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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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9
蔣昇自出生起, 就是最尊貴的中宮嫡子。
他人生的起點，就是天下九成九的人一輩子也無法到達的終點。
按宮裏惠皇貴妃娘娘的說法，他的一生，是“酷霸狂炫拽蘇爽龍傲天”的一生, 而且和普通的“龍傲天”不同, 他是真的有皇位要繼承。
蔣昇欣欣然接受了“龍傲天”這個小名。
傲天, 傲視群雄與天比肩，多威武霸氣的名字, 非常適合他的氣質。
是的, 別看蔣昇表面上一本正經淡定冷靜, 外人都感嘆“太子殿下小小年紀穩如泰山, 真乃先天奇才也！”
但實際上, 他就是一個悶騷中二自戀腹黑的撒嬌怪——這也是惠皇貴妃給他的評價。
年紀尚小的時候, 蔣昇只表現了“私下愛撒嬌”這一個性格特點, 那時他母後還在世，他的撒嬌對象有三個：母後、惠娘娘和他大皇姐。
對母後撒嬌需要把握好時機和分寸，因為母後太看重他, 致力將他培養成最完美的皇子，完美的皇子怎麽能有撒嬌這種小兒之態呢？雖然那時他本就是小兒。因此，他只能在母後高興時撒嬌, 以此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對惠娘娘撒嬌就不需要看時間了，據惠娘娘自己所說, 她是“顏控”加“幼崽控”（惠娘娘的腦袋裏怎麽總是冒出這些稀奇古怪的詞？），根本抵擋不了他這樣長得可愛的幼崽, 他只需要“哼哼”兩聲, 或者抱著惠娘娘貼貼，他想要什麽, 惠娘娘都不會拒絕。
不過惠娘娘很狡猾！若是他想多吃點甜食，惠娘娘就會把和以往分量無二的甜食分裝在幾個碟子裏哄騙他，他那時年紀小還真以為自己多吃了。再比如，他提出其他的想法，惠娘娘都會另提出他感興趣的事吸引他的註意力，然後他就把自己原來的想法給忘了。
蔣昇最喜歡的還是對大皇姐撒嬌，大皇姐立志要保護母後和他，幾乎對他是有求必應，蔣昇習慣大皇姐對他的好。直到母後去世，鳳棺被送往皇陵的那個晚上，他看見故作堅強一直沒有哭的大皇姐抱著她的“棉棉”默默流淚，哭得眼睛紅彤彤的，嘴唇上都是牙印。
從那之後，蔣昇再也不對著大皇姐撒嬌了，他開始學著對大皇姐好，像大皇姐對他那樣。
隨著年紀漸長，“撒嬌”這一性格被隱藏，與此同時增生的是“中二自戀”，蔣昇不太明白“中二”是什麽意思，“自戀”他倒是懂，但他不承認。
他覺得自己文韜武略經天緯地貌比潘安壯如霸王心懷天下，這是自戀嗎？這明明是事實。
畢竟他有那樣英勇神武的父皇，他乃天縱奇才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很快，蔣昇開始懷疑自我——他入朝聽政了。
彼時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是父皇選定的繼承人，父皇下旨讓他每天跟著上朝，旁聽政事。
等上了朝，蔣昇才知道父皇每天生活在怎樣水深火熱的環境裏，那些平日裏恭敬的笑臉，在蔣昇的腦海裏漸漸變得陰險狡詐。他們之中不乏為國為民的好官，但他們都有私心，他們結黨營私、攻訐他派，他們以天下為棋局百姓為棋子來謀求鞏固他們自己的利益！
他們甚至膽敢侵蝕皇權！
罪不可恕！十惡不赦！
初上朝的那段時間，蔣昇日日心中燒著怒火，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惡狼環飼的孤獨與膽寒，他的父皇是皇帝，天下最尊貴的存在，整個昭國都是他們家的，可威武如父皇，也不能隨心所欲。
那段時日，蔣昇看自己最敬重的太傅的眼神都帶著警惕和懷疑。
這種想法與心情，持續了兩年。他每天看著父皇的行事，思考父皇為什麽會那樣做的理由，默默的吸收學習，於是他明白了父皇為什麽會讓他上朝。
