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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見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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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見聞(一)

那是於曼頤第一天上課,而後她開始每天上課。宋麒這些學生期末考試之後有兩個月的暑假,全都花在了這次紹興的掃盲課上。她開始習慣於穿學生裝,習慣於坐馬車,習慣於清早起來溫習昨日所學的內容,她能感覺到於沈氏一直在冷冷地打量著她,但她這次參加課程是被三叔和於老爺親口批準的,這讓於沈氏遲遲找不到破綻。

此外,方千的存在也讓於沈氏倍感壓力。

有一些較量是男人不便參與的,而方千在類似較量中長期占據上風。她很擅長在於沈氏發表一些看法時面無表情地回擊,其思維之敏捷,用詞之刁鉆,讓圍觀者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唯恐被卷入戰局。

於曼頤敏感地察覺到,方千的家庭或許與她有一些相似之處,但她所受的教育更先進,環境更開放,得到的機會更多,因此她擁有了更大的話語權和底氣。

她曾經的世界非常簡單,世界裏只有她自己,於沈氏,和許多面目模糊的於家人。然而掃盲班是一個很不同的地方,她身邊所坐幾乎可稱為販夫走卒,三教九流,談話間便是一個嶄新世界。

諸人來接受掃盲的原因不同,有些上算術課,想學記賬,替長輩算清債務。也有來學識字,為給異鄉親友寫家書不必求人。學英文的最少,大多是有識字基礎的人,也是最年輕,最勤於討教的一批。

方千下課總被一批人緊追著答疑,其中有個穿著綠色郵差服的小年輕,戴一圓圓眼鏡,年齡或許比於曼頤還小幾個月,因為見著於曼頤與幾個老師交往密切,便主動在她與游小姐討論習題時湊過去,期望於曼頤能幫他多與方千套套近乎,讓他有更多的答疑時間。

於曼頤起初不懂小郵差的勤學好問,後來才得知,他一年前考入附近一家郵局,國文、算數和常識成績均不差,唯有英文拿了鴨蛋,因此錯失可升任管理崗位的郵務生,只能擔任最下一檔的郵差,僅比雜役強些許。

雖說目前上級並未向他提及日後的晉升路線,但擋不住小郵差暗自立下學好英文的志向,日後也能坐辦公室、蓋郵戳、寄送來往國內外的郵件,表現得好還能被調去大城市呢!

“何處算大城市?”游小姐很少與游家以外的人說話,對終日騎著自行車東奔西走的小郵差也感到好奇。

“寧波咯,”小郵差推了下滑到鼻梁下面的眼鏡,煞有介事地向兩個漂亮姑娘炫耀自己所見過的世面,“離紹興近些的,杭州你們都曉得。哦,還有南京,不過最大的——”

他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手向東北方向一指,越過遠方錢塘江水滾滾入海,指向一個遙遠的目的地:“——那還要屬黃浦江頭,上、海、灘!”

“便是方老師,和宋老師他們來的地方。”游小姐點點頭。

“是了,”小郵差收回手,神情意猶未盡,“十裏洋場上海灘,噶繁華,噶有鈔票。南京路曉得伐?早年要建有軌電車,猶太的大老板花大價錢壓平了地面,新路都是紅木鋪的,一塊這麽寬,這麽長,桐油泡過,鋪平以後再鋪柏油。四百萬塊哇,就這麽鋪在地面上,把兩位小姐家裏的木頭家具都打掉也鋪不完……”

“和我和游姐姐家的家具有什麽關系。”於曼頤啞然失笑。

別的學生走得七七八八,小郵差結束了自己的大都市發言,看了一眼天色,也飛跑出去騎車。游小姐本想再和於曼頤多坐會兒,可游家來接她的車夫已經到了門外,她也只能抱起課本,匆匆離開,徒留下於曼頤自己坐在教室裏。

宋麒他們還沒過來,他們老師下午也有作業要批改,走得總會比學生晚一些。於曼頤將國文課本的最後一頁翻開,是一張很粗糙的中國地圖,只印刷了一些富庶之地的名字。於曼頤發現紹興在江南一界也是叫得上名字的一座舊城,沿著水路上行,便是小郵差口中的上海灘了。

於曼頤第一次對宋麒所來之處感到一些好奇。

在遇到宋麒前,她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鄉裏的集市。而後為了買他的報紙,她頻繁往來鎮上的商街。於曼頤想象不到水鄉之外的所在,據她所知,連三叔也只去過紹興縣旁的上虞。於家以地契做大,而後耕讀傳家,幾代人固守鄉土。於曼頤忽然想到,或許是因為她那個離家讀書的父親與旁人有所不同,才造成了她的格格不入。

這個與於家格格不入的於曼頤一邊思索一邊拿起毛筆,從地圖上的紹興而起,繞過河流與山麓,畫出一道細細的,指向上海的線。

於曼頤描畫的筆觸被隔壁備課室的拍桌聲打顫。

聲音不是宋麒他們這些學生,年齡更長,但也不是平常與學生們出入講堂的老師。於曼頤慌亂中將毛筆放回桌面,急忙起身往隔壁去,想看看出了什麽事。

人初至門口,便是一道響亮的斥責。

“孟先生,你也太不識好歹!”

