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07 犧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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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07 犧牲 ◇
白嘉榮從窗邊往外看，他看見從大門口漸近的削瘦的身影，少年人進了莊園，往西邊的家裏去了，白嘉榮留出一半的心神聽枝綠子講話，思索著他是不是剛在某棵相熟的樹上瞌睡、休憩，等到倦了再回到家裏，如倦鳥歸林。
枝綠子抓住他的手，他心裏一驚。
枝綠子細長的手指輕輕覆在他手上，把他的手掌撂下，拾起被他壓住一端的鎏金單筒望遠鏡往遠方看了看，他註意到她鏡筒的角度是隨著鄭小峰的方向而移動的。
“小峰啊，”她的話語中流露出欣賞的語氣，“我的毛茸茸的小動物，健康又自由，無拘無束，比外面所有的小崽子加在一起都要好。”
枝綠子放下望遠鏡，對他抿嘴笑了笑，“白醫生，你是不是也這樣覺得？”
白嘉榮溫和地笑，不肯定也不否定。
他沒有帶醫藥箱，因為沒有回家的打算。出門時正撞上女傭抱著一大捧艷麗的劍蘭，白嘉榮若有所思地回頭，枝綠子正將花瓶中的被割了頭的玫瑰扔在地上，枝幹還淅淅瀝瀝地流水。
白嘉榮去花園坐了一陣子，覺得逼仄花房內始終空氣不太暢通，便走到外面閑逛。他不是故意窺探，然而不知為何，回過神來眼前就是那棟有些脫了漆的白色木屋，窗戶關著，窗簾沒拉下來，看得見屋裏整齊的陳設，沒有人的身影。屋前芒果樹下吊著一架木秋千，在風裏微微擺動。
他沒有多看，散著步，漸漸走向荒草叢生屋後，那裏鄭小峰曾帶他來過，有一片小池塘，在野蠻生長的綠草與圍墻之前，是一片極清凈的地界，自然躺下，草葉雜亂地遮蔽身體，無人知曉，只有耳邊細微的蟲叫。
他來得唐突，沒料到有人在。說沒料到也不準確，他雖沒有十分準的把握，倒像是有點預感，或許會見到鄭小峰。
他的預感今天很準，漸漸地走近了，從野性的青草尖葉中，如小舟一樣，緩慢地由上而下浮出一張桌，先是桌面，再是細條條的桌腿排出來。
桌上鋪著雪白的布，從四周垂落，被風吹起褶，輕盈地半飄在風裏，桌上陳設好菜，完整的金黃的烤雞，填鴨，成塊的血淋淋的牛肉，完整的豬頭，盛滿清水的兩只玻璃碗，是一桌好宴，而宴席的主人，少年□□著上身，抱著腿坐在長桌正中，手中把玩著一只潔白的玩具，看不清是什麽。
白嘉榮沒有驚擾他，就站在離得很遠的位置，卻剛好可以看見少年人的舉動，他也坐下了，草叢幫助他隱匿了身形。就像是在野地中遇見一只美麗的白鶴，雪羽細足，遲遲踱步，看客不想大驚小怪驚動，只願意靜靜地看，白嘉榮大許此時也是這樣的一種心理。
少年吹動手指間的玩具，淒厲而清越的嗚嗚哨響，而後又兩聲。
他放下哨子，從桌上拿起一柄小刀，在自己手臂上劃了兩筆，兩筆還不夠，他沒有放下刀子。接下來的幾分鐘裏，他持續不斷將刀在身上劃著十字，左臂，右臂，在兩條手臂都劃滿後，不滿足地移向自己的軀幹。
那副面無表情的神色，直叫人看了以為他不是在用刀子往身上刻字，而是在用筆作畫。
不知劃了多少筆，天空中有一片陰影飄然而至，隨後二三十片影子緊隨其後，轉瞬之間它們把長桌鋪得嚴嚴實實，顧不及爭吵，伸長喙開始撕咬，將填鴨的頭一口扯下，灰白羽毛互相擠搡，狼吞虎咽，像一群貪婪的餓死鬼，十來只禿鷲互相擠踩，落了鄭小峰一身，在他手臂上、身上埋頭啃食。
鄭小峰似乎笑了笑，手臂展開，向後躺在長桌上。
白嘉榮猛地站起來跑向鄭小峰，一邊大聲呵斥著試圖嚇跑禿鷲，這群饑餓的分解者沒那麽容易被驅趕，白嘉榮只得脫下外套，揮舞著把它們從桌上趕下，從不斷墜落減少的灰羽間，逐漸顯露出一張闔目而平靜的臉孔，鄭小峰將眼睛睜開，眼神如夢初醒，微笑沖白嘉榮伸手，不顧肩上還有一只禿鷲撕裂一大塊皮肉，“醫生。”
白嘉榮把銜著肉的禿鷲一只只扯下，把雞鴨連同其他的葷菜拋得遠遠的好引誘它們遠走。
終於長桌上不再有一只禿鷲，白嘉榮氣喘籲籲地跪在草地，一寸寸痛惜地審視他的模樣。
鄭小峰躺在長桌，歪著頭看他，肩膀、手臂、胸腹都被扯下來大塊的肉，有一處整個穿透了，露出一角雪白的肋骨，他臉孔煞白，額頭大滴大滴的淌汗，脆弱得一觸即碎，然而表情是丁點兒感受不到痛楚的，甚至仍笑著，像半沈在睡夢裏似的朦朧的眼神瞧著他，對他說：“醫生，來見見我唯一的朋友們。”