父皇在教他帝王之術。
所謂帝王，需要有心計、手段與果決的魄力，這些都可以在短時間內訓練得到，唯有最重要的“平衡”之術，需要在經年累月中摸索、實驗。
官員們是人，是人就有私心，有私心就會產生利益，並因為利益捆綁在一起。
父皇讓他學的，就是學著在這些利益集團中找到一個平衡鞏固皇權。
在朝會上的耳濡目染，使蔣昇迅速成長起來，他變得越來越喜怒不形於色，他將所有的野心與奢想藏在心中最深處。
他學習冷酷，他學習漠視，他學習孤獨。
他記得有一天他與大皇姐陪著惠娘娘用膳，惠娘娘突然沈默著看了他許久，然後道：“你與你父皇越來越像了。”
與父皇像不好嗎？
他將來要成為至高無上的皇帝，受萬民景仰，如同父皇那樣。
他該像父皇。
對蔣昇而言，父皇沒有母後、大皇姐、惠娘娘那麽親近，但若是要讓他選出心中最敬仰的人，那一定是父皇——在這宮裏誰不是這麽想的呢？
很快，在蔣昇十八歲這年，他要面臨和他父皇這個年紀時的糾結了。
他該選太子妃了。
太子妃，也就是未來的皇後，如此重要的位置，在人選上必須千挑萬選。
但蔣昇比他父皇幸運。
如今的昭國威照四方、國力強盛、皇權穩固，沒有內憂外患，他又是父皇力保的太子，因此蔣昇不太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外戚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但不代表不能有，更不代表太子妃會出自低門小戶。皇家是最在乎臉面的。
蔣昇的幸運只在於，他可以在更廣泛的範圍裏選擇自己更心儀的女子。
選秀進行了三個月，最後擺在蔣昇面前的有三個選擇。
第一位女子叫何疏影，乃文宗大師、茂山書院院長何源的孫女。何源此人，曾高中狀元，任太子太傅，後罷官前往茂山開辦書院，為天下培養學子，雖其沒有一官半職，更不是什麽勳貴，但其文名在昭國境內十分響亮，朝中不少官員得尊其一聲“何師”。
北歷已降，未來多年朝中勢必扶持文官，若封何源之孫女為太子妃，也可為蔣昇籠絡天下文人的心。
第二位女子是祁書韜。戶部尚書祁才商的孫女、虎賁營指揮使祁褚褚的長女，亦是惠皇貴妃的侄女。祁才商是父皇為他培養的輔臣，又有惠娘娘這層關系在，祁家是堅定的太子黨，如無意外祁才商便是他登基後的肱骨大臣。虎賁營也十分重要，祁家可謂文武皆盛，若封祁書韜為太子妃，對蔣昇來說是如虎添翼、錦上添花。
而且，宮中無後，只皇貴妃以副後之尊掌管六宮，可依著規矩，等立了太子妃，這宮權就該移交到太子妃手裏。若是旁人，少不得要為這宮權鬧出些事端（雖然蔣昇覺得以惠娘娘性格指不定非常樂意），可要是太子妃是惠皇貴妃侄女，想必太子妃能很快融入後宮。
第三位女子則是姜玥嵐。其實按出身來說，姜玥嵐的出身是最高的，姜家本就是世家大族，底蘊深厚，又有姜老元帥這等與國有功的帥才。比起另外兩位稍差點的，大約就是姜玥嵐之父只是個普通的小官，靠捐銀當上的那種毫無實權的小官。
但姜玥嵐出身後族這一點，就是她最大的優勢了。
姜玥嵐本是就是大公主伴讀，蔣昇也見過她幾次，印象還不錯。蔣昇一直知道母後有多麽在乎姜家，如今姜家在朝中只有一個姜如蘅，若是他娶姜玥嵐為太子妃，姜家勢必能再現往日繁榮。
只是……
許是他的壓力並沒有父皇那個時候重，又或許是他聽多了惠娘娘講的那些話本子故事，蔣昇還是希望，未來的太子妃，是與他知心知意之人。
那他心中有心悅的女子嗎？
想到這個問題時，蔣昇腦海中浮現一抹古靈精怪的身影。
這天，蔣昇來到了長春宮。
長春宮地方偏僻，但卻是宮裏最熱鬧的地方，不管是妃嬪還是皇子公主，都喜歡往長春宮來，只因居住在長春宮的惠皇貴妃總是會搗鼓出一些新奇的東西。
長春宮在蔣昇的記憶裏很美好，他年幼時的許多快樂時光都是在這兒度過的，那時每天學完母後布置的功課，最期待的就是大皇姐帶著他到長春宮玩。一到長春宮，他就賴在惠娘娘懷裏，一邊吃甜甜的點心，一邊聽她講大聖的故事。
