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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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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日

第三十五章

吐掉泡沫, 祝今夏扭頭往教師宿舍跑,一鼓作氣奔上三樓,咚咚咚把門拍得震天響。

大半夜這敲法, 屋裏很快傳來時序火大的聲音。

“誰啊?”

“我。”她的聲音繃得緊緊的, 帶著興師問罪的意味, “祝今夏。”

乍一聽是她,門內寂靜一瞬。

“已經躺下了,有事明天說。”

這在祝今夏看來無疑是心虛的表現。

哐哐哐。

又是一頓敲, 鐵門都要給她卸下來了。

“開門, 時序。”

怪他, 想著她是義務支教, 又是城裏來的公主,對她過分好脾氣了, 全校也就她敢這麽蹬鼻子上臉。

時序頂著張黑臉, 三兩下套上老頭衫, 穿著大褲衩來開門。

“知道現在幾點嗎——”

祝今夏站在門外, 劈頭蓋臉打斷他:“不是說老李進城辦事, 捎你一程嗎?”

他兇,她更兇。

祝今夏一口氣爬上三樓,這會兒呼吸急促, 雙頰還帶點潮紅。

“……”時序看她片刻,“怎麽了?”

祝今夏直勾勾盯著他,一字一句:“老李跟你去了嗎?”

“……”

時序沒有回答。

也用不著他回答,她原本就是帶著答案來的。祝今夏撥開他,大步流星往廚房走。櫃子上擺了只泡酒缸, 晚飯時還是滿的,如今已經空了一半。

她回過頭來, “酒呢?”

時序站在門口,還是沒說話。

直到她從廚房走出來,再度停在他面前,擡高嗓門又問一遍:“問你話呢,酒呢?”

他才回答說:“你不是都知道了嗎?老李喝了。”

一個前腳走,一個後腳來,想也知道是撞上了。

祝今夏捏緊手心,又問:“上哪買的奶茶?”

“縣城。”

“你大晚上去縣城去幹什麽?”

這算什麽?嚴刑逼供?

時序揉眉心,“不是說了嗎,去取點東——”

“時序。”祝今夏看著他,“說實話。”

屋裏安靜了一會兒,他放下手。

“去買奶茶。”

“……”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

祝今夏像只鼓脹的氣球,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算算時間,晚飯是六點吃的,奶茶是十一點送來的,來回就五個小時……

“你超速了???”

“大晚上沒車,開得快了點。”

“你不要命了!”

祝今夏快跳起來了。一邊是山,一邊是金沙江,翻車就是個死,他還敢超速。

時序說:“這條路開多少年了,閉著眼睛也能開完。”

“你還敢閉著眼睛開???”

“……”

時序:“祝今夏,你稍微冷靜點。”

她這會兒像是一點就燃的炮仗,根本不講道理和邏輯。祝今夏自己也意識到了,一時沒說話,腦子裏亂糟糟的。

頭頂燈泡老舊,不知蒙了多少灰,壓根照不亮。

在這當頭,祝今夏還有空想,或者不是灰塵大,是瓦數低,他這麽摳門,燈泡用最底瓦數的也不奇怪。

可就是這麽摳門的人,來回開了五個多小時車,就為買杯奶茶給她。

還他媽難喝的要命!

祝今夏幾乎記不起那杯奶茶是什麽味道,只記得芋圓泡發了很黏牙齒,紅豆不新鮮根本嚼不動。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意識到,她到底為什麽發火?她根本沒有生氣的理由。

一股莫名的底氣支撐著她把門拍的震天響,上門興師問罪、刨根究底,然後呢?

然後就發現,底氣消弭於無形,只剩下個空架子。

擡眼再看時序。一身老頭衫皺巴巴的,洗得發白,肩背上似乎還有個破洞。

下巴上的胡茬長出來了。早上從山上下來,學校裏一攤事等著他,也沒來得及刮,這會兒在昏暗的光線裏泛著青,叫人想起下山時在雲霧裏若隱若現的遠山。

祝今夏沈默太久,最後是他先開口。

“有那麽難喝嗎?至於發這麽大火?”聽上去有點無奈。

“難喝。”祝今夏盯著他肩膀上的洞,“難喝的要死。”

時序頓了頓,語氣裏帶點無奈:“那下次不買了。”

“這次也不該買。”她掐著手心,越看那破洞越心煩,“油不要錢?你很閑?不是死摳嗎,做這虧本生意幹嘛?”

