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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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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4 章

這次江無雙和溫流光僥幸撿回一條命, 身邊的人全軍覆沒,這消息和他們兩人岌岌可危的神識一起抵達族中,頃刻間掀起軒然大波。

死在泗水湖的那些人, 沒一個是弱的, 全在九境之上,開啟了第八感,是家中花費了大量時間與資源培養出來的中流砥柱,死一個都是巨大的損失,現在一死幾乎死絕。

但他們現在顧不上這個。

最讓人難以接受的還是溫流光與江無雙二人的現狀, 肉、身皆毀,只剩神識回來, 連個實形也沒有,醫師一排排杵著均束手無策, 還是兩家的聖者紛紛出關, 親自將人接進族地,鬧得一陣人仰馬翻後方得了一霎沈寂, 滔天怒火在這兩個佇立在九州千餘年的龐然大物腹中醞釀著, 一發不可收拾。

溫家聖者從溫流光的神識中抓出一團記憶,片刻後, 陰雲沈沈的腮肉抽動起來,怒到一定程度,再也無法保持聖者的氣量和風度, 嗓音沙啞尖細:“早知今日——”

她不再說,從前的事已經過去,咬牙切齒念多少遍也不過是提醒自己當初的愚蠢, 除此之外,再無作用, 她成聖許久,已經許久沒有如此氣急敗壞過。

誰能想到,當初那個安安靜靜,好似誰都可以欺負一把的小姑娘,最終成為了整個家族的眼中釘,肉中刺。

老嫗拄著龍形拐杖,幹枯手掌摩挲著拐杖上嵌著的那顆翡翠珠子,三角眼睛中殺機畢顯:“無論如何,再留她不得。”

溫禾安現在是半聖,尚還稚嫩,在真正的聖者眼中終究不夠看,上次不過仗著他們被中心陣線絆住手腳無法自如來去,用些聖者之器投機取巧才過了關,但等她真到了聖者,局面無疑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轉變。

等到那時,天都才真的危險了。

聖者以下的人,怕是連門都不敢出。

思及此,聖者下了決心,招手喚來身側從侍,又扭頭瞥正在榻上恢覆的溫流光。她的身影在紗帳後朦朧漂浮,浮在一團巨大的靈源中,虛虛實實,這個狀態至少得持續好幾個月,方能長出肉身來。

“去,讓三長老過來。”溫家聖者揮了揮手:“傳我的命令,巫山與天都叛徒勾連,內外接應,設伏殺我少主,三番五次主動尋釁,意欲挑起戰亂。故今下戰牒,昭示九州,與巫山從此勢如水火。”

侍從躬身出門,而沒過多久,又跟在幾人身後面色匆匆地折返回來。

“老祖。”為首一人鬢發花白,沈不住氣地急慌慌往裏探,急得雙手一拍,道:“戰牒我壓下來了,出大事了老祖!”

天都聖者眼皮一跳。

“王庭對我們出手了。”

天都聖者覺得荒唐,聽了笑話似的漸漸瞇起眼睛:“王庭江無雙傷得比流光更重,剩了一口氣,他們不朝巫山發難,反而來找我的麻煩?”

真乃人間滑稽事。

“是,是,老祖。”當先的那個擡起袖子擦擦汗,眼中帶著莫大的恐懼:“王庭江召出面正告九州,說三少主體內藏有妖血,當年他在天都為質時便察覺到了端倪,直到這次九州風雲會,他負責安置賓客,才證實了心中猜想。”

天都聖者臉上所有表情戛然而止,她猛的推開手中拐杖,逼視著眼前之人,攜著極其可怖的威壓,一字一句問:“你說什麽?!”

“老祖。”身後的人道:“江召用了王庭家的傳訊符,如今整個九州都知道了這件事,說什麽的都有,沒什麽人信我們,有許多勢力已經打著為九州安寧的幌子往主城來了,還有聖者也派了身邊人前來詢問情況,說是詢問,實則是圍困啊!”

