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05 霧林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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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05 霧林死亡 ◇
鄭小峰在清理舊屋，打掃出不少過去的遺跡，把一層層灰塵與落葉掃盡，先樓下，再上樓，進入房間。從櫃子和抽屜裏翻出了一些紀念品，蝴蝶標本、琥珀、落葉，是以前鄭河抽空做給他的。
有些模型和玩具，他在世界各地出差路上見到，然後買回，送給兒子。有次走在語言不通的外國大道上，在高樓遮蔽的背光角落，一個流浪藝人靠墻站著，腿邊有十厘米高的小紙人在跳舞，麻繩做的兩條腿，黑色圓紐扣的腳，隨著音響中流淌的樂曲一蹦一跳。
流浪藝人告訴他，買回去後要先在背光處放置兩小時才能舞蹈，鄭河興沖沖地買下來兩個跳舞小人，沒時間試驗就在最近的郵局匆匆寫信，告訴鄭小峰他發現的絕妙玩具。
兩只小紙人被裝進紙草與泡沫填充的箱子，穿過天空與洋流到達莊園，鄭小峰自己去取回的，在路上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看，把它們放在背光處靜置，兩個小時過去了，小紙人從沒站起來。
這件事細想起來是有點令人感動的成分的，遠在國外依舊牽掛孩子的父親，除了想到他本不必在國外。一年中三百餘天的缺席使他的禮物也顯得意趣寥寥。他特別想要升上管理層，最低也要做個經理，就算他現在已算是金牌銷售，不知道這種執念從何而來。
那段久違鄭河在家的日子，反而顯得過於不真實。
他做秋千，木板打磨平滑，沒有一絲細茬，穿孔，紮進粗繩，吊在屋前的榕樹上粗壯而高的一根枝上，供從妙海有時走出小屋坐著乘涼。
鄭小峰抱著手臂，站著看，鄭河不要求他幫忙。枝綠子允許他這些天不必上課，她自己也想多休息一會兒，近些天她身體狀況差到幾乎去掉半條命。
“你會跟我媽回沼澤嗎？”
“我在那兒活不下去。”
四周都一片昏暗，遮天蔽日的大樹上無數枝條垂下來，黃綠色的河水在所有的樹之間淌過，漂浮著松鼠和魚翻著肚皮的屍體。
“聽說你們在那兒生活過一陣子，過得還不錯。”
“因為她養著我。”鄭河完成了秋千，讓鄭小峰坐上去試試承重，孔隙中的麻繩拽緊木板，鄭小峰坐在秋千上，鄭河在後推了他一把。”她摘野果子，打獵，從雨後一堆五顏六色的菌菇中挑出能吃的，她大多數情況幹得不錯，只有一次沒把菌子炒熟，食物中毒，我給她灌臟水催吐，救了她。”
“你怎麽沒事？”
鄭河說，“我沒敢吃。”
“總而言之，她天生天養，長在森林沼澤，屬於那裏，一輩子不見一個外人也能活得好，我不是。我心胸小，有些東西很難放下。我選擇回來，她便跟我一起。”鄭河說著說著，忽然調侃，“怎麽樣，兒子，要我教你些交女友的技巧嗎？”
鄭小峰敬謝不敏。
“青春期裏有些傻乎乎的呆子，笨嘴拙舌，暗中想著戀愛，沒人看得上他，他又假正經，裝得對戀愛不屑一顧，其實說不定都心理變態了。你不要做那種可怕的男人。”
鄭小峰沒有理他。
鄭河收工回家，鄭小峰坐在秋千緩緩向後退，一直退去，把繩子拉倒最緊，擡高雙腿，秋千便重重地飛在半空，越升越高，鄭小峰不肯減速，秋千高到略微失重，幾乎和屋頂齊平，他平靜地望向屋後，越過池塘、草叢、圍墻，一路向最遠處眺望，那裏濃郁的森林一朵朵林立，河流激蕩升騰的水汽與森林釋放的清新空氣，在半空中雜糅成飄渺的雲霧，從林中飛起了一群黑色的鳥。
