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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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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日

第三十四章

祝今夏在食堂後的大樹下找到了呷西拉姆。

午後日頭正盛, 女孩蹲在一小塊逼仄的陰影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叫她的名字,女孩回頭兇她:“你走!不要你假好心!”

可惜頂著張小花臉, 滿面淚光, 像極了哈氣的動物幼崽, 沒有半點威壓。

祝今夏停在幾步開外處,溫言道:“好,我不過去, 我就在這跟你說說話。”

沒提剛才打架的事, 她轉而說起無關緊要的事來——問女孩多高, 是不是父母個子都高, 遺傳使然。

小孩心思很簡單,起初還氣咻咻的不肯說話, 轉移下註意力, 漸漸就離題萬裏。

祝今夏不著痕跡套著話, 很快得知, 女孩的母親生她時難產離世, 她是由父親撫養長大的。

從前未知全貌,她對呷西拉姆的印象就兩個,一是個頭高, 二是要強。班裏誰也不敢欺負她。

而今回看,許是因為父親撫養長大,成長歷程缺乏女性參與,所以活得像個男孩子。

看女孩氣消的差不多了,祝今夏回到了剛才的話題上。

“於老師不是幫甲措, 批評你是因為你動手打人了。”想想還是幫於小珊打了個圓場。

“可是他先罵我啊。”

“他罵你是他不對,但你把他揍出鼻血, 沒錯也有錯了。”

——打人和罵人,哪個看起來更嚴重?

“那我能怎麽辦,我又罵不過他!”

祝今夏走近了,蹲下來:“那我問你,小狗咬你一口,你也咬回去嗎?”

“咬!”斬釘截鐵的回答。

她雙拳緊握的模樣把祝今夏逗笑了,仿佛看到兒時的自己,睚眥必報,錙銖必較。她並不想打壓女孩的烈性,事實上,家庭不健全的小孩要強一點也沒什麽壞處。

“小狗渾身都是毛,你咬它一口,豈不是滿嘴毛?”

呷西拉姆微微一楞,隨即改口,“我可以踹它!”

祝今夏:“……”

祝今夏:“小狗那麽可愛,你忍心踹它?”

她成功歪題,把女孩問懵了。

話題很快變成小狗可愛,小狗是人類的好朋友,我們不應該欺負小狗。

祝今夏把人哄好,又替她重新紮了一遍頭發。

沒想到呷西拉姆忽然拉住她的衣袖。

“祝老師,於老師說女孩子不可以動手打人。”

她點頭:“對。”

“所以今天我有錯,是錯在動手打人,還是錯在我是個女生?”

“當然錯在動手打人。”

“那如果我是男生——”

“也不能動手打人。”祝今夏糾正了於小珊剛才說過的話,“不管是男是女,都不該動手打人。這跟性別沒有關系。”

呷西拉姆說,可是村裏的男人動不動就打架,誰撞誰一下,誰摘了誰家果子,誰家雞被偷了,都靠打架解決。

這就是山裏的歷史遺留問題了。

祝今夏:“所以你爸爸才送你來上學,上學的目的是為了將來能用更好的方式解決問題,而不是靠蠻力。”

“那如果遇到不講道理的人呢,如果對方先動手呢?我不動手,那不是被迫挨打?”

祝今夏替她紮好辮子,停頓了下,悄悄回答說:“在不吃虧的情況下,我們可以先揍回去,正當防衛嘛。”

下一句:“但要記得見好就收,迅速離開案發現場!”

她沖呷西拉姆眨眨眼,逗得女孩咯咯笑。

最後是一句非常實用的提醒:“要是體型差別懸殊,咱們就別動手了,能跑盡量不逼逼。”

呷西拉姆樂開了花。

“祝老師,你真好,不像於老師,總對男生女生區別待遇。”

哎?

