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彈劾、驗心。

關燈
彈劾、驗心。

“臣有奏!”

聞言,內侍官向下瞄了過去,是一位身著淺綠官服的大臣,從隊列最尾端撲了出來,跪倒在了老丞相一側。

誒唷~這不是向來剛正不阿、眼高於頂、看不起他們閹人的諫、察、院、屬官嗎?

“臣奏陰戮司司掌重罪有三:其一,殘殺先帝子嗣十六人,其中王子九位,公主七位;其二,媚上戮下,蒙蔽聖聽;其三,目無王法,尊卑不分!”只見他廣袖一甩,雙手高高交疊於前額,深深拜伏在地:“臣奏請王上將此佞臣繩之以法,以振朝綱!”

滿堂肅靜。

王座上不見言語,有那體弱些的臣子站得久了,悄悄挪動雙腳,試圖緩和一下小腿的酥麻。

他們都在等,等那如鏡中月、水中花一般的帝王恩寵,如往昔任何一位一樣,虛幻縹緲,朝不……保夕。

“啪~”

燭火明明滅滅,火星炸裂出微弱的聲響。在這滿室肅靜的紫霄殿外,潛伏在王庭之中的野貓從修剪得當的花叢中一躍而過,它們站在樹梢上,琥珀般的貓眼盯著雕花窗欞內的一切。

“王上。”

數百年了,這是黑帝第一次盛怒之下令司十一閉門思過,也是老丞相他們,敢站在這裏孤註一擲,也要將其拉下馬的依仗。老丞相顫顫巍巍地再次跪倒在地,懇切道,“司掌士確實有些功勞。但陰戮司橫行霸道久已,仗著您的帝寵向來為百官所忌憚,再不整治,未來我大歷將酷吏橫行,民不聊生啊!”

司十一一倒,也再不會有那不長眼色之人,抓著二位王子的一點錯處不放了。而王上,自然也有了臺階下:畢竟兒子再不爭氣,也是他這千百年來,為數不多的有可能繼承王位的,親、生、子了。

“是啊王上!那司掌士殺人無數,惡行遍野。坊間傳言他可止幼兒夜啼,婦孺皆避……想來必不是空穴來風!”

“王上……”

“王上!”

諸位大臣你一眼、我一語,在他們口中,司十一竟不似個權勢滔天的朝臣,倒像是個狐媚主子於床笫之間、生啖血肉、出生便該溺死的天生惡徒……

“說完了?”黑帝撐著腦袋聽了半天,神色雖一直淡淡的,但身邊一直侍候著的內侍官卻忍不住繃緊了頭皮。

“沒有了?”

“勤政親賢”的四字純金牌匾下,黑帝慢吞吞地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形在光影映射之下拉出道極長的暗影。他一一掃視過階下衣著正式且華麗的大臣們,腦中卻慢慢回想起初見時,幼弟那一身歷經兵戈的刻骨傷痕,和他冷漠的言語:我不姓珩,不歸王族。

“司掌士率部血洗叛逆、族滅逆臣聞人氏之時,單殺相裏二十四死士、重創相裏、南淮兩族道尊之時,為大歷征戰四方、重傷難愈之時。爾等在何處?”

大殿驀地一靜。

內侍官見狀趕緊向兩側揮了揮手,殿內服侍在兩側的內侍婢女便紛紛退出門去,只留下兩列銀鎧衛兵執劍而立。

“你們正廟堂高坐、錦繡富貴,正在給他羅織罪名!爭權奪利!”話音未落,那擺滿桌案的、彈劾陰戮司的奏章,便被帝王一袖子揮落在地,“你們對十一群起攻之,不就是拿他做筏子,想轉移孤的視線,當孤是傻子嗎!”

黑帝深知,人若沒有欲望,便難有上進之心。

大臣若不想封王拜相,便無以以驅策,王子若不想繼位帝王,便難以平安壽終。因此他並不介意臣子之間偶有打壓,更不介意兒子們的野心。

可一旦失了分寸越了界……

“窺視王庭、汙蔑重臣。怎麽,現在就想著從龍之功了?孤還沒死呢!”