互相搶奪完的禿鷲仍憤憤的，沙啞鳴叫，紛亂飛走，只剩鄭小峰躺在長桌，鮮血四濺流淌，像一尊被打碎的盛滿了葡萄酒的瓷器。
白嘉榮撿起他扔在地上的衣物，按住鄭小峰身上最深的一個傷口。
“我帶你去醫院。”
鄭小峰瞧著他，搖了搖頭，嘴唇是失了血的粉白，銀發濡濕，眼眸閃爍。
白嘉榮的語氣迫切起來，“再不止血你會死的！”
“你是在擔心我嗎，醫生？”鄭小峰笑著，手指輕微地觸碰他的臉頰。“這可真是新鮮…”
“這點傷不至於死了。”他放下手，在桌子上摸索。
“你找什麽？”
“哨子。”
白嘉榮把那枚雪白的哨子塞進他濕潤的手中，鄭小峰向他道謝，把哨子胡亂攘進褲子口袋。
血的流速慢下來，鄭小峰從桌上坐起來，撥開白嘉榮的手，按著傷口的衣物滑落，“我該回去了。”
“我背你。”然而他腹部的傷口讓被背也覺吃力，白嘉榮改變主意，要將他抱起。
“不用。”
白嘉榮異常堅持，鄭小峰好像不很在乎這個，很隨意地張開手臂，任由白嘉榮把他抱在懷裏。
血隨著步伐一滴滴濺落草地，“為什麽要這麽傷害自己？”
“我只是在玩。”懷裏的少年漫不經心地說，“招待些朋友。”
白嘉榮想要勸說他，但沒有立場，只是默默地輕嘆了口氣。
“醫生，今天來做什麽事？”
“給綠子小姐檢查身體，陪她去逛了街。”
“晚上還走嗎？”
“綠子小姐留我今晚住下。”
“恭喜。”
“有什麽好恭喜的？”
“如果她不是很欣賞你，不會留你過夜。”
“我這樣年紀的人了…”
“只要她中意。”聽不出什麽感情色彩，少年依舊是很平淡的口吻。
好像只是一轉眼的工夫就到了白色木屋前，白嘉榮覺得似乎還沒說上幾句話，少年人已幹脆利落地從他身上跳下，頭也不回地走進門廊。
“醫生，”似乎是帶笑的一句話，“外面的人，都像你這麽暖和嗎？”
白嘉榮怔怔地站在門前，好似發一場夢，除卻身前染上的血跡，草叢裏的桌，桌上既像獻祭又像巫神一樣的少年，禿鷲成片降落，爭搶血肉之軀，都是鏡花水月，不留痕跡地四碎了。
很短的片段時間裏，他與那少年靠得很近，從對方身上散發的純粹的光焰似乎也將他的生命之火點燃，他的內裏被短暫照亮，日漸力不從心的身心中迸發出許久未見的熱力。
他感到青春與自然的美神在額角落下一枚銀色的吻，而隨著少年漸漸遠去，那印痕也漸漸黯淡，周圍重歸寂靜。
他只是好脾氣地回到小池塘邊，將沾了血跡的外套清洗幹凈，拿在手裏，回去那棟精致而沈重的老宅。
鄭小峰穿過靜悄悄的客廳，上了樓梯，個別古舊的木臺階胡亂吱扭作響，他先回到自己屋裏，從衣櫃拿出大卷繃帶，一圈圈緊緊纏住身上的傷口，處理得一絲不茍，也不管痛不痛，纏緊到沒有一滴血滲出為止，他才套上寬松的衛衣，輕手輕腳地到隔壁屋。
從妙海已經醒了，正坐在窗前欣賞外界的風景，雖然從她臉上看不出有享受的愉悅，她始終眺望遠處的深林、雲霧，大河奔騰而向遠方。
鄭小峰在她面前跪下，把頭放在她的膝蓋，從妙海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
她的腿上有剛結了一層痂的鮮紅的巨大傷痕，像是皮膚被一塊塊剜去，暴露出內部的肌肉與筋腱。
鄭小峰閉上眼睛，安靜地感受她的撫摸，身上灼烈的痛苦令他安心。
他在陪她一起痛，他因此心懷安寧。
“小峰，我覺得有點奇怪。”從妙海有點遲疑。
“怎麽了？”
“最近，我常常覺得有人在看。”
“看什麽？”
從妙海將目光緩緩移到血肉模糊的腿上。
“我們總是把窗簾拉起來。”
“是的，不過今天我忘記關窗，風把窗簾吹起來時，我感到了不好的氣息。”
“嗯。”鄭小峰擡起臉，專註地看著她說，“最近我不出去了，在家裏守著你。”
——⑥
08 告白；
鑰匙從床縫落下，在地板上擊出沈悶的一響，鄭小峰原本正躺著，一手枕在腦後，一手將草綠色的網球在空中拋接，窗簾都緊閉，屋中昏暗如雨後，如果仔細聽，似乎聽得見稀稀落落的雨聲從腦海深處回憶的角落裏傳來，急促，不規則，潮濕。
鄭小峰打著手電往床底照，灰塵，棉絮，零星的絨毛，小蟲的屍體，即便常住人的屋邸中，這裏也是容易忽視的角落，他用木棍掃出鑰匙，在淩亂的灰土垃圾間，拾起一枚小小的雪白的骨哨。
他撿起哨子，在水龍頭沖洗幹凈，哨子發著瑩潤的光。
那是他用一根小指制成的哨子。在一次從樹上墜落後，帶著扭曲而骨折的小指回家，骨頭從掌根的斷裂處戳出來，當時他不過幾歲，若無其事地走回家，正巧從妙海在從身上取鱗，站在水槽邊，將刀子一寸寸從手臂劃過。
那場面他後來見過無數次，在當時，卻只是唯一的一次。因為不純正的血統，他沒有鱗片，沒有替從妙海受苦的資格。
