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04 記憶中的事 ◇
關燈
小
中
大
第53章 04 記憶中的事 ◇
枝綠子給瓶中的白玫瑰剪枝，玫瑰潔白的頭一顆顆掉落，清水瓷瓶中養著十幾條生著綠葉的褐枝。陽光透過窗，照耀她佩戴蕾絲長手套的小臂，她輕巧地在手腕撥了一下，撣去掉落身上的日光。
從玻璃方格中有根樹枝自上而下伸出來，沿窗豎直爬動，枝丫末端墜著一顆嬌小可愛的果實，絲綢質地，紮著蝴蝶結。
枝綠子推開窗，解下樹枝上吊著的錦囊，拉開絲帶，幾十枚流光溢彩的鱗片映入她琥珀色的眼珠。
她隨手將錦囊擲在桌上，伏在窗前仰頭往上看，“小峰。”她喊著。
少年人沈默從屋頂探出頭。
“快來，裁縫已經到了。”
裁縫果然到了，黑長裙，系白圍裙，是位嚴厲的婦人，嘴角紋路向下，看上去頗為嚴肅。她給鄭小峰量肩、胸圍等身體尺碼，將布料書展開給他看。
“你決定吧。”
裁縫便跟枝綠子商量起來，布料，款式，造型。鄭小峰捉了一只玫瑰腦袋，用枝綠子的口紅給它上色。枝綠子在百忙中抽空提醒，“小心，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支。”
“反正你有很多。”鄭小峰把染紅的玫瑰丟棄在梳妝臺。
“先前的藥快用完了吧。這批藥材有六十片，應該夠你一個月。”
“可惜只有一個月。”枝綠子意興闌珊地說，對藥材不很上心。“藥的效果越來越弱。”
鄭小峰低著頭，說：“鄭河總出差，今年沒在家待幾天，這才剛回來又要走。”
“所以呢？”
“我想請你批準他半個月休假。”
“這是你媽媽的意思吧。”簡單選定了布料與款式，裁縫告辭了，枝綠子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撫摸著染紅的玫瑰，“小峰，你不該跟我提這個。”
“我覺得這也合理。”
“就像我父親留下遺囑，我的財產只能在婚後由丈夫繼承這麽合理？”枝綠子輕巧地反問，“小峰，我要是個講道理的人，也許早就死在這老宅子裏。活下來的道理是什麽？”
“是我絕不受威脅。”
枝綠子用沾著口紅的手套指尖在鏡子中自己的脖頸抹下一撇，對鏡自照，“小峰，陪我練弓箭吧。”
鄭小峰瞥了眼鏡子，鏡中人脖子上一道紅，艷麗像繩索勒痕。“隨便。”
一只鵝黃色的初春的梨子，靜止在鄭小峰肩膀。
寧靜的、長滿珍稀草木的明亮花園，十五米米開外，枝綠子張開弓箭，瞇起一只眼，對鄭小峰的方向瞄準。
“我還給你道歉的機會。”
“我只想讓鄭河回家一趟。”
“你威脅我。”
“是你非要這麽想。”
一聲弦響。
被刺中的黃梨向後摔落。
三十米。鄭小峰無聊地把梨子舉過頭頂，“你知道你得吃藥，我需要他回家，何必把一樁好事搞得難堪。”
“我告訴你什麽是難堪。譬如說，”枝綠子把頭歪了歪，“鄭河從十四歲開始討好我，如果我討厭一種顏色，假如是黑色，他不僅絕不會再穿黑，還要把所有黑色衣服扔掉，就算其中包括他唯一一套正裝，而且不許穿黑衣服的人接近我。然後他帶回來一個女人結婚，這個會制藥或者說會養殖的女人，把我的命栓在她的小指頭上，不高興了，就把指頭輕輕動一動，把我勒得喘不過氣。”
“這才叫難堪。”
“她只是個普通女人，沒有那麽大本事，不是不願意治。”
“獵物也可能是偽裝的獵人。她選擇把我抓在手上，那我不豎起爪子反抗怎麽對得起她？”
箭擦著顴骨而過，一點燙疼，隨即血滑落下頜，癢癢的。
“嗳呀，失手了，對不起。”枝綠子微笑著說。
六十米。
鄭小峰捏住梨柄，懸在心臟高度。
距離遠到不允許再說話，鄭小峰仰著頭，看飛鳥從林上飛過。
——幹脆就被射中心臟好了。
甚至沒什麽想躲的心情。
