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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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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5 章

溫禾安只醒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又拉著陸嶼然的手睡著了, 他心中一塊石頭稍稍落地,沈沈籲出一口氣,就著這樣委屈的姿勢潦草闔眼, 在她身邊短暫瞇了會。

待天亮起, 他便替她蓋好被子,喚羅青山進來守著,交代好一切後離開了淵澤之地,趕路回巫山,經由巫山轉向異域。

七月初五, 黃昏,晚霞漫天, 陸嶼然帶著商淮跨進異域。

進來之前,他們提前聯系過靈漓, 但第一程去的卻是溶族領地。

異域王族類妖, 有很強的領土意識,每個種族都盤踞著極大的面積, 將它營造成適合自己族群居住生活的樣子, 因此他們經過的幾個王族建築風格,習性禮儀皆不相同

此番加急趕路, 好在他們攜帶了奚荼給溫禾安的信物,沒有受到刁難。

抵達溶族之後,陸嶼然先見到的不是接管了溶族, 成為溶族之王的奚荼,而是靈漓身邊近使。那位女使雙手交叉欠身行禮,傳達旨意:“奉陛下之命迎帝嗣, 陛下身有要事,無法親自前來, 請帝嗣見諒。”

陸嶼然和靈漓沒什麽交集,卻很了解當權者的秉性,他道:“說吧,她此次條件是什麽。”

女使抽出個半臂長的盒子,捧在掌心中,一板一眼地道:“若成,陛下要您道侶為異域清妖瘴,若不成,陛下要帝嗣的血。”

“這是我域數百年來研究妖物得來的成果,它可遏制妖氣。”

“好。”

陸嶼然沒有猶豫,幹脆得令女使都為之一楞,才將手中之物交給商淮,又奉上一枚龍鱗:“陛下之物,持它可暢行我域,帝嗣還有人要見,我等便不叨擾,這就回宮覆命。”

說罷,一行人捏氣成雲,騰雲駕霧朝西而去。

商淮沒覺得異域哪裏好,但對這神奇的架雲之術很是眼饞,轉念一想,如果溫禾安這次活下來了,也是個王女,日後能將溶族當娘家回,要掌握個架雲之術還不是輕而易舉。

過一會,奚荼到了,兩人一見,沒空寒暄,立刻帶著人去了自己的居所。

門一合上,奚荼問:“到底怎麽回事,她怎麽樣了。”

陸嶼然簡明扼要說了下現在的情況,直白道:“很不好。”

奚荼萬萬沒想到溫禾安體內血脈之力越來越弱竟是這個緣故,臉色極其難看,在屋裏踱步:“靈漓知道這件事,她在妖血上吃過虧,雖準我二人見面,但不許我離開溶族,怕帶回妖禍讓慘案重現,而開啟血脈之力要廢九州術,回祖地洗髓,現在是肯定不行。”

“這樣。”

奚荼推門出去,吩咐心腹幾句,又翻箱倒櫃地準備特制的琉璃瓶:“我命人去取祖地中的魘火,你帶著它先走一步。魘火有溫養我族血脈的效用,到了靈力與血脈之力融合的關鍵時刻,你讓安安用上這個,能讓暴動的血脈之力溫順下來,能爭取一時的機會。”

“還有。”

奚荼拉開袖子,露出結實的臂膀,稍一用力,皮肉上鼓出游動的青筋,而他伸出另一只手隔空抽取什麽似的,漸漸的開始出汗,額頭青筋搏動,慢慢還真從血肉中抽出一只扭動的小火鳳,同樣拍進瓶子裏,塞到陸嶼然手中。

不論看多少次,商淮總是會被異域一些光怪陸離的東西驚得目瞪口呆。

“溶族血親的血脈,或許會增強一些她的力量。”