進了長春宮，看見院子裏熟悉的布置，蔣淵不由露出笑容。
長春宮裏多的是孩子的玩具，什麽秋千、蹦床、滑梯，甚至還有個小型沙地。以前是他們玩（蔣昇知道惠娘娘也會偷偷玩），現在是五弟、四妹、五妹他們玩。
他一露面，原本躺在那棵桂樹下的大白狗“八條”就跑了過來，興奮地搖著尾巴。
八條是思愉養的狗，如今快十歲，是一條老狗了。八條性情很溫順，尤其愛熱鬧，以前最喜歡圍著孩子們轉，如今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就喜歡躺在樹下看孩子們玩。
而在桂樹上，還有一只肥碩的橘色貍貓，名叫“六筒”，這貓是養了八條後惠娘娘要養的，特別貪吃，且吃完就喜歡跳上樹打盹。
“有貓有狗的幸福生活”，這是惠娘娘要養貓的理由，雖然蔣昇不太明白為什麽有貓有狗就幸福了？
“八條，惠娘娘呢？”蔣昇問道。
八條朝著主殿的方向吠了一聲，接著又吠了兩聲。
“有客人來了？”蔣昇明白八條的意思。
接著惠娘娘身邊的荔枝姑姑迎了出來，笑著道：“太子殿下安，大皇子妃帶著小郡主來請安，正陪著娘娘說話呢。還有賢妃娘娘、德嬪娘娘也在。”
蔣昇了然。
兩年前，父皇封大皇兄蔣皓為楚親王，同年娶妻樊氏，年初時樊氏生下一女，作為孫輩中的頭一個，父皇很是疼愛，親封其為郡主。
這樊氏與宮裏的德嬪樊凝雁屬於同宗，每次樊氏進宮拜見惠娘娘，德嬪都會到長春宮來。
蔣昇進殿，神色如常地向幾位長輩問好。
對賢妃道：“兒臣觀三弟這幾日嘴角起了燎泡，想來是秋日幹燥，賢妃娘娘可給三弟送些枇杷膏清熱。”
聶芷瑜是六年前晉位賢妃的，此時聽了蔣昇的話，抱怨道：“定是吃多了炙羊肉，自從秋狩回來，日日桌上都要有一道炙羊肉，可不得上火？”
她笑著請求蔣昇：“還請太子替我教訓他一番，如今我的話他是越發不肯聽了，但你說的他一定聽。”
蔣昇笑著說好。
同時在心裏讚嘆，要不賢妃自進宮起就順風順水，三弟也能平安長大呢？賢妃這說話的本事實在不錯。
皇子之間，幼時再是親密無間，長大後也難免有摩擦。尤其是前面生的幾個皇子年歲差距並不大。
蔣昇的幾個兄弟裏，大皇兄雖占了“長”字，但其母妃德行有虧，外家也流放在外，父皇早早封其為王也表明了態度，大皇兄註定與皇位無緣，而大皇兄本身心思單純，只想當個逍遙王爺，兄弟倆關系還是很不錯的。
五皇弟年紀最小，如今才六歲多，其生母麗嬪雖有聖寵但出身低賤，五皇弟奪嫡的可能微乎其微。
對蔣昇有威脅的只有三皇弟與四皇弟。
好在，三弟的生母賢妃聶芷瑜只想安穩度日，從小就教導兒子敬重太子，凡事聽他二皇兄的。
蔣昇問過惠娘娘，賢妃就沒有野心嗎？
惠娘娘當時想了會兒，給出的回答是：“大約她自己來時路艱，只想讓自己的孩子一輩子平安無事吧？”
後來蔣昇特意去了解，才知道賢妃生平的確坎坷，她本是親王府的孫女，卻在定親前得知被抱錯，回到親生的聶家沒幾天，又被送進宮中選秀。
生下三弟後，祥親王府和聶府都找過賢妃，但賢妃通通拒之不見，甚至不允許他們接觸三弟。甚至連祥親王府那位撫養賢妃長大的老王妃去世時，賢妃也不曾派人出宮慰問。
賢妃自斬親緣，卻不希望兒子與兄弟相殘，所以在三弟幼時就加以教導。
時至今日，三弟正是最叛逆的時候，有時連賢妃的話都不聽，卻不敢不聽他這個太子二哥的。
至於四弟……蔣昇不願談起。
問候完長輩，蔣昇這才看向他的小侄女，“大皇兄成天在我耳朵邊炫耀閨女有多乖巧，如今一見，他倒是也沒有誇張。”說罷他取下腰間的一塊玉佩，當作給小侄女的見面禮。
大皇子妃代女兒接過並感謝。
祁黛遇就調侃他：“那你還不快快定下親事？”
蔣昇拱手：“正是為此事來的。”
這就是有話要說了，聶芷瑜識趣的找了個借口，引著德嬪和大皇子妃離開，給二人說話的空間。
祁黛遇好奇了，“你想好定誰了？”
心裏又奇怪，若是選好了應該直接告訴皇上，怎麽反倒來長春宮？
難道……
“兒臣想娶的人，與惠娘娘有關，自然應該先來問問惠娘娘的意見。”