“小峰。”對面的女人突然大聲喊，“你會站在我這邊嗎？”
鄭小峰沈默著，把鵝黃的春梨舉到眉心。
或許這樣會結束得更快。
枝綠子卻從容地收起弓箭，慢慢走來了，弓箭挎在肩上，一邊輕輕拍著手，笑著稱讚，“小峰，你比你父親有骨氣多了。”
“他那個人呢，滑不溜手，滿臉笑容的，卻又把握不住。你知道他低賤得像野草，狠狠踩下去，然而不死，還要變本加厲搖晃著。那也算是厲害。”
枝綠子將錦囊擲到鄭小峰腳下的泥土上，“你回吧，放你兩天假，不用來上課。”
削瘦的女人的背影搖曳著，走出花園，遠遠消失在雪白色墳墓似的宅邸後。鄭小峰撿起錦囊，單手系在手腕，穿過整潔美麗的花木、雜亂而蓬勃的草叢，翻上圍墻，坐著，眺望農場、果園、森林、大河，和更遠的世界的另一端。
有時他會想外面的世界究竟怎樣，值得鄭河一次次離開莊園，離開母親身邊，雖然就從妙海的情況看，她並不能切實感受到悲哀。她還很年輕，身體健康，性格有點呆呆的，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常常會流露出強勢的一面。相反，她覺得鄭河是很脆弱的，她出於一種照顧自己所有物的微妙責任感，隱隱地保護著鄭河。
被索取與奉獻，不覺其苦，對許多人看來是絕妙的女性特質。在鄭小峰身邊最重要的兩位女性，都不是道地的擁有美德的人。
枝綠子的情況不曉得算不算更糟。女傭人偶然間議論，如果不是有錢，枝綠子一定會被傳成一個瘋女人，即便現在她也是個富有的瘋女人。強行嫁給病弱的老頭子，把重癥的父親氣死，由丈夫繼承家產，熬到丈夫死後，她又把財產拿到手，且不像個普通的寡婦，常常打扮嬌艷出去享樂，酒會、宴游、第一流的享受，她善做最前沿的那種人。
在她還是女孩子的時候，沒有人預料她能活這麽久，而她的生命裏卻比任何人的猜想都要持久熱烈。
這兩個人在互相爭執，不是閑談裏頻繁出現的爭搶一個男人那種俗氣戲碼，她們仿佛賭氣般進行一場嚴肅的較量。在枝綠子看來，此事關於性命與自尊，而從妙海總是不能明白她為何那樣緊地把鄭河攥在手心。
枝綠子以鄭河為砝碼，給他工資，驅策他頻繁出差腳不沾地，然而時至如今他依然是個銷售，無法升上經理；從妙海則掌控了枝綠子的健康性命，要是她待鄭河太過分，從妙海就控制住給她的藥。
從很久以前起，鄭小峰就生活在這場拔河比賽中。
有些事是不能妥協的，某些選項不可共存，這兩個女人也只能有一個鮮活地生存下去。生命中總是有此種抉擇，舍棄所愛，以活所愛。
不到二十天，鄭河就返回家，他這次出差時間倒短。聽說枝綠子拒絕了新送去的藥，鄭河大驚失色，立即又去送藥，好說歹說勸她把藥留下。
鄭河得了十來天休假，也不知道什麽原因。
鄭小峰很明白，這得多虧了枝綠子開恩，她究竟妥協了。不過他也知道，那不是因為怕死，而是比起受威脅，她更討厭這種一步步墮落、身體不由自主的無力感。她痛恨軟弱。日益蒼白的面色，愈發虛浮無力的腳步和酸痛的關節，迫使她不得不答應這番條件。
鄭河難得清閑，日日在家游手好閑，做做飯，釣魚。
從妙海用青果做蜜餞，炒糖稀，砂糖逐步融化，到稀薄透明的灼熱流漿，放青青的果子下去浸漬，每一絲細微的果肉都被糖漿潤澤充盈後，把蜜餞取出來。鄭河在家時，雖然她沒說更多的話，似乎是比平常活潑些。
鄭河在修船，倉庫有只舊木船，是鄭河年幼時他父親叫人打的。和鄭小峰一起把船拖到池塘邊，一個個檢查裂縫與空洞，調好石膏灌入、塞平，打磨，上油。他跟鄭小峰說，“這兩天我難得閑了，天氣好，咱們劃船玩玩。”
“嗯。”
“以前小時候，你爺爺也經常帶我劃船，你還沒坐過船吧，挺有意思的。”
“綠夫人有只畫舫。”
“她帶你坐過是嗎？”鄭河打磨著剛填滿的孔洞，“你跟她關系挺好，不是壞事。以前我為了讓她喜歡我，費的功夫不止一點兩點……”