一片片麟旋落，它們在她身上是柔軟的皮膚，一落進空氣中便迅速堅硬，內裏折射得五光十色，幾乎像種礦石。
從妙海原本就白的臉孔一片煞白，額上汗滴密布，仍用耐心的、毫無波動的聲音介紹，虺族人的再生能力是強於普通人類的，砍頭，斷肢，失去重要的臟器，就算瀕臨死亡也會再次恢覆蘇生，像從妙海這樣，也可以用自身的一部分救人。
“但是小峰，”她慢吞吞地說出最重要的話，“絕對不要把你的心臟給人。”
唯獨心臟只一顆，爛了孔洞尚還可以緩慢恢覆，整個摘下贈予，自己也隨之腐爛化灰。鱗片、血肉可以醫人，但如同藥吃得多會有抗藥性，它們給人的效果也在逐漸減退，直到失效。除非真正用一味猛藥，比如心臟——
要救一條命，就先舍棄一命，從來如此公平。
“不要虧欠別人。”從妙海跟他說起族中很早的一位長輩，被過路人幫了個小忙，兩人關系漸深，成了朋友，那位長輩日後將自己的心臟摘去救人還債。
“這個故事是以前我媽媽告訴我的，她的媽媽告訴她的，一代代傳下來。不要欠債，如果非要如此，就讓別人欠你的。這樣就不必償還。她告訴我這個故事是不想讓我去死，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你。”
“那鄭河呢？”
“我們不是虧欠的關系，是做交易。”從妙海把落在水槽中的鱗片攏在一處，在水龍頭下沖洗幹凈。“他掉進沼澤，我救了他；我中毒，他救了我；我需要繁衍後代，得到了你；他為生產償還給我一場婚禮和供養我們飲食——”
“你本可以不要我，也不必跟他結婚。鄭河知道你這麽痛苦嗎？”
“他只知道我的鱗片可以救人，鱗片還能再長出來。他不知道我們的再生能力到什麽程度，或者心臟的秘密。小峰，”從妙海用沾了水的指尖碰碰他的臉頰，“可是我想要你出現。我的家族曾經只剩我一個人，現在你在我身邊。
“我只是你的負擔。”
“如果我不願意生孩子，我就不生。”從妙海說，“因為是我想要你，不是鄭河也可以是別人，但你永遠會是我的孩子。這是我願意承擔的重量。”
“媽媽，你愛他嗎？”
面對從妙海茫然的眼神，他收回了疑問。實在是幼稚的問題。其實答案為是或否沒有意義，就算在愛著，也許她也渾然不知，她就是這樣遲鈍的性格，何況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更可能她壓根沒在人的情感這方面煩惱過，愛情更是從未使用過的字眼。她心思純真得嚇人，或許也對世事漠然得嚇人。
她只是要保全鄭河，叫他過得盡可能開心，她說那是交易，鄭小峰不知道交易內容。
掌控權從來不在鄭河手上，他向從妙海求救治，向枝綠子求權財，他是碌碌周旋在兩只女王蜂中間的工蜂。或許淺薄，說是醜陋也好，他從來坦誠自己是個小人。他對這兩位重要的女士又是什麽心情，在每個忙碌午夜的罅隙間，除了他自己會將思緒短暫浮動，似乎並沒有別的人在意。
鄭小峰獨自回到房間，將搖搖欲墜的小指掰斷。腐蝕去皮肉，只剩一節細骨頭，放進藥水中浸泡，直到把它泡到雪白光滑，請綠夫人讓人把它做成一枚骨哨。
痛苦不止一瞬，斷指的疼痛比想象中還要綿長，睡夢中仍會抽痛驚醒。從妙海一直忍受著這種痛，常常痛，卻一個字都沒說，他當然也不能說痛，只是陪她一起。
附近常有禿鷲盤旋，圍墻後的農場中偶有死去的羊，不及人去看，已在幾分種內被禿鷲撕扯一空。禿鷲是不錯的朋友，當從妙海再一次做出犧牲後，他開始與禿鷲作伴。
反正總是會恢覆，少上半截身體有什麽大不了。
枝綠子搖晃的折扇遮掩住下半張面孔，半傾身聽白嘉榮柔和而緩地誦讀詩集。她將長發挽起發髻，在天色將暮時，發髻略微蓬散，迎著落日泛著紅暈的餘暉，支翹著可愛的淡淡亂發。烏鴉的翅子般黑色的長裙，肩頸位置繡了一橫黃的、紅的、綠的花，顯露出白玉削裁的流暢清瘦的脖頸。
她的眼中似乎含笑，一種莫可名狀的柔情，難說那是愛情，因為這個概念對她而言過於陌生又不切實際，而且全無用處，那更像是一種享受生活式的微醺，自甘的小小失重，給日子增添滋味。
“樹木衰朽，樹木衰朽倒下。”男人念。
因為要念書，他戴了一副金絲邊框的眼鏡，也許是背著光，他琥珀色的眼珠沈澱成深褐，聲音如同給小孩讀床邊故事。
“霧氣滲透大地 有人來，耕種土地，又在土裏長眠 許多個夏日過後，天鵝死去 我僅有的殘酷的不朽青春亦在消亡 在你的懷抱中，我緩慢枯萎…”
枝綠子直起身子，眺望著窗外輝煌的日暮，漫天玫紅的雲霞，遠方山樹暈成剪影，扇子的翕動急了點，躁動的風擊浮濡濕在頸上的濕發，“真是的，醫生，看來夏天真的來了。”