祁黛遇一頓，“是書韜？”
誰知蔣昇搖頭。
“那？”與她有關的，還能是誰？
蔣昇難得有些羞郝，“是湖廣都指揮使周大人的女兒。”
祁黛遇聽完，半晌沒說話，良久，才幽幽道：“你什麽時候見過姲姝？”
書韜曾跟著萬氏赴過宮宴，蔣昇還有機會見到，姲姝卻是從未到過宮裏的，蔣昇不可能無緣無故對姲姝有想法，定是私下見過。
蔣昇：“江寧巡游，您歸寧祁府時。”
祁黛遇愕然，是有這麽一回事，她在祁府住的第四天，太子曾微服去過一趟祁府，只用了一頓晚膳就走了。可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而且，她瞪著眼睛，“那時姲姝才六歲！”
蔣昇立刻明白她誤會了，連忙擺手：“兒臣說的是第一次見阿姝……周姑娘的時間。”他苦笑：“那時周姑娘還是個孩子，兒臣怎麽可能會對她有什麽心思……”那時他自己都是個孩子呢。
只不過，兩人的第一次見面，的確給蔣昇留下了深刻的回憶。
那個趴在紫薇樹上掏鳥蛋結果被他嚇到掉下樹的小姑娘，要不是他反應快接住了她，一定會摔到哭鼻子的。
“之後就是回京後的事了，這些年思愉常去祁府，我去祁府接她回宮時……也意外見過幾次。”
意外？祁黛遇才不信，她八卦的心蠢蠢欲動，卻也知道蔣昇肯定不會說實話，看來得找機會問問思愉，或者直接問姲姝。
雖然了解了前因後果，但祁黛遇仍是猶豫：“可是，姲姝今年還不到十四，這年紀太小了。”還是個孩子呢，她才不願意讓自己外甥女這麽早就嫁人。
蔣昇卻道：“兒臣願意等。”他既然心有所定，自然是考慮周全了的，“兒臣會請父皇先賜婚，後請娘娘將周姑娘以未來太子妃的身份接入宮中帶在身邊教上兩年。再進行大婚儀式。”
反正定下太子妃後，宮裏也會派教導嬤嬤前去教授宮中規矩禮儀，既然阿姝是惠娘娘的外甥女，何不直接接入宮裏來？阿姝年紀小，正好也能提前學習歷練，有惠娘娘護著，定不會受委屈。
祁黛遇沒想到他都想到這一步了。
兩年後，周姲姝便有十六歲，雖然還是不大，但在這個世界是嫁人再正常不過的年紀，便是不為太子妃，周家也會為她定下別的親事。
這般想著，祁黛遇倒是不好說什麽了。
她又問道：“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有心悅的姑娘我自然高興更不會幹涉，只是姲姝是我的外甥女，我需得多問你一句，你想立姲姝為太子妃，此事，姲姝知道嗎？”
這個問題的潛臺詞是：你喜歡姲姝，那姲姝喜歡你嗎？
祁黛遇：“一廂情願終歸不如兩心相悅，對吧？”
祁黛遇不清楚太子和周姲姝之間有怎樣的聯系，但她害怕這一切不過是太子一人的情意，卻害得姲姝日後一輩子不得自由。
所以，她要給姲姝一個選擇的機會，若姲姝不願意，那她便拼著過往的情分也要阻止太子娶姲姝。若姲姝也心悅太子……
至少，姲姝會擁有少年的真心。
祁黛遇不知道蔣昇做了些什麽，只是一個月後，姲姝托思愉請求進宮見她一面。
在這次見面中，祁黛遇見到了長大後的姲姝，靈動清姝。
少女紅著耳根，告訴她：“昇哥哥，很好。”
那雙清靈的眼睛裏是初嘗愛情滋味的女子特有的憧憬與甜蜜。
什麽“當太子妃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你想過等太子登基，他會有其他的妃嬪”、“太子不是你父親那樣，不會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這些話，看著那雙眼睛，全都堵在了祁黛遇喉嚨裏。
她說不出來。
也許她說出來，此時的少女也聽不進去。
於是祁黛遇只能笑，“好。”
那一天，周姲姝笑得特別燦爛，她靠在姨母的肩膀上，小聲的訴說著她與蔣昇的往事。只是她不明白，為什麽姨母明明在笑，她卻從姨母的臉上看到了隱秘的悲傷呢？
