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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折骨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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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折骨枝(十一)

紫煙繚繞,伏在禦案小憩的乾德帝被換香的動靜驚醒,氣息陡然變化。

剛合上爐蓋的小太監嚇得不輕,五體投地開始認錯:“奴才罪該萬死!”

徐如聽見動靜,趕緊加快步伐過來,弓著腰賠笑:“是奴才的疏忽,陛下近日不曾好好休息,奴才尋思讓您多瞇一會兒才沒叫醒您,哪想這小太監手腳笨,驚擾了陛下。”

說罷,他用力踢了那小太監一腳,“平日裏教你們的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如何能在禦前伺候!”

小太監吃痛,趴在地上將頭磕得嘭嘭響,直到乾德帝似笑非笑地看著徐如,喊道:“罷了。”

徐如趕緊拱手謝恩:“陛下仁德。”

“你慣會在這些事上做些假樣式,”乾德帝擡手,旁邊的茶盞仍然是溫熱,不偏不倚是他習慣入口的溫度,潤了潤嗓子,他問徐如:“怎麽,魏遠卿還跪在金鑾殿外?”

徐如小心掂量著道:“回陛下,是呢,魏太傅已經跪了三日,聽巡邏的侍衛說,中途昏倒了兩次,沒人敢扶,他自己醒過來,仍是跪在那裏。”

乾德帝發笑:“一把老骨頭,真是不要命。”

“……”徐如不敢笑,頷首低眉地苦著一張臉,因為理論上來說,乾德帝要比魏太傅還大上幾歲,以前還好,雪神女入宮後,陛下便不喜旁人提及他的年齡了。

乾德帝笑夠了,將折子丟到地上,指著地上說:“你看看朕的臣子們,朕還沒對魏遠卿如何,一個個跑來求情,讓朕體恤他的功勞苦勞。”

徐如的脖子快弓到胸口去了,已經是汗流浹背:“奴才愚鈍,魏太傅平素與人為善,與各位大人們交情甚篤……”

乾德帝眼睛一瞇:“照你這麽說,群臣倒有結黨營私之嫌。”

徐如“撲通”一下跪地上了,“陛下明鑒,奴才不敢妄論朝政!”

“你是不敢,”乾德帝撫掌,轉動著他的扳指,陰沈道:“是他們反了天,要教朕做事。”

“……”徐如噤若寒蟬。

外面的小太監揣著手進來,一見這場面,也是心頭發虛:“陛下……”

乾德帝應了一聲,“何事?”

“回稟陛下,皇後娘娘來了,正在外頭候著呢。”小太監傳了話,屏息凝神等乾德帝答覆。

好在乾德帝緩和了神色,派徐如去將皇後請進來,小太監則手腳麻利地將地面收拾好。

一雙素凈的翹頭鞋踏進來,裁短不少的裙擺蕩開檀香,宮女止步,只有徐如跟在皇後身後進來了,手裏還提著一方小小的食盒。

乾德帝打量著皇後,上前牽住她的手:“這身衣裳太素凈,襯得你氣色不好,內務府送去的新衣裳你都看了,沒挑中喜歡的?”

“陛下說笑了,臣妾已不是青蔥少女,素凈些倒顯得端莊。”皇後的手微涼t,已不是少女般的柔軟,她腕上掛著佛珠,從乾德帝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乾德帝也不惱,順勢攬住她的肩,帶著她往休息的羅漢床上坐,甚至親手為皇後倒了一杯茶,試了試溫度,“是你喜歡的太平猴魁,今年上供的不多,待會兒叫內務府將剩下的都包了,送到你宮中去。”

他如此體貼,也不講究,兩下蹬了靴盤腿坐在她對面,自己叫徐如把食盒拿過來:“雲片粥,是你親手做的?朕許久沒吃,心裏還真有點惦記。”

宛如少年時。

“……”皇後靜靜看著乾德帝喝粥,仔細看著這個人,從年少走到老的這個人,他們之間一直都是熟稔的夫妻,沒有很濃的情感糾葛,利益不沖突的時候,他總是表現出帝後情深的樣子,後來演著演著就成了習慣,如果不是雪神女出現,除了他們自己誰都不會知道是在做戲。

若非生在帝王家,這份天資倒適合做個戲子。

皇後為自己不合時宜的念頭發笑,乾德帝放下擦嘴的帕子,佯怒著玩笑:“你笑話朕?”