她的手指煩躁地解開頸部的系帶。
“我知道個有趣的傳聞。”
醫生的讀書聲停下來，溫文爾雅地看向她。
枝綠子卻像自言自語，“這種天氣，惹得人汗津津的，總得去洗澡。”她喊了聲阿庸，叫她先進去內屋的浴室放好洗澡水。
她的確是覺得天氣熱，解開系帶尚不足夠，手指一顆顆拂過紐扣，浴室裏悶悶的水聲作背景音樂，黑色長裙柔順地堆委而下，枝綠子只著了薄薄一層襯裙與束腰，“好多了。”
“我聽說，醫生你年輕的時候，很是迷戀過一陣我母親。”
白嘉榮擱下書，“我不知道這家中還有人的年齡夠告訴你這件事。”
“不需要活人的口告訴我，死者有她留下的言語。”枝綠子丟下扇子，解開束腰綁帶，“我讀了她的日記。”
“她從沒正眼看過我。”白嘉榮摘下眼鏡，取出手帕拂拭著，“即便偶然對上視線，也會很快移開，像見了什麽臟東西。”
優雅冷漠的貴婦人，習慣半心半意地送去目光，她很少笑，極罕見的順從都贈予丈夫，毫不留情地將旁人留戀的目光踏在足下。
“我知道她討厭我，那以後就不再來了。”
枝綠子在心中哂笑，女人無聊的自尊心，不容許自己向英俊溫和的來客低頭，高傲得變本加厲，以此向自己的精神宣告她的忠貞。
客人不再來，她的心事是零落的蓮花，徒有亭亭的空桿寂寞滯留冰河。
阿庸放好水，輕手輕腳走出房間，並未向這邊投來一縷目光，對眼前的一切，她仿佛見慣這種場景，並不意外。這個向來穿黑白女傭裝、衣著整潔的女人，總如同修女，默默聆聽，把關於枝綠子的所有秘密藏匿心中。
枝綠子主動叫住她，“把這些衣服都拿出去洗。”
阿庸低聲應了一句，抱起一團衣服出門了。
束腰墜落，只有非常輕薄的紗裙籠罩住枝綠子的身體，她如一尊精細雕就的玉像，她向他走來，拿過他手中的眼鏡，很輕的一聲擱在書上，她俯身，嘴唇嫣紅，手指擡起他的下巴。
“從以前，我還不知道你的樣子時，我就很想見你。”
教導她禮儀的冷漠母親，同樣教導她順從。喝湯時不可發出聲音，她說；跪坐前要先順好裙裾再彎曲膝蓋跪下，這樣裙擺不至於淩亂，而且形體好看；對待重要的客人總是要凝視對方，時不時點頭或者應聲，使對方不感到受冷落；對待下人則無需在意，只要發出命令的聲音永遠要鎮靜，不要給人看笑話。
嚴苛母親的溫柔是夏季的風，有也許不壞，沒有也無關緊要。
一想到那樣的母親也會痛苦地默默無言戀慕著某人，只能將心情封存在筆端，枝綠子便忍不住想放聲大笑。
“我一直想著你…從我還是少女時候。”
想著如果能夠把這個母親沒有得到手中的男人摟在懷中，九泉之下的母親會嫉妒嗎？她也會失態到面色鐵青，卻只能把指甲掐進肉裏，因為死去的父親會在她身邊，她不容許自己在丈夫面前露出那種不體面，是的，她一向如此愛面子，自尊是她身上的甲殼，可以想象要是受了屈辱，就不必說受了強迫，即便是自願與情人糾纏，即便身體康健，有一天她也會自己去死的。
白嘉榮一半的心神放在她身上，另一半卻在悄然打開的門外，一束黯黯綠色的枝條，從上而下盛開大朵猩紅的蜀葵，在血腥而熱烈的花朵後，半掩著一張沈默而鋒銳的少年的面容。
銀發的少年將花斜抱在懷中，頸上纏了一圈圈繃帶，黑眼睛裏透露出戲弄的神氣，不打算進入，也不打算離開，只靠在門邊，註視他們一舉一動。白嘉榮情不自禁地想他的傷勢怎樣。
“她說你是個很好的人。”枝綠子將雙手輕柔地捧住白嘉榮的臉頰，“凡在你身邊的人都感到被愛。”
從前讀過的故事中，有人被架在一萬斤柴火上燒，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第四日清晨將他放下時，他哆嗦地環抱住自己說：“好冷啊。”火燒得越旺，他越是冷，甚至差點活活凍死。
枝綠子倒有些相信這故事的真實性，因為她自認為與主人公有些相似。抱薪取暖只得更冷，然而或許心理上仍有種光焰明亮的錯覺，使她安慰劑似的感到稍暖一些。有時與男人的游戲正起到這個效果。
“從沒有人愛過我。”她說。
白嘉榮卻不可避免地看向門邊，“醫生，”少年嘲弄地挑起眉頭，不出聲地模仿枝綠子的話做著口形：“從沒有人愛我。”
他優美的嘴唇拉扯出妖冶的弧度——
“愛我吧。”
太過專註之下，白嘉榮幾乎分辨不清那聲音到底來自少年亦或清凈的女聲，最後一重紗裙落地。
白嘉榮不得不倉促將視線從少年身上收回。
“你在看什麽？”
枝綠子回頭，桃黃木門好端端地關著，沒有一絲不對的痕跡。
作者有話說：
