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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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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日

第五十九章

“下就下吧, 我巴不得這雨一直下,最好下到明年,下到世界末日也不錯。”

聽到這話, 祝今夏心頭一跳, 擡眼看時序, 他棱角鋒利的側臉像炭筆勾勒於白紙之上。室內昏暗無光,室外又風雨如晦,他卻有種從容不迫的明亮。

察覺到她的註視, 他回過頭來, 唇角帶了點懶散的弧度, 眼眸卻黑沈沈的, 像外間的烏雲,有鋪天蓋地之勢。

祝今夏詞窮, 半天才移開視線, 幹巴巴說了句:“要真下到明年, 中心校都得淹了吧?”

“淹了就淹了吧, 光明正大卸任, 正好也不用當這破校長了。”時序望天,不以為意地笑笑。

祝今夏只當他在說笑。

“現在怎麽辦?”

她看看時序,又看看自己, 兩只落湯雞,進門不過一小會兒,地上已經積了一灘水。頭發黏膩地粘在臉上,衣服也與皮膚暧昧地糊在一起,很不舒服。

時序不帶一點猶豫, 擡手就把濕衣服脫了,順手搭在一旁的椅子上。

男人的軀體驟然出現在視野中, 如見光舒展的枝葉,寬闊,挺拔,修長。

祝今夏的心跳又亂了幾拍,下意識移開視線,聽見他說:“稍等,我打個電話。”

他能打赤膊,祝今夏畢竟是個姑娘家。

時序致電方姨,說事發突然,他們闖進了她的家,問方姨家中有無幹凈衣物可以借給祝今夏。

前面的信息祝今夏沒有聽見,直到方姨音量驟大:“什麽?你讓她走了?”

時序稍作停頓,有些好笑,“方姨,腿長在人家身上,什麽叫我讓她走了?走不走是她的事,我又做不了主。”

方姨連珠炮似的罵他傻,說他腦子壞掉了,打了三十三年光棍,好不容易遇到個喜歡的姑娘,居然舍得放走。

“你還真想打一輩子光棍啊?”

聲音過於響亮,即便外間風雨交加,也不妨礙咆哮聲沖出手機。

祝今夏:“……”

反觀時序,早在方姨加大分貝的第一時間,他就自動遠離了聽筒幾公分,抽空瞥了眼祝今夏的臉色,只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努力想裝作什麽都沒聽見的樣子,卻無濟於事——

光從面頰上驟然浮起的緋紅也能看出她的尷尬和不安,更別提無意識在地上磨蹭的腳尖。

他倒是有心欣賞她的窘迫,但她身上還在淌水,再這麽下去該生病了。

時序溫柔地打斷方姨:“要不您先告訴我,幹凈毛巾和換洗衣物在哪,等我找出來給她,您再接著罵?”

方姨:“……”

“或者您要是等不及的話,也可以我邊找,您邊罵?”時序好心提議。

方姨:“………………”

依照方姨的指示,時序進裏屋了,等他再回來時,一手仍握著手機貼於耳側,一手將毛巾和衣物交至她手中。

“進去換吧。”

祝今夏接過柔軟織物往裏走時,還聽見方姨的聲音從聽筒傳出——

“都找著了?”

“找著了。”

“那我能接著罵了不?”

“您罵。”時序好整以暇,耐心十足。

祝今夏:“……”

方姨的診所看著不大,掀開布簾,後頭別有洞天。

臥室裏有扇小窗,窗外是一間小小的庭院,院外有條小河溝,大概是金沙江的某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分支,途徑牛咱鎮,與方姨的院子擦肩而過。

平日裏河溝大概也沒多少水,今日卻因一場暴雨,水量激增,歡快地向前奔湧。

祝今夏看看手裏,毛巾是嶄新的,吊牌都還在,時序找了條白底藍花的棉布裙給她,是無袖的基本款,不掐腰,很像記憶裏兒時祖母穿的那種,柔軟又涼快。

她還記得那時候每逢夏天,家屬區的老太太們都會穿著這樣的花裙子,傍晚時分拿著蒲葉扇在小區的樹下納涼,有一搭沒一搭扇著。

她聞聞衣服,上面還有淺淺的皂味。

脫掉濕淋淋的外衣後,祝今夏才發現問題:她的內衣褲也濕透了,怎麽辦?