衍歷二十五年，太子娶親周氏，入主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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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昇自出生起, 就是最尊貴的中宮嫡子。
他人生的起點，就是天下九成九的人一輩子也無法到達的終點。
按宮裏惠皇貴妃娘娘的說法，他的一生，是“酷霸狂炫拽蘇爽龍傲天”的一生, 而且和普通的“龍傲天”不同, 他是真的有皇位要繼承。
蔣昇欣欣然接受了“龍傲天”這個小名。
傲天, 傲視群雄與天比肩，多威武霸氣的名字, 非常適合他的氣質。
是的, 別看蔣昇表面上一本正經淡定冷靜, 外人都感嘆“太子殿下小小年紀穩如泰山, 真乃先天奇才也！”
但實際上, 他就是一個悶騷中二自戀腹黑的撒嬌怪——這也是惠皇貴妃給他的評價。
年紀尚小的時候, 蔣昇只表現了“私下愛撒嬌”這一個性格特點, 那時他母後還在世，他的撒嬌對象有三個：母後、惠娘娘和他大皇姐。
對母後撒嬌需要把握好時機和分寸，因為母後太看重他, 致力將他培養成最完美的皇子，完美的皇子怎麽能有撒嬌這種小兒之態呢？雖然那時他本就是小兒。因此，他只能在母後高興時撒嬌, 以此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對惠娘娘撒嬌就不需要看時間了，據惠娘娘自己所說, 她是“顏控”加“幼崽控”（惠娘娘的腦袋裏怎麽總是冒出這些稀奇古怪的詞？），根本抵擋不了他這樣長得可愛的幼崽, 他只需要“哼哼”兩聲, 或者抱著惠娘娘貼貼，他想要什麽, 惠娘娘都不會拒絕。
不過惠娘娘很狡猾！若是他想多吃點甜食，惠娘娘就會把和以往分量無二的甜食分裝在幾個碟子裏哄騙他，他那時年紀小還真以為自己多吃了。再比如，他提出其他的想法，惠娘娘都會另提出他感興趣的事吸引他的註意力，然後他就把自己原來的想法給忘了。
蔣昇最喜歡的還是對大皇姐撒嬌，大皇姐立志要保護母後和他，幾乎對他是有求必應，蔣昇習慣大皇姐對他的好。直到母後去世，鳳棺被送往皇陵的那個晚上，他看見故作堅強一直沒有哭的大皇姐抱著她的“棉棉”默默流淚，哭得眼睛紅彤彤的，嘴唇上都是牙印。
從那之後，蔣昇再也不對著大皇姐撒嬌了，他開始學著對大皇姐好，像大皇姐對他那樣。
隨著年紀漸長，“撒嬌”這一性格被隱藏，與此同時增生的是“中二自戀”，蔣昇不太明白“中二”是什麽意思，“自戀”他倒是懂，但他不承認。
他覺得自己文韜武略經天緯地貌比潘安壯如霸王心懷天下，這是自戀嗎？這明明是事實。
畢竟他有那樣英勇神武的父皇，他乃天縱奇才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很快，蔣昇開始懷疑自我——他入朝聽政了。
彼時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是父皇選定的繼承人，父皇下旨讓他每天跟著上朝，旁聽政事。
等上了朝，蔣昇才知道父皇每天生活在怎樣水深火熱的環境裏，那些平日裏恭敬的笑臉，在蔣昇的腦海裏漸漸變得陰險狡詐。他們之中不乏為國為民的好官，但他們都有私心，他們結黨營私、攻訐他派，他們以天下為棋局百姓為棋子來謀求鞏固他們自己的利益！
他們甚至膽敢侵蝕皇權！
罪不可恕！十惡不赦！
初上朝的那段時間，蔣昇日日心中燒著怒火，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惡狼環飼的孤獨與膽寒，他的父皇是皇帝，天下最尊貴的存在，整個昭國都是他們家的，可威武如父皇，也不能隨心所欲。
那段時日，蔣昇看自己最敬重的太傅的眼神都帶著警惕和懷疑。
這種想法與心情，持續了兩年。他每天看著父皇的行事，思考父皇為什麽會那樣做的理由，默默的吸收學習，於是他明白了父皇為什麽會讓他上朝。
父皇在教他帝王之術。
