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15 日落大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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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15 日落大道 ◇
一眼看不到頭的金色麥田，麥芒麻麻地刺著臉頰，無數的麥穗互相挨擠，什麽也瞧不見，入目的只有深淺的金色，雙手奮力撥開麥浪，出現在面前的是另一堵稀疏的麥子形成的墻壁，一只烏鴉呱呱地叫，不知道在什麽位置。
“哥，快來！”
汗水從額頭到眉毛，融化進眼睛，繼續不斷地撥開麥浪，至於前行到哪裏，並不確定，唯獨隨著她的聲音。
“哥哥…”
甜美的聲音持續呼喚著。
到最後幾乎昏頭轉向，是在向前嗎，還是不知不覺中偏移方向去了左邊或右？正因找不到出路而憤怒，雙手分開的麥穗中央現出微微的白色，胡亂踩過傾倒的麥子，呼吸急促地奔跑，突然一白，臉頰與胳臂上麻糲的觸感消失了，原來已經沖出了無盡的麥地。
麥田中心不生麥子，是一圈空地，地面鹽一樣白。有棟紅頂的小房子，窗明幾凈的，房門前的土地上撐起蒼老而傾斜的桃樹，粗壯的幹，並沒有花，枝幹虬結，怒指向天，不像天然長成的，幾乎是園藝師的雕刻。樹枝掛秋千，桃花就乖乖地坐在秋千上，瓷白的臉，甜甜地笑著，兩個酒窩像兩粒青澀的梅子。
她張開手，手背上停著一只烏鴉，烏鴉閉著眼睛，嘴巴也閉著。
“哥，你看，漂亮的鳥。”
鴉群在麥田上空聚集，紛亂叫嚷，她只是咧開嘴笑，由於手背上的烏鴉竄飛升空而吃了一驚，立即笑著說：“不要擔心我，哥哥，我不痛的。”
鴉群越來越嘈雜，仰頭望去，在無盡的黑色驚鳥的亂羽中，手中忽然多了□□，咚咚的向天空散射，血點，黑色墜鳥，碎羽毛，鴉群吵鬧到無休無止，聲調近乎嘲笑。
在瘋狂的槍擊中，不知什麽時候，只剩自己站在金色麥田中心的圈裏，而麥田無邊無際。
顛簸。向陽睜開眼睛，腦袋有點痛，是剛剛磕在玻璃上。手臂痛得厲害，幾乎像骨裂，向陽情不自禁摸了摸腰間的縫線，早就不痛的傷口卻給與一種異樣的空虛，如同整個大腦也被取了出來，腔子空空落落。
開車的人轉過頭來，慢吞吞地說：“你這個人，不是在刻意尋死吧。”
向陽把頭靠在玻璃，笑了，“突然說哪裏的話。”
他替鄭小峰擋下的那一棍，夾雜了高矮兄弟的新仇舊恨，倘使真的一棒砸在頭皮上，頭腦是真的會開花的，但他擋上去時什麽也沒來得及考慮。
從那場突然的暴力場景中脫離，一時間看什麽都覺有隔膜，眼睛看見的，模模糊糊的記不到心裏。
暴力以鮮血收尾，為金錢展開的爭執中，龜男死死咬住團長小腿，和高矮兩兄弟左沖右撞，連體姐妹在從拉洋片機器的窺孔裏瞧見了裏面的錢，好不容易摸到手，團長搖晃著用蠻力搶到錢，椿楸只好躲在一旁伺機而動，一群男人們胡亂地打成一團，團長不知怎的，也許是受一時的將巨款拿到手的刺激，堪堪踢開龜男，掙脫了抓住他的高矮兄弟。
他驟得喜事，身輕如燕，趁其餘人還沒反應過來追逐的當口，飛快往帳篷外跑，可他大約喜極了，腳步輕飄，竟然不慎摔倒了。
摔倒原本是不礙事的，誰讓他剛巧，不偏不倚地倒在龜男表演的釘床，當場被紮穿了腦袋。
向陽跟鄭小峰站著一旁，從團長身上流出的血延伸到了他們腳下。
向陽揉了把臉，用手掌遮住眼睛。
盡管並沒有如先前的計劃走國道，麥城也近在眼前，再下一站就是雪寨，對此向陽沒有激動，心臟平穩得異樣。