要一起脫掉嗎?

可是脫掉不就……真空了?

祝今夏:陷入沈默. jpg。

衣服能管方姨借,內衣褲卻不能夠,何況這棉布裙子是白底,看著挺透光。

門內門外僅隔著一層門簾,祝今夏聽見時序還在和方姨說話,也不好打岔,只好抱著衣服,掀開簾子,又重新走到他身後。

電話裏,方姨正聲如洪鐘,氣勢如虹:“你敢說你不喜歡人家?”

“您說是就是吧,反正我說啥您也不聽。”時序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衣服我給她了,改天給您買新的。”

方姨冷笑著哼了一聲:“我用得著你給我買新的?我可比你有錢多了!你和你旺叔,你們爺倆一個賽過一個的窮,今天早上看劄姆給老頭子換衣服,我才算知道,敢情你們家窮得連內褲都要打補丁穿!一個還嫌少,他打了三個都還在穿!”

時序正想辯解,忽然看見腳下多了道影子,一回頭,恰好看見祝今夏繞著他打量的眼神,不偏不倚,正好在他下半身。

“……”

我不是,我沒有,別冤枉我。

再一看,才發現她沒換衣服。

也顧不上和方姨插科打諢了,時序掛了電話,問祝今夏:“怎麽不換?衣服不合身?”

“不是。”

“那是什麽?”

祝今夏沒說原因,只左顧右盼,“方姨這有傘嗎?借我用用,我回車裏一趟,拿點東西。”

“你要拿什麽?”時序很快說,“我幫你。”

“不用了,我自己去。”

“雨太大,路上都積水了。”時序看一眼她腳下的白色球鞋,皺眉道,“我穿的人字拖,我去更方便。”

推拒不了,又多拉扯了幾句,祝今夏有點急了,終於沒忍住:“好啊,我要拿幹凈的內衣褲,那你去?”

時序:“……”

他從墻角取了把黑色雨傘,撐開傘快步走進雨幕,“在這等我。”

……?

祝今夏沖到門口,“不是,餵!”

沒回應。

“時序,你回來!”

眨眼人就走遠了。

祝今夏:“……”

她明明是在陰陽怪氣,誰要他真去拿內衣褲啊?!

坐立不安了好一會兒,最終看見時序拎著行李箱回來了,祝今夏松了口大氣。

好在他沒真的開箱,拎著內衣褲回來。

地上有積水,不能用拖的,時序一手拎箱子,一手打傘,眨眼從雨幕中踏出。

箱子在滴水,他人也是,在這樣的鬼天氣裏,雨傘根本形容虛設。

箱子裏裝滿了這幾個月的家當,保守估計得有三四十斤重,他居然徒手拎回來了。

祝今夏趕忙接過,看見他手上一道紅裏泛白的勒痕,目光一滯。

時序平靜地收起傘,不著痕跡合攏手心,“換衣服去。”

祝今夏換上幹凈的內衣褲,也穿上了方姨那條綢布裙,整個人清爽多了。

時序就比較慘了,方姨孤家寡人一輩子,家裏沒有過男性,當然也不可能有男士衣物,他只能脫掉濕透的上衣,下半身卻依然穿著濕淋淋的褲子。

打赤膊畢竟有礙觀瞻,他順手拿了條幹凈毛巾掛在脖子上,勉為其難不露點。

祝今夏點評:當代文明人最後一塊遮羞布。

時序進廚房燒了壺水,拎著水壺出來時,毛巾在脖子上來回晃悠,那兩點在露與不露間掙紮徘徊。勁瘦的腰,寬闊的胸,平坦的小腹,和若隱若現的……

祝今夏又在心裏泛起嘀咕:猶抱琵琶半遮面,怎麽好像更色|情了。

她趕緊往腦子裏塞了兩包去汙劑,告誡自己別瞎看,可視線一晃,就連眼角餘光都是那兩點。

有點絕望。

露點的時序並不知道當代讀書人覆雜的心理活動,在藥櫃裏挑挑揀揀,弄了兩片化橘紅回來,泡進茶壺裏,給祝今夏倒了一杯。

“熱的,暖暖身子。”

