的兩面是巨大的落地窗,足以看清小區裏的萬家燈火,一扇一扇的窗戶像是威士忌裏的冰塊,一方一方,浮動在夜幕之上。

祝今夏吸吸鼻子,覺得有點難堪,但好在她今年二十九歲了,而非十九歲。十九歲的她可能會一整晚都陷入負面情緒裏,二十九歲的她掙紮了幾分鐘,直接舉手投降了。

成年人要對自己所做的一切負責,打起精神來,收拾收拾爛攤子吧。

她終於平靜下來,擡眼問時序:“我是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身側的男人微微一頓,反問:“你對搞砸的定義是?”

“你在山裏親我那次——”祝今夏說,“我事後發了火,說你不經允許做這種唐突的事情,讓大家再也回不去了,面對面都會尷尬,再也不能無話不說——這就是搞砸。”

時序又停頓了一會兒,才說:“沒親到。”

……?

祝今夏有點不可置信,擡高了嗓音:“現在是在跟你討論親沒親到的問題嗎?”

“你剛才也沒親到,所以我們扯平了。”

她破涕為笑,是被氣笑的。

“行,行行行,沒親到,扯平了。”

“所以你也用不著難堪,大可以告訴我,這是一報還一報。”時序抽了張紙,按捺住想幫她擦眼淚的沖動,塞她手裏。

祝今夏沒好氣地拍開了,自己用手背擦了把臉,“那你跑來綿水是幹什麽的?就為了勾引我行差踏錯,最後被你拒絕,一報還一報?”

時序似有無奈,“祝今夏,你講講道理,我怎麽勾引你了?”

“你借口有會連夜趕來,又是照顧我奶奶,又是說我不哭了就不算白跑一趟。”祝今夏越說越站得住腳,終於從剛才的自怨自艾裏抽身而出,開始把炮火轉移到罪魁禍首身上,“還敢說不是你勾引我?”

她繼續往下羅列罪狀。

“你跟我逛夜市,拍我挫照,吃我剩飯,還開玩笑說要娶我,剛才我睡著了,睜眼一看,你手都要落在我臉上了,怎麽,你準備告訴我你是要打蚊子嗎?”

“這個天哪來蚊子?”時序反問。

你看他,到這個時候了還邏輯清晰。

祝今夏問:“那你說啊,你伸手是準備幹嘛?”

時序沈默良久,才說:“不知道。”

祝今夏怔楞片刻,正欲追問,就聽見他說:“大概想做和你一樣的事,想觸碰,想靠近,所以在自己都不知道意圖的時候,手已經自有意識伸了出去。”

她倏地停下,不知該說些什麽,剛才還萬念俱焚的腦袋又被點燃了,那些負面情緒被他一句話燒得精光。

最後只能嘀咕同樣一句話:“那你還敢說你沒勾引我,就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時序無可奈何地笑了,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她氣鼓鼓抱著抱枕,他隨意地側坐著,雙手交握,手肘抵在腿上。

“告訴我,祝今夏,你現在到底在氣什麽?氣你沒親到我,還是氣我拒絕了你?”

“有什麽區別嗎?”

“有。”男人側過頭來,黑壓壓的眼神向夜幕四合,鋪天蓋地壓下來,“我拒絕的只是你當時的舉動,不是你。”

這聽上去很荒謬。

祝今夏問:“你要是沒拒絕我,幹嘛拒絕我親你?”

頓了頓,她低聲笑笑:“怎麽,嫌這張嘴親過別人,怕臟——”

“祝今夏。”時序的臉色驀地一變,幾乎是厲聲打斷她,他眉頭緊蹙,一字一頓道,“這跟你結沒結過婚,親沒親過別人沒有半點關系。也請你不要隨便使用臟這種詞形容自己,你明知道婚姻不會影響你的個人價值。”

“是嗎?”看他這樣疾言厲色,祝今夏心念驟起,故意說,“可我看最近大家給我介紹的對象,不是二婚三婚的,就是玩夠了準備收手的花花公子,像喬師兄那樣沒有結過婚的優質對象,倒是沒有人替我撮合過。”

時序目光沈沈看她半晌,說:“我不管別人怎麽想,但你不能這麽想。要是將來有人因此看輕你,用離過婚來貶低你,你讓他來找我。”

“找你?”祝今夏一楞,“找你幹嘛?”

“吵架或者打架,隨他選。”

有那麽一瞬間,祝今夏想笑,但她繃住了,只是沒好氣地說:“怎麽,你被頓珠附體嗎,動不動要跟人吵架打架?”

不待他說,她又問:“還有,你在山裏,我在綿水,隔這麽遠,你怎麽跟人對線?”

時序擡眼看她,淡道:“隔這麽遠,我現在不也在你面前?”