“哥，你是不是早就跟花瓶姑娘商量好了，她才會那麽幫我們？”
比如給這個早就想要解放的姑娘一筆錢，助使她將這個扭曲的小團體分崩離析。
“嗯。”輕松的語調，仿佛一切都了然，都不在意。
“真是幸好...沒喝團長的碗豆湯。”那麽多次刻意勸諫的濃湯，不難使他聯想到傳說中團長的神奇湯藥。這些天朝夕相處，完全沒意識到周遭的情況，看不懂馬戲團中的人們，也對鄭小峰的動向一無所覺，向陽心懷歉疚地笑，“我可真是粗心。”
“沒關系，”鄭小峰拍拍他肩膀，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什麽，“有我看著的時候，你不是沒死嗎。”
向陽心裏說：可是哥，你好像也不比我安全。
那樣肆意揮霍自己的財產、時間，只圖好玩，明白風險也一頭鉆進去，這顯然也不是什麽健康的心理。
馬戲團在夜晚分裂，還活著的五個人每人拿了各自的一份錢四散而去了，難為椿與楸使了許多手段，真的從這群人中取到兩份金。向陽知道多天的捐贈後，後座上的包裏原本還剩剛好一百萬，而那些人們在帳篷中只找到了五十萬，剩下的錢，團長應該是沒有的，它可能早已隨著花瓶姑娘的逃跑而消失。
“椿和楸應該有足夠的錢開花房了。”鄭小峰的發言倒很樂觀，全然不像個剛被洗劫一空的受害者。
不過其實他本來也不是受害者，他放任那群人拿走他剩餘的全部錢財，故意地事先散播錢財點單，看了這樣一出好戲，頗感心滿意足。
雖然猜測應該不會吧，向陽還是忍不住問了他：“哥，你還有別的存款嗎？”
“唔。”鄭小峰從褲子的口袋裏掏出來皺巴巴的一把錢，“大約還這些吧。”
總額加在一起，不超過三百元。他一貧如洗得跟向陽一樣。
車行在藍黑的路上，如潛艇分開深處的海水，夜色均勻地從車窗兩側劃過，近處有山，山上隱約掛著燈。打開窗子，伸出手臂去試，空氣冰涼，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從很遠的地方拉著很長一聲汽笛。向陽一瞬間覺得內心有股壓垮一切的巨大孤獨，它龐大到令人心生恐懼，也許是寒冷引起的，所以向陽又把窗子關上了。
開車的鄭小峰的臉埋沒在陰影中，看不見表情，向陽看著那優美而利落的線條，在腦海中輕而易舉地勾勒出鄭小峰應該有的樣子：削瘦的沈默的臉，眼尾有點垂下，嘴角稍微有點翹起，一副懶散而漠不關心的神情。
他似乎不論遇到什麽都不慌張，反而還會認為突發的狀況很有趣，雖然相識不久，向陽卻覺得好像很了解他似的。做事全憑興趣，經常說些不太善良的話，可是又會做些讓人覺得善良的事，還若無其事的樣子。⊿
向陽忽然想知道在鄭小峰眼中看到的自己又是什麽樣，呆呆的傻大個？冒冒失失的大學生？經常發出些不切實際的好心。
“哥，別把我想得太好。”向陽沒頭沒尾地說。他貼在車玻璃上，瞧著路邊林葉裏不時閃過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像只橘黃的動物的眼睛。“我生起氣來，也會做可怕的事。”
車子停在某段路邊，向陽讓鄭小峰在後座躺著，他自己在副駕駛上睡著了。
夜是很漫長的，他一夜酣眠，仿佛下一刻就清醒了，陽光燦爛清新，向陽揉揉眼睛，向後張望，鄭小峰不在，他推開車門，站在世界的邊緣。萬頃麥場，成千上萬的麥穗一同站在太陽下，純金色的海洋向他席卷。
鄭小峰蹲在路邊，抽出一根麥子，把麥稈繞成環，做成一只粗糙的戒指在手裏把玩，向陽從背後走到他身邊，看了好一陣，“以前我妹妹也經常編織，她會編鬥笠，帽檐留得很大，如果我落小雨時出門，她就給我戴上，不用撐傘。”
“你在雪寨有熟人？”