剛淋了雨,她頂著濕漉漉的頭發,連鼻尖都在泛紅,端起水杯啜了一口,整個人才緩過勁來。

時序側頭看了眼外間毫無減勢的雨,“今天大概走不了了。”

這種雨勢,江水肯定暴漲,萬叔不開渡船,金沙江他們過不去。就是過去了,他也不可能讓祝今夏在這種暴雨天裏坐車翻山越嶺。

天公不作美,祝今夏走不成,可時序擡眼看著對面那位捧著杯子小聲嘀咕老天爺真沒眼力見的支教老師,又出神地想著——

其實挺有眼力見的。

他無聲笑笑,靠在椅背上,心道,又多了一天,跟偷來的一樣。

並且,這一天沒有孩子也沒有頓珠,沒有中心校的鈴聲和閑雜人等,只有他們兩個人。

老天爺怎麽沒有眼力見了?要他說,這叫老天開眼。

——

方姨一個人過日子,家中常年不備菜,反正牛咱鎮這麽小,就一條街道,出門左轉有賣菜的,右轉有飯館,她用不著屯菜。

有時候忙起來,就站在家門口大喊一聲:“開飯店的,給我弄份盒飯來!”

要不了多久,老板就讓人送飯菜來了。

時序不知道她的習慣,只在廚房裏找了一圈,發覺沒菜,可兩人的午飯總要解決。

外面風大雨大,撐傘也不管用,剛才去車裏拿行李箱,哪怕撐著傘,也還是又淋了一場。

眼見到了午飯時間,他回頭囑咐祝今夏:“你在這等我,我去飯館打包點吃的。”

祝今夏:“何必這麽麻煩,一起去得了。”

“在這等著。”時序皺眉,下達命令時很有校長威嚴。

於是一天下來,他又陸陸續續往外跑了幾趟,除了買飯,還去街尾的超市裏買了水果和零食,最後甚至買了雙拖鞋回來。

雖然出門時無一例外帶了傘,可回來時皆因手裏多了大包小包而無從打傘,最後只能將傘夾在胳膊下方,雙手拎袋子。

整個人都跟從水裏撈出來似的,從頭到尾就沒幹過。

“穿上。”

最後一次回來,他從袋子裏拿出拖鞋,拆封後蹲下來,擺在祝今夏面前。

她的球鞋濕透了,看著都捂腳。

祝今夏正削水果,一手拿刀,一手拿著削到一半的蘋果,見狀要放下東西去洗手,又被時序叫停。

“你削你的,我來。”

“哎?別啊——”祝今夏腳一縮,還沒來得及拒絕,已經被人捉住腳踝。

?!?!

沒等她反應過來,鞋子被人一拔,襪子也被一抽,眨眼腳上多了雙拖鞋。

他滾燙的手心像炭火一樣灼傷了她,眨眼又離她而去,像個短暫的錯覺。

祝今夏:“……”

眼睜睜看著他神色如常拿走她的鞋襪,她羞憤到耳根子都泛紅。

“時序!”

偏他回頭時一臉平靜,“怎麽?”

祝今夏:“#¥@%……&*(!”

她忍無可忍,漲紅臉說:“你註意點邊界感行不行,我好歹是已婚人士!”

時序沈吟片刻,問:“怎麽,碰一下你的腳,算出軌嗎?”

“……”

時序又扯扯嘴角:“算也沒事,反正你也已婚不了幾天了,這不是正趕回去離嗎?”

“………………”

等到時序進了裏屋又出來,才說:“鞋子晾在後院走廊上了,淋不著雨,吹吹風看看明早能不能幹。”

他又打開超市的塑料袋,“把頭發吹幹,別感冒了。”

祝今夏定睛一看,他居然新買了一只吹風機!