“陛下,”皇後理了理袖口,笑意自然隱去,“徐如也是跟了多少年的老人了,在他面前何必做戲?”

“咕。”徐如緊張地吞咽口水,額上冒汗。

乾德帝凝視著皇後,其實比起自己的衰老,歲月在皇後身上留下的痕跡要緩和得多,她自己的孩子夭折後再無所出,甚少傷懷憂思,為人和善,褪去鳳袍珠翠加持的年齡感,一身素衣也是風韻猶存。

沈夫人誇獎也是本著實話誇獎的,根本不像個老人,兩歲孩童又怎麽會怕呢?

乾德帝的眼珠卻已經渾濁了,他註視著皇後,開口叫徐如下去。

……真是時刻顧及體面啊。

“怎麽,皇後今日是來與朕吵架的?”外人走了,他的笑容也消失,扶額道,“你穿成這樣是為了提醒朕什麽?外面餓死多少人總是餓不到你,做樣子給誰看?你也要教朕做事?”

“臣妾當然餓不死,也知道陛下不喜旁人指手畫腳。”皇後慢條斯理,不緊不慢地回話,他們互相不看對方,皇後的語氣淡得像是談論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

“臣妾只是來提醒一下,百姓能擁護楊家為帝,也能再擁護新的帝王,陛下找到心上人想把世上珍寶都堆砌在她腳下沒問題,但別把事情做得太絕。”

乾德帝沈默,她便順了順膝蓋上的布料,繼續道:“魏太傅是陪陛下一路走來的老臣,您也該知道他的為人,若不是迫於無奈,他不會為難一個女子。”

“他哪是為難?”乾德帝陰沈道,“他是要朕殺了貴妃。”

“您會殺嗎?”皇後反問,搖頭嘆道,“臣妾了解您的心思,您不會殺了雪神女,魏太傅也了解您,臣妾不相信您真的不知道他想做什麽。”

“就是知道才不想順著他的意!”乾德帝冷哼,“這到底是朕的天下,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朕自有打算,若隨便來個臣子以死相逼朕就要照著他們的意做,與傀儡何異!”

“是,西北糧草您是給了,蕭家小將軍卻因為您的猜忌和拖延白白丟了性命,”皇後言辭陡然犀利,字字誅心,“陛下,您到底是思慮周全還是有意打壓蕭家?”

“皇後!”乾德帝驟然發怒,呵止了她。

“……”這對夫妻對視著,看不出對彼此的一絲情感,乾德帝的腦袋有些充血眩暈,他到底是上了年紀,情緒起伏太大會有不適。

皇後起身,用帕子揩了揩乾德帝的額頭,脖子,輕聲說話。

“陛下大約不知道,臣妾今日來,是眾命婦求臣妾勸說陛下,若臣妾也不能讓以前的陛下回來……明日就是文臣死,武將反,您唯一的太子就該提前上位了。”

乾德帝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跟她們一起威脅朕?”

“……”皇後不言,垂下眼睛也不看他,乾德帝突然撒了手,她往後踉蹌一步。

乾德帝的神情諱莫如深:“你退下吧,容朕再思量思量。”

“……”

乾德帝思量的結果就是要處死魏遠卿,朝堂上為他求情的官員都遭了貶謫,不過他重新下旨,放糧救濟災民,未來三年不再征稅,讓百姓得以休養生息。

他可以做個稱職的皇帝,但絕不肯放過讓他下不來臺的魏遠卿,堅持認為若開這樣的先例,往後老臣跪下他就不得不妥協。

“魏兄,我幫不上你,陛下因為雪神女的緣故已經將我革職……巫家往後,無詔不得入京。”

天牢裏的老鼠啃咬著幹硬的餅,魏遠卿一身囚服席地而坐,寬慰偷偷潛入的巫長淮:“我一心求死,如今這樣的結果正是我想要的——百姓有了活路,雖然牽連了一部分人,好在他們性命無虞。長淮,你不要自責。”