刪除了重覆部分，字數就不夠了...於是把下一章提前更新在這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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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榮從窗邊往外看，他看見從大門口漸近的削瘦的身影，少年人進了莊園，往西邊的家裏去了，白嘉榮留出一半的心神聽枝綠子講話，思索著他是不是剛在某棵相熟的樹上瞌睡、休憩，等到倦了再回到家裏，如倦鳥歸林。
枝綠子抓住他的手，他心裏一驚。
枝綠子細長的手指輕輕覆在他手上，把他的手掌撂下，拾起被他壓住一端的鎏金單筒望遠鏡往遠方看了看，他註意到她鏡筒的角度是隨著鄭小峰的方向而移動的。
“小峰啊，”她的話語中流露出欣賞的語氣，“我的毛茸茸的小動物，健康又自由，無拘無束，比外面所有的小崽子加在一起都要好。”
枝綠子放下望遠鏡，對他抿嘴笑了笑，“白醫生，你是不是也這樣覺得？”
白嘉榮溫和地笑，不肯定也不否定。
他沒有帶醫藥箱，因為沒有回家的打算。出門時正撞上女傭抱著一大捧艷麗的劍蘭，白嘉榮若有所思地回頭，枝綠子正將花瓶中的被割了頭的玫瑰扔在地上，枝幹還淅淅瀝瀝地流水。
白嘉榮去花園坐了一陣子，覺得逼仄花房內始終空氣不太暢通，便走到外面閑逛。他不是故意窺探，然而不知為何，回過神來眼前就是那棟有些脫了漆的白色木屋，窗戶關著，窗簾沒拉下來，看得見屋裏整齊的陳設，沒有人的身影。屋前芒果樹下吊著一架木秋千，在風裏微微擺動。
他沒有多看，散著步，漸漸走向荒草叢生屋後，那裏鄭小峰曾帶他來過，有一片小池塘，在野蠻生長的綠草與圍墻之前，是一片極清凈的地界，自然躺下，草葉雜亂地遮蔽身體，無人知曉，只有耳邊細微的蟲叫。
他來得唐突，沒料到有人在。說沒料到也不準確，他雖沒有十分準的把握，倒像是有點預感，或許會見到鄭小峰。
他的預感今天很準，漸漸地走近了，從野性的青草尖葉中，如小舟一樣，緩慢地由上而下浮出一張桌，先是桌面，再是細條條的桌腿排出來。
桌上鋪著雪白的布，從四周垂落，被風吹起褶，輕盈地半飄在風裏，桌上陳設好菜，完整的金黃的烤雞，填鴨，成塊的血淋淋的牛肉，完整的豬頭，盛滿清水的兩只玻璃碗，是一桌好宴，而宴席的主人，少年□□著上身，抱著腿坐在長桌正中，手中把玩著一只潔白的玩具，看不清是什麽。
白嘉榮沒有驚擾他，就站在離得很遠的位置，卻剛好可以看見少年人的舉動，他也坐下了，草叢幫助他隱匿了身形。就像是在野地中遇見一只美麗的白鶴，雪羽細足，遲遲踱步，看客不想大驚小怪驚動，只願意靜靜地看，白嘉榮大許此時也是這樣的一種心理。
少年吹動手指間的玩具，淒厲而清越的嗚嗚哨響，而後又兩聲。
他放下哨子，從桌上拿起一柄小刀，在自己手臂上劃了兩筆，兩筆還不夠，他沒有放下刀子。接下來的幾分鐘裏，他持續不斷將刀在身上劃著十字，左臂，右臂，在兩條手臂都劃滿後，不滿足地移向自己的軀幹。
那副面無表情的神色，直叫人看了以為他不是在用刀子往身上刻字，而是在用筆作畫。
不知劃了多少筆，天空中有一片陰影飄然而至，隨後二三十片影子緊隨其後，轉瞬之間它們把長桌鋪得嚴嚴實實，顧不及爭吵，伸長喙開始撕咬，將填鴨的頭一口扯下，灰白羽毛互相擠搡，狼吞虎咽，像一群貪婪的餓死鬼，十來只禿鷲互相擠踩，落了鄭小峰一身，在他手臂上、身上埋頭啃食。
鄭小峰似乎笑了笑，手臂展開，向後躺在長桌上。
白嘉榮猛地站起來跑向鄭小峰，一邊大聲呵斥著試圖嚇跑禿鷲，這群饑餓的分解者沒那麽容易被驅趕，白嘉榮只得脫下外套，揮舞著把它們從桌上趕下，從不斷墜落減少的灰羽間，逐漸顯露出一張闔目而平靜的臉孔，鄭小峰將眼睛睜開，眼神如夢初醒，微笑沖白嘉榮伸手，不顧肩上還有一只禿鷲撕裂一大塊皮肉，“醫生。”
白嘉榮把銜著肉的禿鷲一只只扯下，把雞鴨連同其他的葷菜拋得遠遠的好引誘它們遠走。
終於長桌上不再有一只禿鷲，白嘉榮氣喘籲籲地跪在草地，一寸寸痛惜地審視他的模樣。
鄭小峰躺在長桌，歪著頭看他，肩膀、手臂、胸腹都被扯下來大塊的肉，有一處整個穿透了，露出一角雪白的肋骨，他臉孔煞白，額頭大滴大滴的淌汗，脆弱得一觸即碎，然而表情是丁點兒感受不到痛楚的，甚至仍笑著，像半沈在睡夢裏似的朦朧的眼神瞧著他，對他說：“醫生，來見見我唯一的朋友們。”
互相搶奪完的禿鷲仍憤憤的，沙啞鳴叫，紛亂飛走，只剩鄭小峰躺在長桌，鮮血四濺流淌，像一尊被打碎的盛滿了葡萄酒的瓷器。
白嘉榮撿起他扔在地上的衣物，按住鄭小峰身上最深的一個傷口。