拿來買件衣服不好嗎,也不看看身上穿的都破成什麽樣子了。

祝今夏的語氣很不好,時序卻越發平靜,他看她半晌。

“上網查了下,心情不好怎麽辦。”

她一頓,目光從破洞移到他臉上。

“……下面評論最多的是,喝杯奶茶,吃點甜食就好了。”

艹!

祝今夏破天荒罵了句臟話:“傻逼嗎?網友的話你也信?”

“試試唄,反正也不虧。”

“不虧?油費不他媽虧了嗎!”

時序無所謂地笑笑:“虧了就虧了,又沒花你的。”

“……”祝今夏一噎,隨即又問,“那要奶茶也不管用呢?”

時序朝茶幾上努努下巴,祝今夏扭頭,發現茶幾上有只塑料袋,鼓鼓囊囊,袋子上印有超市名字,和上回他送去酒店的那只如出一轍。

她走上前扒拉幾下,士力架,德芙,果凍……全是甜食。

她知道他不吃這些,也知道他有多摳門,以時序的消費水平,它們實屬奢侈品。

心下越發焦灼。祝今夏霍得回頭。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買這些?”

“你不是心情不好嗎?”他似乎理所當然。

心情不好就要買奶茶買零食嗎?

隨便誰心情不好,你都開五個多小時車跑一趟?

摳成這樣,背心都快磨穿了還舍不得換,怎麽這會兒就不心疼油費了?

無數問題堵在喉嚨裏,爭先恐後,躍躍欲試,最後出口卻是一句:“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麽。”

祝今夏胸口起伏,定定地望著他,“時序,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屋內陷入沈默。

時序看著她直勾勾的眼神,有點沒轍。

他對她好嗎?

也許吧。

興許人天生就對一些東西無法免疫。時序自認不是什麽菩薩心腸,接手學校也不過是為了旺叔,至於這滿校小孩,他雖上心,但更多是出於理性的責任感,不牽涉感性。

可對於祝今夏,他就是會動奇怪的惻隱之心。

更奇怪的是,她明明從來都沒示弱。

江上落水,他把她撈起來,她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強硬地要他再跳下去撿箱子。

明明渾身濕透,被風吹得直哆嗦,他好心把衣服給她,她卻拒不接受。

學校條件糟糕,她立馬打起退堂鼓,任他如何挽留都不為所動。

初初接觸,還以為是只膚淺高傲的花瓶。

直到她啃下那口青稞餅;直到她看穿他的略施小計,卻依然選擇留下;直到她熬夜備課,全情投入支教工作。

山裏海拔高,條件苦,城裏來的老師都不適應。祝今夏也不例外,可她沒喊過一聲苦。

時序見過她大半夜被老鼠蝙蝠嚇得花容失色,也見過她苦大仇深跟旱廁作鬥爭,見過她每天打水抹澡洗頭,也見過她因氣候幹燥,嘴唇幹裂出血。

可每當他問起來,她總是若無其事的樣子,眼神明亮堅定。

後來呢。

後來是在牛咱鎮,她被醉漢追了一路,雞飛狗跳,嚇得半死,還是一言不發垂著腦袋,一點聲都沒出。

直到他擡起她的下巴,才看見她滿面淚光。可即便如此,那雙眼睛還是倔的要死。

該怎麽形容這種反差,時序不知道。人的身上又為何會有這樣矛盾的反差,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當祝今夏咬緊牙關不肯流露出絲毫脆弱時,心慌的是他。

他對這種欲蓋彌彰的堅強,有種奇怪的保護欲。

時序受不了別人哭,卻又受不了祝今夏不哭。

這一整天她都不在狀態,他也跟著不在。所以一念之差找老李借車,一來一回跑了五個多小時,就為一杯被她點評“難喝的要死”的破奶茶。

他在半路上也覺得不可思議,問自己是哪根筋不對,沒算過油費嗎,沒想過浪費時間嗎。

可副駕上靜靜地躺著杯奶茶。

喝了心情會好,網友們都這麽說。

……

時序沒有別的想法,只是下意識的希望她高興點。

插科打諢吧,牙尖嘴利吧,陰陽怪氣吧,都挺好。

別再讓他心神不寧。

可惜大半夜的,祝今夏跑來他的宿舍,還拿那種眼神望著他。雖是興師問罪,眼裏還是有一碰就碎的東西在。

時序搞不懂,奶茶都喝了,怎麽還是不高興啊?互聯網果然是法外之地,哪哪都有電信詐騙,什麽破提議。

“問你話,時序。”

時序從雜亂無章的思緒裏抽身而出。

她問他什麽來著?