“你拿著東西先走,我把這裏的事處理下。”抽出的那只火鳳對奚荼應當有些影響,他撫了下額,掃了眼外面,飛快說:“靈漓對王族的把控越來越強了,甩開她的人需要一些時間,我脫身後立刻就來。”

“情況特殊,前輩無需來。”

“不行,我必須到,我就這麽一個孩子,日後還指望她繼承我溶族王位。”

陸嶼然將自己的腰牌解下給他,不再說什麽,直言道:“前輩到了巫山出示此令牌,會有人護送您去該去的的地方。”

奚荼重重拍了下他的肩:“拜托你了。”

“我該做的。”

時間緊迫,陸嶼然和商淮拿到東西就即刻折返九州防線,還沒到呢,四方鏡就先按時亮了起來。商淮見陸嶼然盯著鏡面看了會,面無表情地伸手點開,心中不由暗自嘆息。

他當然知道這是誰的消息,說的都是什麽,為什麽每次看之前陸嶼然都要站一會才點開,跟做心理建設一樣。

羅青山這次留下,被陸嶼然勒令一日幾次事無巨細稟告溫禾安的情況,而他在這方面一向做得特別好。

尚未正式融合妖血和血脈之力前,羅青山這幾天都在慢慢給她加藥,讓她的身體能夠初步接受。

但之前死在這上面的人不是白死的,這件事確實危險,她則是險上加險,因為還有個妖血從中搗亂。

反正,都不是好消息。

商淮見陸嶼然放下四方鏡,眉頭蹙起,心中大概就有數了,他再單獨去找羅青山打聽情況:【怎麽樣了。】

【昏睡,高燒,驚厥,吐血。】

羅青山戰戰兢兢,他是醫師,冒著天大的壓力,也得如實說情況:【女君反應特別厲害,兩股力量抵觸融合,我剛和公子說了,這件事的成功率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還要低。】

還低。

那不就是死路一條麽。

商淮收起四方鏡,走到陸嶼然身側,低聲問:“還好嗎?”

說完,他就想咬自己的舌頭,誰遇到這種事能好得起來。

陸嶼然卻只是說:“回巫山。”

有些出乎商淮的意料,他以為陸嶼然會直接去淵澤之地。

而接下來的半天裏,他都處於茫然摸不著頭腦的狀態。

陸嶼然見了族長與大長老,大長老夫人,也就是他的伯父與父母。陸嶼然跟這幾位見面,要看談什麽事,以及用怎樣的身份,若是論各自職位,那還好說,若是講親情血緣,那就相當不愉悅了。

陸嶼然一般不會主動見他們。

面對對自己畢恭畢敬,張口閉口稱殿下的雙親,想來誰都會不知所措。

但今日破天荒的,商淮遠遠看著,朦朦朧朧的,竟看到了大長老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的畫面,毫不誇張的說,他渾身上下每一根頭發絲都寫著怒火,族長也大為震驚,指著陸嶼然說不出話來,而他的母親白著臉楞怔在原地。

商淮心想不好,顧不得其他,趕忙往那邊去要硬著頭皮解圍,以往每次都是由他充當給雙方臺階下的角色,然而這次他才靠近,便見陸嶼然彎腰略拜,只聽見一截冷淡強勢的尾音:“……但這本是我與它之間的事,誰都沒有立場插手幹預。百年來,不論為人君為人子,我自認事事盡善,無可指摘,父母若因此事認定我不忠不孝,但請隨意。”

說罷,他轉身出門,與商淮對視,抿唇頷首:“去神殿。”

商淮心中立刻咯噔一下,結合方才的話,意識到了什麽,不詳的預感直往腦門上沖。

巫山占地十分廣,相當於十數個城池,族中處處另有乾坤,巫山,畫仙,紙傀,族裏有族,一個個秘境與結界相連,如巨大的懸浮之城佇於天,潛入海,隱於山,靈氣馥郁,在陽光下閃爍著七彩光澤,美輪美奐。