所謂帝王，需要有心計、手段與果決的魄力，這些都可以在短時間內訓練得到，唯有最重要的“平衡”之術，需要在經年累月中摸索、實驗。
官員們是人，是人就有私心，有私心就會產生利益，並因為利益捆綁在一起。
父皇讓他學的，就是學著在這些利益集團中找到一個平衡鞏固皇權。
在朝會上的耳濡目染，使蔣昇迅速成長起來，他變得越來越喜怒不形於色，他將所有的野心與奢想藏在心中最深處。
他學習冷酷，他學習漠視，他學習孤獨。
他記得有一天他與大皇姐陪著惠娘娘用膳，惠娘娘突然沈默著看了他許久，然後道：“你與你父皇越來越像了。”
與父皇像不好嗎？
他將來要成為至高無上的皇帝，受萬民景仰，如同父皇那樣。
他該像父皇。
對蔣昇而言，父皇沒有母後、大皇姐、惠娘娘那麽親近，但若是要讓他選出心中最敬仰的人，那一定是父皇——在這宮裏誰不是這麽想的呢？
很快，在蔣昇十八歲這年，他要面臨和他父皇這個年紀時的糾結了。
他該選太子妃了。
太子妃，也就是未來的皇後，如此重要的位置，在人選上必須千挑萬選。
但蔣昇比他父皇幸運。
如今的昭國威照四方、國力強盛、皇權穩固，沒有內憂外患，他又是父皇力保的太子，因此蔣昇不太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外戚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但不代表不能有，更不代表太子妃會出自低門小戶。皇家是最在乎臉面的。
蔣昇的幸運只在於，他可以在更廣泛的範圍裏選擇自己更心儀的女子。
選秀進行了三個月，最後擺在蔣昇面前的有三個選擇。
第一位女子叫何疏影，乃文宗大師、茂山書院院長何源的孫女。何源此人，曾高中狀元，任太子太傅，後罷官前往茂山開辦書院，為天下培養學子，雖其沒有一官半職，更不是什麽勳貴，但其文名在昭國境內十分響亮，朝中不少官員得尊其一聲“何師”。
北歷已降，未來多年朝中勢必扶持文官，若封何源之孫女為太子妃，也可為蔣昇籠絡天下文人的心。
第二位女子是祁書韜。戶部尚書祁才商的孫女、虎賁營指揮使祁褚褚的長女，亦是惠皇貴妃的侄女。祁才商是父皇為他培養的輔臣，又有惠娘娘這層關系在，祁家是堅定的太子黨，如無意外祁才商便是他登基後的肱骨大臣。虎賁營也十分重要，祁家可謂文武皆盛，若封祁書韜為太子妃，對蔣昇來說是如虎添翼、錦上添花。
而且，宮中無後，只皇貴妃以副後之尊掌管六宮，可依著規矩，等立了太子妃，這宮權就該移交到太子妃手裏。若是旁人，少不得要為這宮權鬧出些事端（雖然蔣昇覺得以惠娘娘性格指不定非常樂意），可要是太子妃是惠皇貴妃侄女，想必太子妃能很快融入後宮。
第三位女子則是姜玥嵐。其實按出身來說，姜玥嵐的出身是最高的，姜家本就是世家大族，底蘊深厚，又有姜老元帥這等與國有功的帥才。比起另外兩位稍差點的，大約就是姜玥嵐之父只是個普通的小官，靠捐銀當上的那種毫無實權的小官。
但姜玥嵐出身後族這一點，就是她最大的優勢了。
姜玥嵐本是就是大公主伴讀，蔣昇也見過她幾次，印象還不錯。蔣昇一直知道母後有多麽在乎姜家，如今姜家在朝中只有一個姜如蘅，若是他娶姜玥嵐為太子妃，姜家勢必能再現往日繁榮。
只是……
許是他的壓力並沒有父皇那個時候重，又或許是他聽多了惠娘娘講的那些話本子故事，蔣昇還是希望，未來的太子妃，是與他知心知意之人。
那他心中有心悅的女子嗎？
想到這個問題時，蔣昇腦海中浮現一抹古靈精怪的身影。
這天，蔣昇來到了長春宮。
長春宮地方偏僻，但卻是宮裏最熱鬧的地方，不管是妃嬪還是皇子公主，都喜歡往長春宮來，只因居住在長春宮的惠皇貴妃總是會搗鼓出一些新奇的東西。
長春宮在蔣昇的記憶裏很美好，他年幼時的許多快樂時光都是在這兒度過的，那時每天學完母後布置的功課，最期待的就是大皇姐帶著他到長春宮玩。一到長春宮，他就賴在惠娘娘懷裏，一邊吃甜甜的點心，一邊聽她講大聖的故事。
進了長春宮，看見院子裏熟悉的布置，蔣淵不由露出笑容。