“沒有。到處轉轉。”
向陽跟他談天，說想到了很小時候，躲在母親旁邊看的雪寨的宣傳片，麥垛成山，人人忙碌，戴草帽的人臉上都是汗水，用鏟子把麥粒高高揚起。麥場旁有紅屋頂的平房，小孩們在玩，蕩秋千，玩石子，喝著汽水。
“當時看到了就覺得很幸福，其實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就是偶爾覺得，或許今後也能過上那樣的日子。秋天收麥，到了冬天…冬天，就放幾天假，帶著桃花四處走走，看看雪。”
向陽回憶著，心裏感到很輕快，這點輕松含有很多人工的成分，隱隱的，他刻意回避去想一些東西。
鄭小峰問他這些天不斷把錢捐贈出去，他有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麽變化。
向陽說，沒有，他沒有覺出自己變得有什麽不同，只是心態平和了一點，不對錢有那麽多執念。
向陽把褲腿向上提了提，也蹲在鄭小峰身邊，“對我來講，最要緊的時候過去了，有錢沒錢也沒多大差別。但是哥，多謝你，這些日子裏，看著你的錢通過我手下散出去，那些人喜悅的樣子，也給了我不少安慰，好像我真的幫了他們一樣，叫我錯覺我也有點用處。”
“這世界原來挺大的，事情也多，我想過，要是說把全部的時間停下來，這麽橫著一平去看，在同一個時間裏有人生下來有人垂死，有人歡天喜地，有人正經歷最絕望的事。人人都在各自營造的小星球，對一個人毀天滅地的消息，對另一個人講還不如隔壁的黃狗死掉來得叫人傷心。大家彼此不熟悉，人人自顧樂自己的、悲自己的。”
“有人願意把自己的世界點亮，除了自己用外，也發出一些光熱照亮宇宙中暗的地方，只是有的光熱的範圍強些，有的烈些、小些。錢就像是能燃燒的氣體，無所謂好壞，只論有沒有。我沒有，怪不到人家。”
“我的世界中的花死去了。這個大的世界，我不討厭的。”向陽說，“我的花兒的死亡影響不到別的世界，但餓死了我的所有蜜蜂。”
所有的植物隨蜜蜂的消失枯萎，光與熱失去照射的目標，便像一個稀薄燃燒的光球突然失去動力，它便也逐漸死去。
麥田上沒有烏鴉，向陽轉頭看向馬路，太陽愈發熾烈，在柏油路上反射出明亮的光斑，前方後方都沒有車，伴著開始鼓噪的蟬鳴的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對靜默不語的鄭小峰說：“快要收麥子了。”
他們在麥城吃了午餐，繼續開車前行，下午三點左右到的雪寨。向陽在隨便某條路下車，關上車門，向陽正要跟鄭小峰最後道個別，對方頭也不轉地開著車走遠了。
向陽沒有辦法地笑了笑，他確實習慣了鄭小峰這種出人意料的做派。
這個高大的年輕人背著包，姿態有點佝僂，走在陌生的大街上，路過一個街角的流浪者時，他把僅剩的四十餘元連同零散食物都送給對方。只留了一張他曾經向鄭小峰聲稱是□□的五十塊，捏在手上，找人問紙幣上的住址在哪，隨後慢慢地按照指示走向那個地址的方位。
雪寨，日落大道107號，它坐落在一條寬敞的馬路上，兩邊高低坐落著居民樓，路的走勢向下，盡頭是一片海。這個在十二月裏大雪紛飛，積雪可以超過一米的地方在此刻卻如此輝煌燦爛，太陽在孔雀藍的大海的上空懸浮，發散出無比妖冶的紅光。
向陽慢吞吞地沿著門牌號尋找。
68，80，92，100，106。
107。
入目的是臟汙的白色卷簾門，底部留出80厘米左右高，裏頭的光線很暗，露出一些轎車的輪廓。向陽矮身鉆進屋裏，擁擠雜亂的屋子正中停著兩輛白色轎車，因為光線原因，看起來很像米黃；其中一臺損傷厲害，發動機裸露著。