巫長淮沒法不自責,他本來是想偷偷帶走魏遠卿,魏遠卿卻不願意走,只是囑托他:“陛下要將熙兒和阿枝流放,如今我身陷囹圄不能打點,還要勞煩你遞些金銀,讓他們少受苦楚。”

巫長淮道:“他們叫我一聲伯伯,這些都是我應做的。”

魏遠卿釋然地長嘆一聲,“你年輕時總欠我酒錢,現在我也欠了你,就算扯平了啊,剩下的大半輩子,你可別老惦記著。”

“……不會。”巫長淮悄悄紅了眼眶。

“不會就好,”魏遠卿笑,喃喃重覆,“不會就好。”

“長淮,往後離我魏家事,越遠越好。”

在錦衣衛去魏府抓人之前,一頂不起眼的小轎子停在了魏府後門。

正在讀書的魏熙被丫鬟的尖叫驚動,她們連爬帶滾地來稟報,一時說府上有妖,一時又說有人吃人。

魏熙只關心南枝在哪裏,抓住一個丫鬟問,她語無倫次了好一會兒,才拉住魏熙的袖子哭喊:“那小畜生將小姐抓起來了!在夫人院子裏,他吃了夫人!”

亂七八糟的聽不明白,但不妨礙魏熙緊張,他往巫箬葉的院子跑,路上被兩個臉生的小廝堵住,他們一左一右將魏熙押住,卻也是往巫箬葉的院子去。

“你們是什麽人!你們要幹什麽!”

魏熙的嘴被堵住,甚至連頭臉也被蒙住了,他憤怒地掙紮,高大的綁匪險些鉗制不住他。

巫箬葉的院子已經被一排臉生的小廝圍起來,他們一臉兇相,將魏府原本的人趕到角落蹲著,敢擡頭亂看便打。

魏熙的鼻尖縈繞著一種特殊的味道,像冬日的梅花,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他被丟在屏風外面,自然看不見屋子裏的情況,只能聽見聲音。

宮裏來的嬤嬤也是嚇了一跳,進了門就看見一堆碎掉的冰渣,裏面凍著碎肉,早就看不出人形,魏府的小姐被一個年歲不大的家仆拉著,那會兒他正抓著一把冰肉要餵南枝吃,又瘋又癲地說:“母親最喜歡你,你將她吃下去,她的魂魄就不會離開了……”

南枝捂著嘴,驚恐地流眼淚,直到嬤嬤將她搶過去抱在懷裏才敢放聲大哭。

小家仆被一個小廝摁住了,他的臉頰貼在地上,嘴邊掛著一些血肉,看上去瘋得不輕。

嬤嬤是皇後身邊的人,她也挺喜歡南枝,輕輕拍撫著,從南枝的領口拽出了她的長命鎖。

時間有限,她來不及等南枝緩過來,便道:“小姐,陛下要將你們兄妹一起流放了,流放路上暗藏殺機,皇後娘娘只能救你們其中一個,另一個難逃一死……現在要你自己選,是要哥哥,還是要自己的性命?”

南枝聽得一知半解,她忍不住要從嬤嬤懷裏退出來,淚眼朦朧地尋找魏熙。

而在屏風後的魏熙開始劇烈掙紮,偽裝成小廝的侍衛卻將他牢牢按下,嬤嬤的手抓住南枝稚嫩的肩膀,她蒼老的面龐,急切的神情,在南枝看來是無比可怕的。

“小姐,您是要自己活,還是哥哥活?”

“哥哥,哥哥……”南枝被她捏痛了,她不知道為什麽一定要做選擇,也不知道為什麽父親,姨母和哥哥都不見了,她用僅有的認知去努力理解了嬤嬤的話,將皇後娘娘和記憶裏的人對上號。

“死”是不好的,她不想哥哥死,所以南枝哭著喊:“要哥哥活……要哥哥活!”

長命鎖從南枝的脖子上拽下來,魏熙後頸一痛,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從此刻,永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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