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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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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日

第七十章

暗戀還打什麽勝仗,

摘得下來誰還叫它月亮。

要沖動,要草率,要目盲,

要在四面楚歌裏大愛一場。

夏天嘛就這麽長,

不盡興不值當。

——《過程》

——

說來奇妙, 時序睡了個好覺。

原以為該輾轉反側的,畢竟說了太多意難平的話,她又睡在隔壁。

可整間屋子都充斥著祝今夏的氣息, 他坐在床沿, 在明亮的燈光下看著目之所及, 仿佛處處都有呼應。

床尾的法式書桌是胡桃木的, 桌上擺著各種文獻資料,翻開看看, 清一色的英美文學相關。

祝今夏研究的方向有非裔美國文學, 有女性主義, 她曾說過為了避開在書房裏開黑的人, 她有無數個夜晚都在客房裏敲鍵盤度過。

而今輪到他待在這間屋子裏, 目光落在那張書桌上時,總覺得能看見無數個在深夜伏案疾書的她。

床品不止看著賞心悅目,觸感也柔軟細膩, 這叫他想起在山裏時,她曾對著他洗得發白發硬的床單不可置信道:“你這是在山裏修仙還是出家呢,這能睡人?”

時序關燈閉眼,在一片黑暗中聞到了她的氣息。

那陣蓬勃的綠也許不在空氣裏,但沒關系, 他已經記住了那個味道,它如影隨形。

次日是周六, 他能留在綿水的最後一天,周日無論如何都要趕回宜波,周一早上,所有學生上第一堂早課時,他必須出現在中心校。

但沒關系,又偷來一天,時序已經很知足了。

他在這樣平和的喜悅裏入睡,甚至做了個很美的夢,夢裏他沒有回到中心校,還在北京做科研。地科院的宿舍不算大,一室一廳,他正對著小小的沙發撓下巴,片刻後又開始打量起臥室的那張單人床。

兩個人好像住不下,這是夢裏的他在思考的問題。

醒來時,房間裏依然昏暗無光,時序原以為時間尚早,直到拿過手機一看,才發現已是早上九點半。

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到過這個點。

時序起床開窗,刷的一聲拉開遮光窗簾,也推開了窗玻璃,伴隨鳥鳴一起闖入屋子的還有小區裏人們淺淺的說話聲。

雨後初晴,太陽並不算熱烈,略顯矜持地藏匿於淺淡的雲裏。

往下看,有人騎著自行車,有人拎著菜籃子,人們並不算匆忙地行走在綠化植被充足的小區裏,像漫步花園中。

他很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時刻了。

一線天裏沒有人間煙火,沒有這樣多形形色色的面孔。

學校裏每天早晨六點半,雷打不動的起床鈴,包括周末在內。而他這個校長不得不先於大家起床,哪有全體師生都忙碌起來,校長還在床上蒙頭睡大覺的呢?

一到六點半,學校裏像是行軍打仗一般,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

時序習慣了。

是在這一刻他才忽然感受到久違的生活,他低頭看著一對白發老人結伴而行,手裏似乎拖著買菜用的小推車,有一瞬間他希望自己也是其中一個。

轉瞬間想起昨夜的夢,時序笑起來。

該說他太樂觀,還是未雨綢繆呢?昨晚人家才剛親了他一下,半夜他就開始思考雙人沙發和雙人床了。

等到時序推開臥室門,迎接他的是一陣奇特的食物香氣。

廚房是開放式的,祝今夏正在島臺與竈臺邊忙得不亦樂乎,開烤箱,取香腸;開蒸箱,拿玉米;關吐司機,夾出面包;最後是打開微波爐,取出熱牛奶。

看時序頭發亂蓬蓬地遠遠觀望,她手忙腳亂中還不忘斜他一眼。

“你就準備隔岸觀火?”

“只是覺得稀奇。”時序側頭看看窗外,“太陽沒打西邊出來啊?”

