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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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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日

第三十六章

一氣沖回小樓了, 才發現洗漱用品還在水池邊上,祝今夏狠狠擦了把臉,認真考慮了兩秒鐘, 反正都是時序買的, 幹脆不要了!

可想歸想, 到底做不到明天起不洗頭不洗臉,只得掉頭回去。

誰知在操場上又撞上時序。

時序從宿舍樓追出來,沒看見人, 倒是看見水槽邊的桶。走近了才發現不止桶, 洗漱用品也都在水槽裏。

這些東西還是祝今夏來之前他給準備的。

他在原地停頓一瞬, 默不作聲收拾東西, 又往桶裏打滿水,最後一手端盆, 一手拎桶, 正準備送回小樓, 轉頭就看見不遠處那個去而覆返的人。

操場還亮著燈, 祝今夏站在宿舍樓旁, 恰好處於明暗分界線上,面容被陰影遮住,細長的影子逶迤一地。

走近了, 才看清表情。

她冷淡地伸手,“我自己來。”

“不是扭到腳了?”

回來就聽說鍋莊的事,雲南白藥還是時序讓頓珠送去的,這會兒掃了眼她的腳,也看不出異樣。

“扭到也不關你的事。”她伸手搶桶。

平日裏打水她只打半桶, 全裝滿她拎不動,偏偏今天時序打了一整桶, 他拎起來游刃有餘,她卻壓根拎不動。

一頓操作,搶是搶過來了,塑料桶咚的一聲磕在地上,濺出的水把鞋都打濕了。

“你拎不動。”

“拎不動也不關你的事。”

倔勁上來,祝今夏不肯示弱,咬牙拎起來桶不說,還騰出一只手去搶他懷裏的盆。

時序也動怒了,“你有完沒完?”

“不是你說的嗎?”她出言相譏,“凡事不想做,直接拒絕就好了——這不是你剛剛教的?”

“……”

“所以我現在拒絕你的好意,麻煩你撒手。”

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對峙幾秒,時序松手。

祝今夏搶過就走,可惜一手拎桶,一手端盆,腳下還一瘸一拐,簡直步履維艱,走不出半分瀟灑。

時序冷眼看她,心道狗咬呂洞賓,重死也活該,管她幹什麽。

可腿卻不聽使喚,又一次自作主張沖了上去。他一把奪過桶。

祝今夏:?

“你幹什麽?”

他不說話,與她擦身而過,徑直往小樓走。

“把桶還我!”

時序頭也不回,“還你?桶是我買的,使用權在我,我想拎就拎。”

比不講道理,她這討好型人格還能是他的對手?

祝今夏氣得破口大罵,“時序你個王八蛋!”

他也冷笑,“保持住,就是這個勁頭,從明天開始做個真實的人,想罵就罵,be real。”

“……………………”

祝今夏大怒,他還不忘回頭問:“怎麽樣,我的發音還標準嗎,英語老師?”

赤裸裸的挑釁,簡直欺人太甚!

時序健步如飛把東西拎進了她的房間,轉身朝外走,與氣勢洶洶追上來的祝今夏在門口撞個正著。她來不及剎車,一頭撞在他肩膀上。

好在時序一把拉住她。

再一看,祝今夏滿眼淚光,也不知道是痛的還是氣的。

他手上一緊,聲音驟減:“有沒有事?”

祝今夏一把抽回手,捂住額頭:“滾出去!”

“祝今夏——”

“滾,滾滾滾!”她進屋,把他剛拎進去的水又拎了出來,費勁地砸到他面前,“拿著你的桶,打哪來回哪去!”

水又一次濺出不少,水泥地都濕了一片。

“祝今夏——”

“讓你滾啊,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她再直起腰來,已然滿面淚光。

她知道自己像個不知好歹的潑婦,情緒失控,遷怒無辜。

腳邊的垃圾桶裏還擺著喝空的奶茶杯子。

合上的筆記本電腦裏,靜靜躺著那封竭盡全力試圖溝通卻被人冷嘲熱諷的信。

桌上是堆積如山的作文本,她一本一本寫下詳盡的評語,字數幾乎和作文一樣長,可耳邊卻回響起於小珊對她不合時宜的指責。

沒有一件事是順利的。

原以為來了山裏就能找到避風港,結果卻處處漏風。

眼淚肆意妄為,沿著面頰大顆大顆往下墜。

她擡手擋臉,可它們又從指縫裏湧出。

最後只剩下氣音:“你什麽都不知道。”

“時序,你什麽都不知道!”