這是間修車鋪，鋪面不大，兩輛車就停滿了，四周淩亂擺著各種修補車的工具，向陽四處打量著，從腳底下傳來一個斯文聲音。
“不好意思，今天沒空了，還有兩臺車沒修。”
接著，從車下鉆出一個黑背心的青年男子，臉上沾了點汽油，滿頭滿身的汗，襯衫胸`前濕了一片。見向陽空手來的，便問他有什麽事。
向陽從口袋裏取出一張舊照片給他看，男人摸過放著補漆油管架子上的眼睛戴在鼻梁上，接過照片對著光亮處觀察，過了一會兒，他搖搖頭。
“不認識。”
向陽問，“請問你是不是姓朱？朱崇？”
“不好意思，可能你找錯人了。”
“我問過你隔壁，是叫這名字。”向陽說，“我替人還個東西給你。”他慢慢摸出一張皺巴巴的、寫著地址的五十塊，伸直手臂，要遞給男人。
男人盯著那張錢，還是搖搖頭，“我沒丟過錢，你找錯人了。”
向陽固執地向前一步，扯開男人的領口，把紙幣塞進去。
男人迷茫地瞧著他，突然撒腿沖向門外，向陽撲上去從背後抱住男人，朱崇拿胳膊肘捅他的肚子，向陽不為所動，拼盡全力把男人仰著往裏頭拽。
朱崇雖然年紀長於他，身材瘦弱，斯斯文文，在力氣上完全不是向陽對手。向陽像救人的潛水員，拖著朱崇倒退著，修車鋪裏面還有扇敞開的小門，穿過庭院，裏面則是朱崇的住房，把朱崇一路拖著，在小門處，嫌他亂動礙手礙腳，按著頭在墻上撞了幾回，朱崇就癱軟下來。
向陽像拖著一口麻袋，把朱崇拖進住房的入口，後退著穿過擋蒼蠅蚊子的紗簾，把他放在客廳的地板上，隨後回到修車房，把卷簾門拉到底，走回癱倒的朱崇身邊，把他拉進臥室，擺在床上。
他到處走了走。朱崇的家不大，只有一個人生活的痕跡，就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人來說，家裝顯得陳舊，黃木家具，玻璃臺燈，印著牡丹花的床單，似乎是上一輩留下來的舊家具，他也一直沒做改動。
在抽屜裏發現一張舊結婚照，年輕些的朱崇和一個長發披肩的女人，兩個人笑得都有點拘謹。他沒找到香爐，拿了一只蚊香盤，找到一根釣竿，把魚線拆下來，試了試韌性，用剪刀剪斷，分別把朱崇的兩只手綁在床頭，兩條腿也綁在一起。
蚊香盤上夾著一支傾斜的香，霧氣裊裊的，從朱崇頭頂飄過，向陽盤腿坐在地上，盯著男人發呆。太陽仍在墜落，朱紅的陽光照得向陽後脖子發燙，他歪著頭，地上他的影子拉得奇長，脖子纖細，歪得近乎畸形。
朱崇醒來時，那個陌生而可怕的年輕人在地上瞧著他，耐心地等他清醒。
朱崇的第一句話：“一定有誤會。”
年輕人搖搖頭，“我相信沒有。”
朱崇掙著手腕的魚線，細細地纏了十來圈，不僅緊，而且鋒利，朱崇不敢掙紮了，開始好聲好氣地跟他講道理。並且告訴他家裏的錢藏在什麽位置。
年輕人聽完了，說：“你知道我不是為了錢來的。”
“記得桃花嗎？”年青人又想拿出那張照片，掏了掏口袋，沒拿出來，只是在嘴裏說：“一年多前你去孔縣辦事，住在你關系很遠的一個堂叔家裏，對嗎？他是我繼父，他家裏有個小女孩，剛滿十八，笑起來有點傻傻的，又很可愛。”年輕人銳利的目光緊逼著他：“你一定還記得她。”
“哦。原來是她。”朱崇回憶起來了，“是，小姑娘特別可愛，為人也熱情，給我端茶倒水的，忙得讓人不好意思。”朱崇又晃了晃手腕，“都是親人，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這線怎麽回事？”
年輕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親人嗎？”
他終於掏出先前的照片，看著，用拇指撫摸過女孩的臉，“這張照片照得好，顯得她活潑潑的...”