他在揶揄她竟然會下廚。

祝今夏笑出聲來,目光明亮地與他對視,“只是覺得在學校裏吃你三個月,好不容易你來綿水了,也該我稍盡地主之誼。”

時序聞言便像領導一般負手而來,在島臺上視察一周。

吐司配意式香腸,番茄醬和黃油裝碟在旁,熱牛奶在杯子裏,咖啡壺裏還冒著熱氣。

“這就是你的地主之誼?”時序道,“全是預制品,沒一個正經菜。”

領導頗為挑剔地給出點評,被大廚予以白眼。

“明知我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能有這桌不錯了,您見好就收吧!”

他們對坐於島臺之上,一個喝咖啡,一個喝牛奶,一個吃面包配香腸,一個啃玉米。房間裏漂浮著黑膠唱片機帶來的慵懶爵士樂,一個完美的周六早晨。

無人再提昨夜之事。

那個錯位的親吻如同那場倉促而來的雨,盡數留在了日出之前。

——

趕在午飯前,兩人一同去了醫院,時序在小區門口找了家花店,打包了一束粉白相間的康乃馨。

祝今夏問:“買這沒用的幹嘛?”

時序說:“給老人家的,大病一場,開心開心。”

“她不會開心,只會說你浪費錢。”

“那我們打個賭如何?”時序把花遞給店主,回頭一笑,“我賭她會說浪費錢,但一定也會笑得很開心。”

祝今夏一怔,又聽見下文。

“你說過爺爺走的很早,奶奶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後來沒有再成家。她今年八十歲了,上一次收到花是什麽時候?”

那束花花了時序五十塊大洋,他眼都沒眨一下,反倒是祝今夏替他心疼。

踏出花店時,時序笑話他:“祝今夏,你有沒有發現你現在比我還俗,動不動提錢,掉錢眼裏了?”

祝今夏氣笑了,“我這是為誰心疼啊?”

時序氣定神閑。“我的工資還不歸你管,你暫時先別急著心疼。”

祝今夏噎半天,憋出一句:“那你也別討好我奶奶,是我奶奶又不是你奶奶,你又不當她孫女婿!”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又笑了。

時序把花遞給她,“拿著。”

“你沒長手?”祝今夏嗆他,“誰的花誰拿。”

“拿了怎麽騎車?”

時序一把將花塞她懷裏,停在路邊的共享車區域,拿出手機掃碼。

“我們騎車去?”祝今夏眼睛都睜大了。

這裏離醫院可有五六公裏!

“剛出了血,當然要省省錢。”說話間,時序已經掃開一輛帶後座的電瓶車,自己先坐好了,“上車。”

祝今夏捧著花,停在路邊先笑了兩秒鐘。

“這叫什麽,騎自行車上酒吧,該省省該花花?”

“上車。”摳門的人冷靜發話,“還是非要我說公主請上車?”

祝今夏笑得更厲害了,“誰家公主坐電瓶車啊?你家的?”

時序淡道:“我倒是想。”

一句話,又成功叫祝今夏笑不出來了。

她慢吞吞爬上車,想了想,揪住了他的衣角,像在一線天裏坐在他的摩托後座一樣。

沒想到還會有這一天,這一刻,她發現其實她很想念。

雨後的秋天草木濕潤,路邊還有昨夜一場驟雨留下的水窪,被車輪碾過碎成無數倒影。每個倒影裏都有一前一後兩個身影,電瓶車速度不算快,卻能帶起他們的頭發,連帶嘴角也上揚著。

他目視前方騎著車,她坐在後座抱著花,嘴裏是漫無邊際沒營養的話,腳邊是飛揚的裙擺。

醫院裏。

收到花,祖母很高興,一邊埋怨人來了就好,就別破費了,一邊笑得合不攏嘴。

時序的眼神卻在找祝今夏,她看明白了他在問:怎麽樣,我賭贏了吧?

他們陪祖母吃過午飯,又辦好出院手續,在下午時分將老人接回家。

時序忙前忙後,祖母十分過意不去,只能感嘆自己這孫女不行,讀了一輩子書,動手能力差勁,一遇到事情家裏還得有個男人才行。

祝今夏翻白眼,說自己好歹學的女性主義,沒想到祖母會說這種不利於性別平等的話來。

祖母亦時髦地反問:“那不然你給我打套拳?”