圍墻之外，醫生慢慢地走在吊橋，手中握著一本畫冊似的書。鄭小峰閉上眼睛，高高的秋千好像變成絞刑架，繩索套在他的脖頸，他放手，讓自己脖子被繩索吊在半空，懸掛到頸骨斷裂。
秋千漸漸停下，鄭小峰張開眼睛，醫生走進莊園，鄭小峰遙遠地看了他一眼，無動於衷地從秋千跳下，向屋後走去。
他到了森林裏。這裏沒有人的痕跡，工人們不會空下來閑逛，枝綠子有她美麗的花園，整個莊園大概只有這十幾年間有鄭小峰這樣的閑人造訪。
沿著沒有路的路，偶爾用石塊刮去樹皮做印記，摘下一片幹爽的葉子放在唇間吹奏出聲音，一只鳥楞楞地站在樹梢，歪動幾下頭，撲扇著飛走了。
他走到森林最深處，遠處的聲音、任何人語與嘈雜都消失不見。
四周原本是很暗的，但從高聳入雲霄的樹木的縫隙中漏下一線一線金燦燦的日光，仿佛他正坐在一間很寬敞的暗室裏，鐵皮屋頂一個個穿了窟窿，就從那些空洞裏透露出光明。就像他此時是在一處極隱秘的舞臺。
一顆很舊的樹躺著，圍繞著它有一枝一枝的白色小花，鄭小峰坐在它靠近樹根的位置，兩手托腮，看著森林中央的好戲。一只巨大的多腳昆蟲倒下了，猩紅的、插入刀子就會流出無窮的血似的頭部，帶一雙獠牙的尖銳口器，一米多長的粗壯身軀，節狀的灰紫身軀還在閃光，從軀幹伸出幾十對暗紅的足囊，包裹著利刺一樣的多足。
這可怖的生靈死去了，顯示了它不過是只蟲子的真實面目，黑雲似的蒼蠅嗡嗡鳴叫，在腐爛的蟲屍上盤旋、著陸，進食並且排洩。幾萬只、十幾萬只、或者更多的螞蟻忙忙碌碌地攀爬，用微小的牙齒將它以塵埃的分量分解，在湧動的黑色潮水之下，成團的白色蛆蟲鉆進它的甲殼、眼眶、腹腔，吸吮它也許並不甜蜜的肉汁。
蟲子們並不挑剔，它們沒有過度敏[gǎn]的情緒和味蕾，沒有階級和種族成見，凡是食物，它們都要。孔洞中流瀉下的日光是給這劇場的打燈，一線一線地洞穿了這一小片幽林。
一束光落在鄭小峰身前，他擡起手，一只灰藍色蝴蝶落在他指節，翅膀輕柔地翕動，俄頃又飛走了，鄭小峰擡起頭，成百上千只蝴蝶從樹與樹之間飛來，輕飄飄地，像一群不意被風吹起的樹葉，悠悠地落在蟲屍上，伸直蜜喙吮xī。
鄭小峰靜靜地觀看，他想著死亡，這一神秘的概念頭一次在他的觀念中如此清晰，一個生命的消失，像逐漸坍塌的沙堡，每一粒下落的沙子都消失在虛空，沒有人能阻止它流失。而這似乎也並不可怕，它更像一場永恒的休憩，不用擔心後事，自然會把你料理幹凈，死得其所，它公正地對待你，甚至將你裝點得對昆蟲美味無比。
就像是被寬容的土地包容了，它給你腐爛的土壤，給與長眠的溫床。
然而也就在此時，鄭小峰平生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他不想如沙堡無聲無息雕落進時間的虛空，他必須積極把自己扔向另一種更為激蕩的生活。
誕生於無名的生命也在無名中死去，就像朝陽曦幹晨露，有些存在於世界上不留下一絲痕跡就消失，被時間的裂縫吞進去。
鄭小峰不很在乎有無名望，不在乎死後立即被人遺忘，但是他厭惡極了無名無力地死去，被土地的泥漿重重包裹沈沒，感官混沌一片。
得痛痛快快地活，刺激感官，任性妄為，甚至胡作非為，與世事沖撞，碰個頭破血流你死我活，成了世人眼中的瘋子，勝過忍氣吞聲地活過幾百萬歲。
死亡是一場漫長的休憩，只有拼命折騰，足夠累了後睡去，它的快樂才能使人充盈。
身後有腳步聲，停在某束光下，金黃的射線映亮了他溫厚的眉眼，白嘉榮停留下來，用畫冊給他阻隔耀目的光線。
他四處打量了一會兒，說，“這裏真適合寫生。”
“醫生，你為什麽跟來？”
