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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回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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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回頭(四)

宋麒這一日答應了於曼頤,而後就又不大出現了。

她也不著急,反正每周末宋華章都會來接她去別墅。兩個女人練騎馬,練打槍,將她練得擡手便是十環,選的馬匹也越來越高大,越來越矯健。但宋麒那匹始終不願給她試騎,宋華章說,越好的馬越有脾性,認了主就很難改。

她也有點想要一匹只認自己的馬,但這話怎麽好開口呢?於曼頤找人詢問了一番純血馬的價格,發現自己的稿費與之相比真是九牛一毛——人還是盡量減少物欲,無產階級的血汗錢在這東西上真就不堪一擊。

於曼頤問完了就老實了,踏踏實實騎那匹小馬,也不敢騎得太過肆意,萬一磕碰了將她賣了都賠不起。

秋日將近時,於曼頤去一處較為隱蔽的話劇劇場找到了宋麒。

工部局查得越嚴,他們這些宣傳活動倒是越緊密。上海話劇文化繁榮,學生和不少青年工人都是戲迷,於是陣地也就轉移到了舞臺上。

戲不錯,只是經費實在緊張,連音響都是徐先生從電機公司裏捐贈來的。燈光和舞臺機械連續出問題,真是人才緊張疊加掩人耳目,宋麒堂堂交大機械畢業生,被叫去給人修機器。

兩個人好久沒一起吃飯,好不容易定下約會時間又將他叫走,於曼頤當然不願意。她執著地去了那個宋麒不是很想讓她去的劇院,又見到了許多在排演話劇的、宋麒的同道中人。

她人過去了,宋麒也只能介紹:“這位是商務印書館的於曼頤。”

好威風,名字前面有大公司掛著的感覺果然不同。更讓她感覺良好的,是臺上幾位年輕年長的人,在聽到她的名字後都過來探看。

“於曼頤?”有人急忙來與她握手,“是那位打通了最後一批日紗廠的於小姐?久聞大名!”

一雙雙溫熱又有力量的手與她相握,於曼頤盡力大方得體,將宋麒臨時改約的氣惱咽回肚子裏。宋麒已經被人叫去後臺研究機器了,她在空無一人的臺下找位置坐著,晃著雙腿觀看他們的排練。

臺上的演員顯然都不是專業的,就像宋麒也不是專業修機器的。他們拿著劇本在臺上對戲,演員口音各異,臺詞也說得南腔北調。但於曼頤覺得他們演的東西很有意思,她甚至驚訝於自己不怎麽費勁就看懂了。

真是一群厲害的人,他們將那些宋麒曾印在報紙後面的、苦惱於讀者不看的東西,用一出話劇演了出來——這樣大家就更好理解了。

他們的燈光設備也很簡陋,於曼頤看到臺下蹲著一個人,把一塊鐵皮浸在鹽水桶裏,後面連著電線,靠轉動鐵皮給劇場的燈光加上了漸明漸暗的效果。

於曼頤以前以為做事的必備條件是有錢,例如商務印書館,處處都有錢。如今看來,錢有最好,但錢不是最要緊的。這世上的確存在一些東西,比錢更關鍵,比銅鈿更難以摧毀。

排練到最後的時候,後臺傳來一陣高亢的音樂聲,看來宋麒把音響修好了。於曼頤想去後臺找他時,身旁忽然坐下一個人。

她轉過頭,驚訝地發現,那個曾經和宋麒三人一道在西餐廳吃飯、又戴著帽子的男人,坐在了她身邊。

她該如何對待宋麒的上級呢?於曼頤看著他眨了眨眼,端莊道:“大領導好。”

那人本來生一張嚴肅冷峻的面孔,被於曼頤這樣一叫,忽然控制不住,笑出聲音來。於曼頤手足無措,好在宋麒很快循聲而來,看見於曼頤和他坐著時,神色有些緊張。

那人看出宋麒不自然,擡手示意他無事。

“看話劇了?”他問於曼頤。

“嗯。”

“看你很入迷,覺得好看?”

“條件有限,已經很好了。”

“的確,條件有限,”大領導點點頭,咬起煙鬥問,“你覺得哪裏有限?”

於曼頤哪裏懂呢?她是話劇外行,看來看去,只能找點業內的東西點評。

“那個背景墻上的風景,有一些粗糙。”

“的確,是從照相館借來的,”大領導說,“現在連印刷廠都很難找,哎。”

於曼頤點點頭,故作深沈和理解。宋麒抱著手在一旁看她,又擔心又好笑。大領導不再說話了,於曼頤看了看宋麒,又看了看他,忽然開口問:

“大領導,那我給你們畫幾張,好不好?”