神殿在巫山最深處,在巫山人眼中極為神聖,不可褻瀆,自塘沽計劃對神殿下手後,族中經歷一波肅清查整,而今百裏之內無人可進。神殿分內外殿,外殿隔斷時日便有人打掃,內殿被屏障隔絕,只有陸嶼然能無視一切,來去自如。

商淮本來想勸勸他,覺得太可惜了,可話到嘴邊,最終憋出來一句:“我在外面等你。”

陸嶼然進了內殿。

內殿橫梁之上懸著彩絳,一張蒲團,一盞常年不滅的燈,走進來時感覺卻尤為玄妙,像一腳踏進深不見底的純黑漩渦,隨著步伐向前,漸漸有蕩漾的水聲湧在耳邊,陸嶼然習以為常,徑直走到內殿正中。

從小到大,他進過許多次神殿。

可以說,從出世起,他的命運就與神殿休息相關地綁在了一起,在這裏,在他尚不知道九州有多大,人性多覆雜,責任與堅守究竟為何物時,他就已經接受了自己今生不可推卸的使命。

為此流了數不盡的血,磨滅了少年人會有的驕狂恣意,魯莽沖動,人生中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只有神殿,帝嗣之名和未來帝主之位。

還是老樣子,陸嶼然用紙傀術招來一張供桌,供桌上有貢果和香案,他彎腰,嫻熟地點一根香,立於香案中。

煙氣在眼前繚繞。

陸嶼然站在原地靜默,似乎能透過這層朦朧的煙看到曾在這殿中掙紮痛苦的自己,半晌,他開口:“我不要帝位了。”

“交易仍然作數,妖骸山脈我進,妖氣我守,為九州,義不容辭。”

“給我一個完好的溫禾安。讓她擺脫妖血,活下來。”

說罷,陸嶼然將手中四塊十二神令也一一擺在案桌上,聲音輕緩,但足夠清晰,回蕩在內殿之中:“這是我唯一的條件。”

陸嶼然知道帝主有力量尚存於人世,他的血,淩枝的眼睛,中心陣線的布置,都有這股力量的手筆。

那香突然燒得又猛又急。

陸嶼然明白它什麽意思,道:“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接受因此產生的一切結果。”

香斷了。

陸嶼然閉了下眼,離開神殿。

他們沒在巫山停留,直接從巫山趕往淵澤之地,商淮這幾天從淵澤之地跑到異域,又馬不停蹄從異域回來,就沒正兒八經休息過,他感覺自己再進空間裂隙都要吐了。

七月初十,晌午,兩人終於趕回淵澤之地。

這段時間,溫禾安大多數時候都昏睡著,淩枝和李逾幫不上別的忙,但出手將這周圍圈了起來,結界一層接一層,圍得固若金湯。陸嶼然帶著從異域拿回的兩樣東西大步走進去,問羅青山:“現在是什麽情況。”

羅青山跟上他的步伐,端著個藥碗邊跑邊說:“公子回來得正是時候,屬下的藥加了兩回量,已經無法讓女君入睡了,妖血已經在蠶食她的理智。”就算沒出這個事,妖血發展也是這麽個順序,藥能讓她安安穩穩睡上這麽段時間,已經實屬不易。

“融合靈力與血脈之力的藥屬下已經準備好了,隨時都能用。”

“再去檢查一遍,今晚就開始。”

羅青山止步:“好。”

溫禾安喝了藥,吐了一場,現在正在休息,李逾和淩枝實在不能放心,就將窗戶敲掉,趴在窗邊看。

李逾是看,淩枝看都看不見,拿著根削得尖尖的竹竿在地面上敲得叮叮叮,鐺鐺鐺,心情之煩悶,隔著老遠都能感知到。

見陸嶼然進來,兩人齊齊站起身,淩枝往他身邊一探手,商淮捏著她的竹竿扶住她。

“有收獲沒有?”