“……”

祝今夏無語:“買這個幹什麽啊?能用幾次?過了今天就要走了……”

“嗯。”時序無所謂地笑笑,“所以也破費不了幾次了,就讓我盡情破費吧。”

他把吹風機遞過來,空氣裏短暫地靜默片刻。

明明已經換上幹凈衣物了,明明他才是渾身濕漉漉的那個,祝今夏卻覺得整個人連同胸腔裏這顆心都像浸泡在冷水裏一樣。

她低頭看著他破破爛爛的人字拖,再到他仍在淌水的短褲上,最後上移至他的面龐,時序靜靜地看著她,眼神透亮。

祝今夏被那樣的目光看得心裏發虛,不由自主移開了視線,卻忽然註意到一旁的超市口袋裏還有個東西,隔著塑料袋看不清是什麽。

“你還買了什麽?”她怔怔地問。

時序沒說話,從袋子裏拿出一杯速溶奶茶,擺在桌上。

祝今夏的目光落在杯身,又是一怔。

“超市看見了,隨手買的。”時序語氣平平。

是嗎,隨手買的?

仿佛有只無形的手揪住她的心臟,祝今夏有些呼吸困難。

恍惚間記起從山上下來那天,她先後目睹旺叔發病,嘗試以書信方式與衛城溝通卻無疾而終,因呷西拉姆與甲措打架一事,同於小珊鬧不快……那一整天諸事不順,她像顆陰晴不定的地|雷。

也是在那天,時序驅車五小時,往返縣城為她買來奶茶,那張小小的標簽上貼著配料表:椰果,珍珠,茶凍,紅豆,波霸,奶凍……

能加的東西他全部加了一遍。

微信上,他問她好喝嗎,她答:難喝的要命。

可想想還是加了句:下次只加紅豆,三分糖。

時間似乎一晃就過了,可時至今日,當他從超市“隨手”買來奶茶時,卻不偏不倚是紅豆奶茶。

即便他說過不需要她回報,即便她無以為報,仍有一股沖動如烈火焚心,驅使著她做點什麽。

祝今夏沒有說話,也沒有接過那杯奶茶,她踩著嶄新的拖鞋站起來,默然不語在墻上找半天。

時序問她:“找什麽?”

她也不回答,最後總算在角落裏找到一只插線板,把吹風機的插頭安上,拉開八仙桌前的椅子:“坐。”

時序:“?”

“讓你坐就坐。”語氣聽著很冷,她沒看他,只低頭擺弄吹風機,試風檔。

時序看著她垂下頭來的樣子,濕潤的頭發遮住面頰,卻隱隱露出泛紅的眼角。

他微微一頓,似乎知道她要做什麽了。

他坐下來。

她站在他身後。

“擡頭。”她聲色平靜。

他依言照做。

吹風機響起時,溫熱的風從身後湧來,有只手輕輕地撥動他的頭發,像母親對待孩童。

時序有剎那的恍惚,似乎那陣風並非吹在頭頂,而在胸口;那只手撥動的也不是頭發,而是心弦。

他們在一片靜默裏聽著吹風機的轟鳴,更遠一點是肆意的風雨聲。

他閉上眼睛,聽見鼓動的噪音裏,身後的人說:“買都買了,還是多用幾次吧。”

——這樣也算多用了一次,不是嗎?

時序也笑笑,半晌才說,很多事情,有過一次就很好了。

——

那天夜裏,忽然電閃雷鳴。

方姨的臥室裏只有一張單人床,晚上睡覺前,時序鋪好床單被套,讓祝今夏睡在上面,自己則拎了兩張長凳拼在一起,就睡在外廳的藥櫃旁。

直到半夜忽然打起雷來,他於夢中驚醒,默然起身,將凳子拎到了臥室外的走廊上。

一簾之隔,祝今夏本來就被雷電驚醒,聽見動靜,忍不住坐起身來。

“時序?”

“嗯。”他又一次在長凳上躺下,“是我。”

祝今夏沒問他怎麽搬到門口來睡了,好半天才語焉不詳地說:“我不是說了嗎,早就不怕打雷了。”

“嗯,知道。”時序語氣如常道,“我怕。所以你勉為其難,保護我一下吧。”

“……”

祝今夏想笑,剛咧開嘴,眼眶一熱。

她想說你放屁,你怕個屁,你時序的字典裏就沒有害怕兩個字,可插科打諢的話在嘴邊繞了一圈又一圈,出口卻只得兩個字。

“謝謝。”

她把臉埋在被子裏,聞到了枕頭裏的蕎麥殼香氣,簾子外面的男人低聲應了句,囑咐她睡吧。

二十九歲的祝今夏,在成年很久以後的夏天,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又一次被人守護著度過雷暴,她閉上眼睛,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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