“她喜歡你？”
“你真會抓字眼。像綠子那種女人。”鄭河皺著眉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喘了一口氣，嘆息般地笑著說，“我怎麽敢夢想她。”
鄭小峰看見從妙海端著盤子走來，別開眼，“如果有的選，你會選綠夫人還是我媽？”
“那就……”一顆剔透的蜜餞從旁邊塞到鄭河嘴邊，他吃了一驚，往旁邊歪倒，險些掉落池塘，從妙海一手端著盤中，一手環住他的腰把他帶回來。
“你們在說什麽？”
鄭小峰把木刷在桐油沾了沾，給木船上油。“在說我爸想吃軟飯。”
“是嗎？”從妙海若有所思，但鄭小峰知道她壓根兒不明白，也不在乎。從妙海又給了鄭河一顆蜜餞，“甜不甜？”
“真甜。”
“其實你不用去外邊。”從妙海說，“你如果要糖果，我可以做給你，也能抓魚給你吃。回到沼澤，養你還是不成問題。”
鄭河在她肩頭靠了靠，“親愛的，我要是只小貓，一定迫不及待想跟你走了。”
從妙海莫名其妙看向鄭小峰，“他答應了？”
鄭小峰說，“不知道。”
第三天，修好的船下水，鄭河搖櫓，從妙海和鄭小峰並坐，手中撐一柄鄭河拿給她的傘，防止太陽太強烈灼傷她的皮膚。
水波粼粼，池塘中有千萬點閃爍的亂日，風吹得草葉婆娑，撐船的鄭河袖子擼起來，說了個什麽笑話，鄭小峰和從妙海竟然都笑了。
這天的場景好像電影的布景，無比明亮、生動，漸漸地遠去，明亮的畫中人的臉模糊了，他們靜止在記憶中，只留下永恒快樂的片段一遍遍重覆演繹，分辨不清上一幕和下一幕發生什麽。
鄭小峰坐在池塘邊，一只螞蟻忙碌地爬過手背，曾被修好的木船翻倒在池塘近岸，褪色而且烏黑，滿是孔洞。
他閉上眼睛仰起頭，空際中流動作響的風帶給他舊日的氣味，枝綠子沒射出的弓箭好像穿過十多年，精準地洞穿他的心臟。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枝綠子給瓶中的白玫瑰剪枝，玫瑰潔白的頭一顆顆掉落，清水瓷瓶中養著十幾條生著綠葉的褐枝。陽光透過窗，照耀她佩戴蕾絲長手套的小臂，她輕巧地在手腕撥了一下，撣去掉落身上的日光。
從玻璃方格中有根樹枝自上而下伸出來，沿窗豎直爬動，枝丫末端墜著一顆嬌小可愛的果實，絲綢質地，紮著蝴蝶結。
枝綠子推開窗，解下樹枝上吊著的錦囊，拉開絲帶，幾十枚流光溢彩的鱗片映入她琥珀色的眼珠。
她隨手將錦囊擲在桌上，伏在窗前仰頭往上看，“小峰。”她喊著。
少年人沈默從屋頂探出頭。
“快來，裁縫已經到了。”
裁縫果然到了，黑長裙，系白圍裙，是位嚴厲的婦人，嘴角紋路向下，看上去頗為嚴肅。她給鄭小峰量肩、胸圍等身體尺碼，將布料書展開給他看。
“你決定吧。”
裁縫便跟枝綠子商量起來，布料，款式，造型。鄭小峰捉了一只玫瑰腦袋，用枝綠子的口紅給它上色。枝綠子在百忙中抽空提醒，“小心，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支。”
“反正你有很多。”鄭小峰把染紅的玫瑰丟棄在梳妝臺。
“先前的藥快用完了吧。這批藥材有六十片，應該夠你一個月。”
“可惜只有一個月。”枝綠子意興闌珊地說，對藥材不很上心。“藥的效果越來越弱。”
鄭小峰低著頭，說：“鄭河總出差，今年沒在家待幾天，這才剛回來又要走。”
“所以呢？”
“我想請你批準他半個月休假。”
“這是你媽媽的意思吧。”簡單選定了布料與款式，裁縫告辭了，枝綠子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撫摸著染紅的玫瑰，“小峰，你不該跟我提這個。”
“我覺得這也合理。”