“嗯。”

陸嶼然先進屋,商淮留下來說了說異域的事,略去了神殿那段,又說不出意外今夜就要開始。

淩枝和李逾都沒說話,一個看天,一個看地,都皺著眉。

小竹樓溫馨簡單,屋裏沒有太多雜亂的擺設,她蓋著床薄被側身睡著,陸嶼然坐在床邊椅子上,視線落在她烏黑發絲和雪白後頸上,這些天來回奔波,尖銳懸著的心才慢慢往回落。

溫禾安睡得斷續,醒來後見他就在床邊,有些訝異,他這才上前仔細檢查她傷勢的恢覆情況,確定情況不錯,以三指觸她額心,又撫了撫她烏發,溫聲問:“等會就開始,好不好?”

溫禾安點頭,慢吞吞地說:“我想,不然你和阿枝他們一起,在外面等我吧。”

陸嶼然平靜地拒絕這個提議:“不行。”

過了半個時辰,他出房間,門外羅青山將成摞的藥給他,將什麽時候用什麽藥說清楚,又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到時間了一定要出來。

淩枝和李逾最後進去看溫禾安。

溫禾安這會精神不錯,她看著淩枝的眼睛,牽牽她的手,又替她理了理辮尾,輕聲問:“眼睛什麽時候能好。”

淩枝慢慢抓緊她的食指,抿抿唇:“冬天。冬天淵澤之地下雪,妖眼和溺海結冰,樹上會掛許多霧凇,很好看。”

溫禾安知道她想說什麽,含笑說:“若是有機會,我日後陪你一起看。”

淩枝歪歪頭:“那你說,你一定會出來。”

溫禾安摸摸她的臉,好笑地道:“我答應你,一定努力,盡全力,成不成。”

羅青山端著一碗藥進來。

陸嶼然看向淩枝和李逾,示意他們出去,李逾一直沈默,這幾天該說的話他都說了,兩人相處方式經年如此,強行扭轉反而別扭,此刻喊了她一聲,目光深深地告訴她:“在這世上,我就只剩一個親人了。”

夜雨敲窗,萬籟俱寂。

溫禾安喝下了那碗濃稠苦澀的藥汁,喝下去後的半個時辰沒什麽別的反應,只覺得眼皮重,昏昏欲睡,陸嶼然見她實在困得不行,便只在屋裏點了支燈燭,扯下帳子,攬著她合衣躺下。

後半夜,溫禾安醒了,身體裏的靈力在往一個從前不會流經的方向逆行,鉆進神識中,尋到了才吞了帝主之力,正艱難抵禦妖血的血脈之力,那是一尾長長的翅羽,燎著朵朵火炎,這兩果真不可能和平相處,甫一相遇,就打得天翻地覆。

不到一會,她汗濕了後背,雙肩細細顫起來,陸嶼然第一時間察覺不對勁,睜眼坐起來。

“開始疼了?”

溫禾安低低嗯一聲,這樣折騰下去,反正是睡不著,她跟打坐似的在床上曲起腿,說:“打起來了,血脈之力很蠻橫,不肯讓。”

她分析現在身體裏亂七八糟的情況,竭力說得輕松:“想讓它們順利融合,看上去好難。”

陸嶼然掌了掌她的肩:“慢慢來,不著急。”

溫禾安也知道這事不能著急,兩個都稱王稱霸慣了的存在,短時間內接受不了入侵很正常,操之過急只會適得其反。

所以接下來兩天,她沒有擅作主張引動靈力,但隨著藥效的催動,兩股力量開始大規模沖撞。

那是足以能讓人失去理智的疼痛。

不止身體,神識中也在翻江倒海。

怕他們這段時間難捱,屋裏暗格中準備了好些東西,從有理有據的九州史,藥經,醫理到妙趣橫生的話本,戲文,溫禾安前頭一兩日還能靜下心翻一翻這些東西,但隨著時間推移,她變得焦躁,易怒,情緒起伏很大,尤其是在夜裏,經常將書一摔,環膝坐著,很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

