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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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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日

第四十四章

千層餅當然是沒有的, 但包子和粥也很好,四郎擁金一頓狼吞虎咽。

祝今夏笑:“你看,校長做的包子比你張爺爺做的餅, 也不差在哪裏吧?”

“那還是差的有點遠——”

“你說什麽?”廚房裏的時序回過頭來, 眉毛危險地上揚。

四郎擁金噎了下, “我,我是說,張爺爺比您差遠了!”

求生欲極強。

時序端著新一籠包子出來, “有的吃就吃, 再敢嫌棄——”

話說一半, 見對面的祝今夏抄起桌上的水果刀, 他微微一頓,“——那我就努力向張爺爺學習, 爭取百尺竿頭, 更進一步。”

……刀又重歸原位。

可惜暗流湧動是大人之間的事, 小孩子什麽也不知道, 只知道風卷殘雲禍害第二籠包子。

時序腿一勾, 拉開椅子,在祝今夏旁邊坐下來,“你們那都這麽教學生的?”

“怎麽教?”

“不聽話就提刀?”

“想什麽呢?”祝今夏哼笑, “這是為你這種不聽話的學生量身定做的。”

古有死囚們吃飽再行刑,今有四郎擁金飽餐後上戰場。時序在後,祝今夏在前,哼哈二將為他保駕護航。

可惜越靠近教室,步伐越沈重, 終於在距離教室僅有一步之遙的樓道裏,他回過頭來, 一把牽住祝今夏的手。

“怎麽了?”祝今夏停下腳步,回握住他,“害怕?”

點頭。

手被握得生疼。他的手心汗涔涔的,冰涼潮濕。

祝今夏想了想,蹲下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其實我也怕。”

“你怕什麽?”

“怕進教室;怕上講臺;怕我一個英語老師不自量力,千裏迢迢跑山裏教語文,最後講砸了;更怕對不起阿包老師臨走前的囑托,沒能教好你們。”

四郎擁金怔怔地望著她。

祝今夏:“你還記得我第一節課上的是什麽嗎?”

點頭。“《父愛之舟》。”

“那你猜猜我準備了多久。”

這次是搖頭。

“一天一夜。”祝今夏指指一墻之隔,笑,“我在這間教室裏待了一整晚,不停地寫板書,不停地試講,要不是校長趕我回去,大概第二天你們來教室裏,還能看見手忙腳亂的我。”

“可你是老師……”四郎擁金遲疑道,“老師也會害怕嗎?”

“會。”

“那校長呢?”

“校長也會。”祝今夏說,“是人都會害怕。”

“那校長又怕什麽?”

他怕什麽,這不明擺著嗎?時序沒說話,輕笑一聲,目光落在祝今夏身上。

但祝今夏沒擡頭,也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校長怕的比我們更多。”她凝視著四郎擁金,輕聲道,“昨天晚上你翻墻跑掉,他怕你出事,怕沒有辦法和你父母交代。”

“他怕做不好這份工作,你們沒有書讀,沒有飯吃;怕招不來老師給你們上課,成績不好,州裏關閉學校;怕拉不到資助,你們沒有教學設備,教室漏風漏雨;也怕老校長病重,交到他手裏時是好好的宜波中心校,最後因為他沒能接好班,沒能保護好你們,連眼都合不上。”

空氣短暫地凝固了。

四郎擁金在努力消化,時序眼裏的笑意也驟然消失,他靜靜地看著蹲在地上的人。

她沒有回頭,仍在說:“人從生來到離開,沒有一個階段是不害怕的,但害怕不能阻止我們往前走。”

她說,“你看,校長害怕,也依然在努力當好這個校長。我害怕,但還是要踏進教室給大家上課。”

最後,她微微一笑,問:“所以四郎擁金,你願意克服害怕,帶我一起踏進教室嗎?”