朱崇膽戰心驚——
“都看不出她是那麽個傻孩子了。”向陽不忍心地把照片裝回口袋，深吸了口氣，仿佛這張凝固的殘像給了他鼓舞，向陽跪坐起來，從一旁的背包中掏出背了一路的匕首，拔去刀鞘，匕首灰亮的面上映出一雙麻木的眼睛，一眨。
向陽趴在床邊，豎直匕首刺向朱崇暴露的脖頸正中，朱崇大叫一聲，拼命扭動頭顱，那模樣很像一只被穿刺在泡沫上的甲蟲。
向陽沒有刺下去，把刀尖懸在朱崇瘦弱的脖子上方兩厘米，他折磨男人，不肯給個確鑿的發落。
“才十八歲的女孩子，比平常的孩子更癡些，喜歡花，喜歡漂亮東西。聽不懂諷刺、責罵，難過了，給一口蜂蜜吃就笑嘻嘻的；最喜歡在小溪裏淌水，蕩秋千，編花環；傷心了，馬上就會忘。”
刀尖向下，移動到心臟部位，朱崇急促喘著氣，卻不敢讓胸膛起伏太厲害。
匕首緩緩刺進皮肉。
向陽瞧著他的樣子，“你只用五十塊就害死了這個傻孩子。”
因為她一心想帶著哥哥去雪寨，去各種出現在電視裏的地方。所以她要攢錢。
要是攢夠了錢，有了路費，哥哥就會回來一次吧？
那個傻孩子那麽想。
來自漂亮地方的哥哥說，他有辦法給幫她攢錢。只有勞動才能換到錢，現在剛好有一個活兒給她做。桃花說，她很願意勞動。
富有不是美德，沒能使他高尚。貧窮不是罪過啊，但為何經受磨難、還要被人看不起總是窮人？向陽至今也無法想透這點。
白鳥銜著花瓶姑娘遠去了。有人天生不幸，無可避免落入生活的囚籠；有時候這也不打緊，甚至有沒有錢也不打緊，只要他給自己造個一心想往的幻夢，他就能活下去。
可是如果有人的幻夢永遠地破碎掉呢？如果剩餘的夢的殘骸永遠不能再滋養出新的夢，人除了隨泥土上的渣滓一同腐爛，還有什麽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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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看不到頭的金色麥田，麥芒麻麻地刺著臉頰，無數的麥穗互相挨擠，什麽也瞧不見，入目的只有深淺的金色，雙手奮力撥開麥浪，出現在面前的是另一堵稀疏的麥子形成的墻壁，一只烏鴉呱呱地叫，不知道在什麽位置。
“哥，快來！”
汗水從額頭到眉毛，融化進眼睛，繼續不斷地撥開麥浪，至於前行到哪裏，並不確定，唯獨隨著她的聲音。
“哥哥…”
甜美的聲音持續呼喚著。
到最後幾乎昏頭轉向，是在向前嗎，還是不知不覺中偏移方向去了左邊或右？正因找不到出路而憤怒，雙手分開的麥穗中央現出微微的白色，胡亂踩過傾倒的麥子，呼吸急促地奔跑，突然一白，臉頰與胳臂上麻糲的觸感消失了，原來已經沖出了無盡的麥地。
麥田中心不生麥子，是一圈空地，地面鹽一樣白。有棟紅頂的小房子，窗明幾凈的，房門前的土地上撐起蒼老而傾斜的桃樹，粗壯的幹，並沒有花，枝幹虬結，怒指向天，不像天然長成的，幾乎是園藝師的雕刻。樹枝掛秋千，桃花就乖乖地坐在秋千上，瓷白的臉，甜甜地笑著，兩個酒窩像兩粒青澀的梅子。
她張開手，手背上停著一只烏鴉，烏鴉閉著眼睛，嘴巴也閉著。
“哥，你看，漂亮的鳥。”
鴉群在麥田上空聚集，紛亂叫嚷，她只是咧開嘴笑，由於手背上的烏鴉竄飛升空而吃了一驚，立即笑著說：“不要擔心我，哥哥，我不痛的。”
鴉群越來越嘈雜，仰頭望去，在無盡的黑色驚鳥的亂羽中，手中忽然多了□□，咚咚的向天空散射，血點，黑色墜鳥，碎羽毛，鴉群吵鬧到無休無止，聲調近乎嘲笑。
在瘋狂的槍擊中，不知什麽時候，只剩自己站在金色麥田中心的圈裏，而麥田無邊無際。
顛簸。向陽睜開眼睛，腦袋有點痛，是剛剛磕在玻璃上。手臂痛得厲害，幾乎像骨裂，向陽情不自禁摸了摸腰間的縫線，早就不痛的傷口卻給與一種異樣的空虛，如同整個大腦也被取了出來，腔子空空落落。
開車的人轉過頭來，慢吞吞地說：“你這個人，不是在刻意尋死吧。”
向陽把頭靠在玻璃，笑了，“突然說哪裏的話。”
他替鄭小峰擋下的那一棍，夾雜了高矮兄弟的新仇舊恨，倘使真的一棒砸在頭皮上，頭腦是真的會開花的，但他擋上去時什麽也沒來得及考慮。
