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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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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日

第四十五章

這個天上體育課, 簡直是種酷刑。

午後的太陽懸於一線天正中央,熱浪蒸騰,操場仿佛一個巨大的烤箱, 要把一切都融化。

體育老師是個藏族壯漢, 經年累月地暴曬, 黑得像根燒火棍。抗曬如他,在操場上站了沒兩分鐘,也跟從金沙江裏撈出來似的, 一身白T前胸後背都透明了。

他讓孩子們繞操場跑了一圈, 草草了事。

“解散。”

除了幾位熱愛籃球的勇士扛著暴曬也要打球, 其餘學生作鳥獸散, 紛紛跑走廊上躲陰涼去了。

這是夏天的常態,山裏海拔高, 紫外線強, 小孩們撅著屁股在走廊上趴得整整齊齊, 一邊交頭接耳, 一邊寫作業。

室內悶熱, 沒有空調,縱使風扇賣力地吹,也只能吹出陣陣於事無補的熱風。老師們便也搬了張大辦公桌到走廊上, 圍成一圈批改作業。自然風再怎麽也比蒸籠裏的風強。

祝今夏正批改周記,於小珊拿胳膊肘捅她。

“快看!”

不遠處趴著個低年級的小姑娘,背對她們,褲子已經快掉下去了,大半個屁股露在外面, 自己渾然不覺。

“……”

祝今夏蓋上筆帽,“多大了你?”

於小珊沖她背影道:“你幫她穿上也沒用, 褲子短了一截啊!”

果然,祝今夏剛幫人整理好衣褲,也就一轉頭的功夫,隨著小姑娘又一次跪趴下來的動作,□□又掉了下去。

於小珊一臉“我說什麽來著”。

祝今夏環視一周,上體育課的一共兩個班:她教的五年級,她沒教的二年級……沒幾個小孩衣服合身。

“要麽是家裏哥哥姐姐穿過的,大了;要麽是前幾年的舊衣服,小了。”於小珊說完,發現祝今夏在逛淘寶,湊過去一看,驚了,“不是吧你,買完書又買衣服?學校裏百來號人啊!”

祝今夏還沒說話,面前攤開的作文本上倏忽落下一片陰影,有人站在她身後,輕飄飄抽走她的手機。

祝今夏仰頭,對上一雙森森的眼眸,你別說,和這天氣還挺適配,給人帶來絲絲涼意。

“你家開慈善機構的?”

時序拿過手機,掃了眼屏幕,她果然在看童裝。

“省省吧,買了也是白費。”他指尖飛快,蜻蜓點水般劃過屏幕,重新塞她懷裏,“看那邊——”

祝今夏接過手機,順著他指尖的方向望去。

只見操場上的勇士們為了搶球,跟撲棱蛾子一樣跳起來,半空中咚的一聲撞在一起,落地就摔成一團。都這樣了還是沒人放棄,大家又在地上烙起餅來,最底下的男生都快被壓扁了,還死死抱著懷裏的球不撒手。

“給我!”

“不給!”

“給我搶!!!”

“啊啊啊啊!”

拽衣服的拽衣服,拉褲子的拉褲子,慘不忍睹。

“看見了嗎?”時序淡道,“這陣仗,你要不考慮一下買鋼盔?”

祝今夏:“……”

低頭再看手機,界面和剛才不一樣了,她劃了兩下,發現哪裏不對。

“不是,我淘寶呢?”

“你把我淘寶卸了??!”