“我帶你去醫院。”
鄭小峰瞧著他，搖了搖頭，嘴唇是失了血的粉白，銀發濡濕，眼眸閃爍。
白嘉榮的語氣迫切起來，“再不止血你會死的！”
“你是在擔心我嗎，醫生？”鄭小峰笑著，手指輕微地觸碰他的臉頰。“這可真是新鮮…”
“這點傷不至於死了。”他放下手，在桌子上摸索。
“你找什麽？”
“哨子。”
白嘉榮把那枚雪白的哨子塞進他濕潤的手中，鄭小峰向他道謝，把哨子胡亂攘進褲子口袋。
血的流速慢下來，鄭小峰從桌上坐起來，撥開白嘉榮的手，按著傷口的衣物滑落，“我該回去了。”
“我背你。”然而他腹部的傷口讓被背也覺吃力，白嘉榮改變主意，要將他抱起。
“不用。”
白嘉榮異常堅持，鄭小峰好像不很在乎這個，很隨意地張開手臂，任由白嘉榮把他抱在懷裏。
血隨著步伐一滴滴濺落草地，“為什麽要這麽傷害自己？”
“我只是在玩。”懷裏的少年漫不經心地說，“招待些朋友。”
白嘉榮想要勸說他，但沒有立場，只是默默地輕嘆了口氣。
“醫生，今天來做什麽事？”
“給綠子小姐檢查身體，陪她去逛了街。”
“晚上還走嗎？”
“綠子小姐留我今晚住下。”
“恭喜。”
“有什麽好恭喜的？”
“如果她不是很欣賞你，不會留你過夜。”
“我這樣年紀的人了…”
“只要她中意。”聽不出什麽感情色彩，少年依舊是很平淡的口吻。
好像只是一轉眼的工夫就到了白色木屋前，白嘉榮覺得似乎還沒說上幾句話，少年人已幹脆利落地從他身上跳下，頭也不回地走進門廊。
“醫生，”似乎是帶笑的一句話，“外面的人，都像你這麽暖和嗎？”
白嘉榮怔怔地站在門前，好似發一場夢，除卻身前染上的血跡，草叢裏的桌，桌上既像獻祭又像巫神一樣的少年，禿鷲成片降落，爭搶血肉之軀，都是鏡花水月，不留痕跡地四碎了。
很短的片段時間裏，他與那少年靠得很近，從對方身上散發的純粹的光焰似乎也將他的生命之火點燃，他的內裏被短暫照亮，日漸力不從心的身心中迸發出許久未見的熱力。
他感到青春與自然的美神在額角落下一枚銀色的吻，而隨著少年漸漸遠去，那印痕也漸漸黯淡，周圍重歸寂靜。
他只是好脾氣地回到小池塘邊，將沾了血跡的外套清洗幹凈，拿在手裏，回去那棟精致而沈重的老宅。
鄭小峰穿過靜悄悄的客廳，上了樓梯，個別古舊的木臺階胡亂吱扭作響，他先回到自己屋裏，從衣櫃拿出大卷繃帶，一圈圈緊緊纏住身上的傷口，處理得一絲不茍，也不管痛不痛，纏緊到沒有一滴血滲出為止，他才套上寬松的衛衣，輕手輕腳地到隔壁屋。
從妙海已經醒了，正坐在窗前欣賞外界的風景，雖然從她臉上看不出有享受的愉悅，她始終眺望遠處的深林、雲霧，大河奔騰而向遠方。
鄭小峰在她面前跪下，把頭放在她的膝蓋，從妙海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
她的腿上有剛結了一層痂的鮮紅的巨大傷痕，像是皮膚被一塊塊剜去，暴露出內部的肌肉與筋腱。
鄭小峰閉上眼睛，安靜地感受她的撫摸，身上灼烈的痛苦令他安心。
他在陪她一起痛，他因此心懷安寧。
“小峰，我覺得有點奇怪。”從妙海有點遲疑。
“怎麽了？”
“最近，我常常覺得有人在看。”
“看什麽？”
從妙海將目光緩緩移到血肉模糊的腿上。
“我們總是把窗簾拉起來。”
“是的，不過今天我忘記關窗，風把窗簾吹起來時，我感到了不好的氣息。”
“嗯。”鄭小峰擡起臉，專註地看著她說，“最近我不出去了，在家裏守著你。”
——⑥
08 告白；
鑰匙從床縫落下，在地板上擊出沈悶的一響，鄭小峰原本正躺著，一手枕在腦後，一手將草綠色的網球在空中拋接，窗簾都緊閉，屋中昏暗如雨後，如果仔細聽，似乎聽得見稀稀落落的雨聲從腦海深處回憶的角落裏傳來，急促，不規則，潮濕。
鄭小峰打著手電往床底照，灰塵，棉絮，零星的絨毛，小蟲的屍體，即便常住人的屋邸中，這裏也是容易忽視的角落，他用木棍掃出鑰匙，在淩亂的灰土垃圾間，拾起一枚小小的雪白的骨哨。
他撿起哨子，在水龍頭沖洗幹凈，哨子發著瑩潤的光。
那是他用一根小指制成的哨子。在一次從樹上墜落後，帶著扭曲而骨折的小指回家，骨頭從掌根的斷裂處戳出來，當時他不過幾歲，若無其事地走回家，正巧從妙海在從身上取鱗，站在水槽邊，將刀子一寸寸從手臂劃過。
那場面他後來見過無數次，在當時，卻只是唯一的一次。因為不純正的血統，他沒有鱗片，沒有替從妙海受苦的資格。
一片片麟旋落，它們在她身上是柔軟的皮膚，一落進空氣中便迅速堅硬，內裏折射得五光十色，幾乎像種礦石。