只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時序把老人家扶到沙發上坐下,笑笑說沒關系,以後有事可以找他。

這話成功轉移了目標。祖母用探尋的目光看著他,說:“可你在山裏,我怎麽好大老遠把你找來?”

不等時序回答,祝今夏已經把話題岔開,她端著洗好的水果從廚房走出來,“嘗嘗,剛上市的脆柿,看著挺甜。”

祖母拿了一只,又去看時序,“我聽今夏說你是清華畢業的博士生,畢業後在地科院工作,是為了家人才回到鄉裏當校長,這樣未免太可惜了,有沒有打算將來——”

“奶奶。”又一次,祝今夏開口,將剝好皮的柿子遞給老人,交換她手中那只原封不動的,“吃東西的時候先別說話,柿子多汁,別流的到處都是。”

她沒有放任時序在祖母家中久留,催促著老人去小區的棋牌室打打麻將。

“你那堆老姐妹肯定都想你了,去吧,幾天沒碰,你也手癢了。”

看出孫女不願她多問,祖母也知情識趣地拎著小包往棋牌室去了,只在出門穿鞋時伸手點點她,比嘴型:“你呀!”

祝今夏回頭,看見時序拿著柿子站在客廳裏,也笑了,“不走嗎?”

時序問:“去哪?”

“不知道。”祝今夏眨眨眼,“但你好不容易來城市放風一天,好像不應該宅在家裏面?”

話是這樣說,出了門才發現她也不知該去哪裏。

說來可笑,人來到這個世上只有一次,人生苦短,本該吃想吃的飯,見想見的人,看喜歡的風景,做喜歡的事,可往往回看時才發現都沒有做到。

大家都在委曲求全,為工作奔波,口口聲聲是為了更好的明天。

在她這樣說時,時序笑笑道:“今天沒有吧。”

“沒有什麽?”

“沒有委曲求全。”他低下頭來看著她的眼,說,“吃到了想吃的飯,也看見了不錯的風景,見到了……”稍微停頓片刻,他略去了即便不出口他們也都心知肚明的賓語,“漫無目的做什麽都行。”

祝今夏無以回應,她急急忙忙掏出手機,說那你等我,我給你規劃一個旅游路線。

時序任由她這樣做了,也沒拆穿她忽然泛紅的雙眼。

他只是覺得時間太短暫,很多話來不及說,為了遺憾不那麽遺憾,至少在今天稍顯圓滿,他選擇誠實一點。既然彼此之間已經隔著群山,就不要再有太多欲言又止和緘口不言。

她不是說了嗎,在他坦誠相待的那一刻,她就得到了她想要的結果。

後來的半個下午,他們果真漫無目的游蕩在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裏。

說熟悉,是因為祝今夏在這裏長大,在這裏紮根。說陌生,是因為她習慣了上車就埋頭看手機,坐地鐵也望不見窗外風景的匆匆出行,將近三十年的時間裏她對這座偌大的城市竟沒有太多了解。

時序依然用共享電瓶車搭她,他們走馬觀花在這座城市的邊邊角角裏觀光,偶爾停下。

“那家巷口有家很好吃的酸辣粉。”祝今夏擡手。

“吃。”時序果斷剎車停在路邊,招呼老板來兩碗酸辣粉。

“這裏轉彎有家涼粉店,我小時候它還開在農貿市場那邊,生意很好,現在打擊小攤小販,它就開到了街邊的店裏。以前一碗一塊,現在漲到了一碗十塊,但生意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吃。”

“司機師傅”很捧場,一個急轉彎開到涼粉店門口。

一個下午過去,兩人的肚皮都鼓鼓囊囊。他們在一家電玩城門口停下來,祝今夏問時序這個玩過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否定答案。

她童心大起,又同情上頭,一兌就是幾百個幣,拉著時序揚言要玩遍電玩城,通通體驗一遍。

結果玩射擊,她被時序血虐。

玩賽車,他甩她八條街。

玩投幣機,他眼疾手快,還會算分數,總能比她出金幣多。

就連最原始的投籃,他也能準頭極高地達到百分之九十九的命中率——還有那百分之一是祝今夏看不下去,故意撞在他肩膀上,然後無辜地攤手說:“哎呀,不好意思,不小心碰到你了。”