她忍受著莫大的痛苦,兩股力量在摧毀她,妖血吞噬她。

陸嶼然開始給她做各種吃的。

廚房裏的冷窖裏放著許多新鮮的蔬果,一應俱全,他做櫻桃煎,姜蜜水,杏酥飲,溫禾安看得新奇,也很給面子每次都吃了,發現味道很不錯,彎著眼說:“原來你也會做糕點。”

“不怎麽好吃,跟商淮學的。”

“好吃的。”

溫禾安沒在陸嶼然面前發過火,突如其來的火氣都是莫名對著自己來,陸嶼然知道她這是在極力控制,人已經很不舒服了。

她很能忍,之前受傷能做到面不改色,這次才開始,有一天半夜他手無意間往床上一探,探到一個捏得緊緊的拳頭,被他一觸就很快松了,他被一種巨大的情緒擊中,慢慢將她的手攏在掌心中。

第四天。

七月十五,深夜,月滿。

溫禾安不想吃任何東西了,她從鏡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在屋裏走了許多圈,努力平覆之後用指尖壓著自己的眼皮,露出轉動的瞳仁,說:“你看,我的眼睛好像紅了。”

陸嶼然發現了。她眼睛裏的紅並非太過疲累而熬出來的紅血絲,更像一圈細細閃閃的紅寶石綴在瞳孔外圍,整整一圈,因為這一變化,將她臉上溫柔純凈之色壓下許多,顯露出張揚來,直直看著人時,顯得妖異。

她現在是真像只妖,而非人。

“是有些紅。”

溫禾安看著他,抓了抓手腕,問:“是不是等全部紅了,我就完全沒有理智了。”

“怎麽會。”陸嶼然慢聲哄她:“我們還有很多鎮痛藥,有靈力和你父親給的東西,這些都可以幫助你。”

溫禾安又在屋裏走了一圈,半晌,轉到他跟前,咬咬唇,指甲陷入掌心,問:“現在可以喝嗎。”

陸嶼然心跟被什麽劇毒蛇蠍狠狠咬了一口一樣,酸脹麻澀,他撫了撫她的背脊,撫一下,她的耳朵就動一下,他道:“好,我去拿。”

至天明,徹夜難眠的溫禾安第一次對他發脾氣,將碗盞摔碎,說這藥根本沒用。

陸嶼然收拾好地上的碎片,看著她說:“我的錯。”

情況愈演愈烈,快速惡化下去。

而那日一語成真,溫禾安的眼睛一日比一日紅,鎮痛的藥哪有那樣神奇,能應對這種程度的痛苦,她開始克制不住地破壞院子裏的東西,將郁郁蔥蔥的竹林掃蕩一空,靈力紊亂暴戾,所過之處根本沒一處好地方。

每次混戰結束,陸嶼然將結界中的東西恢覆原樣。

最為嚴重的時候,溫禾安連藥也不記得喝,唯一能記得的就是陸嶼然,但也僅限於不對他主動出手。她有時候不太許他靠近,尤其是端著藥過來的時候。

羅青山的藥引誘血脈之力與靈力相融,讓她一看就覺得暴躁,排斥。

七月十六,溫禾安找陸嶼然要異域的東西,她臉色慘白,臉頰上鼻尖上悶紅,睫毛上掛著懸懸欲墜的汗珠,她伸出手,說:“你給我。”

陸嶼然看著她紅通通的眼睛,沈沈垂眼。

他不能給。

這才六天,後面還有十天,那兩樣東西要在她完全失去理智的時候拿出來,跟妖血搶一線清明。

溫禾安看出他的無聲拒絕,抿緊了唇,陸嶼然想用自己的血幫她。

他朝她走了兩步,卻見她突然揮手重重擋開他。

她手中還有沒卸掉的靈力,手指跟刃片似的抓在他鎖骨前一點的位置,傷口霎時湧出來。

陸嶼然楞了下,溫禾安凝著那片鮮紅色,緩慢眨眼,好像也有點懵。

他立刻反應過來,快步上前,捧了捧她的臉頰,語氣極為溫柔:“沒事,沒關系。”

“喝一點。”他引著她將註意力放在鮮血上,清冷的霜雪將她渾身包裹在內,手掌安撫地抵著她後背,說:“會好一些,或許不會那麽疼了,你試一試?”