“臣不敢!”眨眼間,地板上已呼啦啦地趴下了一片。

先前那股子慷慨激昂的勁兒是過去了,如今一個個老老實實的,便是被奏折砸到了腦袋,也沒人敢稍稍躲開半寸。

甚至有些膽兒小的,已是小腿肚兒打顫,身形不穩了起來。

“孤近些年修身養性,倒是養大了爾等的膽氣。”黑帝站在高處,冷漠地目光睨向眾人,“傳孤旨意:大王子貶為平民,終生幽禁‘夾道’;二王子驅逐出京,便去王陵做個平頭百姓。至於你們……”

黑帝招了招手,內侍官會意上前。也不知他吩咐了些什麽,幾息之後,人已不在殿內。

眾臣只覺逃過一難,正待松口氣時,又見內侍官疾步而下,蹲在老丞相身旁拾起玉笏,恭敬說道:“老大人,王上念及您年歲甚高,允您回家頤養天年。”老丞相猛地睜大雙眼,滿臉的不可置信。這還是黑帝看在丞相一族世代為珩氏鞠躬盡瘁,滿門忠烈的份上。

至於其他人……

內侍官招呼著左右衛兵上前,在其餘眾臣不可置信的驚呼聲中,一一取走他們代表身份的玉笏,就這樣輕易地罷了他們的官。

“王上說了,諸位大人本事不大,膽子卻不小。既如此,便都去前線做苦役吧。”

……

三日後,淮州城門口。

深秋的清晨來的晚些,天剛蒙亮,城外的晨霧未散,往峪山而去的人已是絡繹不絕。

方家父子終於結束了漫長的惜別,兒行千裏父擔憂,方澄還在諄諄叮囑著:“聽姜醫師的話,不準亂來,保護好自己。”說完也不等兒子回話,側身向姜離一拜,便往城中回轉而去。

“走吧,方小郎君。”

“你這樣叫我好奇怪。”

“哪裏奇怪?”

她叫他爹方郎君,那就叫他方小郎君,才能分開他和他爹的輩分。

“反正我聽不習慣。幹脆你就叫我庭洲,或者小洲、小庭,都行。而且,”方庭洲撓了撓腦袋,笑嘻嘻的湊到姜離跟前,說道,“咱們好歹是一個隊伍,既然我把阿潯叫哥,那自然也該喊你姐姐。嗯,阿離姐。”

姜離倒是沒什麽所謂,還頗為慈愛的看著他,心裏想著回頭該怎麽告訴方澄,你兒子是如何嬉皮笑臉的給自己升做了你的平輩的。

“隨你。”

……

淮水繞淮州,峪山逢峪桓。峪桓宗的山門,近在眼前了。

萬年前的峪山不過是一座普通的山峰,巍峨不及北疆蒼山,秀麗不及中原玉山,只因峪桓宗開宗祖師諸白仙君選址於此,便從此聞名於大歷。

如今看來,由衰至盛不易,由盛而衰也不難,不過萬年時光,昔日堅硬無比的山門,早在宗滅之時,便被夷為廢墟。

望不到盡頭的石階兩旁,叢叢雜草野蠻地生長著,時常能聽到一些動物警惕的低鳴。眾人走在其中,仿佛當年拾級而上的求道者,修煉先修心,修心先修性,這是當年峪桓宗給求學者的第一道試煉。

姜離瞧著這無止盡的石梯低聲囑咐道:“這裏叫驗心梯。我曾聽說過,其上有一大陣,陣心為鏡,開則入鏡驗心,通不過這一關的,通通傳回山口,從此無緣入門。”

想來這便是天道宗用來試煉的第一關了。

“我老爹怎麽沒說過?”

千年前的事,你爹還真不一定知道。姜離示意他環視一下四周,“你瞧,那些小心謹慎的,大概就是知道些內幕的……嗯?”

方庭洲正等著姜離繼續解釋,卻只聽見阿潯的詢問聲:“阿離,怎麽了?”