若不是了解時序的身世,祝今夏都快以為他故意謊報經歷,明明是電玩城老手,還說自己沒來過這種地方了。

時序站在每一臺機器前,都能在短暫的觀察後極快上手,在這一刻理工男的優點很快顯現出來,加之常年浸淫在實驗室裏培養出來的動手能力,他如魚得水,是電玩城裏當仁不讓的巨星。

祝今夏很快發現,和他PK顯然不太明智,幹脆不比了,還是找個能互利共贏的項目吧。

她把時序拉到娃娃機面前,說來,抓幾個,讓我看看你玩這個的準頭如何。

沒想到時序把機器玩了個遍,就是不玩娃娃機,雙手插兜,很冷靜地拒絕說:“沒興趣。”

“為什麽沒興趣?”祝今夏摸不著頭腦,“別的都行,這個不行?”

“嗯,就這個不行。”

“為什麽?”

“你問我為什麽?”時序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問她,“祝今夏,自己說過的話全忘了嗎?”

祝今夏在原地絞盡腦汁想了足足半分鐘,幾乎在記憶庫裏搜遍了他們之間有關娃娃機的對話,也沒記起來。

他們有聊過這個嗎?沒有吧……

直到時序反問:“當初是誰說小時候沒錢買公仔,後來和那誰在一起,他給你抓了一大堆娃娃,可惜都在角落裏吃灰?”

他嗤笑一聲,說可以,自己說過的話轉頭就忘。

祝今夏的眼睛驟然睜大,瞬間想起了當初的對話。

她只是沒想到就那麽提過一嘴,竟然被他記住了,還放在了心上。

“不是吧,時序,你——”祝今夏難以置信,抱臂而立,“我該說你記性好,還是該說你氣性大?”

“我的建議是,你還是反省一下自己到底是忘性大,還是沒有心吧。”

男人瞥了一眼這討人厭的娃娃機,心道這破機器,還占了整整兩排空間,礙眼。

沒有經商頭腦的老板,遲早倒閉。

沒走上兩步,被人一把抓住小臂。

時序回頭,說別勸了,抓是不可能抓的——

話音未落,被她燦爛的笑容打斷。

祝今夏邊笑邊說:“我抓,我給你抓!”

“……”

“這樣行了吧?”

雖然手是笨了點,但她舍得花錢啊。

電玩城的機器都經過調試,基本上十來個幣能出一只,祝今夏把剩下的游戲幣幾乎都花在了這裏,整個人埋在玻璃窗前,目光有神,眉頭緊皺,大有不把這家店抓空不罷休的架勢。

後來還引來一群人圍觀,都是給她叫好助威的。

“姐姐,那只,那只好抓!”

“姐姐,抓這個熊吧,這個熊好看!”

“阿姨——”

“叫誰阿姨呢?”正興致勃勃投幣的女人被戳中痛點,猛地回頭,老大不高興地看著叫她阿姨的熊孩子。

小胖墩立馬反應過來,改口說:“姐姐,漂亮姐姐!”

祝今夏心滿意足,從時序的小推車裏掏出一只皮卡丘,“喏,這個給你。”

小胖墩開心得笑出兩排小白牙來:“謝謝姐姐,全世界最漂亮的姐姐!”

沒想到被一旁的男人一把抽走皮卡丘。

“這是我的。”時序從容不迫,一手抽回公仔,一手從祝今夏的杯子裏抓出一把游戲幣,塞進小孩手裏,“你要的話,自己抓。”

小胖墩懵逼地拿著幣走人了,留下祝今夏笑得直不起腰來。

在這個充斥著童心與玩樂的地方,他們也變成了肆意妄為的小孩,既然走出門去就要端出大人的樣子,又何妨在這方無人窺見的天地裏做個沒長大的孩子。

這感覺也挺陌生的,時序推著車,看前面財大氣粗的女人拍著胸脯問他還要哪只,她全都給他抓。

很快,時序的推車裏就堆起了高高的小山,杯子裏也只剩下最後幾個幣,不足以抓起一只娃娃。

“還有什麽想玩的?”祝今夏把幣倒在手心,數了數,很大方地表示剩下的他們瓜分,“你四只,我八只。”

時序反問:“為什麽你比我多一倍?難道不該一人六只?”