她可不想挑起學生對於小珊的不滿。

祝今夏想了想,“於老師不是區別待遇,只是不希望女生吃虧,畢竟大部分女生不像你,個子高,力氣大,如果對上體型懸殊的男孩子,很容易被欺負的。”

“不,她就是區別待遇!”呷西拉姆控訴,“她從來不教男生洗衣服,也不管他們不洗澡不洗腳,可是女孩子如果不好好洗漱,衣服發臭,她就會罰我們做下蹲,跑操場。”

“……”

“憑什麽只罰女生,不罰男生呢?她就是區別待遇!”

祝今夏詞窮,恰逢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就看見於小珊。

四目相對,她滿臉尷尬,於小珊倒是一臉平靜。

頭發紮好了,她拍拍呷西拉姆的肩,讓她回操場玩。女孩顯然對於小珊還心有餘悸,一陣小跑離開現場。

還不等她跑遠,於小珊就說:“你不該鼓勵她的。”

祝今夏一楞。“我鼓勵她什麽了?”

“鼓勵她正當防衛,見機行事——”

“我說錯了嗎?”

“話沒錯,但對她和這裏的小孩來說不適用!”

祝今夏匪夷所思,她沒指責於小珊處事不公,對方竟然反過來指責她。

大概是看出她有話要說,又顧及其他,於小珊開門見山:“有什麽話就直說吧,用不著跟我委婉。我們山裏人不講城裏人那套。”

“哪套?”

“虛偽。”

祝今夏點頭,也帶了氣:“是,你們只講重男輕女那一套。”

針尖對麥芒,誰也沒說話,最後不歡而散。

偏地方小,擡頭不見低頭見,光這天下午,她倆就在操場辦公室撞見無數次,一個別開頭去,一個目不斜視,誰也不搭理誰。

辦公室裏再有老師用藏語聊天,也沒人給祝今夏翻譯了,以前都是旁邊的於小珊充當翻譯,不讓她做局外人。

如今滿屋哈哈大笑,就她一個不知所以然,格格不入。

祝今夏不是個沈得住氣的人,思來想去,晚飯前敲響了時序隔壁的門。

哐哐哐。

鐵門開了,於小珊從門縫裏盯著她,語氣不善:“有事?”

“沒事不能來啊?”

“那就是沒事找事。”

兩人對峙片刻。

一旁虛掩的鐵門忽然開了,頓珠拿著鍋鏟站在屋子裏,“你倆幹嘛呢?”

“關你屁事。”

“不關你事。”

——異口同聲。

嚇得頓珠又把門關上了。

他這一打岔,她倆也繃不住了。祝今夏深呼吸,“進去說還是在這說?”

“這不是怕屋裏亂,你們城裏人嫌棄?”嘴上這麽說,於小珊還是把門拉開了。

“放心,我又不娶你,臟亂差也不關我的事。”

“……”給於小珊氣得,抱臂站門口,“那你別進來了,就這說。”

祝今夏撥開她的手,自顧自進門。打眼一看,“……還真亂。”

於小珊臉都黑了,她才從包裏掏出條士力架遞過去。

“幹嘛?”於小珊沒接。

“哄你。”

活了二十來年,沒見過這麽哄人的。於小珊揶揄:“你哄人的方式還挺別出心裁。”

“這不是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

兩人大眼瞪小眼,最後都破功了。

於小珊接了士力架,也讓人進門了,還倒杯水來,“坐。”

祝今夏看眼衣服堆積如山的小沙發,“往哪兒坐?”

“讓你坐你就坐,話可真多。”於小珊白她一眼,“都幹凈衣服,沒來得及折,我沒嫌你屁股臟,你倒嫌我衣服多。”

都不是藏著掖著的人,沒兩句就言歸正傳。

於小珊說,在這山裏,女孩子本來活得就艱難,不夠中立是為了她們好。

“山裏和外面不同,你昨天也去村裏走訪了,難道沒發現嗎?在家的多半是女性,很多女孩子讀完小學就輟學了——反正要嫁人,又何必讀那麽多書?山裏的爺們兒在家是皇帝,不做家務,有女人伺候。在這邊就是動手打老婆,那也是家常便飯。我要是不對這些女生苛刻點,將來吃虧的還是她們。”

“可他們來念書了,念書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改變這些?”