原是姜離不知為何停住了腳步,回身似乎在四處張望些什麽。

“我感覺有誰……”在盯著她。但等姜離仔細望去,又覺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沒事,我接著說。”

阿潯和方庭洲都沒經歷過這些試煉,姜離得先給他們打個預防:“一會若是發現自己突然換了地方,不要慌。記住,千萬不能動搖本心!”

說起來容易,可一旦執行起來,就有點難了。驗心梯會直指每個人心中最深的那根刺。

方庭洲看著眼前這個倒在地上,咧嘴大笑的男人,又瞧了兩眼拽著自己衣擺,哀哀哭泣的老人,默默翻了個白眼,磋著牙根罵罵咧咧。

反正這不是真實的,他爹也不會知道。幹脆就一劍捅死得了。

“方庭洲!你不過就是個廢物生出來的小廢物!”

那你豈不是連廢物都不如?

“方庭洲!你娘就是個賤人!明明是該嫁給我的表妹,卻偏偏和方澄那個廢物茍且!”

放屁!她娘是外翁親口許給他爹的,三媒六聘,八擡大轎,一樣都沒少。

“庭洲!你幫幫你小叔吧!他成了如今這樣,都是你爹害的啊!”

我呸!明明是你們溺愛驕縱,慣子如殺子,他死了也是你們的報應!

“方庭洲!”“庭洲!”

捅了吧,還是一刀捅死他吧。方庭洲緩緩抽出腰中的軟劍,對準了那個畜生。

“庭洲……”“小洲……”

爹。娘。

白霧漸漸散去。

姜離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影。一身水藍色的煙衫百褶裙,消瘦的雙肩下細腰不盈一握。蒼白,無力,她看著她,口中喃喃道:“阿雲。”

沒有人應聲。

女子沒有生氣,悠然地坐在院兒裏的紫藤樹下,一言一行有著良好的教養。

“阿雲乖,莫要去尋你的生父。你要知道,我與他不過是還恩罷了。” 這是她唯一一次講起女兒的生父。

女子眉眼間仿佛含著明明滅滅的碎光,叫人的心也跟著懸在半空: “他不知道你的存在,更不能有我們的存在。”

姜離向紫藤樹慢慢走去,白霧驟起驟散,恍如隔世。

“最後還是隨了我的樣貌。這樣也好,也好。”女子躺在木床上,比剛才更蒼白了些,“我不奢求你一世坦途安樂,只願你若浮雲清風,平淡此生。”

姜離走到床邊坐下,伸出手拂開那被汗濕黏膩住的碎發,靜靜地聽著:“阿雲,娘不想再等了。我的母親,我的兄長和姐姐,還有我那頑固又……慈愛的父親。我孤單太久了。”

姜離手下一頓。

“所以阿雲,我要丟下你,去找他們了。”

嗯。

姜離點點頭,絲毫阻止的意思也沒有。

女子似乎說了太多話,有些氣喘。姜離扶起她,半抱在懷裏,細細地給她餵著白水。

“你這孩子,我都說了不愛喝白水的,沒味兒。”

會抱怨,會撒嬌,如此鮮活之人,是她那早已逝去的親生母親。姜離抿抿幹澀的唇,這樣見上一面,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又或者對阿潯來說,是更好的。因為虛幻可以映出人深埋心底的欲望,姜離會答應阿潯所有的盼望。

“下次采藥,讓我來。”

“好。”

“以後我都釀酒給你喝,好不好?”

“好。”

“以後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

他們一起躺在竹椅上,看著囡囡出落的亭亭玉立;一起進山,采些花草回去點綴醫館的籬笆;一起打發上門求取囡囡的平庸男子;一起經歷歸安鎮的四季輪轉。

他一直陪著她,去西屋墻角瞧他的泥塑醫館,去看盡這裏的風花雪月,一直、一直在一起。

“阿離,一輩子好不好。”

“好。”

阿潯擡起手,一點點拉進自己和她的距離,那雙如秋水般安謐的黑眸中,倒映出一個臉渴求的男人。

“自己離開吧。”阿潯輕聲嘆息著,“我無法打碎你。”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