祝今夏理直氣壯:“因為我玩什麽都死得快,等我死三次,說不定你第一次都還沒結束。”

對此,時序表示:“有道理。”

卻沒想到已經經過不合理分配的祝今夏,依然游戲結束得比他預期更快。在他第三次開始賽車時,女人已經出現在他身後。

祝今夏問:“第幾輪了?”

“第三輪。”

“這不科學。”祝今夏表示質疑,“你就四個幣,怎麽可能玩三輪?”

時序說:“有人加入對戰,只要我贏,就可以不投幣一直玩下去。”

“可以啊你。”

祝今夏開始四處搜尋誰是他的手下敗將,直到來到他背後一排的機器前,才看到那個年僅七八歲的小胖墩。

小孩身高才到時序的腰,正使出吃奶的力氣打方向盤,臉漲得通紅,奮力拼搏。

可惜最後還是敗北。

連輸三輪,小孩跳了起來,嘴裏喊著這臺機器有問題,老板,老板呢!

祝今夏大笑不止,拿出手機拍下這一幕,隔著一整排的機器,男人與男孩各自坐在賽車前,一個在笑,一個在鬧。

他們在星夜裏走路回家,時序手裏拎著兩大口袋的娃娃。

路人都在看他,大概是公仔與他的氣質差異太大,且這兩只袋子也實在太大,過分引人註目。

時序臭著臉,要祝今夏幫他分擔一下。

祝今夏邊笑邊說:“老師沒教過你嗎?自己的事情自己幹,自己的娃娃當然也要自己拎了。”

時序皮笑肉不笑:“我的老師只教過我助人為樂。”

“那現在祝老師教你,你記住了嗎?”祝今夏理直氣壯,“來,跟我念,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

時序想說祝今夏你有毒吧,開口卻是一聲笑。他看著她,心道真好,就這麽插科打諢,他都覺得時光無限好。

最終,時序在第二天早晨抱著娃娃回山裏了,一個不落。

在車站候車時,旁邊有個大哥跟他搭話,說兄弟你還挺別出心裁的,人家都帶土特產,你帶娃娃。

時序只是笑,笑著回頭看大廳裏被檢票機擋在外面的女人,說是有人給他抓的,不好辜負了對方的心意。

大城市比小地方規矩嚴格,說只許乘客通過就只許憑票進入,她進不來,只能遠遠看著。

他在月臺上,她在大廳裏,隔著重重人流,視線也幾經阻隔。

他看見她不停墊腳,偶爾還跳上一跳。

車站很吵鬧,她最後只能打來電話,在嘈雜的人聲裏對他說:“時序,下次別動不動來綿水了,你這麽摳門的人,把錢留著幹什麽不好?”

時序拎著兩大袋娃,懶洋洋看著她:“憑什麽,綿水是你家開的,你說不準來就不準來?”

當時說這話的他完全沒有預料到,就在一個月後,祝今夏站在了他面前,把話原封不動還給了他。

那個秋末,寒氣在山裏更早降臨,川西的山上已經落過好幾場雪。

學生們穿上了厚厚的棉服,教師宿舍裏也已經點起了取暖的碳火。

一線天又到了太陽早早落山的季節。

不同於朝九晚五的社畜們,.太陽它遲到又早退,並且在冬天可惡地提前到下午兩點就退出視線,卻沒人能奈何得了它。

就在這樣一個秋末的夜晚,時序正在宿舍裏點著火盆看論文,兩耳不聞窗外的打鬧聲。

晚上十點正是孩子們洗漱的時間,天冷水也冷,他們對這事更加抗拒,往往需要於小珊和頓珠嚴格監督,才敷衍塞責地洗洗臉、刷刷牙。

此刻也不例外,窗外是小孩們追逐打鬧的聲音,間或夾雜著老師們的咆哮。

“往哪躲呢?出來,好好洗臉!”

“看你這臉花的,再不洗都成花貓了!”

“你這叫刷牙?你管這叫刷牙?”頓珠怒道,“你告訴我你牙刷碰著牙齒了嗎?”