於曼頤人還沒進去,便被屋子裏站著的宋麒看見。他目光一轉,向她使了個眼神,手背在身後往一側擺動,示意她不要進門。於曼頤立刻撤回一步,身子藏在半開的門後,透過木門上的孔洞向內觀察。

屋裏的景象,可謂是劍拔弩張。

右側站立的,是一位於曼頤沒見過的先生,穿一深藍色中山裝,門襟五粒紐扣系到最上,緊緊箍住粗大而短的脖子,看起來氣得要被窒息了。他拍桌後站起身,背著手在房間裏左右轉了幾輪,最終又停下腳步,手哆嗦著擡起來,直指對面學者的鼻尖。

於曼頤順著他手指方向看過去,不意外看到了那位帶著宋麒他們來掃盲的孟老師。

相比於中山裝的勃然大怒,孟老師可謂是坐得八風不動,反倒是幾個坐在他身後佯裝忙碌的學生按耐不住,紛紛轉過頭看向中山裝。宋麒也將手中所批試卷放回桌面,冷冷瞥了對方一眼,開口提醒:

“賀處長,你身為政府官員,這樣指著我們老師,未免有些失態了。”

賀處長這才訕訕收手。

思量片刻後,賀處長換了一副嘴臉,開始苦口婆心道:

“孟老師,你對掃盲的認識,終歸還是太天真,太知識分子。這世上人人做事都有目的,基督教掃盲,是為了傳教。他清政府掃盲,是為了叫漢人學滿語。如今天地換了,上面撥款叫你們這些老師、學生來開掃盲課,自然也不只是為了教人識字啊!”

“巧了,我孟某人開班講學,為的還真只是教人識字。”

“孟先生,大家都是聰明人,沒必要把話說得那麽直白。你不用我們官方編撰的課本,私自刪除政府所要宣揚的主義立論,若是真有人過問起你存何私心……”

“孟某人的私心,便是將中國數百萬不識字的人改造成識字、有知識的國民。至於你所說那些內容,我今日不講你們的,明日也不會講旁人的。我要識字歸識字,知識歸知識,僅此而已。”

“孟先生,我雖為政客,但也懂你們這些學者心中所想。你們做學問的人想純粹,想不站隊。可你是否想過,如今這世道,你必須選一邊站啊!你若是不站這一邊,如何證明你也沒站那一邊呢?到最後,只能落一個兩邊不討好的下場,我這是肺腑之言啊!”

“孟某人只站真理無窮。賀處長,慢走。”

於曼頤雖然聽不大懂他們所說的內容,但她趴在窗框上,仍能感到室內氣氛的焦灼。她淺淺思考了一會兒,意識到這掃盲課或許並非看上去那麽簡單。怪不得他們的課本都是由宋麒等人編撰,看來以前的課本裏,是有一些為孟老師所不認可的內容的。

孟老師哪邊都不選,而賀處長卻說這世道容不得人不選。他們在選什麽呢?於曼頤繼續趴在窗戶上,看到宋麒在孟老師的示意下站起身,將賀處長送到了門外。她微微側身,躲到打開的門板之後,又瞧見宋麒和對方面對面站在一起。

“你們這位孟老師真是固執,絲毫不懂變通,”賀處長邊走邊抱怨,“他用了撥款的錢來帶你們掃盲,卻不教授出錢的人要他教授的內容。若是上面怪罪下來,你們這課程能否繼續,我也打不住包票。”

宋麒並未回應,只是禮節性地朝他點了下頭,擡手示意他離開的道路。

“我沒有騙你們,”賀處長背起手,憂心忡忡地離開,“你們還是學生,做事不必思慮後果。等你們再大些就懂得了,在這世道要做一些事,是由不得你哪邊都不選的。你終歸是要選擇一條道路的,選了,就回不了頭了。”

賀處長的聲音逐漸遠去,終於消失在學堂院子裏的那棵高大的參天古松之後。宋麒背著手見他漸行漸遠,搖了搖頭,回過身時,發現了好奇地看著他的於曼頤。

兩人對視片刻,他將目光移開,擡腿往備課室的方向走。於曼頤則從門板後小步跑過來,站到他身側,仰頭看著他,與他齊平了步伐。

“他在說什麽選不選的,”於曼頤好奇道,“我日後也需要選麽?”

宋麒被她問得楞了片刻,而後輕笑了一聲,不作聲地搖搖頭。於曼頤在他身邊緊追著不放,不放棄地追問:“搖頭是什麽意思?宋麒,那你要不要選?若是你真要選,或許你可以知會我一聲,我和你選同一邊,你選的一定是正確的一邊——”

她方才見宋麒坐在孟先生身後便心情不好,送離賀處長後神色更是沈重。偏偏於曼頤在他身旁喋喋不休,將這些事當成過家家來說,再嚴肅的問題也化成幼稚游戲。

宋麒前幾日見於曼頤話比地窖裏少了許多,正憂心她這一年在於家所受委屈,沒想到她才上了幾日課就恢覆活潑輕松與話癆,實在是一只非常愉快的小鳥,只要替她找到一處自由天地,便能上躥下跳的撒歡。

她的輕松讓宋麒也覺得輕松,於是他停下腳步,和於曼頤說:“我自然要選。我選今日不在你家吃飯,去城東吃你們當地有名的紹三鮮,你要不要陪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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