從那場突然的暴力場景中脫離，一時間看什麽都覺有隔膜，眼睛看見的，模模糊糊的記不到心裏。
暴力以鮮血收尾，為金錢展開的爭執中，龜男死死咬住團長小腿，和高矮兩兄弟左沖右撞，連體姐妹在從拉洋片機器的窺孔裏瞧見了裏面的錢，好不容易摸到手，團長搖晃著用蠻力搶到錢，椿楸只好躲在一旁伺機而動，一群男人們胡亂地打成一團，團長不知怎的，也許是受一時的將巨款拿到手的刺激，堪堪踢開龜男，掙脫了抓住他的高矮兄弟。
他驟得喜事，身輕如燕，趁其餘人還沒反應過來追逐的當口，飛快往帳篷外跑，可他大約喜極了，腳步輕飄，竟然不慎摔倒了。
摔倒原本是不礙事的，誰讓他剛巧，不偏不倚地倒在龜男表演的釘床，當場被紮穿了腦袋。
向陽跟鄭小峰站著一旁，從團長身上流出的血延伸到了他們腳下。
向陽揉了把臉，用手掌遮住眼睛。
盡管並沒有如先前的計劃走國道，麥城也近在眼前，再下一站就是雪寨，對此向陽沒有激動，心臟平穩得異樣。
“哥，你是不是早就跟花瓶姑娘商量好了，她才會那麽幫我們？”
比如給這個早就想要解放的姑娘一筆錢，助使她將這個扭曲的小團體分崩離析。
“嗯。”輕松的語調，仿佛一切都了然，都不在意。
“真是幸好...沒喝團長的碗豆湯。”那麽多次刻意勸諫的濃湯，不難使他聯想到傳說中團長的神奇湯藥。這些天朝夕相處，完全沒意識到周遭的情況，看不懂馬戲團中的人們，也對鄭小峰的動向一無所覺，向陽心懷歉疚地笑，“我可真是粗心。”
“沒關系，”鄭小峰拍拍他肩膀，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什麽，“有我看著的時候，你不是沒死嗎。”
向陽心裏說：可是哥，你好像也不比我安全。
那樣肆意揮霍自己的財產、時間，只圖好玩，明白風險也一頭鉆進去，這顯然也不是什麽健康的心理。
馬戲團在夜晚分裂，還活著的五個人每人拿了各自的一份錢四散而去了，難為椿與楸使了許多手段，真的從這群人中取到兩份金。向陽知道多天的捐贈後，後座上的包裏原本還剩剛好一百萬，而那些人們在帳篷中只找到了五十萬，剩下的錢，團長應該是沒有的，它可能早已隨著花瓶姑娘的逃跑而消失。
“椿和楸應該有足夠的錢開花房了。”鄭小峰的發言倒很樂觀，全然不像個剛被洗劫一空的受害者。
不過其實他本來也不是受害者，他放任那群人拿走他剩餘的全部錢財，故意地事先散播錢財點單，看了這樣一出好戲，頗感心滿意足。
雖然猜測應該不會吧，向陽還是忍不住問了他：“哥，你還有別的存款嗎？”
“唔。”鄭小峰從褲子的口袋裏掏出來皺巴巴的一把錢，“大約還這些吧。”
總額加在一起，不超過三百元。他一貧如洗得跟向陽一樣。
車行在藍黑的路上，如潛艇分開深處的海水，夜色均勻地從車窗兩側劃過，近處有山，山上隱約掛著燈。打開窗子，伸出手臂去試，空氣冰涼，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從很遠的地方拉著很長一聲汽笛。向陽一瞬間覺得內心有股壓垮一切的巨大孤獨，它龐大到令人心生恐懼，也許是寒冷引起的，所以向陽又把窗子關上了。
開車的鄭小峰的臉埋沒在陰影中，看不見表情，向陽看著那優美而利落的線條，在腦海中輕而易舉地勾勒出鄭小峰應該有的樣子：削瘦的沈默的臉，眼尾有點垂下，嘴角稍微有點翹起，一副懶散而漠不關心的神情。
他似乎不論遇到什麽都不慌張，反而還會認為突發的狀況很有趣，雖然相識不久，向陽卻覺得好像很了解他似的。做事全憑興趣，經常說些不太善良的話，可是又會做些讓人覺得善良的事，還若無其事的樣子。⊿
向陽忽然想知道在鄭小峰眼中看到的自己又是什麽樣，呆呆的傻大個？冒冒失失的大學生？經常發出些不切實際的好心。
“哥，別把我想得太好。”向陽沒頭沒尾地說。他貼在車玻璃上，瞧著路邊林葉裏不時閃過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像只橘黃的動物的眼睛。“我生起氣來，也會做可怕的事。”
