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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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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日

第六十章

天光大亮時, 時序在長凳上醒來,下意識扭頭看天。

……雨已經停了。

他陰沈著臉坐起身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背。

臥室裏的人還在睡覺, 均勻的呼吸聲隔著布簾隱約可聞, 時序在簾子外面聽了一會兒, 悄無聲.息走出院子。

他站在屋檐下,無語地看著天上那輪紅火大太陽,老天爺變臉太快, 哪還有半點昨天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痕跡。

可理智知曉, 雨也不可能真下到世界末日, 偷來一天已是意外之喜。

這樣想著, 時序回頭看了眼臥室的小窗,窗簾沒拉嚴實, 隱約可見床上的被子隆成小山, 裏頭的人蜷成一團, 睡姿像個小孩, 毫無安全感可言。

她側臥著, 朝著他的方向。

太陽歇了一天,又開始耀武揚威,透過窗簾縫隙照進屋裏, 囂張地爬上她的臉。

祝今夏開始睡不安穩,眉頭漸漸蹙起。

時序知道,按照山裏這紫外線強度,她很快就會被燙醒,可窗簾在屋裏, 他鞭長莫及。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上前幾步, 站在窗外用身體擋住了那條縫。

這下光騷擾不了她了,全打在他臉上。

時序感受著滾燙的熱度,又在心裏罵了聲娘,他在幹嘛,站崗嗎?校長沒當夠,改行當保安,還是假裝遮陽傘?

這種傻逼行徑很不像他,更像是頓珠才幹得出來的事。

他漫無邊際在心裏嘲諷自己,順帶嘲諷一通兄弟,可想歸想,身體還是誠實地擋在窗戶前。隨著太陽逐漸升起,光線移動,他還偶爾回頭看一眼,調整站位,力求把光遮得嚴嚴實實。

風吹林葉,時有鳥鳴。

祝今夏迷迷糊糊睜開眼時,看見窗外有個人影,嚇一跳。

目之所及皆是陌生,她坐起來環顧四周,記起來了,昨夜一場大雨困住了他們,時序改道牛咱鎮,在方姨的診所裏留宿了。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他在幹嘛?

她費解地看著他像個影子一樣立在外頭,隨著光線移動,偶爾還挪下步子……

目光一動,祝今夏很快反應過來,他在幫她擋光。

因為他的存在,沒有一點陽光漏進窗戶。

……他在外頭站多久了?

像是還未成熟的果子被擠壓出汁,心裏一片飽脹的酸澀。

祝今夏起身下床,赤腳走到窗前,刷的一聲拉開窗簾,推開玻璃窗。

“時序?”

時序背影一僵,回過頭來,“醒了?”

下一秒就看見她沒穿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腳,眉頭一皺,“地上涼,把鞋穿上。”

“你站在外面幹嘛?”

祝今夏假意不知,回身趿上拖鞋又來到床邊,順手薅了薅淩亂的頭發,努力讓它看起來不像個雞窩。

時序的目光落在她頭頂的一撮漏網之魚上,忍了忍,沒忍住擡手替她拂下去。

“在罵街。”

“……罵誰?”

“老天爺。”時序淡道,“都讓他下到世界末日了,結果一晚上功夫就停了。”

祝今夏:“……”

“虧我昨天還說老天爺開眼。”他略顯苛刻地更正了早前的評價,“只能說開了,但不多,就一條縫。”

祝今夏沒繃住,哈哈笑起來,再看他,罵歸罵,眼裏還是一片坦蕩的笑意。

也好,昨日就停在昨日,感傷過後,他們依然要上路,何不開心一點?

兩人都有這樣的默契,接下來的一路果真很輕松,又恢覆到了往常插打科諢、你懟我還的狀態。

離開牛咱鎮時,時序帶她去鎮口的面店吃早飯,他大概對全家福有什麽執念,又給她弄了一碗加料豪華牛肉面,他那碗照舊平平無奇。

還問她喝牛奶嗎,他去隔壁超市買。

祝今夏想想,點頭要了盒純牛奶。趁他買東西的功夫,她把碗裏的牛雜牛肉拼命朝他碗裏撥。

等到時序回來,就看見碗裏已經堆起半壁江山。

始作俑者得意洋洋坐在一旁,抱著手臂說有福同享,囂張跋扈的樣子叫人想起她初來乍到時,在船上命令他跳下去撈箱子的模樣。

那時候無語至極,而今竟有些懷念。命運送來的盲盒總是出乎意料。

時序站在門口,好半天才踏進去,勾了勾唇,他將吸管插入牛奶,遞給她,看她噸噸狂喝的樣子,又道:“餓死鬼投胎?喝慢點。”

祝今夏叼著吸管哼了一聲,“咋了,雨沒下到世界末日,還想讓我喝到世界末日啊?”