宋麒猝不及防,大領導也有些意外地將頭擡起來,只有於曼頤十分認真地繼續說:“我給你們畫幾張,你們讓宋麒休息兩天吧,他……”

“等等等!”宋麒這一下沒看住,立刻箭步過來,“我不累,我沒事,於曼頤,去吃飯。”

大領導又開始笑了,這回笑得十分溫和,鷹隼一樣的眼睛裏全是看晚輩的和善。

“我聽說你稿費很高啊。”大領導說,居然對她的事有所耳聞。她把一個勁兒扒拉她的宋麒甩開,解釋道:“我自己開口,肯定是不要錢的呀……”

“行了,你別拽人家了,”男人笑著看了一眼宋麒,“好,他最近的確任務太重。我放他休息一天,換你一幅背景畫,行不行?”

“好!”於曼頤快樂極了。

兩個人終於並肩出了劇場,宋麒簡直心有餘悸。他提醒道:“你以後還是少來這些地方,少和我身邊的人交往。最近查得越來越嚴,我實在……”

“我不覺得你們在做什麽過分的事呀,”於曼頤很不理解,“你們都是為了帶工人們過好日子,為什麽工部局總要查你們呢?就像之前那個刀疤魚,對你糾纏不休的。”

查不出東西還好,但凡抓到些微蛛絲馬跡……於曼頤想起他後背上那些鞭痕,眉頭微皺。

“你若是在於家沒燒的時候,和下人們說他們本該拿更多工錢,說那些長工的賣身契不合理,於家人會給你好臉色嗎?這上海灘,也不過是一個沒有宅子和房頂的於家大院罷了。”

於曼頤點點頭,大概明白了。

天剛擦黑,她終於能和宋麒踏踏實實吃一頓飯了,她一邊吃一邊思考宋麒剛才說過的話,忽然意識到了自己應下這幅畫也是有危險的。

“宋麒,”於曼頤忽然說,“要不然你給我弄一把槍吧。”

她怎麽總是突如其來的?宋麒的心臟剛從她和大領導套近乎的狂跳中歇下來,又因為她開口要槍飈速了。

宋麒捂了下心臟的位置,感覺這一天天的,太刺激了。

“你要槍幹什麽?”

“危急關頭救命呀,”於曼頤的神色如此理所當然,倒顯得宋麒保守了,“萬一他們發現我的畫不是單純的作品,要把我抓走,我就和他們對射。”

宋麒:……

他是不是不該帶她去靶場。

“我最近彈無虛發,全是十環……”於曼頤還在說。

這他倒是從宋華章那聽說了,但宋麒還是回絕道:“不行。”

“為什麽?”

“那槍是玩具嗎?說拿就拿。擦槍走火怎麽辦?”

“走火是質量不好,你不會給我弄個質量好的。”

……還成了他辦事不力了?

此事全無周旋餘地,宋麒堅決不同意,到她把話劇背景畫畫完了也不讓步。於曼頤和他賭氣,又不聽他的由他轉交背景畫,而是自己送去劇院了。

一回生二回熟,這家小小的劇院裏的人們,已經認識於曼頤了。他們把她新畫的背景與原本的簡陋道具替換,臺上臺下一片讚嘆。

宋麒氣得坐在臺下明目張膽地抽煙,甚至不躲著她了。

呵,於曼頤不在意,她已經融入了新的溫暖大家庭。劇場裏的人被一一介紹給她,最後有一位新人從後臺被人帶出來,兩個人一打照面,叫於曼頤震驚極了——人生何處不相逢,來人竟然是賀處長!

她在紹興掃盲班和於家大院之外,總共就認識這麽兩個人:蘇老師和曾經替她解圍的賀處長。現在,這兩個人都加入了同一支隊伍,他們紹興可真是根紅苗正,星火燎原。

這也成了她今日和宋麒關系的破冰口。她和賀處長寒暄過後,便去將臺下坐著的宋麒叫去後臺,說有個舊相識可以一敘。

於曼頤和賀處長不過兩次照面,一次是他去掃盲班上,懇請孟先生在教材裏加入當局要求的材料。二次則是她因為替游筱青出頭,宋麒為了幫她周旋,連夜將賀處長從縣城請去於家。

除了這兩次外,宋麒見他的次數比於曼頤只多不少。

賀處長並不緊張見到於曼頤和宋麒,據他所說,在座的人都知曉他先前履歷,而後經歷種種周旋,他終於能來到正確的地方,做一些不再違心的事,也回到他最想回的上海灘。至於今日他鄉遇故人,更叫他感慨萬千,腦海覆現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於曼頤不知道他所說的“種種周旋”是什麽,她只知道他已經不叫賀處長了,而是“老賀”。她還能看出一點是,宋麒和他說話時,嘴角掛著微笑,但眼神算不上非常和善。