車子停在某段路邊，向陽讓鄭小峰在後座躺著，他自己在副駕駛上睡著了。
夜是很漫長的，他一夜酣眠，仿佛下一刻就清醒了，陽光燦爛清新，向陽揉揉眼睛，向後張望，鄭小峰不在，他推開車門，站在世界的邊緣。萬頃麥場，成千上萬的麥穗一同站在太陽下，純金色的海洋向他席卷。
鄭小峰蹲在路邊，抽出一根麥子，把麥稈繞成環，做成一只粗糙的戒指在手裏把玩，向陽從背後走到他身邊，看了好一陣，“以前我妹妹也經常編織，她會編鬥笠，帽檐留得很大，如果我落小雨時出門，她就給我戴上，不用撐傘。”
“你在雪寨有熟人？”
“沒有。到處轉轉。”
向陽跟他談天，說想到了很小時候，躲在母親旁邊看的雪寨的宣傳片，麥垛成山，人人忙碌，戴草帽的人臉上都是汗水，用鏟子把麥粒高高揚起。麥場旁有紅屋頂的平房，小孩們在玩，蕩秋千，玩石子，喝著汽水。
“當時看到了就覺得很幸福，其實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就是偶爾覺得，或許今後也能過上那樣的日子。秋天收麥，到了冬天…冬天，就放幾天假，帶著桃花四處走走，看看雪。”
向陽回憶著，心裏感到很輕快，這點輕松含有很多人工的成分，隱隱的，他刻意回避去想一些東西。
鄭小峰問他這些天不斷把錢捐贈出去，他有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麽變化。
向陽說，沒有，他沒有覺出自己變得有什麽不同，只是心態平和了一點，不對錢有那麽多執念。
向陽把褲腿向上提了提，也蹲在鄭小峰身邊，“對我來講，最要緊的時候過去了，有錢沒錢也沒多大差別。但是哥，多謝你，這些日子裏，看著你的錢通過我手下散出去，那些人喜悅的樣子，也給了我不少安慰，好像我真的幫了他們一樣，叫我錯覺我也有點用處。”
“這世界原來挺大的，事情也多，我想過，要是說把全部的時間停下來，這麽橫著一平去看，在同一個時間裏有人生下來有人垂死，有人歡天喜地，有人正經歷最絕望的事。人人都在各自營造的小星球，對一個人毀天滅地的消息，對另一個人講還不如隔壁的黃狗死掉來得叫人傷心。大家彼此不熟悉，人人自顧樂自己的、悲自己的。”
“有人願意把自己的世界點亮，除了自己用外，也發出一些光熱照亮宇宙中暗的地方，只是有的光熱的範圍強些，有的烈些、小些。錢就像是能燃燒的氣體，無所謂好壞，只論有沒有。我沒有，怪不到人家。”
“我的世界中的花死去了。這個大的世界，我不討厭的。”向陽說，“我的花兒的死亡影響不到別的世界，但餓死了我的所有蜜蜂。”
所有的植物隨蜜蜂的消失枯萎，光與熱失去照射的目標，便像一個稀薄燃燒的光球突然失去動力，它便也逐漸死去。
麥田上沒有烏鴉，向陽轉頭看向馬路，太陽愈發熾烈，在柏油路上反射出明亮的光斑，前方後方都沒有車，伴著開始鼓噪的蟬鳴的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對靜默不語的鄭小峰說：“快要收麥子了。”
他們在麥城吃了午餐，繼續開車前行，下午三點左右到的雪寨。向陽在隨便某條路下車，關上車門，向陽正要跟鄭小峰最後道個別，對方頭也不轉地開著車走遠了。
向陽沒有辦法地笑了笑，他確實習慣了鄭小峰這種出人意料的做派。
這個高大的年輕人背著包，姿態有點佝僂，走在陌生的大街上，路過一個街角的流浪者時，他把僅剩的四十餘元連同零散食物都送給對方。只留了一張他曾經向鄭小峰聲稱是□□的五十塊，捏在手上，找人問紙幣上的住址在哪，隨後慢慢地按照指示走向那個地址的方位。
雪寨，日落大道107號，它坐落在一條寬敞的馬路上，兩邊高低坐落著居民樓，路的走勢向下，盡頭是一片海。這個在十二月裏大雪紛飛，積雪可以超過一米的地方在此刻卻如此輝煌燦爛，太陽在孔雀藍的大海的上空懸浮，發散出無比妖冶的紅光。
向陽慢吞吞地沿著門牌號尋找。