長春宮裏多的是孩子的玩具，什麽秋千、蹦床、滑梯，甚至還有個小型沙地。以前是他們玩（蔣昇知道惠娘娘也會偷偷玩），現在是五弟、四妹、五妹他們玩。
他一露面，原本躺在那棵桂樹下的大白狗“八條”就跑了過來，興奮地搖著尾巴。
八條是思愉養的狗，如今快十歲，是一條老狗了。八條性情很溫順，尤其愛熱鬧，以前最喜歡圍著孩子們轉，如今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就喜歡躺在樹下看孩子們玩。
而在桂樹上，還有一只肥碩的橘色貍貓，名叫“六筒”，這貓是養了八條後惠娘娘要養的，特別貪吃，且吃完就喜歡跳上樹打盹。
“有貓有狗的幸福生活”，這是惠娘娘要養貓的理由，雖然蔣昇不太明白為什麽有貓有狗就幸福了？
“八條，惠娘娘呢？”蔣昇問道。
八條朝著主殿的方向吠了一聲，接著又吠了兩聲。
“有客人來了？”蔣昇明白八條的意思。
接著惠娘娘身邊的荔枝姑姑迎了出來，笑著道：“太子殿下安，大皇子妃帶著小郡主來請安，正陪著娘娘說話呢。還有賢妃娘娘、德嬪娘娘也在。”
蔣昇了然。
兩年前，父皇封大皇兄蔣皓為楚親王，同年娶妻樊氏，年初時樊氏生下一女，作為孫輩中的頭一個，父皇很是疼愛，親封其為郡主。
這樊氏與宮裏的德嬪樊凝雁屬於同宗，每次樊氏進宮拜見惠娘娘，德嬪都會到長春宮來。
蔣昇進殿，神色如常地向幾位長輩問好。
對賢妃道：“兒臣觀三弟這幾日嘴角起了燎泡，想來是秋日幹燥，賢妃娘娘可給三弟送些枇杷膏清熱。”
聶芷瑜是六年前晉位賢妃的，此時聽了蔣昇的話，抱怨道：“定是吃多了炙羊肉，自從秋狩回來，日日桌上都要有一道炙羊肉，可不得上火？”
她笑著請求蔣昇：“還請太子替我教訓他一番，如今我的話他是越發不肯聽了，但你說的他一定聽。”
蔣昇笑著說好。
同時在心裏讚嘆，要不賢妃自進宮起就順風順水，三弟也能平安長大呢？賢妃這說話的本事實在不錯。
皇子之間，幼時再是親密無間，長大後也難免有摩擦。尤其是前面生的幾個皇子年歲差距並不大。
蔣昇的幾個兄弟裏，大皇兄雖占了“長”字，但其母妃德行有虧，外家也流放在外，父皇早早封其為王也表明了態度，大皇兄註定與皇位無緣，而大皇兄本身心思單純，只想當個逍遙王爺，兄弟倆關系還是很不錯的。
五皇弟年紀最小，如今才六歲多，其生母麗嬪雖有聖寵但出身低賤，五皇弟奪嫡的可能微乎其微。
對蔣昇有威脅的只有三皇弟與四皇弟。
好在，三弟的生母賢妃聶芷瑜只想安穩度日，從小就教導兒子敬重太子，凡事聽他二皇兄的。
蔣昇問過惠娘娘，賢妃就沒有野心嗎？
惠娘娘當時想了會兒，給出的回答是：“大約她自己來時路艱，只想讓自己的孩子一輩子平安無事吧？”
後來蔣昇特意去了解，才知道賢妃生平的確坎坷，她本是親王府的孫女，卻在定親前得知被抱錯，回到親生的聶家沒幾天，又被送進宮中選秀。
生下三弟後，祥親王府和聶府都找過賢妃，但賢妃通通拒之不見，甚至不允許他們接觸三弟。甚至連祥親王府那位撫養賢妃長大的老王妃去世時，賢妃也不曾派人出宮慰問。
賢妃自斬親緣，卻不希望兒子與兄弟相殘，所以在三弟幼時就加以教導。
時至今日，三弟正是最叛逆的時候，有時連賢妃的話都不聽，卻不敢不聽他這個太子二哥的。
至於四弟……蔣昇不願談起。
問候完長輩，蔣昇這才看向他的小侄女，“大皇兄成天在我耳朵邊炫耀閨女有多乖巧，如今一見，他倒是也沒有誇張。”說罷他取下腰間的一塊玉佩，當作給小侄女的見面禮。
大皇子妃代女兒接過並感謝。
祁黛遇就調侃他：“那你還不快快定下親事？”
蔣昇拱手：“正是為此事來的。”
這就是有話要說了，聶芷瑜識趣的找了個借口，引著德嬪和大皇子妃離開，給二人說話的空間。
祁黛遇好奇了，“你想好定誰了？”
心裏又奇怪，若是選好了應該直接告訴皇上，怎麽反倒來長春宮？
難道……
“兒臣想娶的人，與惠娘娘有關，自然應該先來問問惠娘娘的意見。”
祁黛遇一頓，“是書韜？”
誰知蔣昇搖頭。
“那？”與她有關的，還能是誰？
蔣昇難得有些羞郝，“是湖廣都指揮使周大人的女兒。”