“祝老師,咱們這只是一所小學。”

“小學怎麽了?”

“山裏大環境如此,光是改變幾個小孩有什麽用?”

“改變總是從個體開始的。總要有人先改變了,才能去改變大環境。”

“說的輕巧。你還不知道吧,藏族流行兄弟倆娶一個老婆,兩個男的對一個女的,真動起手來,就算你有兩個呷西拉姆那麽高,能打得過?你準備靠嘴輸出,跟他們講大道理?”

“……”

“我也想告訴他們男女平等,可大環境就是不平等。”於小珊說,“我就怕呷西拉姆嘴上嚷著平等,將來回到村子裏和男人叫板,被群起而攻之。”

祝今夏還欲分辯,於小珊的下一句已接踵而至。

“祝老師,那個時候你在哪裏呢?”

她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最後是於小珊結束了這場對話。她說:“今天你給她的武器,明天說不定會變成刺向她的兇器。”

從於小珊的宿舍出來後,祝今夏沒有去時序那吃飯。她在操場邊上站了很久,站到一線天從湛藍變成昏黃,最後墜入黑暗。

手機裏的消息姍姍來遲,是衛城。他剛看到微信對話框裏多了個文檔。

衛城:舍得回消息了?

不等祝今夏說話,下一條又來了。

衛城:怎麽,祝教授電話不接,是嫌跟我說話燙嘴,改文字輸出了?

衛城:人都躲山裏去了,怎麽不裝死到底?

衛城:這是還魂了?

幾通電話打下來,聊的並不愉快,往往說不了幾句就變成互相指責,祝今夏才萌生了寫信溝通的念頭,卻沒想到他是這個反應。

手指在屏幕上起起落落,最後是一句:你看看吧,看了再說。

衛城打開文檔,只看了一句就冷笑著退出來。

“你不覺得可笑嗎?在一起七年,沒收過你一封信,如今收的第一封,居然是訣別信。”

祝今夏無言以對。

相比起她這個理科女,衛城的確是更浪漫的文科男,剛在一起時,他給她寫過三行詩,後來的七年裏更是牢記每一個節日,玫瑰花和情書永不缺席。

她也想過回信,可是我愛你落在紙上,總覺得蒼白無力。

自幼接受的教育是,“今夏,你一定要出人頭地。”現實主義告訴她,愛一個人的最好方式不是鮮花與甜言蜜語,而是腳踏實地的努力。

於是她努力念書,上進工作。於是房子買了,車子買了。她將自己努力所得的一切都分享給衛城,到頭來卻漸行漸遠。

她明明已經很努力了,卻好像一件事也做不對。

頓珠從三樓冒頭:“祝老師,開飯了!”

祝今夏擡起沈重的頭,“就來。”

晚飯的氣氛比午飯時還要低迷。頓珠不斷給時序使眼色,可惜石沈大海,最後只換來時序一句:“你眼睛抽筋?”

頓珠暗罵,你才抽筋,你全家都抽筋!腹誹到一半,發覺把自己也繞進去了,只得氣咻咻埋頭苦吃。

正值周二,吃過晚飯,學生們按例在操場上跳鍋莊。頓珠又有新主意了。

“來吧祝老師,我教你跳,跳一跳心情就好了。”

祝今夏不是個會拒絕的人,她知道自己今天心情欠佳,一桌吃飯,這兩兄弟吃得都比平時少……

在頓珠的盛情邀請下,她行屍走肉般加入了跳鍋莊的行列。可惜開局不利,跳了沒兩分鐘就扭了腳。

頓珠撲棱蛾子似的飛奔而至,問她摔哪了。

“沒事。”

“怎麽可能沒事?讓我看看!”

他又是要掀褲腿,又是要背她回宿舍。一整天的情緒堆積,此刻洶湧而至,祝今一把拍開他。

“能不能讓我自己待著?”