“因為好奇。”白嘉榮用畫冊掃了掃樹幹上的灰塵，在鄭小峰身邊坐下。“感謝你留下的記號，我可以看見這樣驚人的一幕。”
鄭小峰拿過他手中的畫冊，“你會畫畫？”
“綠子小姐說想看一些我的作畫，就帶過來了。業餘水準，自娛自樂，請你不要見怪。”對待這樣小他許多的少年，他還是彬彬有禮得厲害。
鄭小峰隨手翻了翻，基本都是素描作品，形體、光影都極漂亮，“你不一定非做醫生。”
“在選擇職業的時候，還是選能讓人吃飽飯的為好。「白嘉榮專心致志地觀察著日光下的吞噬戲劇，」等你年紀再大一點，也許就明白了。我的天賦止步於此，比正常人強一些，遠遠遜於天才，就算再怎麽苦思冥想，也做不到最好，所有我就放棄把它作為職業。終於弄懂自己的邊界是成長中最重要的一步，我早就認命，只用它陶冶性情，不求有任何回報。”
他若有所覺地轉頭，笑著告訴鄭小峰：“我這樣年紀的人的經驗或許太陳舊了，不足為任何借鑒。我想你應該有別的意見，年輕人中，總是不服輸的那一部分在改變世界。”
“你不該跟我來。”
“她討厭不守時的人，對不對？綠子小姐說只要我願意，隨時可以來，我冒昧登門，還沒跟她說過。”
鄭小峰從這樣的話語中敏銳地察覺到異樣。
“你會娶她嗎？”
白嘉榮有些驚訝，“哪裏的話？她只是一個故人的女兒，是我的晚輩。”
鄭小峰笑了一下，“要真只是那樣，你就不會來。”
“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孩。”白嘉榮從口袋裏拿出一支鉛筆，翻開畫冊，“你也很特別。我很普通。對於我這樣年紀大了的庸人來說，喜歡和你們這樣的人混在一處，就好像…生活蒙上一層金色的亮片。”
“我也很普通。”
白嘉榮搖搖頭，“不是的。你們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
在心底裏有種什麽筆直向上的精神要沖出來，卻被壓抑在皮囊裏。
“像我是沒有的。我已經老了。”
接受、妥協，或許也算過著不錯的生活，像一塊完美的拼圖，但有一塊缺失了，也許會永遠缺失下去。像鄭小峰他們卻很完整。殘缺之人總會下意識為這些人吸引，他們給生活提供一種金色的、夢想般完整無缺的可能性，提醒人可以那麽去活著。
他提筆要作畫，鄭小峰原本以為他會描繪那些金色的霧氣中，眾多美麗醜陋的蟲類如何把一條巨蟲吞噬殆盡，白嘉榮卻微笑問他：“我可以請你做模特嗎？”
鄭小峰只是把頭扭開，腦海中轉動自己的東西，白嘉榮把它當作默許，道謝後開始繪畫。
大約發了三十分鐘的呆，鄭小峰跳下老木，頭也不回地走上返程的路，白嘉榮叫住他，撕下畫冊的最後一張，把匆匆而就的素描遞向他，“這是屬於你的。”
鄭小峰回頭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說：“送你了。”
白嘉榮收回手，註視著少年的背影逐漸隱沒在濃厚的霧氣裏。他低下頭看著那張畫。
粗糲的筆觸隨意塗抹出深林，倒伏的巨木，末端隨意盤坐其上的金色光霧中的銀發少年，一手托腮，一手用樹枝撥弄樹下的花草，神情平淡，帶著一點倦，整座迷霧森林是背景，唯獨襯托他近乎神性的寂寞。在這個沈默的少年身上有隱藏的無序與叛逆，仿佛下一刻他就會跳下老樹，點燃火種將整個森林焚毀殆盡，但更有可能他什麽都不做，直到他決定自己做什麽為止。
他眼中有易碎又剛強的勃勃野望。就是這樣的神采使白嘉榮跟隨他翻越圍墻，走進幽深的密林。