“就像我父親留下遺囑，我的財產只能在婚後由丈夫繼承這麽合理？”枝綠子輕巧地反問，“小峰，我要是個講道理的人，也許早就死在這老宅子裏。活下來的道理是什麽？”
“是我絕不受威脅。”
枝綠子用沾著口紅的手套指尖在鏡子中自己的脖頸抹下一撇，對鏡自照，“小峰，陪我練弓箭吧。”
鄭小峰瞥了眼鏡子，鏡中人脖子上一道紅，艷麗像繩索勒痕。“隨便。”
一只鵝黃色的初春的梨子，靜止在鄭小峰肩膀。
寧靜的、長滿珍稀草木的明亮花園，十五米米開外，枝綠子張開弓箭，瞇起一只眼，對鄭小峰的方向瞄準。
“我還給你道歉的機會。”
“我只想讓鄭河回家一趟。”
“你威脅我。”
“是你非要這麽想。”
一聲弦響。
被刺中的黃梨向後摔落。
三十米。鄭小峰無聊地把梨子舉過頭頂，“你知道你得吃藥，我需要他回家，何必把一樁好事搞得難堪。”
“我告訴你什麽是難堪。譬如說，”枝綠子把頭歪了歪，“鄭河從十四歲開始討好我，如果我討厭一種顏色，假如是黑色，他不僅絕不會再穿黑，還要把所有黑色衣服扔掉，就算其中包括他唯一一套正裝，而且不許穿黑衣服的人接近我。然後他帶回來一個女人結婚，這個會制藥或者說會養殖的女人，把我的命栓在她的小指頭上，不高興了，就把指頭輕輕動一動，把我勒得喘不過氣。”
“這才叫難堪。”
“她只是個普通女人，沒有那麽大本事，不是不願意治。”
“獵物也可能是偽裝的獵人。她選擇把我抓在手上，那我不豎起爪子反抗怎麽對得起她？”
箭擦著顴骨而過，一點燙疼，隨即血滑落下頜，癢癢的。
“嗳呀，失手了，對不起。”枝綠子微笑著說。
六十米。
鄭小峰捏住梨柄，懸在心臟高度。
距離遠到不允許再說話，鄭小峰仰著頭，看飛鳥從林上飛過。
——幹脆就被射中心臟好了。
甚至沒什麽想躲的心情。
“小峰。”對面的女人突然大聲喊，“你會站在我這邊嗎？”
鄭小峰沈默著，把鵝黃的春梨舉到眉心。
或許這樣會結束得更快。
枝綠子卻從容地收起弓箭，慢慢走來了，弓箭挎在肩上，一邊輕輕拍著手，笑著稱讚，“小峰，你比你父親有骨氣多了。”
“他那個人呢，滑不溜手，滿臉笑容的，卻又把握不住。你知道他低賤得像野草，狠狠踩下去，然而不死，還要變本加厲搖晃著。那也算是厲害。”
枝綠子將錦囊擲到鄭小峰腳下的泥土上，“你回吧，放你兩天假，不用來上課。”
削瘦的女人的背影搖曳著，走出花園，遠遠消失在雪白色墳墓似的宅邸後。鄭小峰撿起錦囊，單手系在手腕，穿過整潔美麗的花木、雜亂而蓬勃的草叢，翻上圍墻，坐著，眺望農場、果園、森林、大河，和更遠的世界的另一端。
有時他會想外面的世界究竟怎樣，值得鄭河一次次離開莊園，離開母親身邊，雖然就從妙海的情況看，她並不能切實感受到悲哀。她還很年輕，身體健康，性格有點呆呆的，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常常會流露出強勢的一面。相反，她覺得鄭河是很脆弱的，她出於一種照顧自己所有物的微妙責任感，隱隱地保護著鄭河。
被索取與奉獻，不覺其苦，對許多人看來是絕妙的女性特質。在鄭小峰身邊最重要的兩位女性，都不是道地的擁有美德的人。
枝綠子的情況不曉得算不算更糟。女傭人偶然間議論，如果不是有錢，枝綠子一定會被傳成一個瘋女人，即便現在她也是個富有的瘋女人。強行嫁給病弱的老頭子，把重癥的父親氣死，由丈夫繼承家產，熬到丈夫死後，她又把財產拿到手，且不像個普通的寡婦，常常打扮嬌艷出去享樂，酒會、宴游、第一流的享受，她善做最前沿的那種人。
在她還是女孩子的時候，沒有人預料她能活這麽久，而她的生命裏卻比任何人的猜想都要持久熱烈。
這兩個人在互相爭執，不是閑談裏頻繁出現的爭搶一個男人那種俗氣戲碼，她們仿佛賭氣般進行一場嚴肅的較量。在枝綠子看來，此事關於性命與自尊，而從妙海總是不能明白她為何那樣緊地把鄭河攥在手心。