從來一副笑模樣的人罕見發作,頓珠僵在一旁沒了動作。

——

一瘸一拐回到宿舍,祝今夏坐在床上發呆。

今天發生太多事,她一時消化不過來,一會兒想著呷西拉姆,一會兒想到衛城,一會兒想起旺叔,一會兒想起被她一巴掌拍開的頓珠。

手心這會兒還火辣辣的,可想而知她出手多重。

祝今夏拉過枕頭,把臉蓋住,不知過去多久,迷迷糊糊聽見敲門聲,才驚覺自己睡著了。

“誰?”

敲門聲停滯片刻,“是我。”

門外站著頓珠,從語氣到神情都訕訕的,手裏拿著雲南噴霧。

“睡前想起來醫務室有這個。”他低頭去看她的腳,“嚴重嗎?”

“……不嚴重。”祝今夏接過藥,心下五味雜陳。

她問頓珠:“你呢,手怎麽樣?”

“手?手怎麽了?”頓珠奇怪地看看自己的手,後知後覺,“哦,你說剛才那下?”他憨厚地摸摸腦袋,“放心,沒打疼。我皮糙肉厚的要是都感覺疼了,那你高低得骨折。”

兩人相視一笑,祝今夏道歉,頓珠大人不記小人過,一場小小的風波消弭於無形。

“對了,還有這個。”最後,頓珠把手裏的塑料袋一並奉上,“我哥跟老李去城裏辦事,順便給你買的。”

——

祝今夏捧著奶茶,坐在床邊發呆。

奶茶是超大杯,小小一張標簽紙上擠著密密麻麻的字:

全糖、加椰果、加珍珠、加芋圓、加啵啵、加紅豆、加奶凍……

一小張標簽紙幾乎裝不下配料表。

一杯奶茶,大半杯料。

祝今夏給時序拍了張照片過去:這是奶茶還是粥???

時序很快回覆:我又不喝這些,是店員推薦的。

祝今夏:怎麽推薦的?

時序:她問我加什麽,我問她什麽好喝,她說全家福,誰喝誰喜歡。

祝今夏:給你忽悠瘸了。

時序:不好喝?

祝今夏:難喝。

她盤腿坐在床尾,咬著吸管,在滿嘴過分甜膩的液體裏艱難辨別著哪顆是芋圓哪顆是紅豆,手裏劈裏啪啦打字:

下次別放芋圓和椰果,只加紅豆。

又補充一句:三分糖就行。

時序看見回覆,意味不明笑了聲。

……一邊說難喝,一邊已經在盤算下次加什麽了。

很快,祝今夏又問:你上哪買的奶茶?芋圓都泡發了。

他在電腦前停頓片刻,撓撓下巴,才拿起手機:老李去城裏辦事,我順道去取點東西,回來時路過奶茶店,順手買的。

祝今夏心道,難怪吃過晚飯就沒見到他人了。

她坐在宿舍裏,翻開語文書備課,有一搭沒一搭嘬口奶茶,不知不覺居然喝光了。

去操場邊洗漱時,學校已萬籟俱寂。冷不防一陣腳步聲。

她回頭,看見修車鋪的老李從教師宿舍裏走出來,步伐輕快,滿面紅光。

“祝老師,洗漱啊?”老李跟她打招呼。

她吐掉嘴裏的泡沫,“又喝酒了?”

“校長的梅子酒泡好了,我替他嘗嘗味兒。”老李咂咂嘴,“他走之前滿滿一缸呢,回來一半都進我肚子裏了,哈哈。”

祝今夏一楞,“你們倆不是一塊兒進城了嗎?”

老李也是一楞,“沒啊,我今晚哪也沒去,一直在樓上喝酒呢。”

“那時序呢?”

“他?他借我車進城了啊,說是去買啥東西,騎摩托怕灑了。”

老李喝的不少,記不得事了,回修車鋪的路上還邊走邊琢磨,“灑啥來著?嘿,我這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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