祁黛遇聽完，半晌沒說話，良久，才幽幽道：“你什麽時候見過姲姝？”
書韜曾跟著萬氏赴過宮宴，蔣昇還有機會見到，姲姝卻是從未到過宮裏的，蔣昇不可能無緣無故對姲姝有想法，定是私下見過。
蔣昇：“江寧巡游，您歸寧祁府時。”
祁黛遇愕然，是有這麽一回事，她在祁府住的第四天，太子曾微服去過一趟祁府，只用了一頓晚膳就走了。可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而且，她瞪著眼睛，“那時姲姝才六歲！”
蔣昇立刻明白她誤會了，連忙擺手：“兒臣說的是第一次見阿姝……周姑娘的時間。”他苦笑：“那時周姑娘還是個孩子，兒臣怎麽可能會對她有什麽心思……”那時他自己都是個孩子呢。
只不過，兩人的第一次見面，的確給蔣昇留下了深刻的回憶。
那個趴在紫薇樹上掏鳥蛋結果被他嚇到掉下樹的小姑娘，要不是他反應快接住了她，一定會摔到哭鼻子的。
“之後就是回京後的事了，這些年思愉常去祁府，我去祁府接她回宮時……也意外見過幾次。”
意外？祁黛遇才不信，她八卦的心蠢蠢欲動，卻也知道蔣昇肯定不會說實話，看來得找機會問問思愉，或者直接問姲姝。
雖然了解了前因後果，但祁黛遇仍是猶豫：“可是，姲姝今年還不到十四，這年紀太小了。”還是個孩子呢，她才不願意讓自己外甥女這麽早就嫁人。
蔣昇卻道：“兒臣願意等。”他既然心有所定，自然是考慮周全了的，“兒臣會請父皇先賜婚，後請娘娘將周姑娘以未來太子妃的身份接入宮中帶在身邊教上兩年。再進行大婚儀式。”
反正定下太子妃後，宮裏也會派教導嬤嬤前去教授宮中規矩禮儀，既然阿姝是惠娘娘的外甥女，何不直接接入宮裏來？阿姝年紀小，正好也能提前學習歷練，有惠娘娘護著，定不會受委屈。
祁黛遇沒想到他都想到這一步了。
兩年後，周姲姝便有十六歲，雖然還是不大，但在這個世界是嫁人再正常不過的年紀，便是不為太子妃，周家也會為她定下別的親事。
這般想著，祁黛遇倒是不好說什麽了。
她又問道：“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有心悅的姑娘我自然高興更不會幹涉，只是姲姝是我的外甥女，我需得多問你一句，你想立姲姝為太子妃，此事，姲姝知道嗎？”
這個問題的潛臺詞是：你喜歡姲姝，那姲姝喜歡你嗎？
祁黛遇：“一廂情願終歸不如兩心相悅，對吧？”
祁黛遇不清楚太子和周姲姝之間有怎樣的聯系，但她害怕這一切不過是太子一人的情意，卻害得姲姝日後一輩子不得自由。
所以，她要給姲姝一個選擇的機會，若姲姝不願意，那她便拼著過往的情分也要阻止太子娶姲姝。若姲姝也心悅太子……
至少，姲姝會擁有少年的真心。
祁黛遇不知道蔣昇做了些什麽，只是一個月後，姲姝托思愉請求進宮見她一面。
在這次見面中，祁黛遇見到了長大後的姲姝，靈動清姝。
少女紅著耳根，告訴她：“昇哥哥，很好。”
那雙清靈的眼睛裏是初嘗愛情滋味的女子特有的憧憬與甜蜜。
什麽“當太子妃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你想過等太子登基，他會有其他的妃嬪”、“太子不是你父親那樣，不會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這些話，看著那雙眼睛，全都堵在了祁黛遇喉嚨裏。
她說不出來。
也許她說出來，此時的少女也聽不進去。
於是祁黛遇只能笑，“好。”
那一天，周姲姝笑得特別燦爛，她靠在姨母的肩膀上，小聲的訴說著她與蔣昇的往事。只是她不明白，為什麽姨母明明在笑，她卻從姨母的臉上看到了隱秘的悲傷呢？
衍歷二十五年，太子娶親周氏，入主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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