時序:“……”

時序:“可以,哪兒痛你往哪兒捅,這是覺得自己馬上要遠走高飛了,我鞭長莫及,不能把你怎麽樣了?”

“是啊,你能怎麽樣?”她輕飄飄睨他一眼。

時序輕笑一聲,“祝今夏,你是回綿水,又不是去月球,但凡放大星期、寒暑假,我坐個車就能去你家門口蹲點幹架。所以給你一個不太成熟的小建議,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日後好相見?

祝今夏心中一動,回嘴的話都到嗓子眼了,出口卻成了:“那就一言為定。”

時序一頓,“一言為定?”

他不是在說幹架的事嗎?

祝今夏咕嚕幾口將牛奶喝完,往外走時扔下一句:“我等你來綿水找我……”

片刻後,“幹架!”欲蓋彌彰的補充。

時序看著她的背影,嘴邊溢出一聲笑,拎起大包小包,腳步輕快地跟了上去。

面館就在鎮口,出門不遠就是停車的那片空地。她走得很慢,他也刻意放緩速度。即便手裏的行李箱確實很沈,也有種最好能走到天荒地老,永遠別到目的地的念頭。

可惜山長水遠,終有歸期。

坐上卡車,時序將手裏的袋子遞給她。

“買了些零食飲料,路上時間長,餓了墊一墊。”

祝今夏一頓,打開袋子,除了她熟悉的零食一類,還多了兩瓶氧氣罐。

“翻折多山的時候有斷氧層,高反了就吸兩口。”他似乎想起什麽,慢條斯理說,“別回了綿水,下車第一件事就是給路人磕頭。”

“……”

祝今夏想罵人,可對上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又笑出了聲。

“知道了。”她翻了個白眼,“一不留神讓你占了個大便宜,還能到處讓人占便宜嗎?”

時序反問:“哦,所以你的便宜只有我能占?”

成功看她哽住後,他沒再說什麽,瞥見祝今夏的手裏還拿著剛才早飯時沒吃的鹵蛋,大概是沾染了他的摳門氣質,她也變得愛惜糧食了,沒吃完還學會自覺打包了。

他又是一笑,沒有急著發車,從她手裏拿過雞蛋,往她腦袋上輕輕一敲——啪,殼碎了。

祝今夏冷不丁被砸,捂住腦門。

“你幹嘛!”

“手伸出來。”時序抽了張紙。

“……?”祝今夏懷疑地攤開手。

他將紙巾鋪在她手心,極有耐心地,一點一點剝開雞蛋,殼都放在她手裏。

祝今夏後知後覺:……當她是垃圾桶?

怒火正要沖出喉嚨,他已三下五除二剝出一只光滑完整的雞蛋來,最後連紙帶殼一同收走,拿蛋來交換。

“吃吧。”

“……?”

祝今夏看看雞蛋,又看看時序,腦海裏有什麽東西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酒吧喝酒那晚,時序曾經給她講過兩個故事,其中之一,是關於母親如何將他獨自扔在大山裏。

他說九歲那年,女人臨走前,最後一次送他上學,替他穿上新衣服,在鎮口的面館吃早飯,還溫柔地問他喝不喝牛奶,吃不吃雞蛋。

最後,她親手剝開雞蛋,小口餵他吃完。

嘴裏的雞蛋忽然變得難以下咽,幹哽如沙,祝今夏擡眼看時序,從他微沈的眼神裏看出,他同她一樣落入了時間的泥沼。

所以今天早晨的一切,都是因為離別。九歲那年,母親以在他眼裏盛大的方式將他留在一線天裏,而今他以同樣的方式送走她,是因為他也認為這是永別了吧。

嘴裏說著還能再見,可是沒有交集的人生又因何再見。

她清楚記得童年曾有無數親密無間的夥伴,在每一個分開的時間節點,大家都難舍難分。

“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哪怕去了不同學校,我也會每周給你打電話。”