那些傳言是越傳越離譜,越傳越真,溫流光跋扈,之前受雙感影響,做出了不少荒唐事,這些事現在都被翻出來,成了她被妖血影響了心智的佐證。

另一人去看紗簾後的床榻,低聲說道:“老祖,當務之急,我們得確認三少主身上究竟有沒有妖血啊。若是沒有,我們自然可以與王庭對峙,若是有、這盆臟水就這麽栽在身上,從此我們在九州就再無立足之地了。”

天都聖者身體搖晃了下,引得接二連三的驚呼。

她是當家人,她比誰都知道王庭這個罪名扣下來,有多陰險。

溫流光的妖血若是假的,王庭不過死個江召謝罪,而疑慮的種子一旦埋下,一遇風雨,就能生根發芽,天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被觀察,被孤立。而且在這種節骨眼上,王庭這是讓天都乖乖待著動彈不得,插手不了任何事,就算巫山和王庭打得你死我活,有天大的好處能撿,她也不能去撿。

若是真的。

……

天都從裏到外,每一個人都得被查個底朝天,偌大的家族,將沒有任何一絲秘密可言,同時,他們會失去一個培養百年的繼任者。

她大意了。

“流光由我一手帶大,她身上有什麽我最清楚。她身上絕不會有妖血。”

溫家聖者斬釘截鐵,迅速想好了當下的對策:“這次我們態度不能太硬,太硬則有鬼,也不能太軟,否則什麽牛鬼蛇神都敢往天都鉆。告訴他們,天都可以從他們送來表示‘關懷’的醫師中挑選十五位,搜身驗明後分三次進殿給流光診脈。天都問心無愧,也望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不要欺人太甚,別真鬧得魚死網破,對大家都不好。”

天都人仰馬翻,實則這出大戲的始作俑者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溫流光受傷之後,族中有穩得住心神的已經將家中拿得出手的年輕人數了好幾遍,奈何良莠不齊,想找個天賦,實力,頭腦,謀略都在上乘的跟大海中撈針一樣,不得已放棄。

而王庭是怎麽著都得咬牙認下。

江無雙的第八感註定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除了肉身沒了,江無雙神識上被砍的那一刀也很棘手。王庭之主枯坐在床榻邊許久,在剛開始的雷霆大怒後再沒發一眼,身邊心腹盡職盡責地覆述著天都那邊陰陽怪氣,暗指明罵的憤懣譴責,罵他們不擇手段,信口雌黃,為爭權奪勢臉都不要了。

聽得出來,也是氣急敗壞了。

王庭之主想的卻是今年的屢屢受挫,原本從容不迫的計劃現在一趕再趕,兩位聖者吊著口氣說能撐到明年,然風雲會上接了水鏈後只得茍延殘喘,能不能到年底都還是未知數……禁術損失兩道,江無雙又遭遇這樣的事。

噩耗接踵而至。

江無雙的傷尋常人處理不了,趕來療傷的是王庭另一位聖者,待情勢穩固之後喚出王庭當任家主,說:“給他用禁術。”

王庭之主心中暗嘆,問:“情況那樣危險嗎。”

百年來,他們一直在搜集最強的那八道禁術,期間試驗了許多次,大多失敗了就沒了,有一些還能用,效力跟那八道沒法比,但畢竟沾了無數條性命,關鍵時候能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江召七境桎梏能破開也是依賴這些東西。

但,能走正道,誰會想沾上這些東西呢。

“危險的不止是他,還有整個王庭。”聖者壓著怒火道:“他魯莽自負,將事情鬧得無法收場,若想靠自己恢覆,三年五載都算少。他第八感一日不恢覆,我們就只能一日幹等著,兩位聖者還能等多久,啊?!”

王庭之主低首,聖者話音落下最後一字時,已經有黑衣從侍端著瓷盞到了江無雙的床邊,濃重的腥氣彌漫開。

不多久,響起男子痛苦的悶哼,而床榻上那具虛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視起來。

聖者負手看著,臉上不辨喜怒:“一月之內,他能恢覆過來,可惜劍骨碎了,終究回不來。”

王庭之主應和他的話:“以後,無雙也不需要劍骨了。”

聖者不置可否,靜站一會,問:“妖血準備好了嗎。”

“都準備好了。”

“一個月後將它們放進溺海主支。”聖者瞭望王庭湛藍的天空,居高臨下,生死在握,言語中志在必得:“百年已過,是時候收網了。這個月,趁九州視線都聚集在天都身上,調王庭半族之力前往蘿州。”

王庭之主沒想到是這個地方:“蘿州?”