祝今夏站起身來,朝面前的小孩伸出手去。

那只手白凈,纖細,像春日裏探出的一支玉蘭花,攫住了大人與孩子的目光。

四郎擁金遲疑著,瑟縮著,最終深吸一口氣,回握住那只手。

小小的騎士臉色蒼白,步伐局促,卻仍以不失英勇的姿態護著祝今夏踏進教室,踏上講臺。

進門的一瞬間,所有目光落在身上,有探究,有打量,有嘲笑,有不明就裏。他緊張地握緊了那只手,卻察覺到她也微微用力,像是在回應他。

四郎擁金擡起頭來,落入一雙溫柔明亮的眼眸裏。

女人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謝謝你保護我,四郎擁金。”

那一瞬間,所有的目光都不見了,只剩下一片青澀的歡喜,和小小的驕傲。

時序站在教室後方,目送一大一小走進教室,一個站上講臺,一個坐回原位。他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她。

祝今夏說:“今天我們來寫一篇作文。”

要如何正確地讓孩子們接受人都會出糗的事實,淡忘並不再嘲笑四郎擁金?要如何讓四郎擁金明白,被人笑一笑也沒什麽大不了?

祝今夏轉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上:《我最難忘的一件窘事》。

沒有字數要求,沒有具體限制,她要孩子們寫出自己最尷尬的經歷,寫得好的有獎勵。

動筆之前,她也鼓勵大家先行討論,都起來說說自己有過什麽尷尬的瞬間。

起初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沒人說話,她就笑道:“那我先來吧。”

“我上高中的時候,隔壁班有個很好看的男生,每天上學都能看見他騎車經過,像漫畫裏走出來的一樣,後來我決定給他寫一封情書。”

這樣的開頭當然是很勁爆的,孩子們紛紛豎起耳朵,還有人拍著桌子瞎起哄,吼到一半,發覺後腦勺有灼燒感,回頭看見來自校長的死亡凝視,聲音立馬卡在喉嚨裏,回頭僵硬地坐端正。

祝今夏並不忌諱什麽,笑著繼續。

“情書寫了好幾天,我把它揣在外套口袋裏,趁去上廁所的時候,在隔壁班門口東張西望半天,最後總算鼓起勇氣把他叫出來了。當時過於緊張,我連看都不敢看他,手腳都在哆嗦,一把掏出情書塞他手上,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跑進廁所了。”

“後來呢?”

“後來呢!”

“他接受你了嗎?”

“接沒接受不重要,重要的是等我跑進廁所,一摸口袋,發現信居然還在包裏。”

“啊!”

“怎麽回事?”

“不是給出去了嗎?”

祝今夏幽幽道:“信是還在,再一摸,另一只口袋裏的衛生棉不見了……”

氣氛凝滯了一秒鐘,全班哄堂大笑。

女孩子們面紅耳赤,男孩子們擠眉弄眼,對於山裏封閉的環境來說,不管是生理期還是情書都是不太能訴諸於口的東西。而祝今夏不僅說了,還說得大大方方,妙趣橫生。

氣氛一下子被炒熱了,當然要趁熱打鐵。

“是人都會有尷尬的時候——”祝今夏一邊說,一邊朝教室後面走,最後停在時序身旁,忽然拍拍他的肩膀,“不信你們問問校長,他肯定也有窘事可講。”

熾熱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從四面八方投向時序。

“……”

時序原本也在笑,沒想到火燒到自己身上,他瞥祝今夏一眼,壓低聲音:“拿自己開刀就算了,拉我下水?”

祝今夏也放低音量,含笑道:“老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既然濕了腳,幹脆洗個澡。”

迫不得已,時序只能選擇洗澡。

他也講了件趣事,說自己小學時候吃壞了肚子,恰逢那天上語文課,老師叫大家仿寫古詩。他當時一心只想上廁所,可告訴老師,老師卻認為他搗亂,一節課才剛開始,已經跑了三趟廁所。

祝今夏補刀:“那肯定是因為你當時太調皮,老師才會對你有這種誤解。”

時序懶得否認,只笑笑:“總之為了上廁所,我一分鐘內寫完了詩,舉手說了我句寫完了,就飛奔出了教室。”

老師當然不信,狐疑地叫同桌起來念念時序的大作。

同桌拿起他的本子,剛站起來,還沒開口就笑噴了。

時序的詩作叫《解大手》(川渝地區方言,意為大便)——

老師喊寫詩一首,我卻不能寫起走。

要問這是為什麽,其實我想解大手。

等到時序回到教室,他已經在江湖上出了名,人送外號:解大手王子。

即便講這個故事的時序面無表情,全程冷著臉,毫無感情可言,也不妨礙全班笑成一團,其中又尤以祝今夏為首,笑得肆無忌憚。

有了祝今夏和時序鋪墊,孩子們就童言無忌了。他們分享的故事裏,有尿床尿□□的,有玩火把眉毛燒沒的,有跳進河裏游泳,被水沖走內褲,光著屁股蛋跑回家被胖揍一頓的,還有趕集時因為太過擁擠,牽錯了家長,而大人也大大咧咧,牽了一路才發現這不是自家孩子的。

半節課用來討論,等到動筆時,課已接近尾聲。

走廊上,兩人站在一處,倚在欄桿上監督教室裏的孩子寫作文。

時序看看時間,“這節課寫不完吧?”