他的血液讓肆虐的妖血稍微安靜了些,溫禾安恢覆了點神智,在遠處盯著他的衣襟看了許久。

結界中度日如年,陸嶼然從出世起,從未覺得自己這樣無能為力過。

他知道。

溫禾安很努力了。

她很克制了。

自從抓傷他之後,她總是會在覺得自己又要迎來一波不清醒的時候將門一鎖,離他遠點,幾次眼神裏想說的都是讓他出去。

而他只能看著她痛苦。

七月二十,靈氣與血脈之力徹底對撞,溫禾安遭受重擊,連著吐血,妖血嗅到機會趁勢而上,陸嶼然擁著她,對上她完全被紅色占據的眼睛,用了靈漓給的藥,濃霧般的白色被她的身體吸收,她渾身冷汗,艱難尋到一個契機讓靈力纏上血脈之力。

兩股力量初步融合。

七月二十三,他們用了奚荼從身體裏抽出的那只小火鳳,溫禾安趁此機會,狠狠心用靈力完全裹住血脈之力。

下了一計猛藥。

只要她留有一半的清醒,長期以來的本能的戰鬥預判和直覺會讓她做出最冒險也最正確的決定。

幾個時辰後,陸嶼然在櫃子後面找到跌跪在地上的溫禾安,他走過去,牽她的手,溫禾安眼睛此時已是深紅色,她勻了勻力氣,推開他,說:“不要血、你先走。”

鎮痛藥不管用,管用的只有他的血。

而除了靈漓的藥和奚荼的火鳳被他嚴格控制著,其他的事,他對溫禾安沒有原則。自從真實感受過他的血能減輕混沌撕扯的疼痛後,每當她實在受不了,又很控制著朝他投來目光的時候,他都縱容著她。

時至今日,一襲長衣後,盡是各種觸目驚心的傷口,用簍榆粉草草壓著,兩個人的身上都是誇張濃郁的藥味。

“不用血。”陸嶼然將她扶起來,說:“我的第八感,現在可以對一個人使用。”

他撥開她鬢邊發絲:“它也有壓制妖氣的效果,我跟你說過的,記得嗎?”

陸嶼然對溫禾安用了鎮噩。

用的時候極為小心,緊盯著她的神情,不敢重,也怕輕了沒效果。用完後,溫禾安終於靠在他的肩上睡了一會,陸嶼然用自己的氣息安撫她,手掌撫著眼睛。

他不敢閉眼。

最後三四天是最兇險難捱的時候,他們什麽都沒有了,而血脈之力與靈力已經完全混合在一起,正在生死對決,溫禾安所有的精神不得不放在引導靈力上面。

但她能控制自己無視疼痛,卻不能無視妖血。

有時腦子完全昏沈,神智如風中殘燭,一吹就滅。

每當這個時候,陸嶼然將自己的手臂送到她唇邊,又或者從身後環著她,鎮噩毫無預兆將她籠罩。

這個時候,什麽血不能用太多,第八感與第八感之間必須有時間間隔,完全都顧不上了。

溫禾安這才慢慢明白,他那句“我可以陪你死在淵澤之地”究竟是什麽意思了。

頻繁放血與動用第八感,沒人吃得消,即便強如陸嶼然,也遭到了嚴重的反噬,氣息萎靡許多。

他極其疲倦,又極盡溫柔包容,唯獨不允許她露出任何一點放棄的意思。

到最後關頭,陸嶼然也實在撐不住了,他的身體發出警告,不準他再做任何損耗自身的行為,可他仍然在溫禾安眼睛完全被紅色占據的那一刻將她粗暴扯到身邊,這時候才露出一點忍無可忍的意味。