他在森林中又靜坐了幾十分鐘，直到推測鄭小峰已經回到莊園後才動身返回。他沒有去找綠子小姐，而是直接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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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小峰在清理舊屋，打掃出不少過去的遺跡，把一層層灰塵與落葉掃盡，先樓下，再上樓，進入房間。從櫃子和抽屜裏翻出了一些紀念品，蝴蝶標本、琥珀、落葉，是以前鄭河抽空做給他的。
有些模型和玩具，他在世界各地出差路上見到，然後買回，送給兒子。有次走在語言不通的外國大道上，在高樓遮蔽的背光角落，一個流浪藝人靠墻站著，腿邊有十厘米高的小紙人在跳舞，麻繩做的兩條腿，黑色圓紐扣的腳，隨著音響中流淌的樂曲一蹦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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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只小紙人被裝進紙草與泡沫填充的箱子，穿過天空與洋流到達莊園，鄭小峰自己去取回的，在路上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看，把它們放在背光處靜置，兩個小時過去了，小紙人從沒站起來。
這件事細想起來是有點令人感動的成分的，遠在國外依舊牽掛孩子的父親，除了想到他本不必在國外。一年中三百餘天的缺席使他的禮物也顯得意趣寥寥。他特別想要升上管理層，最低也要做個經理，就算他現在已算是金牌銷售，不知道這種執念從何而來。
那段久違鄭河在家的日子，反而顯得過於不真實。
他做秋千，木板打磨平滑，沒有一絲細茬，穿孔，紮進粗繩，吊在屋前的榕樹上粗壯而高的一根枝上，供從妙海有時走出小屋坐著乘涼。
鄭小峰抱著手臂，站著看，鄭河不要求他幫忙。枝綠子允許他這些天不必上課，她自己也想多休息一會兒，近些天她身體狀況差到幾乎去掉半條命。
“你會跟我媽回沼澤嗎？”
“我在那兒活不下去。”
四周都一片昏暗，遮天蔽日的大樹上無數枝條垂下來，黃綠色的河水在所有的樹之間淌過，漂浮著松鼠和魚翻著肚皮的屍體。
“聽說你們在那兒生活過一陣子，過得還不錯。”
“因為她養著我。”鄭河完成了秋千，讓鄭小峰坐上去試試承重，孔隙中的麻繩拽緊木板，鄭小峰坐在秋千上，鄭河在後推了他一把。”她摘野果子，打獵，從雨後一堆五顏六色的菌菇中挑出能吃的，她大多數情況幹得不錯，只有一次沒把菌子炒熟，食物中毒，我給她灌臟水催吐，救了她。”
“你怎麽沒事？”
鄭河說，“我沒敢吃。”
“總而言之，她天生天養，長在森林沼澤，屬於那裏，一輩子不見一個外人也能活得好，我不是。我心胸小，有些東西很難放下。我選擇回來，她便跟我一起。”鄭河說著說著，忽然調侃，“怎麽樣，兒子，要我教你些交女友的技巧嗎？”
鄭小峰敬謝不敏。
“青春期裏有些傻乎乎的呆子，笨嘴拙舌，暗中想著戀愛，沒人看得上他，他又假正經，裝得對戀愛不屑一顧，其實說不定都心理變態了。你不要做那種可怕的男人。”
鄭小峰沒有理他。
鄭河收工回家，鄭小峰坐在秋千緩緩向後退，一直退去，把繩子拉倒最緊，擡高雙腿，秋千便重重地飛在半空，越升越高，鄭小峰不肯減速，秋千高到略微失重，幾乎和屋頂齊平，他平靜地望向屋後，越過池塘、草叢、圍墻，一路向最遠處眺望，那裏濃郁的森林一朵朵林立，河流激蕩升騰的水汽與森林釋放的清新空氣，在半空中雜糅成飄渺的雲霧，從林中飛起了一群黑色的鳥。