“……”

“這次怎麽來的,下次還怎麽來。”

祝今夏徹底說不出話來。她的眼底一直有一層模糊的霧氣,起初也許是因為被拒絕,後來卻是因為他著急的語氣,和再嚴肅不過的話語。

她能看出他無法克制的關心,和不得不拉遠距離的決心。

兩人在沙發上坐了片刻,窗外忽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雨勢很急,斜風卷著濕意闖進紗窗,吹得陽臺上的衣物東搖西晃。

她趕緊沖向陽臺,因為過於著急,也沒搖下升降衣桿,只踮著腳尖去夠,前兩下都沒夠著。

第三次嘗試時,身後有人來了,一手摁住她,一手輕而易舉摘下衣架,嘴裏問她:“放哪?”

劈裏啪啦,雨點砸在雨棚上,動靜很大。

涼風將雨水吹進紗窗,打濕了裙擺,也沾濕了面頰,她回過頭去,一言不發接過幾件衣服,轉身往臥室走。

腳步聲跟在身後。

她率先進屋,砰的一聲關上門,沒兩步又聽見他敲門。

“祝今夏。”

“幹嘛?”

她其實並未生氣,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怕他看見她脆弱的樣子,更希望在他離去前這短暫的夜裏,她是堅強的,是足夠獨立的。

所以她克制住眼淚,甕聲甕氣地說:“十一點了,學校也該熄燈了,從現在開始不許說話,我家和學校一個規矩。”

敲門聲停下,沒有說話聲,卻也沒聽見遠去的腳步聲。

祝今夏本能地屏住呼吸聽門外的動靜,沒想到下一秒,睡裙兜裏的手機忽然嗡動兩下,嚇她一跳。

拿出來一看。

時序發來消息:“那我在這說?”

祝今夏沖著大門外又喊一聲:“微信也不行!”

隔了幾秒鐘,Q|Q消息又來了。

“那這呢?”

不等她說Q|Q也不行,很快,短信也湧入屏幕。

時序:“1”

……………………

1你妹啊1。

祝今夏想罵,想笑,熱淚卻忽然湧出,像春冰瓦解。

她沒再猶豫,低頭擦著仿佛永不幹涸的淚,轉頭大步流星走到門口,一把將門拉開。

他看見也好,沒看見也罷,祝今夏就是祝今夏,原原本本地站在他面前,英勇的士兵不懼於接受一切嘲笑或褒獎。

門外的男人收起手機,安靜片刻,似乎在想該如何開口,最後眼神微定,落在她濕漉漉的面上。

他的喉嚨因那片銀河而暗啞發緊。

“祝今夏,你談過幾次戀愛?”

祝今夏一怔,不明白他怎麽忽然問起感情史,稍作遲疑,還是回答了:“就一次。”

“我就不必多問是和誰了。”時序說,“不然有人該殺過來了。”

祝今夏:“……”

他又問:“那你喜歡過幾個人?”

除了衛城……

“小學六年級隨大流地關註過班裏一個轉學生,高中的時候懵懵懂懂喜歡過隔壁班的學習委員,後來大學本科,也偷偷欣賞過教我二外的法語老師。”

祝今夏以為時序要跟她聊情史,但她猜錯了。

時序不假思索拋出下一個問題:“那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都在想什麽?”

都在想什麽?那些懵懂稚氣的時刻,過了就過了,她幾乎只記得一些特別的片段,卻拼湊不出太多完整的記憶。

“我能想什麽?”她奇怪地說,“那時候年紀太小了,我什麽都沒想,只想喜歡他啊。”

“是嗎。”時序靜靜地看著她,說,“我恰好相反。”

“……”

“十幾二十歲時你遇見一個人,什麽都沒想,只想喜歡他。而我三十多歲遇見一個人,什麽都想遍了,卻唯獨不敢喜歡她。”

那一天,時序說的話比以往加起來都要多。

他們總是插科打諢著,總是說說笑笑的,鮮少有過這樣認真的時刻,這一次是他來說,她聽著。

他說很多人喜歡一個人,也許是因為對方容貌較好,因為她在某一刻閃閃發光,因為她能補全自己過往遺失的人生碎片,又或許緊緊是希望有一個人陪,有一個精神依靠,或是滿足生理欲望。

“可我對你不是這樣。”

“不是只有牽手擁抱接吻□□才會滿足,吃飯時聽你和頓珠一起鬧我,或是備課時看你反覆排練,哪怕只是安靜地聽你碎碎念,時間也變得很慢。”

“你在山裏的時候,每晚看著小樓燈光熄滅,我都在想著要是下一秒天亮就好了,天亮了就能和你見面。”

“後來你走了,我開始手機不離身,它每震動一次,我都會第一時間查看是否是你來消息。它要是不響,我就隔一陣檢查自己是否有所遺漏。”