他在她耳邊粗重呼吸:“說喜歡我。”

“說你愛我。”

他也急切的要汲取一些力量,這力量來自於她。

溫禾安定定地看著他,眼睛轉了一圈,隨著他的話語重覆:“……我愛你。”

“好。”陸嶼然擡了擡下頜,劃破自己的指尖送到她嘴邊,同時再一次動用鎮噩,做完這些後他身體頓住,擁緊她,狼狽而虛弱地闔眼,又道一聲:“好。”

七月二十五,子夜,天穹上月牙懸於一線,光芒皎潔。

溫禾安體內血脈之力與靈力的融合到了尾聲,成與不成,就在這個深夜,這兩個時辰中得到答覆。

妖血好似也在觀望,難得沒有出現搗亂,溫禾安得以保留清醒意識,但看著陸嶼然,她眼神難過壓抑到極點,眼皮下方滑落下來的好像不是汗珠,而是眼淚。

他的憔悴肉眼可見。

溫禾安被他牽著坐在竹林間的空地上,她看天上的月亮,想說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只緊緊握住他的手。

時間在指縫中溜過去。

不知從何時起,又好似突然之間,兩人身邊聚起綠色的漂浮的光點,那些光點如振翅的靈蝶,接二連三落在溫禾安身上,繼而消失不見,陸嶼然感受到熟悉的力量。

——這是帝主之力。

來得並不多,只有一些,不是主力,只能算做輔助。

它來了。

意味著神殿那場無人得知的交易,它聽進去了。

這一刻,陸嶼然心中想的不是自己真正失去什麽了,反而真切的感受到了,他留下溫禾安的可能。

第一縷晨光乍現時,溫禾安睜開了眼睛,瞳孔中一半黑一半紅,這回呈現出真正勢均力敵的對峙狀態。不必刻意說成與不成,他們都知道,唯有靈力與血脈之力完成融合,才能如此對抗妖血。

她站起來,眼神恢覆平靜寧和,視線落在陸嶼然身上,好似能透過那層輕薄衣物,看到那些密密麻麻,不曾完全結痂的傷口,露不出半分勝利的笑,她將結界撕開一道門出來,道:“你出去,讓羅青山幫你包紮傷口。”

剩下半程,只能她自己來。

陸嶼然沒有立刻離開,他用眼神描摹勾勒她的輪廓,半晌,輕輕喊她一句,說:“你承諾過我許多東西,都還不曾實現。”

溫禾安將靈力渡一些到他身上,溫柔地順著話應他:“是,我答應過你,要好好待你,好好愛你。”

“那麽。”

陸嶼然要個承諾:“十五天後,我在結界外等你。”

四目相對,溫禾安不忍心給他別的回答,她心軟成一片,又慢慢堅定無比,道:“好。”

片刻後,陸嶼然從結界中走出來,羅青山和商淮等得心急火燎,一見他人,立馬迎上去,然還未開口問話,只見他彎腰,吐出一口血來。

淩枝認識陸嶼然這麽多年,虛弱成這樣,還真是頭一次見。

她用匿氣感應了遍,眼皮一跳,忍不住問:“你這是要把自己抽成幹屍嗎。”

羅青山圍著陸嶼然,又是關懷又是驚呼,要扶他到隔壁小院裏休息靜養,但陸嶼然只接過商淮遞來的手帕,擦拭幹凈唇邊的血跡,又面不改色咽下幾顆丹藥,眼神靜靜落在結界上,推開羅青山,聲音冷淡:“我哪都不去。”

他就在這裏等。

日升月落,時間倥傯而過。

眨眼就是十五天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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