圍墻之外，醫生慢慢地走在吊橋，手中握著一本畫冊似的書。鄭小峰閉上眼睛，高高的秋千好像變成絞刑架，繩索套在他的脖頸，他放手，讓自己脖子被繩索吊在半空，懸掛到頸骨斷裂。
秋千漸漸停下，鄭小峰張開眼睛，醫生走進莊園，鄭小峰遙遠地看了他一眼，無動於衷地從秋千跳下，向屋後走去。
他到了森林裏。這裏沒有人的痕跡，工人們不會空下來閑逛，枝綠子有她美麗的花園，整個莊園大概只有這十幾年間有鄭小峰這樣的閑人造訪。
沿著沒有路的路，偶爾用石塊刮去樹皮做印記，摘下一片幹爽的葉子放在唇間吹奏出聲音，一只鳥楞楞地站在樹梢，歪動幾下頭，撲扇著飛走了。
他走到森林最深處，遠處的聲音、任何人語與嘈雜都消失不見。
四周原本是很暗的，但從高聳入雲霄的樹木的縫隙中漏下一線一線金燦燦的日光，仿佛他正坐在一間很寬敞的暗室裏，鐵皮屋頂一個個穿了窟窿，就從那些空洞裏透露出光明。就像他此時是在一處極隱秘的舞臺。
一顆很舊的樹躺著，圍繞著它有一枝一枝的白色小花，鄭小峰坐在它靠近樹根的位置，兩手托腮，看著森林中央的好戲。一只巨大的多腳昆蟲倒下了，猩紅的、插入刀子就會流出無窮的血似的頭部，帶一雙獠牙的尖銳口器，一米多長的粗壯身軀，節狀的灰紫身軀還在閃光，從軀幹伸出幾十對暗紅的足囊，包裹著利刺一樣的多足。
這可怖的生靈死去了，顯示了它不過是只蟲子的真實面目，黑雲似的蒼蠅嗡嗡鳴叫，在腐爛的蟲屍上盤旋、著陸，進食並且排洩。幾萬只、十幾萬只、或者更多的螞蟻忙忙碌碌地攀爬，用微小的牙齒將它以塵埃的分量分解，在湧動的黑色潮水之下，成團的白色蛆蟲鉆進它的甲殼、眼眶、腹腔，吸吮它也許並不甜蜜的肉汁。
蟲子們並不挑剔，它們沒有過度敏[gǎn]的情緒和味蕾，沒有階級和種族成見，凡是食物，它們都要。孔洞中流瀉下的日光是給這劇場的打燈，一線一線地洞穿了這一小片幽林。
一束光落在鄭小峰身前，他擡起手，一只灰藍色蝴蝶落在他指節，翅膀輕柔地翕動，俄頃又飛走了，鄭小峰擡起頭，成百上千只蝴蝶從樹與樹之間飛來，輕飄飄地，像一群不意被風吹起的樹葉，悠悠地落在蟲屍上，伸直蜜喙吮xī。
鄭小峰靜靜地觀看，他想著死亡，這一神秘的概念頭一次在他的觀念中如此清晰，一個生命的消失，像逐漸坍塌的沙堡，每一粒下落的沙子都消失在虛空，沒有人能阻止它流失。而這似乎也並不可怕，它更像一場永恒的休憩，不用擔心後事，自然會把你料理幹凈，死得其所，它公正地對待你，甚至將你裝點得對昆蟲美味無比。
就像是被寬容的土地包容了，它給你腐爛的土壤，給與長眠的溫床。
然而也就在此時，鄭小峰平生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他不想如沙堡無聲無息雕落進時間的虛空，他必須積極把自己扔向另一種更為激蕩的生活。
誕生於無名的生命也在無名中死去，就像朝陽曦幹晨露，有些存在於世界上不留下一絲痕跡就消失，被時間的裂縫吞進去。
鄭小峰不很在乎有無名望，不在乎死後立即被人遺忘，但是他厭惡極了無名無力地死去，被土地的泥漿重重包裹沈沒，感官混沌一片。
得痛痛快快地活，刺激感官，任性妄為，甚至胡作非為，與世事沖撞，碰個頭破血流你死我活，成了世人眼中的瘋子，勝過忍氣吞聲地活過幾百萬歲。
死亡是一場漫長的休憩，只有拼命折騰，足夠累了後睡去，它的快樂才能使人充盈。
身後有腳步聲，停在某束光下，金黃的射線映亮了他溫厚的眉眼，白嘉榮停留下來，用畫冊給他阻隔耀目的光線。
他四處打量了一會兒，說，“這裏真適合寫生。”
“醫生，你為什麽跟來？”
“因為好奇。”白嘉榮用畫冊掃了掃樹幹上的灰塵，在鄭小峰身邊坐下。“感謝你留下的記號，我可以看見這樣驚人的一幕。”