“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說的時候他們都當真了,可是隨著新環境新朋友的誕生,一周一通的電話終究還是慢慢落空,沒有誰會永遠是誰最好的朋友,但最好的朋友寶座上永遠會有人坐著。

他說得對,人生就是一程又一程的別離。

祝今夏艱難地吞下雞蛋,扯出一抹笑來。

她說笑一笑吧,時序,四郎擁金說得對,你長得太兇了,不笑的時候真的挺嚇人。

時序沒笑。

她又伸出手來,遲疑著拍了拍他搭在方向盤上的手背。

“我不是她,我不會消失不見。”祝今夏說,“從綿水到宜波鄉,也就一天一夜的車程,我隨時可以殺回來。”

她信誓旦旦地保證:“真的,你信我。”

虔誠的樣子像在許諾。

她想,再信一下童言無忌也沒關系吧,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可眼下她迫切渴望回到這裏,迫切地想和他不要永別。

時間的洪流沖散過太多人,她不希望時序亦是其中一個。

……

金沙江上,萬叔又一次鳴著汽笛,破舊的渡船劃破泛著波光的江面,將時間溫柔地撥回原點。

他們在縣城的車站分別。

從縣城回綿水的中巴車一天只有一班,錯過就要等次日。

車站不大,很有上個世紀的風格,站內連墻壁都是上白下綠。有人倒在座椅上睡覺,有人站在一旁吃方便面,有人在檢票口遲遲不進去,絮絮叨叨執手相看淚眼。

祝今夏沒能拗過時序,票是他買的。

她來一趟,他似乎總在花錢,這麽一想,早點走似乎也是好事,免得給他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按照規定,送行的人不能進檢票口,但小地方管理不嚴格,時序跟安檢人員打了聲招呼,對方就讓他跟著一塊兒進去了,還開玩笑說:“送女朋友啊?”

時序禮貌笑笑,沒說話,祝今夏也緘口不言。

大叔就當他們默認了,又誇:“郎才女貌,真登對!”

“在這等我。”

進站後,時序一手拎她的背包,一手拎著超市的購物袋,上車找了個靠前的座位,將東西都放好,才又轉身下車。

等到他將行李箱也放入車下層後,只剩十分鐘就要發車了。

司機大著嗓門兒吆喝:“都上車,全都上車,要開始檢票了!”

祝今夏回過身來看著時序,他亦沈默地望著她。

皺巴巴的黑T恤,破破爛爛的人字拖,胡子只是一天沒刮,下巴上就浮起一抹泛青的霧。

他一點沒變,和初見時一模一樣,還是那個邋裏邋遢的窮校長,可在她眼裏卻仿佛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

在他身後,高高的雲端之上,貢嘎雪山又一次出現,暴雨後的天一片湛藍,日照金山無限耀眼。

那光線刺得人眼睛疼,眼前走馬燈似的劃過一幕又一幕。

江上初遇,他們針尖對麥芒。

初次上課,他躲在教室門外偷偷旁聽。

去牛咱鎮洗木桶浴,他像樽門神守在門口。

被醉漢追逐,他像土匪頭子一樣替她出頭出氣。

大半夜去荒廢的溫泉洗澡,他為她站崗。

二十九歲生日,他折騰一天,費盡心思為她做兔子面,在廉價的小蛋糕上插生日蠟燭,要她許願。

他沒問過她許了什麽願,但她的願望已然實現——

希望不管身處何時何地,都有爭取自由的勇氣。

可願望實現後的今天,她卻又覺得,早知道山裏的神仙這麽靈,她就許點別的願望了。

她對自己說,要笑,祝今夏,離別的時候不該哭哭啼啼。

可眼淚自有意識。

祝今夏低頭,有溫熱的液體墜在地面。

背後傳來司機的第二次提醒:“上車了啊,趕緊都上車,要出發了!”