“幫你省錢,不謝。”那人閑庭信步,走了。

祝今夏:“……”

淘寶最後還是下載回來了,不過沒買衣服,想想上一次買的書發得差不多了,她又下單了一批新的。專業使然,挑國外名著時,她還十分考究地選擇了國內優秀譯者譯本。

周記還是照寫不誤,每周都有新主題。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管是愛看書不愛看書的,看見那嶄新的,帶有油墨香氣的漂亮書籍,都會怦然心動。漸漸的,“孿生雙胞胎”消失了,大家開始絞盡腦汁劍走偏鋒,試圖從每周的周記大賽中脫穎而出。

《我最想去的地方》——

祝今夏欣慰地看到,終於不是所有人都只想去三小時車程以外的縣城了,有人想去威尼斯,有人想去天|安|門,有人想去埃菲爾鐵塔。雖然這其中還夾雜著想去西天取經的……

《我最喜歡的一本書》——

這個主題寫了兩次。第一次寫時,祝今夏還沒發課外書當獎品,作文收上來一看,兩眼發黑,幾乎全班都寫的語文書、數學書。

“你們就沒看過別的什麽書嗎?”

“沒——有——!”整齊劃一的回答,聽著還挺樂呵。

在周記寫得好,獎勵課外讀物的政策下,一個月就這麽過去了,班裏幾乎所有小孩都擁有了新書。因為她不止設定了最佳周記獎,還設定了最佳進步獎,最別出心裁獎……

班裏有幾個孩子話都說不利索,通篇錯別字,為了讓他們也拿到新書,祝今夏摳破頭皮還想出了“最佳進步空間獎”。

時序指著獎狀問:“什麽叫最佳進步空間獎?”

“就是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

俗稱安慰獎。

時序:“……”

在全班擁有最大的上升空間,拿這個獎也不知道有什麽好高興的。

在這樣強有力的鞭策下,大家都擁有了新書。於是乎,一個月後,交上來的作文裏雖然還有歪歪扭扭的錯別字,但至少沒有人最喜歡語文書和數學書了。

有人喜歡《唐吉坷德》,有人喜歡《羅密歐與朱麗葉》,有人喜歡《安妮日記》……最後,幾乎沒有人不喜歡《哈利·波特》。

誰會不喜歡魔法世界呢?

鉛筆有了新的用途,課間時分永遠有人拿著細細的棍子對峙,一個喊除你武器,一個喊阿瓦達索命。

打籃球時,有鳥落在籃球架上,不知是誰叫喚一聲:“金色飛賊!”於是大家都顧不上籃球了,熱血沸騰地追起鳥來。嚇得小鳥花容失色,撲騰間毛都掉了好幾根。

撿到的人喜滋滋說:“羽毛筆!”

於是一群人又轟轟烈烈撲上去——

“我的!”

“給我!”

更離譜的是,五年級的掃把總是比其他年級壞的更快——無他,騎掃把的人太多了。

後來給於小珊逮到了正騎新掃把的丁真根呷,這屬於是撞在了風口上,當然要殺雞儆猴了。

丁真根呷騎著掃把一頓狂奔,嘴裏還振振有詞:“等我飛起來你就追不上我了!”

結果當然是被逮住一頓暴揍。

漸漸地,師生們都察覺到,五年級的孩子似乎不一樣了,雖然說不上來具體的變化是什麽,但已足夠引人側目。

他們課上照樣開小差,不過是從在書上亂塗亂畫,變成了在抽屜裏偷偷看書。

打開新世界的大門後,孩子們對書本似乎有了敬畏之心。

於是李白不再長翅膀,魯迅不再騎摩托,杜甫也沒有了烈焰紅唇。在一本關於美國電影史的書上,他們看見了一位金發女郎,她有著真正的烈焰紅唇。

她豐滿又輕盈,嬌俏地捂住被風掀起的白色裙擺,像一個綺麗的夢。

就在那個周末,趁著放大星期回家時,有孩子短暫索得家長的手機使用權,再返校後,他已能模仿視頻裏的女人,站在桌上捂住隱形的裙擺,雙唇嘟成O字型,發出一串令人浮想聯翩的“噢~~~”。

次日的課間操上,五年級的孩子們不約而同噢唔起來。

其他年級紛紛觀望。

“這是在幹嘛啊?”

“學瑪麗蓮·夢露!”