“這不還有下節嗎?”

“……”時序側目,“下節課不是我的嗎?”

“征用了,不行啊?”祝今夏笑笑,“別忘了,我這是在給誰擦屁股呢?”

說到這,她樂了,湊過來,“你說是不是啊,解大手王子?”

時序:“…………”

課征用就算了,但這搞笑人設實在不必安他頭上。

他嗤笑一聲,“你還真信?”

祝今夏楞了下,“不是你自己說的?……難道是編的?”

“我可沒這種急智,現場編故事。確實是真人真事,只可惜主角不是我。”

他這麽一說,倒也是。以時序的經歷和性格,再加上從小早慧,怎麽可能是老師眼裏的淘氣包?就算急著上廁所也不至於寫這種詩。

祝今夏琢磨了下,“難道是……頓珠?”

時序笑笑,懶洋洋靠在欄桿上,“我可沒這麽說。”

於是等到中午吃飯時,祝今夏的眼神頻頻落在頓珠身上。

頓珠照舊殷勤備至,又是給她夾菜,又是給她盛湯,察覺到今天祝老師看他的眼睛亮亮的,心下一陣狂喜,難道付出終於有回報了?

他嬌羞地摸了摸臉,“祝老師,你今天怎麽一直盯著我看?”

“沒,我就是想問問——”祝今夏試探著開口,“你是不是——”

嗯?

是不是什麽?

是不是喜歡你?

頓珠都準備好了,只等她問出口,結果——

“解大手王子?”

頓珠:???

頓珠:!!!!!

“你,你怎麽會知道?”

頓珠不可思議,回頭一看時序,明白過來。

“好哇,老鄉老鄉,背後一槍!”

兄弟倆又轟轟烈烈掐起來。

值得一提的是,在解大手王子的詩作帶動下,孩子們寫作文的積極性前所未有地被調動起來。晚上,祝今夏翻著一篇又一篇作文,笑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

直到偶然地,看到一個叫巴桑的小女孩寫道:

在我七歲那年,過春節時,家裏來了一男一女,一個叔叔,一個阿姨。叔叔背著大包小包,下巴上都是胡子,阿姨矮矮胖胖,拎著很多禮物。見到在院子裏放鞭炮的我,他們從包裏掏出兩塊糖,說只要叫人就給我糖吃。

山裏沒有那種糖,我只在村長家裏的電視上看到過,有彩色的盒子,和厚厚一卷能吹出泡泡的粉紅色的糖。我很高興,一邊接過糖一邊大喊阿姨好,可是阿姨卻哭了,哭得很傷心。等我再擡頭喊叔叔好,才發現叔叔也哭了,長長的胡子一聳一聳,眼淚都淹沒在裏頭。

等到奶奶拄著拐杖走出來,才哭笑不得告訴我說,這不是叔叔阿姨,這是爸爸媽媽。

原來從我記事起,爸爸媽媽就在山外打工。奶奶說,他們是想讓我過上更好的生活,才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可是山裏山外太遠了,路費又貴,他們逢年過節也難得回家一趟,所以我已經不記得他們長什麽樣子了。

後來我長大了,認得爸爸媽媽了,他們還是會在過年回家時,拿出給我的禮物,要我叫人。等我叫對了,他們就會打趣說:“這次不叫叔叔阿姨了?”每到這個時候,我和奶奶都會哈哈大笑,再也沒有人哭了。

這難道不是一件趣事嗎?

……

簡短幾行字,祝今夏看了一遍又一遍。

茶幾對面,時序留意到她的表情,問她怎麽了,她把本子遞過來。

時序接過本子,低頭讀完,再對上那雙濕漉漉的眼。

“原以為我來山裏,能為孩子們帶來些什麽,但其實是他們教會我更多。”

她笑著收回作文本,鄭重地捧在手上。

“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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