枝綠子以鄭河為砝碼，給他工資，驅策他頻繁出差腳不沾地，然而時至如今他依然是個銷售，無法升上經理；從妙海則掌控了枝綠子的健康性命，要是她待鄭河太過分，從妙海就控制住給她的藥。
從很久以前起，鄭小峰就生活在這場拔河比賽中。
有些事是不能妥協的，某些選項不可共存，這兩個女人也只能有一個鮮活地生存下去。生命中總是有此種抉擇，舍棄所愛，以活所愛。
不到二十天，鄭河就返回家，他這次出差時間倒短。聽說枝綠子拒絕了新送去的藥，鄭河大驚失色，立即又去送藥，好說歹說勸她把藥留下。
鄭河得了十來天休假，也不知道什麽原因。
鄭小峰很明白，這得多虧了枝綠子開恩，她究竟妥協了。不過他也知道，那不是因為怕死，而是比起受威脅，她更討厭這種一步步墮落、身體不由自主的無力感。她痛恨軟弱。日益蒼白的面色，愈發虛浮無力的腳步和酸痛的關節，迫使她不得不答應這番條件。
鄭河難得清閑，日日在家游手好閑，做做飯，釣魚。
從妙海用青果做蜜餞，炒糖稀，砂糖逐步融化，到稀薄透明的灼熱流漿，放青青的果子下去浸漬，每一絲細微的果肉都被糖漿潤澤充盈後，把蜜餞取出來。鄭河在家時，雖然她沒說更多的話，似乎是比平常活潑些。
鄭河在修船，倉庫有只舊木船，是鄭河年幼時他父親叫人打的。和鄭小峰一起把船拖到池塘邊，一個個檢查裂縫與空洞，調好石膏灌入、塞平，打磨，上油。他跟鄭小峰說，“這兩天我難得閑了，天氣好，咱們劃船玩玩。”
“嗯。”
“以前小時候，你爺爺也經常帶我劃船，你還沒坐過船吧，挺有意思的。”
“綠夫人有只畫舫。”
“她帶你坐過是嗎？”鄭河打磨著剛填滿的孔洞，“你跟她關系挺好，不是壞事。以前我為了讓她喜歡我，費的功夫不止一點兩點……”
“她喜歡你？”
“你真會抓字眼。像綠子那種女人。”鄭河皺著眉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喘了一口氣，嘆息般地笑著說，“我怎麽敢夢想她。”
鄭小峰看見從妙海端著盤子走來，別開眼，“如果有的選，你會選綠夫人還是我媽？”
“那就……”一顆剔透的蜜餞從旁邊塞到鄭河嘴邊，他吃了一驚，往旁邊歪倒，險些掉落池塘，從妙海一手端著盤中，一手環住他的腰把他帶回來。
“你們在說什麽？”
鄭小峰把木刷在桐油沾了沾，給木船上油。“在說我爸想吃軟飯。”
“是嗎？”從妙海若有所思，但鄭小峰知道她壓根兒不明白，也不在乎。從妙海又給了鄭河一顆蜜餞，“甜不甜？”
“真甜。”
“其實你不用去外邊。”從妙海說，“你如果要糖果，我可以做給你，也能抓魚給你吃。回到沼澤，養你還是不成問題。”
鄭河在她肩頭靠了靠，“親愛的，我要是只小貓，一定迫不及待想跟你走了。”
從妙海莫名其妙看向鄭小峰，“他答應了？”
鄭小峰說，“不知道。”
第三天，修好的船下水，鄭河搖櫓，從妙海和鄭小峰並坐，手中撐一柄鄭河拿給她的傘，防止太陽太強烈灼傷她的皮膚。
水波粼粼，池塘中有千萬點閃爍的亂日，風吹得草葉婆娑，撐船的鄭河袖子擼起來，說了個什麽笑話，鄭小峰和從妙海竟然都笑了。
這天的場景好像電影的布景，無比明亮、生動，漸漸地遠去，明亮的畫中人的臉模糊了，他們靜止在記憶中，只留下永恒快樂的片段一遍遍重覆演繹，分辨不清上一幕和下一幕發生什麽。
鄭小峰坐在池塘邊，一只螞蟻忙碌地爬過手背，曾被修好的木船翻倒在池塘近岸，褪色而且烏黑，滿是孔洞。
他閉上眼睛仰起頭，空際中流動作響的風帶給他舊日的氣味，枝綠子沒射出的弓箭好像穿過十多年，精準地洞穿他的心臟。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