聖者瞥了他一眼,頷首輕飄飄地說:“我們當年花多大代價得來了探墟鏡,到它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

淵澤之地中,商淮將天都和王庭精彩的隔空罵架,風度盡失的互相抨擊轉述了遍,又說:“有幾位聖者憂心妖血,可從未接觸過此物,尋常醫師連它是什麽都弄不清楚,遑論辨別,而當時醫者以巫醫為首,他們的意思是,能否請巫醫出山辨別。”

“我們要不要出手。”

陸嶼然握著溫禾安的手沒放,早料到會有這一出爛戲,眼神依舊在她臉上,聲音淡漠:“為什麽不。”

“天都怕是不會同意。”

“嗯。”不過一會功夫,溫禾安額上又冒出一層汗,陸嶼然短暫放開她,取手巾放在銅盆的清水中,絞幹,給她擦拭幹爽,又用綿芯沁靈露給她打濕雙唇,這才又說:“但現在,容不得他們不同意。”

商淮默了會,詢問他的意思:“那巫醫看過之後,該說有,還是沒有。”

陸嶼然終於擡眼:“妖血不能成為排除異己的手段。”

“——但溫禾安如此痛苦,我見不得天都好過。”

他將手巾輕輕放到床頭的桌子上,聲音也輕:“盯緊王庭,凡是出了雲封之濱的,能殺則殺。”

商淮心頭一凜。

溫禾安出事之後,陸嶼然一直守著,可下達至巫山的命令不下十條,先前還與他們看形式周旋的王族爪牙一夜之間人頭落地,少說也有千餘個,且風暴仍在不斷擴大。

他從未見他殺心如此之盛過。

商淮抓著傳訊符輕手輕腳出去了。

羅青山說溫禾安晚上會醒一會。

後半夜,燭火躍動時發出“啪”的一聲小小炸響,她的手指果真也在陸嶼然手中輕輕跳了下。

片刻後,溫禾安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鮫紗帳,垂了床尾半面,上面浮動著光點,波光粼粼,身側緊挨著人,她似有所感,眼睫眨動,側首看過去,落入一雙黝黑深邃的眼瞳中,他亦在深深看她。

見她醒來,陸嶼然用手背貼了貼她額心,道:“羅青山給你用了鎮痛的藥,還疼嗎?”

溫度褪下去不少,但溫禾安臉頰仍是紅的,像在被衾中悶悶捂了好一段時間,她看見陸嶼然怔了下,坐起來,搖搖頭後想說什麽,卻先彎彎眼睛,唇角上翹,慢慢露出個真摯笑容來。

看見陸嶼然,她的眼神就一直落在他身上,沒有往別處轉過。

他看了一會,問:“笑什麽。”

溫禾安倚身靠過來,兩人肩頭隔著衣物緊密挨在一起。體內妖化時的熱意無時無刻不在骨縫裏鉆,這讓她知道事情沒有出現轉機,可對她來說,能再多得一段時間跟他坦誠交流,已經是意外的驚喜。

她很高興。

他們霎時離得很近,她身上有濃重的藥香,那些藥讓她好好睡了一覺,所以眼睛裏恢覆了光澤神采,近看像兩塊純凈的寶石,笑起來熠熠生動,晶瑩剔透。她沒問他們在哪,現在是什麽情況,只如絮語似的問他:“還在生氣嗎?”

陸嶼然道:“你身上發生這樣的事,應該第一時間告訴我,而不是推開我。”

“我不是別人。不可能不護著你。”

“我去泗水湖的時候,好幾次想回去找你。”溫禾安聲音低得溫柔,什麽膽大包天的事情都做過之後,現在哄人的意思很是明顯,可看著那雙眼睛,就知她說的都是真話:“沒有想到會發生永州的事,分開時我們還吵了架,我想了許久,覺得難過又不甘心。”

她主動將臉頰貼上來,眼中有著笑意:“其實我知道。”

“從得知妖血到做出決定,我從沒有懷疑過,你會不站在我身邊。”

“陸嶼然要為九州安危著想,遏制妖氣,但他也一定會找個安全的地方陪著我,直到我死。”

陸嶼然現在格外聽不了這些:“別說這個字。”

見過她站在血泊中氣息奄奄,躺在床上毫無起伏的樣子,想到羅青山那個萬中之一的幾率,縱有再多的怒氣都消了。他扣著她的手指,理了理頭緒,把他們現在在哪,她體內的情況以及羅青山說的話都告訴了她。

溫禾安沒想到還會牽扯到血脈之力和帝主之力,聽完安靜了好一會,先問:“阿枝的眼睛怎麽樣了。”

“會有幾個月看不見東西。”

“對日後有沒有影響?”