“瑪麗蓮·夢露是誰?”

“一個美國明星!”

追問三連,依舊一頭霧水,而那個動作似乎成為了加密符號,只有五年級心照不宣。

女生們依舊熱衷聊天,話題卻與以往有所不同了,從家裏的小雞下崽,小牛能站起來走路,一路發展到“達西和瑞德你更喜歡哪一個”,“斯嘉麗的腰到底有多細”。

《飄》裏說,斯嘉麗的腰只有十七英寸,是三個縣裏腰圍最小的。

大家面面相覷。

“所以,十七英寸到底有多長?”

數學課上教過毫米、厘米和分米,卻沒有提到過英寸。被世界未解之謎纏繞了好幾天,在好奇心的趨勢下,終於有人扒拉著辦公室的門框探頭探腦,伸出了試探的小腳。

“校長……”

孩子們怕老師,很少會有人在課後來問題,迫不得已非要問時,時序也絕對在黑名單上。

開玩笑,誰會去問兇巴巴的校長呢?半路撞見都恨不能繞道而行。

可英寸是多少厘米,於小珊不知道,頓珠不知道,老師們通通答不上來。而祝今夏嘛,眼珠子一轉,說我忘了,不如你們去問數學老師?

最後竟只能求助時序。

時序也覺得新奇,面前的呷西拉姆顯然很緊張,一張並不白凈的小臉漲得通紅,卻還挺直腰板強撐底氣。

再看門外,一群小姑娘扒拉著門框,屏住呼吸,從他口中得到答案後,又歡呼著跑遠了。

一旁的祝今夏調侃他:“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居然有人找你提問了。”

“可惜跟課本知識沒半毛錢關系。”

“知足吧你,肯提問就是好的開始了。”她哼了一聲,“就這還是我的功勞呢,要不是我給的書激發了大家的好奇心……”

“是是是,托您的福,您可真是勞苦功高。”

只可惜沒過兩天,就輪到生活老師氣急敗壞找上門來,“校長,不得了,五年級的小孩把宿舍窗簾給剪壞了!”

“什麽?”

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還是那群來提問的女生,這回老老實實站成一排,在辦公室接受審問。腳邊是生活老師氣咻咻抱來的罪證——一條被剪得破破爛爛、不成樣子的藍色窗簾。

窗簾是時序從鎮上買來的布料,為節約人工費,是生活老師承擔起縫制窗簾的重任,一針一線做出來的。

時序不得不板起面孔,問她們為什麽破壞公物。

孩子們耷拉著腦袋,大氣都不敢出。

其實回不回答都不重要了,破壞窗簾是事實,不管因何緣故,她們都做錯了。做錯了就要接受懲罰,也許還會請家長,再嚴重點估計要索賠……已經有膽小的女生偷偷擦眼淚了。

時序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該有的懲罰,還沒宣布結論,就見一旁的祝今夏快步而來。她用兩只指頭略帶嫌棄地撿起褪色的窗簾,打量片刻,沒看出個所以然來,還在半空抖了兩下。

……一屋子灰,紛紛揚揚跟落雪似的。

亂七八糟的咳嗽聲打破了原本凝重的氛圍。

時序:“你幹什麽?”

祝今夏沒管他,隨著抖落開來的窗簾鋪展眼前,她忽然明白過來,樂了,“你們在做裙子?”

女孩們擡頭看著她,終於點頭。

《飄》裏,戰亂使物資匱乏,斯嘉麗失去了穿不完的新裙子,也沒有了熱鬧的舞會能參加,可她扭頭就將綠色天鵝絨的窗簾剪下來,做出一條漂亮的新裙子,趾高氣昂走向街上。

書裏說,那條裙子極盡華美,流光溢彩。

可她缺的真是一條裙子嗎?亦或是在命運受困時,尋遍契機,只為讓幹涸的生命再一次流淌起來。

祝今夏心下一動,沒再嫌臟,仔細打量窗簾。

“光剪也不行啊,還得有針線。”

呷西拉姆弱弱地說:“我上星期回家時,把我阿奶的針線盒借來了。”

“你阿奶知道她借給你嗎?”時序一針見血。

華生,你發現了盲點!