大領導今日不在,據說去了外省,一周後才會回來。宋麒沒再說什麽,帶著於曼頤離開了劇院,又問她要不要去騎馬。

“好遠的。”於曼頤很意外,宋華章今日又不去。

“我開車送你,”宋麒忽然不和她吵架了,看起來有些累,而且只想和她一起待著,“我和你一起去別墅,不帶我姑媽。況且這是你替我要來的休息日……我就應該陪你的。”

還好他們今日出門早,宋麒去宋華章那取了車,又帶著於曼頤往郊區開了很久,終於在下午三點多時抵達馬場。

今日馬場略有不同。

宋麒路上便讓於曼頤自己去後座,將騎術服換上,又容她手腳並用,爬回他的副駕駛。因此她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已經是一身颯爽的騎術服。

宋麒自己倒是不換,停車後便帶她往前走,一直走到馬廄旁。他帶她走路時站得靠前,身子一直遮擋於曼頤的視線,以至於她都快走到門前,才看到那匹和宋麒的馬一樣高大的黑色賽馬站在廄外。

“天哪!”於曼頤控制不住地失聲叫道。

馬的漂亮與否比人之間更直觀,這匹黑馬皮毛發亮,四肢修長有力,鬃毛順滑,肩高遠超於曼頤先前常騎的那匹矮馬。兩個人走過去時,它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那,對兩個陌生人怒目而視。

“這是……”

“我姑媽輸給我那匹純血馬,昨日剛到,”宋麒用手遮陽看了幾眼,又看了看於曼頤,“她說你天賦驚人,現在騎術比我還強……能騎?”

“你願意讓我騎?”

“其實有些擔心,”宋麒道,“它個子太高,我怕將你摔了。但我聽說你到處打聽賽馬價格,現在市面上的馬良莠不齊,你到時候高價買一匹騾子回來,還不如把它……”

“誰會笨到買騾子!”於曼頤已經一邊反駁一邊往那黑馬的方向跑過去了。

她踩著馬靴在草場上狂奔,宋麒跟在她身後。於曼頤跑到馬身旁,伸手去摸它光滑的馬毛,後背,垂落的鬃毛,感受它的皮肉在手掌下隨著呼吸起伏,而皮毛裏積蓄了太陽與自身的熱量……

宋麒也趕到了。

“你直接上?”他問,“還是我先替你試試。”

“不要,我自己試!”於曼頤立刻說,“你姑媽說好馬認主,要是你試了,他認了你怎麽辦?”

“什麽謬論,”宋麒無奈,“那它應當已經認了馴它的馬夫。”

“反正我要是上海第一個騎它的。”於曼頤很執著。

韁繩和馬鞍都備好了,她左腳蹬上馬鐙,手上用力,嫻熟地翻身上馬,姿勢的確老練。高馬一動就顛得厲害,於曼頤起初還驚叫幾聲,而後迅速人馬合一。

宋麒站在身後,略松一口氣。

他好像已經慢慢放心將她放出去了……雖然這放心裏,仍然夾雜了許多的擔憂。

於曼頤催馬在草場上跑了一遍,臉上出一層薄汗,又跑回了宋麒身旁。兩人一高一低地對視,於曼頤笑道:“頭一次這樣俯視你。”

“下來吧,我高高在上的於小姐。”宋麒搖頭笑道。

不是於二小姐,是於小姐。於二小姐是於家的二小姐,而於小姐只是她於曼頤自己。她勒馬停住,從馬背上滑下來,正落進宋麒懷裏。

“滿不滿意?”宋麒道,“這個表白禮物,可以?”

“啊……”

於曼頤這才反應過來,臉上是汗,眼睛裏是水晶。她思考片刻,沒有被快樂沖昏頭腦:“這不是你姑媽輸給你的東西?你這表白禮物簡直借花獻佛!”

“你好刁難人!”宋麒將她肩膀攬住,伸手掐她腰側,“我看你是不曉得這馬有價無市,我送出去多心疼!那你將馬還我,我再買一樣,省得被你說我借花!”

“不行!這馬已經歸我了!”