她打起精神,胡亂擦掉眼淚,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朝時序伸出手來。

得道別。

好好道別。

有點哽咽,但還是努力笑著道謝,她說謝謝你,時序,謝謝你這麽長時間以來——

話音未落,被他拉住手腕,往懷裏輕輕一帶。

一個紮紮實實的擁抱截住了她剩下的話。

男人身上的味道並不算好聞,畢竟淋了場雨,又無處洗澡更衣,但她依然聞到了熟悉的氣息。

像山一樣廣闊,像懸崖上的松木,清冽,幹燥,帶點薄荷味道。

背上多了只手,他牢牢摁住她,像是要將她嵌進身體裏,用力到不像話,祝今夏有種瀕臨窒息的感覺,稍微一掙,就聽見頭頂傳來他的聲音:“別動。”

祝今夏不動了。

他力道稍減,卻依然沒有松手。

“一下。”她聽見時序低聲笑笑,“就抱一下。”

是一如既往按兵不動的語氣,但她卻從中聽出他的隱忍克制。

他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蓬勃的綠意,濕潤的雨林,他還記得那瓶香水的名字,Untitled。

無題。

就像他們之間,哪怕一起吹風賞月,一起大笑流淚,最終一切都歸於無題。

時序閉眼,仿佛要牢牢記住這個味道,最終在司機鳴笛催促下,他松開手,退後一步。

“一路順風,祝今夏。”

他唇角帶笑,深深地望進她眼底。

中巴車很快駛出站臺,時序的臉從側窗消失,很快,祝今夏只能回頭才看得見他。那個身影越來越小,片刻後就隨月臺一起消失不見。

她很快站起來,努力捕捉即將消失的臉,可最終還是徒勞無功。

在他消失的那一瞬間,祝今夏低下頭來捂住臉,掌心匯成一片溫熱的湖。

身側坐了個藏族小姑娘,十六七歲的樣子,頂著紅撲撲的高原紅,小心翼翼遞來一張紙巾:“姐姐,別哭了,你哭的我都傷心了。”

她接過紙巾,低聲道謝,擦著仿佛永不幹涸的淚。

“那是誰啊?你男朋友嗎?”小姑娘問。

“不是。”

“那是……你哥哥?”

“也不是。”

“那你哭這麽傷心幹什麽?”

祝今夏擡起頭來,看著車窗外逐漸消失的縣城,隨之而來的是無盡的青山與奔騰的江水。

她想她的確不該傷心。

三個月來,他們什麽都談,唯獨不談風月;什麽也沒做,卻仿佛做盡一切。

誰又能說那不是愛呢。

——

綿水南站,來接風的是袁風。

祝今夏到站前收到他的短信:“進站了?”

什麽時代的人,怎麽突然發起短信來了?

祝今夏打開微信,發了條“剛進站,車還沒停穩”過去,很快收到了紅色感嘆號。

……?

她一個電話撥過去:“你把我拉黑了?”

袁風支支吾吾的,只說見面再詳細聊,然後報上自己的位置。

“你從西廣場出來,能看見馬路對面的7-11,面朝它往左走,走個兩百米有條小巷,進了巷子直走,到頭右轉,我在這邊一個叫無名的咖啡館裏等你。”

“……”祝今夏:“有你這麽接人的?還要我來找你?”

袁風:“一言難盡,一言難盡,你來了就知道了。”

“我大包小包呢,沒工夫彎彎繞繞跟你打游擊戰,有這閑心我不如直接打車回家。”

祝今夏沒好氣。

袁風自知理虧,躊躇片刻,還是妥協:“好好好,我馬上來,那你下地下停車場,我來找你。”

十分鐘後,一輛陌生黑車停在眼前,祝今夏沒反應過來。

車裏的人降下車窗,戴著棒球帽和口罩,大臉盤子上也頂著墨鏡,做賊一樣沖她拼命揮手,“快上車,快快快!”

一邊說還一邊左顧右盼。

祝今夏:“……抽風?”

她示意袁風自己一手行李一手包,“你不幫我放放?”

袁風飛快地打開後備箱,“你自己放放,情況緊急,快點上車!”

等到祝今夏一上車,屁股還沒坐穩,他已經猛踩油門,一腳飛了出去。

祝今夏問:“你換車了?”

“哪能啊,這我舅的車。”

“你車呢?”祝今夏一問三連,“幹嘛把我刪了?還有你這造型,剛搶完銀行嗎?”

“別提了。”袁風摘下墨鏡,摘下帽子,最後一把扯了口罩,沒好氣地說,“豆豆跟我吵架了,不讓我來接你,不止拿我手機把你微信Q|Q全刪了,還叫上幾個閨蜜來南站蹲點,說是逮著我就讓我吃不了兜著走,我連自己的車都不敢開,就怕他們認出來!”