……為什麽對她這麽好。

良久。“哪有那麽多為什麽?你來義務支教,我照顧好你的日常起居,難道不應該?”

“好也有個度,你是不是超過太多了?”

“我不覺得。”

“吃飯是日常,打水是日常,來回折騰五個小時買奶茶算哪門子日常?”

時序一臉平靜,心道邏輯還挺縝密。

“說話。”祝今夏提高了嗓門。

他沒來得及說話,隔壁的宿舍門忽然打開一條縫,被聲音吵醒的於小珊出現在門後。

“你倆幹嘛呢,大晚上吵架?”眼神機關槍似的,在兩人臉上來回掃射。她用嘴型問祝今夏,“用不用幫忙?”

祝今夏沖她搖頭。

時序說:“談點事。”又把門虛掩上了,回頭沖祝今夏說,“門不隔音,你小點聲。”

“怎麽,做賊心虛啊?”冷笑。

“……”

“心虛就把門關嚴啊。”

時序不動,半晌,“開著。”

“這會兒知道避嫌了。”祝今夏冷笑,“千裏迢迢買奶茶的時候,怎麽沒想過避嫌?”

所以現在算什麽?

三堂會審?

時序心下煩躁,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買那杯奶茶。

她還在催促:“你說啊。”

時序揉揉太陽穴,只覺腦仁疼,“買奶茶是一片好意,我沒想到你會生氣。”

就因為是好意,太好了,好到她難以承受。

祝今夏想起衛城的指責,說她是白眼狼,對她再好都白瞎,說她是餵不熟的狗。

也沒時間沒心情去計較他又是狼又是狗的,到底能不能給她穩定在一個物種上。

她出神片刻,目光從那袋零食又移到屋內陳設上。

晚上洗完的碗還在塑料盆裏,磕出缺口也沒舍得換,但他從沒把有缺口的給她用過。

籃子裏有水果,第一周是蘋果、梨和香蕉,後來發現她不愛吃梨,第二周就只剩下蘋果和香蕉。

一整天的情緒洶湧來襲,祝今夏別開臉生硬地說:“不要對我這麽好,我還不起。”

時序失笑,“我也沒想過讓你還。”

“都是這麽說的。”祝今夏咬牙,“一開始都說只想對我好,用不著還,可是到後來永遠都會指責我。”

“指責你什麽?”

“忘恩負義。白眼狼。餵不熟的狗。”她極力克制,強忍下聲音裏的哽咽。

“誰說的?”

“……”呼吸聲越發沈重。

時序看她片刻,忽然皺眉,“你不是伶牙俐齒嗎,不會反駁說他在放屁?”

祝今夏一怔。

“白眼狼怎麽了,忘恩負義又怎麽了?”時序說,“不是他說的用不著你還嗎?你懟回去啊。”

祝今夏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又被時序打斷。

他問,“祝今夏,我早就想問你了,你這張嘴除了教書育人,插科打諢,是學不會說拒絕的話,為自己辯駁嗎?”

“什麽?”

時序說:“來山裏,你要和每個人處好關系,高興的時候笑,不高興的時候也笑。有誰拿槍指著你,逼你一定要笑臉相迎嗎?”

他近乎奇怪地看著她。

“不愛吃苦瓜就別吃,不愛喝羊奶就不喝,為什麽頓珠讓你吃你就吃,寧願吃完幹嘔,也不願意拒絕?”

“多吉都那麽不要臉了,你還要維持表面平和。叫他滾,叫他離遠點,撕破臉有那麽難嗎?他給大家甩臉色又怎麽了,關你多大點事?你就非要顧全大局,把自己喝得個爛醉?”

“還有今天。和於小珊意見相悖,你沒長嘴?明明不讚同她那麽說呷西拉姆,你不會反駁嗎?”

“……”

祝今夏心跳一滯。他還是知道了。

“一整天心不在焉,情緒低落,還逼著自己笑,笑得比哭還難看。頓珠讓你跳鍋莊你就跳,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了,你跳的那是鍋莊還是大神?”

“……”

明明是她上門討伐,最後言辭鑿鑿卻是他。

“祝今夏,我不知道你哪來的討好型人格。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笑。如果不想說,可以保持沈默。凡事不想做,直接拒絕就好了。你就非得迎合所有人?”

“你說夠了沒有?”祝今夏霍得擡頭,“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

時序只來得及看清那雙泛紅的眼,她已摔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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