時序的確不知道。

他不知道人的淚腺竟像個水龍頭,能流出這麽多眼淚。

也不知道為什麽它們砸在地上,明明沒有一點聲音,卻又震耳欲聾。

他不知道是什麽促使他伸出手來,一把拉住她纖細瘦弱的胳膊,想做什麽,卻又觸電一般,驀地停下。

他什麽也不知道。

他只是慢慢地低下頭來,看著她指縫裏湧出的眼淚,模糊地想著,到底該如何對待她,所謂的度又到底在哪裏。

他還抓著她,掌心的胳膊纖細瘦弱,叫人擔心稍一用力就會折斷。

於是不敢用力,也不敢輕慢。

太近了怕唐突,卻也不願意就此放開。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樣,直到祝今夏如夢初醒,霍得抽回手來,後退一步。

他什麽時候……?

狼狽中油然生出一陣慌亂,她擡起衣袖對著臉上一頓猛擦,退回屋內。

“時間不早了,該睡覺了!”

說著便要關門。

還沒合上,被人用手抵住。

時序定定地看著她,既不說話,也不松手。

祝今夏急道:“你幹什麽?”

“不是說我什麽都不知道嗎?”時序奇異地平靜下來,從容道,“那就不要睡,說下去。”

“……說什麽?”

“說到我知道為止。”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時序的目光從她潮濕的眼眶逐漸下移,到她紅彤彤的像戴了小醜圓球,可憐又滑稽的鼻頭,再到她原本紅艷此刻卻咬得發白的嘴唇。

他抵住門,問:“你在心虛什麽,祝今夏?”

祝今夏像被針紮了一樣,“我心虛?”

時序看著她,“你沒有嗎?”

他的表情太坦然,目光太從容,像是雪霽後的天。

反駁的話已到嘴邊,卻遲遲沒能說出口,祝今夏站在門內,張了張嘴,腦中空空。

對視良久,最後是她先移開視線,先前的氣也好,怒也罷,都像被針紮破的氣球,洩得一幹二凈。

她盯著地上的一小塊斑駁,深吸一口氣。

“你看見了吧?中午吃過飯,你站茶幾後面的時候……”

他知道她在說什麽,電腦上的那封信。

遂應了一聲:“嗯。”

“我之前也說過的,時序,我結過婚了。”她盯著那團斑駁,心不在焉辨認它的形狀,“在方姨那裏,她硬要撮合我們的時候——”

“嗯。”他還是簡單地應道,表示記得。

“那天晚上從鎮上回來,我問你為什麽不問我來支教的原因,你說反正都要走,我來,孩子們受益,就夠了……那時候我慶幸你沒有追問。”

“現在呢?”

“現在我希望你問。”

她像是下定決心,從地上收回視線,管它是什麽形狀,她眼裏只有時序。

時序點頭,從善如流,“你為什麽來支教?”

“為了逃避。”祝今夏說,“我想離婚,但我丈夫不同意,事情鬧得人盡皆知,所以我跑了。”

時序靜默。

難怪,難怪前腳問支教,後腳就收拾行囊踏上旅途。難怪連條件都沒問清楚,就稀裏糊塗入甕來。

“婚禮本該在八月,還剩下不到半年,證領了,婚慶公司訂好了,婚紗選好了,照片拍完了,可臨到頭來我反悔了。”她像在闡述別人的事,機械地說,“事情就是這樣,我來山裏是為了逃避爛攤子,沒有什麽遠大抱負,也沒什麽奉獻精神。我在山外的生活也是一團亂麻,經不起再添風浪了。”

說完這些,她有些疲倦。

她想,最好他什麽也別說,但下意識屏住的呼吸卻洩露了心底的期盼。或許說點什麽,說什麽都好。

良久,時序點頭,“我知道了。”

又是片刻的岑寂,耳邊只剩風聲水聲。

最後還是他收的尾。

“時候不早了,明天你第一節課,睡吧。”

到底是什麽也沒說。

他把腳邊被她拋棄兩次,潑了三分之一水的桶,默不作聲又拎進屋。這回祝今夏沒再抗拒,側身讓道,低聲說了句謝謝。

時序把水拎進來,彎腰放在桌子下面,檢查了一遍墻角的礦泉水是否還夠,又順手把裝滿的垃圾袋收走,都走到門外了,最終還是回頭了。

“祝今夏。”

她擡頭看他,心像懸在半空。那種不安的眼神看得時序胸腔發脹,她仍在故作堅強,可他比誰都清楚她不過是在逞強。

他看著那雙眼睛,最終什麽也沒說,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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