從妙海原本就白的臉孔一片煞白，額上汗滴密布，仍用耐心的、毫無波動的聲音介紹，虺族人的再生能力是強於普通人類的，砍頭，斷肢，失去重要的臟器，就算瀕臨死亡也會再次恢覆蘇生，像從妙海這樣，也可以用自身的一部分救人。
“但是小峰，”她慢吞吞地說出最重要的話，“絕對不要把你的心臟給人。”
唯獨心臟只一顆，爛了孔洞尚還可以緩慢恢覆，整個摘下贈予，自己也隨之腐爛化灰。鱗片、血肉可以醫人，但如同藥吃得多會有抗藥性，它們給人的效果也在逐漸減退，直到失效。除非真正用一味猛藥，比如心臟——
要救一條命，就先舍棄一命，從來如此公平。
“不要虧欠別人。”從妙海跟他說起族中很早的一位長輩，被過路人幫了個小忙，兩人關系漸深，成了朋友，那位長輩日後將自己的心臟摘去救人還債。
“這個故事是以前我媽媽告訴我的，她的媽媽告訴她的，一代代傳下來。不要欠債，如果非要如此，就讓別人欠你的。這樣就不必償還。她告訴我這個故事是不想讓我去死，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你。”
“那鄭河呢？”
“我們不是虧欠的關系，是做交易。”從妙海把落在水槽中的鱗片攏在一處，在水龍頭下沖洗幹凈。“他掉進沼澤，我救了他；我中毒，他救了我；我需要繁衍後代，得到了你；他為生產償還給我一場婚禮和供養我們飲食——”
“你本可以不要我，也不必跟他結婚。鄭河知道你這麽痛苦嗎？”
“他只知道我的鱗片可以救人，鱗片還能再長出來。他不知道我們的再生能力到什麽程度，或者心臟的秘密。小峰，”從妙海用沾了水的指尖碰碰他的臉頰，“可是我想要你出現。我的家族曾經只剩我一個人，現在你在我身邊。
“我只是你的負擔。”
“如果我不願意生孩子，我就不生。”從妙海說，“因為是我想要你，不是鄭河也可以是別人，但你永遠會是我的孩子。這是我願意承擔的重量。”
“媽媽，你愛他嗎？”
面對從妙海茫然的眼神，他收回了疑問。實在是幼稚的問題。其實答案為是或否沒有意義，就算在愛著，也許她也渾然不知，她就是這樣遲鈍的性格，何況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更可能她壓根沒在人的情感這方面煩惱過，愛情更是從未使用過的字眼。她心思純真得嚇人，或許也對世事漠然得嚇人。
她只是要保全鄭河，叫他過得盡可能開心，她說那是交易，鄭小峰不知道交易內容。
掌控權從來不在鄭河手上，他向從妙海求救治，向枝綠子求權財，他是碌碌周旋在兩只女王蜂中間的工蜂。或許淺薄，說是醜陋也好，他從來坦誠自己是個小人。他對這兩位重要的女士又是什麽心情，在每個忙碌午夜的罅隙間，除了他自己會將思緒短暫浮動，似乎並沒有別的人在意。
鄭小峰獨自回到房間，將搖搖欲墜的小指掰斷。腐蝕去皮肉，只剩一節細骨頭，放進藥水中浸泡，直到把它泡到雪白光滑，請綠夫人讓人把它做成一枚骨哨。
痛苦不止一瞬，斷指的疼痛比想象中還要綿長，睡夢中仍會抽痛驚醒。從妙海一直忍受著這種痛，常常痛，卻一個字都沒說，他當然也不能說痛，只是陪她一起。
附近常有禿鷲盤旋，圍墻後的農場中偶有死去的羊，不及人去看，已在幾分種內被禿鷲撕扯一空。禿鷲是不錯的朋友，當從妙海再一次做出犧牲後，他開始與禿鷲作伴。
反正總是會恢覆，少上半截身體有什麽大不了。
枝綠子搖晃的折扇遮掩住下半張面孔，半傾身聽白嘉榮柔和而緩地誦讀詩集。她將長發挽起發髻，在天色將暮時，發髻略微蓬散，迎著落日泛著紅暈的餘暉，支翹著可愛的淡淡亂發。烏鴉的翅子般黑色的長裙，肩頸位置繡了一橫黃的、紅的、綠的花，顯露出白玉削裁的流暢清瘦的脖頸。
她的眼中似乎含笑，一種莫可名狀的柔情，難說那是愛情，因為這個概念對她而言過於陌生又不切實際，而且全無用處，那更像是一種享受生活式的微醺，自甘的小小失重，給日子增添滋味。
“樹木衰朽，樹木衰朽倒下。”男人念。
因為要念書，他戴了一副金絲邊框的眼鏡，也許是背著光，他琥珀色的眼珠沈澱成深褐，聲音如同給小孩讀床邊故事。
“霧氣滲透大地 有人來，耕種土地，又在土裏長眠 許多個夏日過後，天鵝死去 我僅有的殘酷的不朽青春亦在消亡 在你的懷抱中，我緩慢枯萎…”
枝綠子直起身子，眺望著窗外輝煌的日暮，漫天玫紅的雲霞，遠方山樹暈成剪影，扇子的翕動急了點，躁動的風擊浮濡濕在頸上的濕發，“真是的，醫生，看來夏天真的來了。”
她的手指煩躁地解開頸部的系帶。
“我知道個有趣的傳聞。”
醫生的讀書聲停下來，溫文爾雅地看向她。