她在他身上撒潑耍賴打滾不講理,被他攥著後脖頸帶回上次住過的房間。兩個人輪流洗凈在馬場上出的汗,於曼頤穿著睡衣跑出來,又出新幺蛾子:“那我不計較你將這匹馬借花獻佛,你再送我一把槍。”

“你在幻想些什麽?要槍就把馬收回來。”

“不行,我兩個都要。宋麒宋麒宋麒……”

她在他身上滾來滾去,滾得他臉色都變得有些微妙,擡手便將她推往一側。於曼頤一計不成,靈機一動,忽然從包裏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

她到處找筆,找得宋麒將目光投來,神色甚至有些好奇。這好奇在他看清於曼頤遞過來的東西後迅速僵住,碎裂,掉下滿地的無可奈何。

小小一張白紙,先是兩行陳舊字跡:

“本人宋麒,因多次欺騙於曼頤,又因客觀因素無法發誓,今日立此欠條。見此欠條,如見本人。”

下面又是被劃掉的上次欠款:

“又欠皮包一件,傷愈兌現。”

而在正當中的兩道橫線上,是於曼頤剛填上去的新鮮筆跡:

一把手槍,一匣子彈。

“你……”宋麒一時說不出反駁的言語。

於曼頤了然,意識到自己終於拿捏到了宋麒的軟肋。他這個人啊,就是太註重承諾,太有契約精神——這下他賴不掉了!

賴是賴不掉了,生氣還是可以的。宋麒目光在那欠條上停留好久,最終板起臉,很不高興地說:“這麽要緊的東西,你就給我用在要槍上。”

“因為槍也很要緊嘛。”於曼頤立刻說。

槍很要緊,而且很難弄,於曼頤身邊這麽多能人,但真能弄到手槍的,或許只有宋華章與宋麒——哪有和長輩要槍的!她只能來找宋麒了。

於曼頤看宋麒像個萬能工具箱,要什麽,說一聲,過幾天打開就自己變出來,槍一定也是如此。而他的表情讓於曼頤確信,他確實是能給她搞到的。

他板著臉把欠條拿走了,攥成一團放進她送給他的皮夾,看來這交易他認下了。於曼頤長舒一口氣,又貼近他,結果被他無情推開。

“你都答應了,還生氣做什麽啊?”

“我都答應了,還不能自己生會兒氣嗎?”

他當真不高興了,這是很少見的。他也不再和於曼頤在床上靠著躺下,自己拿了本書去沙發上看,面色深沈,一言不發。

於曼頤突然發現自己平常隨時大小氣頗有些熬人,這會讓伴侶很無所適從。她坐在床上自己檢討了一會兒,又湊到宋麒身邊,和他說:

“你送我一把槍,我以後就再也不和你吵架了。”

“我不相信。”宋麒眼睛盯著書,冷聲說。

“真的,真的,你摸我心臟,”於曼頤不知輕重,拿起宋麒的手就往自己懷裏放,“我要是說謊,肯定心跳會加快。但是你摸,特別穩定。”

真是因為心跳穩定嗎?於曼頤不知道。反正宋麒手被她拉過去以後,忽然擡起眼,打量起了她。

“哎呀,求求你了,你別生氣了,”於曼頤又貼過去,往他腿上一坐,雙手摟在他脖子後面,“你那麽貴的馬都送了,一把槍算什麽啊?你要是這麽不高興,那我……我……”

於曼頤湊過去胡亂在他臉上游走一番,最後按照上次的理解,輕輕貼了下他嘴唇。

她感覺腿底下和以往坐他身上的感覺不一樣,但她也不知道怎麽了。宋麒一言不發地盯著她,手又從她上衣下擺裏探進去,在她後腰處打圈。

她順勢靠到他肩上,想著怎麽讓他消氣怎麽來——但是宋麒的呼吸聲,怎麽聽起來更像生氣了呢?

“你不會還在生氣吧?”她都哄委屈了,人掛在他身上,頭垂在鎖骨的窩裏。

宋麒側過臉,用下巴蹭了蹭她,語氣又灼熱又冰冷。

“對,”他說,“我憋著一股邪火,沒地方發。”

“那你就發出來吧,”於曼頤語氣可憐,“你罵我吧,別憋在心裏。你老是什麽事都憋著……都憋壞了。”

她以為宋麒會把她從腿上趕下去,然而他竟然雙手往腰側一滑,嵌著腿窩將她端了起來。於曼頤只能將手臂在他脖子後面收緊,以免掉下去。

她到現在還覺得宋麒是要罵她,罵就罵吧,幹嗎要站起來呢?

然而下一秒,於曼頤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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