吵吵鬧鬧,吵吵鬧鬧。

時序充耳不聞,只眉頭緊蹙對著實驗數據一遍一遍檢查,微信上是師兄發來的報告,說是他們檢查了幾遍都沒發現錯誤在哪裏,請時序幫忙看看。

最後是一句感慨:“什麽時候回來啊?再不回來,孫院怕是要把我們幾個宰了。”

時序回頓了頓,沒有直面這個問題,只回覆:“已經跑了一個了,再宰幾個,他找誰幹活去?”

“那不一樣,他成天把你掛嘴邊,說你一個頂我們一群。”師兄也叫苦不疊,“別說他了,我們也想你啊,人在的時候還沒什麽感覺,人一走才發現,媽的你走了臟活累活誰幹啊!!!”

時序笑,笑完也顧不上回嘴,只說:“我先抓緊時間看報告,晚點還要監督小孩上床睡覺。”

師兄:“可以,萬年老光棍一個,已經熟練掌握帶小孩的一百種技巧,以後不當校長還能當個奶爸呢。”

就在時序對著實驗數據聚精會神時,窗外忽然傳來汽車鳴笛的聲音,叭叭兩下,很是刻意。

山裏時有車過,只是這附近既無行人也無落腳處,很少會有鳴笛聲。

時序微微一頓,隨即聽見孩子們的嬉鬧聲忽然消失不見,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巨大歡呼聲。

什麽情況?

頓珠他們也不看著點。

時序心道,這學校真是離了他一分鐘都正常不了。

他眉頭緊鎖,聽著外面一陣高過一陣的聲浪,走出臥室,一路來到客廳的窗前,猛地推開玻璃窗。

本意是想罵人的,罵小孩吃飽了撐的,罵大人也不看著點。

冷空氣伴著夜風一同襲來,吹得人一哆嗦。

話沒出口,先看見校門外出現一輛白色越野車,車前燈大開著,在這下霧的夜裏,像是兩束探照燈一樣劃破幾近凝固的空氣。

不知為何,門衛在沒有得到他允許的情況下就開了門,車上的人早早地下了車,眼下已經走到了操場上。

天冷,山裏入夜就下起霧來,能見度並不高,也因此他看不清操場上的那兩個人,可不妨礙他心中猛地一跳。

小孩們此起彼伏的歡呼,還有門衛不尋常的開門之舉,即便沒聽清大家在叫什麽,也足以讓時序動了不該有的念想。

他連窗戶都忘了關,眼眸一沈,轉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下樓時幾乎是三四步臺階一起下,速度快得驚人。

穿過黑黢黢的樓道,眨眼來到操場邊,他又猛然放慢腳步,只有急促的呼吸聲洩露了他的迫不及待。

穿過濃重的霧氣,他看見祝今夏朝他走來。

孩子們歡呼著一躍而上,圍著她又笑又叫。

頓珠和於小珊也沖了上去,於小珊直接拉住了她的手。

祝今夏身旁還跟了個同齡男性,時序不認得那是誰,但他的目光也根本沒在那人身上過多停留,他本能地在如雷的心跳聲裏捕捉她的視線。

在那片歡迎她凱旋似的喧嘩裏,他看見祝今夏環視一圈,最終與他的目光在半空相遇。

她穿過人群朝他走來。

他邁開步伐朝人群中走去。

她穿著厚重的黑色羽絨服,脖子上還圍著純白色圍巾,未曾說話,嘴邊已有白氣呵出。

他只穿了一件深灰色毛衣,腳上更是僅趿著一雙棉拖鞋,此刻也感覺不到冷。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時序嗓音緊繃,卻還故作散漫地雙手插兜,似笑非笑問她:“你怎麽來了?”

祝今夏站在人群最前方,唇角一彎,眼神明亮,語氣輕快說:“怎麽,宜波鄉是你開的,我不能來?”

時隔一個月,在月臺分別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而今她卻跨越重山,又一次出現在他面前,將臨別時的戲言原封不動還給了他。

時序想問她來幹什麽,來蹭吃還是來蹭喝,開口卻只剩一句輕飄飄的。

“能,怎麽不能?”他唇角一勾,懶洋洋說,“公主駕到,也不提前說一聲,有失遠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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