“沒有。”

陸嶼然在昏暗的光中看她,問:“你覺得羅青山提的這個方法,怎麽樣。”

溫禾安感覺到,他有些緊張。

陸嶼然確實緊張。

他回答淩枝時斬釘截鐵,篤定她不會放棄,可人生來覆雜,想法多變,她從小到大吃了那麽多的苦,妖血在她的身體裏接近百年,一生過得艱難,她如果不想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再嘗盡痛楚,去闖那條九死一生的路呢。

屋裏恢覆安靜。

溫禾安與他對視:“我想聽聽你是怎麽想的。”

陸嶼然別過臉,平覆了下呼吸,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道:“我會陪你一起。”

溫禾安的眼睛又開始笑,她對自己在意的人和外人中總是很不一樣,聞言說:“看來帝嗣已經幫我做過決定了。”

“我以為我可以接受。”陸嶼然眼中晦暗:“我想過,如果你不願意,就讓羅青山用藥壓制,剩下多少時間我都在你身邊,我們可以在淵澤之地建一座別院,在院裏曬太陽,在檐下聽雨,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可我接受不了。”

“我永遠無法與此事和解,我將無數次後悔,可到那時無論做什麽,我都沒有反悔的機會。”

陸嶼然撫了下她的長發,抵著她鼻尖,啞聲:“ 我可以陪你死在淵澤之地。”

“但無法接受被丟下。”

修士一生那樣漫長,晉入聖者後可活千年,太孤寂,也太遺憾。

溫禾安心頭一動,眼睫顫起來,摸到枕邊的信,低眸一看,拿起來問:“你看過了嗎?”

“沒。”陸嶼然不看那封信,垂眸看她包裹著白棉紗的手指:“不想看。”

“真不看?”溫禾安知道他在想什麽,她支了支身體,喇叭花狀的袖片堆下來,堆在他小臂上,像一團被揉散開的雲彩,輕輕說:“不是勸你以後好好生活,也不是道歉。”

沒得到答覆,陸嶼然緩不下來,他掃了信紙一眼,依然心生抵觸,不為所動。

“我方才醒來,覺得很高興。”溫禾安看得出來他的疲憊,妖血依舊在她的身體裏沖蕩,疼痛山呼海嘯般襲來,但她仍笑得出來:“高興是因為有機會可以改改我們不歡而散的結局。”

“我有很多想改變的事。”

“我和李逾說了要吃一頓團圓飯,還欠阿枝兩個願望,答應過她會到陰官家陪她玩,還有——”

她湊近了些,溫柔道:“我是不是說過,等日後瑯州發展好了,要為你湊許多珍寶,等下一次九州風雲會,要和你一起登臺奪魁。我也想告訴大家,我們已經和好了,在一起許久了。”

“我還答應過你,等這些事情結束,帶你去看看祖母,她一定也同樣喜歡你。”

商淮說每年除夕是他最難過的時候,溫禾安當時便想,以後每一年除夕,她都會在妖骸山脈外等一人回家。每年端午,他們二人團圓。

陸嶼然似有所感地擡眼。

“我日後可能在瑯州待的時間長,所以打算在城中修一處院落,書屋大一些,要放兩張桌案,廚房也要大一些,一定要請個很會做甜點的膳夫……畢竟我說過,一定會好好待帝嗣。”

說到這,溫禾安朝他笑起來。

“我很高興,萬中之一的概率對我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生機,它或許能讓我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揮霍,陪伴想陪伴的人,實現更多的願望。”

“我不是膽怯的人。”

她傾身上來,用唇觸了觸他的眼睛:“有你之後,就更不是。”

陸嶼然倏的將她圈攬進懷中,雙肩放松下來,半晌,喉嚨滑動,啞聲道:“謝謝。”

溫禾安將臉腮靠在他頸側,安撫地順了下他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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