枝綠子卻像自言自語，“這種天氣，惹得人汗津津的，總得去洗澡。”她喊了聲阿庸，叫她先進去內屋的浴室放好洗澡水。
她的確是覺得天氣熱，解開系帶尚不足夠，手指一顆顆拂過紐扣，浴室裏悶悶的水聲作背景音樂，黑色長裙柔順地堆委而下，枝綠子只著了薄薄一層襯裙與束腰，“好多了。”
“我聽說，醫生你年輕的時候，很是迷戀過一陣我母親。”
白嘉榮擱下書，“我不知道這家中還有人的年齡夠告訴你這件事。”
“不需要活人的口告訴我，死者有她留下的言語。”枝綠子丟下扇子，解開束腰綁帶，“我讀了她的日記。”
“她從沒正眼看過我。”白嘉榮摘下眼鏡，取出手帕拂拭著，“即便偶然對上視線，也會很快移開，像見了什麽臟東西。”
優雅冷漠的貴婦人，習慣半心半意地送去目光，她很少笑，極罕見的順從都贈予丈夫，毫不留情地將旁人留戀的目光踏在足下。
“我知道她討厭我，那以後就不再來了。”
枝綠子在心中哂笑，女人無聊的自尊心，不容許自己向英俊溫和的來客低頭，高傲得變本加厲，以此向自己的精神宣告她的忠貞。
客人不再來，她的心事是零落的蓮花，徒有亭亭的空桿寂寞滯留冰河。
阿庸放好水，輕手輕腳走出房間，並未向這邊投來一縷目光，對眼前的一切，她仿佛見慣這種場景，並不意外。這個向來穿黑白女傭裝、衣著整潔的女人，總如同修女，默默聆聽，把關於枝綠子的所有秘密藏匿心中。
枝綠子主動叫住她，“把這些衣服都拿出去洗。”
阿庸低聲應了一句，抱起一團衣服出門了。
束腰墜落，只有非常輕薄的紗裙籠罩住枝綠子的身體，她如一尊精細雕就的玉像，她向他走來，拿過他手中的眼鏡，很輕的一聲擱在書上，她俯身，嘴唇嫣紅，手指擡起他的下巴。
“從以前，我還不知道你的樣子時，我就很想見你。”
教導她禮儀的冷漠母親，同樣教導她順從。喝湯時不可發出聲音，她說；跪坐前要先順好裙裾再彎曲膝蓋跪下，這樣裙擺不至於淩亂，而且形體好看；對待重要的客人總是要凝視對方，時不時點頭或者應聲，使對方不感到受冷落；對待下人則無需在意，只要發出命令的聲音永遠要鎮靜，不要給人看笑話。
嚴苛母親的溫柔是夏季的風，有也許不壞，沒有也無關緊要。
一想到那樣的母親也會痛苦地默默無言戀慕著某人，只能將心情封存在筆端，枝綠子便忍不住想放聲大笑。
“我一直想著你…從我還是少女時候。”
想著如果能夠把這個母親沒有得到手中的男人摟在懷中，九泉之下的母親會嫉妒嗎？她也會失態到面色鐵青，卻只能把指甲掐進肉裏，因為死去的父親會在她身邊，她不容許自己在丈夫面前露出那種不體面，是的，她一向如此愛面子，自尊是她身上的甲殼，可以想象要是受了屈辱，就不必說受了強迫，即便是自願與情人糾纏，即便身體康健，有一天她也會自己去死的。
白嘉榮一半的心神放在她身上，另一半卻在悄然打開的門外，一束黯黯綠色的枝條，從上而下盛開大朵猩紅的蜀葵，在血腥而熱烈的花朵後，半掩著一張沈默而鋒銳的少年的面容。
銀發的少年將花斜抱在懷中，頸上纏了一圈圈繃帶，黑眼睛裏透露出戲弄的神氣，不打算進入，也不打算離開，只靠在門邊，註視他們一舉一動。白嘉榮情不自禁地想他的傷勢怎樣。
“她說你是個很好的人。”枝綠子將雙手輕柔地捧住白嘉榮的臉頰，“凡在你身邊的人都感到被愛。”
從前讀過的故事中，有人被架在一萬斤柴火上燒，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第四日清晨將他放下時，他哆嗦地環抱住自己說：“好冷啊。”火燒得越旺，他越是冷，甚至差點活活凍死。
枝綠子倒有些相信這故事的真實性，因為她自認為與主人公有些相似。抱薪取暖只得更冷，然而或許心理上仍有種光焰明亮的錯覺，使她安慰劑似的感到稍暖一些。有時與男人的游戲正起到這個效果。
“從沒有人愛過我。”她說。
白嘉榮卻不可避免地看向門邊，“醫生，”少年嘲弄地挑起眉頭，不出聲地模仿枝綠子的話做著口形：“從沒有人愛我。”
他優美的嘴唇拉扯出妖冶的弧度——
“愛我吧。”
太過專註之下，白嘉榮幾乎分辨不清那聲音到底來自少年亦或清凈的女聲，最後一重紗裙落地。
白嘉榮不得不倉促將視線從少年身上收回。
“你在看什麽？”
枝綠子回頭，桃黃木門好端端地關著，沒有一絲不對的痕跡。
作者有話說：
刪除了重覆部分，字數就不夠了...於是把下一章提前更新在這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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