呷西拉姆脖子一縮,不吭聲了。

祝今夏立馬幫孩子打掩護:“那這胳膊肘兩邊剪得也不對稱啊!”

央金小聲說:“是呷西拉姆啦,我都說照著礦泉水瓶底剪,她手殘——”

“你不也剪得坑坑窪窪的?還說我。”

嚴肅的氛圍很快蕩然無存,大家剛才還是一副犯了錯挨批鬥的模樣,眼下已經開始討論裙子為何失敗。

生活老師覺得哪裏不對,捅捅時序的胳膊,“校長?”

那邊的祝今夏卻已經興致勃勃將窗簾鋪展開來,一邊問她們準備做條什麽樣的裙子,一邊在腦子裏搜索兒時看祝奶奶踩縫紉機做裙子的細節。

那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那時候的夏天還沒有空調,為了省電,風扇也不會徹夜開。祖孫倆躺在涼席上,奶奶打著蒲葉扇,說趕明兒給她扯快綢布,做條背心裙,穿著涼快。

說幹就幹,第二天老人家就從市場帶回一塊碎花面料,呼呼踩著縫紉機,手裏翻飛。

祝今夏負責坐在一旁的涼席上吃西瓜,汁水不慎滴在衣服上,趕忙扭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擦,最後還是被發現。

老人家又好氣又好笑,罵她是小冤家,這是看新裙子要做好了,找個由頭就不要舊裙子了是吧。

由於年代久遠,記憶裏的夏天也像眼前的窗簾一樣不覆鮮亮,褪色不少。可那條裙子對年少的祝今夏來說,依然流光溢彩。

成長過程中她總聽見大人教育孩童,不要貪慕虛榮,不要追求外表,因為這樣的美麗羞恥癥,甚至在青春期,同齡女生們都會抗拒穿裙子,只著黑白灰的寬松服飾,祝今夏自己也不例外。

是在後來長大了,她才漸漸回過神來,對美的追求是沒有錯的。

哪怕是在貧瘠的土壤裏,也要追求美,妥協於生活只會讓人變得麻木不仁。越是有限的空間,越要奮力爭取,奮力反抗。

祝今夏擡起頭來,宣布:“這樣,你們先回去,裙子的事我來想辦法。”

時序:“?”

這位支教老師似乎完全沒察覺到自己在越俎代庖,還摸著下巴思索:“這窗簾布太厚了,做出來的裙子也沒法穿啊……”

“我看還是這周末我去縣城一趟,帶點布料和針線回來。”她還把一旁的生活老師也給算進來了,“蘇姐,你那有縫紉機是吧?”

生活老師稀裏糊塗地點點頭,“有啊。”

“有就好,到時候還要拜托你教教我們——哎,不如我幫你打打下手?”祝今夏湊過來,拉住她的手感慨,“都是一樣的手,為什麽你的就這麽巧呢?”

“哎?也沒有啦。”生活老師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熟能生巧嘛,你們聰明人都學知識去了,笨活兒可不就只能讓我們這些粗笨的人來幹了?”

三言兩語間,她們已經約好周末一起去采購布料了。

時序:“……”

不是,還有人記得他這位校長嗎?

等到祝今夏忙完這茬,回頭才發現被遺忘的校長大人,難得地卡了下殼。

時序平靜道:“安排好了?”

“……”

你不都聽見了。

心虛。

“裙子是安排好了。”時序掃了眼地上,“那這窗簾怎麽處理?”

祝今夏趕緊表示:“做裙子的布得買,做窗簾的也要買!”

“誰買?”

“我!我買!”她斬釘截鐵,義不容辭地舉起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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