豆豆是袁風的女朋友,也是他和祝今夏曾經的高中同學,讀書那會兒就一精神少女,打耳洞、染金發的,她和祝今夏一個學霸一個學渣,自然不可能看得上對方。

但祝今夏為人疏離,又是討好型人格,絕不會對人不禮貌,所以面子上還是過得去的。

可禁不住豆豆不待見她。

不待見的原因很簡單,祝今夏和袁風是穿開襠褲長大的發小,據說嬰兒時期還一起洗過澡,光著屁股睡過覺。

即便他倆純潔得在對方面前幾乎沒有性別特征,就跟第三性一樣,豆豆還是不樂意袁風和她來往。

剛開始時,祝今夏三天兩頭發現自己被袁風(的女朋友)拉黑,直到後來她和衛城在一起了,豆豆才把註意力轉向袁風身邊的其他女性。

也因為這個,祝今夏和袁風的聯系一度變少,直到後來都進了綿水大學,因為工作的緣故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才又恢覆常態。

祝今夏皺眉:“怎麽回事,她之前不都好了嗎,怎麽又開始疑心我了?”

袁風一臉生無可戀,“她說你馬上離婚了,又有可乘之機了……”

“……”

祝今夏側頭看發小,曾經還算清俊少年,如今年近三十,發腮發福,外加偶爾發癲,豆豆在擔心什麽?

“我瞎嗎?”她揶揄袁風,“真那麽饑渴,放著好好一個校長我不要,來跟你瞎搞?”

“哎哎,怎麽說話呢!”袁風沒好氣,“咱倆得一致對外,你怎麽朝我開炮啊?”

大概也是被豆豆折騰得夠嗆,袁風嘆口氣,說她都三天沒給他好臉了。

“你是過來人,要不你給點情感建議?”

“建議什麽?關於感情的問題我一律建議分手。”祝今夏面無表情說,“分手就能解決的事,吵什麽鬧什麽啊。很愛嗎?很愛為什麽吵架?”

袁風:“……”

打擾了,是他腦子進水了,找一個離婚人士咨詢感情。

但袁風還是沒忍住說她:“祝今夏,我發現你現在這個心態有點問題啊,談戀愛怎麽能隨隨便便提分手?那曾經有過的美好時光又算什麽呢?”

祝今夏冷笑:“算海苔。”

袁風:“………………”

得,別聊感情相關了。

為給山裏歸來的變形計選手改善夥食,袁風預定了一家私房菜館,車子七彎八拐,駛入曲徑通幽處。門口的綠竹在微風裏輕輕搖曳,踏入園林,竹制燈籠照亮了小橋流水。

祝今夏出神地看著這一切。山裏努力追趕城市的步伐,而城市卻妄圖重返自然。

席間,袁風問她終於結束變形計,要不要來點酒,祝今夏拒絕了。

“那你喝點什麽?”

她下意識說:“酥油茶——”

話音未落,怔了下,又改口說:“可樂吧。”

袁風瞧瞧她,沒說話。

兩個人一桌菜,剩下大半。臨走之際,祝今夏叫來服務員打包。

袁風說打什麽包啊,咱倆都不是會在家開火的人,算了吧,帶回家也是放冰箱裏壞掉的份。

祝今夏低頭看看這一桌佳肴,笑笑說:“還是打包吧,明天微波爐叮一下,我會全部吃光的。”

袁風又看她片刻,叫來服務員打包,拎著打包盒重新上車,將祝今夏送回小區。

熟悉的路線,明亮的街燈,城市的夜晚燈火輝煌,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祝今夏出神地望著窗外,明明只是幾個月沒回來,卻忽然覺得陌生。

路遇綠燈,車短暫地停留片刻,有個老太太拎著竹籃在馬路邊上兜售梔子花,舉起一串問她要不要。

“麻煩給我兩串。”

祝今夏也不議價,付了錢,一串纏在領口的紐扣上,一串遞給袁風。

“你可饒了我吧,這要拿回家,鐵定給豆豆發現。”

祝今夏挑眉:“真不打算告訴她你來接我了?”