鄭小峰拿過他手中的畫冊，“你會畫畫？”
“綠子小姐說想看一些我的作畫，就帶過來了。業餘水準，自娛自樂，請你不要見怪。”對待這樣小他許多的少年，他還是彬彬有禮得厲害。
鄭小峰隨手翻了翻，基本都是素描作品，形體、光影都極漂亮，“你不一定非做醫生。”
“在選擇職業的時候，還是選能讓人吃飽飯的為好。「白嘉榮專心致志地觀察著日光下的吞噬戲劇，」等你年紀再大一點，也許就明白了。我的天賦止步於此，比正常人強一些，遠遠遜於天才，就算再怎麽苦思冥想，也做不到最好，所有我就放棄把它作為職業。終於弄懂自己的邊界是成長中最重要的一步，我早就認命，只用它陶冶性情，不求有任何回報。”
他若有所覺地轉頭，笑著告訴鄭小峰：“我這樣年紀的人的經驗或許太陳舊了，不足為任何借鑒。我想你應該有別的意見，年輕人中，總是不服輸的那一部分在改變世界。”
“你不該跟我來。”
“她討厭不守時的人，對不對？綠子小姐說只要我願意，隨時可以來，我冒昧登門，還沒跟她說過。”
鄭小峰從這樣的話語中敏銳地察覺到異樣。
“你會娶她嗎？”
白嘉榮有些驚訝，“哪裏的話？她只是一個故人的女兒，是我的晚輩。”
鄭小峰笑了一下，“要真只是那樣，你就不會來。”
“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孩。”白嘉榮從口袋裏拿出一支鉛筆，翻開畫冊，“你也很特別。我很普通。對於我這樣年紀大了的庸人來說，喜歡和你們這樣的人混在一處，就好像…生活蒙上一層金色的亮片。”
“我也很普通。”
白嘉榮搖搖頭，“不是的。你們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
在心底裏有種什麽筆直向上的精神要沖出來，卻被壓抑在皮囊裏。
“像我是沒有的。我已經老了。”
接受、妥協，或許也算過著不錯的生活，像一塊完美的拼圖，但有一塊缺失了，也許會永遠缺失下去。像鄭小峰他們卻很完整。殘缺之人總會下意識為這些人吸引，他們給生活提供一種金色的、夢想般完整無缺的可能性，提醒人可以那麽去活著。
他提筆要作畫，鄭小峰原本以為他會描繪那些金色的霧氣中，眾多美麗醜陋的蟲類如何把一條巨蟲吞噬殆盡，白嘉榮卻微笑問他：“我可以請你做模特嗎？”
鄭小峰只是把頭扭開，腦海中轉動自己的東西，白嘉榮把它當作默許，道謝後開始繪畫。
大約發了三十分鐘的呆，鄭小峰跳下老木，頭也不回地走上返程的路，白嘉榮叫住他，撕下畫冊的最後一張，把匆匆而就的素描遞向他，“這是屬於你的。”
鄭小峰回頭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說：“送你了。”
白嘉榮收回手，註視著少年的背影逐漸隱沒在濃厚的霧氣裏。他低下頭看著那張畫。
粗糲的筆觸隨意塗抹出深林，倒伏的巨木，末端隨意盤坐其上的金色光霧中的銀發少年，一手托腮，一手用樹枝撥弄樹下的花草，神情平淡，帶著一點倦，整座迷霧森林是背景，唯獨襯托他近乎神性的寂寞。在這個沈默的少年身上有隱藏的無序與叛逆，仿佛下一刻他就會跳下老樹，點燃火種將整個森林焚毀殆盡，但更有可能他什麽都不做，直到他決定自己做什麽為止。
他眼中有易碎又剛強的勃勃野望。就是這樣的神采使白嘉榮跟隨他翻越圍墻，走進幽深的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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