“沒有消息的時候,會揣測你是否在上課,我甚至能想象出你站在講臺上娓娓道來的樣子。有消息的時候,我就一遍一遍地看,希冀於那些陰差陽錯被我錯過的雪月人生,在你這裏都能盡善盡美。”

他很少回覆,即便回覆也總是少言寡語,因為他不願成為她人生裏的一線天,禁錮她的視野,限制她的自由。

他更想做經過她世界的一陣風,如果可以,助她一臂之力飛得更高些,更遠些,而哪怕做不到,也能悄無聲息或遠或近存在於她的生命裏,看她活得自由自在。

“人生的身不由己太多,老天爺對我比較苛刻,安排了更多枷鎖給我,可你不同。”

她的離婚有他濃墨重彩的一筆,說他有私心鳩占鵲巢也好,說他大公無私推波助瀾也罷,她總之是從牢籠裏飛出來了。

他又怎麽能把她拉進自己的世界裏,剪掉她好不容易掙脫的翅膀。

那不是愛,那是自私。

那一晚的對話像是意識流的散文詩,漫無邊際,沒有中心,和他們的關系一樣沒有落點,有種無拘無束的暢快。

窗外有一場大雨,將世界變得充滿詩意,即便是暗無天光的黑夜,世界也並不暗淡。

風搖碧浪層層,

雨過綠雲繞繞。

恍惚間,祝今夏回到了離開大山的那一天,那時候還是夏末,山裏下著暴雨,鋪天蓋地仿佛要將世界吞沒。

她和時序留在方姨小小的院子裏,聽暴雨如註,聽雨打芭蕉。

她沒有說過,其實她從前很討厭雨,她討厭雨水帶著泥沙鉆進鞋底的冒昧,也討厭衣袖裙擺粘在皮膚上的黏膩,她不喜歡暗不見光的白日,也不喜歡過分嘈雜的夜裏。

可是那一天她無比感謝那場雨,它把他們困在了四方小院裏,得以多停留一日。

後來回到了綿水,從夏末到秋天,再也沒下過雨。

祝今夏卻仿佛被困在了那個夏天,再也沒有走出來過,她從那一天起一直在等待同一場雨。

而今終於又下起來,淅淅瀝瀝是城市的秋雨。

他們站在臥室門口,說著說不完的話,彼此臉上都有濕意。

她說如果她還是十八歲的祝今夏,一定會不顧一切回到山裏,奔向他,奔向那群孩子。

他也說如果他還是十八歲的時序,一定會毫不猶豫請求她接受他,一起回去或重新出發。

可他們畢竟不是十八歲的少年了。

二十九歲的祝今夏,在自己喜愛的文學殿堂裏摸爬滾打已久,手持火炬勇敢前行,沒有退回山裏的意願,因為山裏沒有她要讀的書,也沒有她需要的文獻資料,接觸不到她渴望聆聽的great minds。

她喜歡時序,甚至愛慕他,卻不能夠為他終止自己的人生進程。

她更知道她不能勸說時序離開中心校,旺叔已然病倒,那所學校,那群孩子,那片大山都需要他。

時序笑了,說這樣也好,那句話怎麽說來著?

“一個在文字裏白馬春衫慢慢行,一個在生活中蠅營狗茍兀窮年。”

她看璀璨星河,他望人間煙火。

祝今夏呼吸沈重,輕聲問:“時序,你會遺憾嗎?”

“不會。”他用透亮的眼望著她,徐徐地笑了,“知道世界上另一個我在城市一隅自由自在過著我向往的生活,我已經得到了我期望中最好的結果。”

祝今夏別過臉去擦掉又一行眼淚,也跟著笑了,說也是,什麽叫結果,結婚嗎?

“你看我,結了不也離了。”

時序問:“那白頭偕老呢?”

她說:“白頭偕老也不算結果,兩個人裏總有一個會先走。”

“那對你來說,什麽是結果?”

祝今夏已經看不清他,卻還是努力擦掉眼淚去看他。

她說時序,在你今晚真誠勇敢向我袒露心意,分享脆弱的這一刻,我就得到了我要的結果。

都說人與人只要有過那麽一瞬間就夠了——

“可是我和你,我們擁有的不止一瞬間,我們擁有無數個共振的瞬間。”

那是當她老去後,能夠一次一次提醒她自己曾用力活著、用力愛過的瞬間。

那一夜,時序到最後也沒有吻祝今夏。

盡管在夢裏夢外肖想過無數遍,他也無限克制,只用眼睛描摹。他可以跨越重山為她而來,卻不能將她帶回一線天裏。

所以他站在走廊裏,與她隔著一條窄窄的門框,也像隔著楚河漢界。

他像個虔誠的信徒,恪守著自己的準則,一心目送女王登上寶座,統治自由的王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