“活著不好嗎?”袁風幽幽道。

“還是實話實說吧,坦誠點,她就算生氣也只是一時,要是說謊被發現了,信任感就崩塌了。”

祝今夏把玩著那串梔子花,忽然想起曾經有人說過的話。

“……交往的本質,應當是互相支撐著對方的生活,成為彼此的力量,是在那些艱難的時刻只要想起對方,就能生出幾分勇氣繼續前進的東西。”她低聲重述,忽然笑起來,重新望向袁風,“謊言沒辦法支撐對方的,我的建議是,說實話吧。”

車內寂靜一瞬。

晚風輕送,梔子花香無聲湧動。

袁風側頭看著這個從小玩到大的發小,忽然說:“祝今夏,我發現你進山一趟,好像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祝今夏問:“哪不一樣了?”

“說不上來。”袁風看著她,慢慢地笑起來,“就覺得好像更真實,更接地氣,也更松弛了,不像以前。”

“以前怎麽了?”

“以前總端著,死裝,現在喜怒哀樂都在臉上了。”

“……”祝今夏沒好氣說,“我謝謝你啊。”

“我認真的。”

袁風想起她臨走前對她的祝願,他是真心認為祝今夏屬鳥的,只是從前都關在籠子裏,好不容易飛出去,理應飛高點,飛遠點。

如今看來——

“山裏的水土果然養人啊,看看你,去一趟,小臉還圓潤不少,整個人都容光煥發的。”

想起山裏那條件,祝今夏慢條斯理說:“那要不我幫你申請一下,你也去支個教?”

“那你說說,山裏都有啥?”

“有山有水,有禿鷲,還有成群的牛馬——”

“可拉倒吧,單位還缺牛馬嗎?”袁風一聽就沒興趣了,“我是,你也是。天天一上班身邊個個都是牛馬,還用得著去山裏看?”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一扭頭,到家了。

她從車裏拎出行李箱,背上大包小包,回頭跟袁風道謝,目送黑車絕塵而去才回過頭來,沒走兩步,忽然停下。

小區大門外停了輛小卡車,深藍色,遍布灰塵,和老李那輛一模一樣。

祝今夏心頭狂跳,下意識朝駕駛座看去。

……不是他。

中年男子敞開車門,坐在裏頭等客人,車上裝滿蘋果,旁邊的小黑板上寫著:原產地紅富士,10元三斤。

她在想什麽啊?

祝今夏幾乎想笑,看見一輛差不多的卡車,就以為是他。

不過,確實也該跟他說一聲。

心跳又恢覆正常,祝今夏松開行李,慢慢從口袋裏摸出手機,點開微信,找到了那個熟悉的頭像。

他的頭像萬年不變,一副極簡的簡筆畫,白茫茫的底上,寥寥幾筆藍勾勒出山來。

她低頭看了一會兒,給他發消息:“我到了。”

時序回的很快:“這會兒才到?”

祝今夏:“沒,到了一會兒了。朋友來接風,吃完飯剛回家。”

那頭停頓片刻,才顯示“正在輸入”。

時序:“好,平安抵達就好。”

下一條:“早點休息,這段時間辛苦了。”

社交軟件是如此蒼白,它隔絕了表情,屏蔽了語氣,只剩下冷冰冰的文字。

它讓時序的語氣顯得遙遠又疏離,官方到近乎冷漠。

祝今夏若有所失回了一個字:“好。”

然後拎起箱子繼續往家走,到家後,換上幹凈的床單被罩,又洗了個澡,都在擦頭發了,還是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想了想,她又一次戳開那座山。

另一邊,時序正在教室裏,電腦上登著微信,又連上了PPT大屏幕,下面坐著中心校全體教職員工。

州裏臨時發了個緊急文件要大家討論,時序也就緊急招來大家,電腦上開著微信,他直接打開群裏的文件供大家瀏覽。

新消息抵達時,還以為是群裏的通知,畢竟和祝今夏的對話已經告一段落,群裏的消息卻還在繼續。

“校長,是不是有新指示了?”臺下有老師提醒。

右下角圖標的一閃一閃,時序不疑有他,沒想到一點開,新的對話窗驀地彈出。

“見外了啊時校長,人才剛走沒到24小時,就開始跟我玩陌生人社交這套了?”

不等他關閉,第二條又彈了出來。

“你知道什麽叫拔|diao無情嗎?”

時序擡起頭來,看著剛才還犯困吐槽教育局有毛病、大晚上折騰人的全體教職工,此刻正炯炯有神望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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