68，80，92，10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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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的是臟汙的白色卷簾門，底部留出80厘米左右高，裏頭的光線很暗，露出一些轎車的輪廓。向陽矮身鉆進屋裏，擁擠雜亂的屋子正中停著兩輛白色轎車，因為光線原因，看起來很像米黃；其中一臺損傷厲害，發動機裸露著。
這是間修車鋪，鋪面不大，兩輛車就停滿了，四周淩亂擺著各種修補車的工具，向陽四處打量著，從腳底下傳來一個斯文聲音。
“不好意思，今天沒空了，還有兩臺車沒修。”
接著，從車下鉆出一個黑背心的青年男子，臉上沾了點汽油，滿頭滿身的汗，襯衫胸`前濕了一片。見向陽空手來的，便問他有什麽事。
向陽從口袋裏取出一張舊照片給他看，男人摸過放著補漆油管架子上的眼睛戴在鼻梁上，接過照片對著光亮處觀察，過了一會兒，他搖搖頭。
“不認識。”
向陽問，“請問你是不是姓朱？朱崇？”
“不好意思，可能你找錯人了。”
“我問過你隔壁，是叫這名字。”向陽說，“我替人還個東西給你。”他慢慢摸出一張皺巴巴的、寫著地址的五十塊，伸直手臂，要遞給男人。
男人盯著那張錢，還是搖搖頭，“我沒丟過錢，你找錯人了。”
向陽固執地向前一步，扯開男人的領口，把紙幣塞進去。
男人迷茫地瞧著他，突然撒腿沖向門外，向陽撲上去從背後抱住男人，朱崇拿胳膊肘捅他的肚子，向陽不為所動，拼盡全力把男人仰著往裏頭拽。
朱崇雖然年紀長於他，身材瘦弱，斯斯文文，在力氣上完全不是向陽對手。向陽像救人的潛水員，拖著朱崇倒退著，修車鋪裏面還有扇敞開的小門，穿過庭院，裏面則是朱崇的住房，把朱崇一路拖著，在小門處，嫌他亂動礙手礙腳，按著頭在墻上撞了幾回，朱崇就癱軟下來。
向陽像拖著一口麻袋，把朱崇拖進住房的入口，後退著穿過擋蒼蠅蚊子的紗簾，把他放在客廳的地板上，隨後回到修車房，把卷簾門拉到底，走回癱倒的朱崇身邊，把他拉進臥室，擺在床上。
他到處走了走。朱崇的家不大，只有一個人生活的痕跡，就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人來說，家裝顯得陳舊，黃木家具，玻璃臺燈，印著牡丹花的床單，似乎是上一輩留下來的舊家具，他也一直沒做改動。
在抽屜裏發現一張舊結婚照，年輕些的朱崇和一個長發披肩的女人，兩個人笑得都有點拘謹。他沒找到香爐，拿了一只蚊香盤，找到一根釣竿，把魚線拆下來，試了試韌性，用剪刀剪斷，分別把朱崇的兩只手綁在床頭，兩條腿也綁在一起。
蚊香盤上夾著一支傾斜的香，霧氣裊裊的，從朱崇頭頂飄過，向陽盤腿坐在地上，盯著男人發呆。太陽仍在墜落，朱紅的陽光照得向陽後脖子發燙，他歪著頭，地上他的影子拉得奇長，脖子纖細，歪得近乎畸形。
朱崇醒來時，那個陌生而可怕的年輕人在地上瞧著他，耐心地等他清醒。
朱崇的第一句話：“一定有誤會。”
年輕人搖搖頭，“我相信沒有。”
朱崇掙著手腕的魚線，細細地纏了十來圈，不僅緊，而且鋒利，朱崇不敢掙紮了，開始好聲好氣地跟他講道理。並且告訴他家裏的錢藏在什麽位置。
年輕人聽完了，說：“你知道我不是為了錢來的。”
“記得桃花嗎？”年青人又想拿出那張照片，掏了掏口袋，沒拿出來，只是在嘴裏說：“一年多前你去孔縣辦事，住在你關系很遠的一個堂叔家裏，對嗎？他是我繼父，他家裏有個小女孩，剛滿十八，笑起來有點傻傻的，又很可愛。”年輕人銳利的目光緊逼著他：“你一定還記得她。”
“哦。原來是她。”朱崇回憶起來了，“是，小姑娘特別可愛，為人也熱情，給我端茶倒水的，忙得讓人不好意思。”朱崇又晃了晃手腕，“都是親人，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這線怎麽回事？”
年輕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親人嗎？”
他終於掏出先前的照片，看著，用拇指撫摸過女孩的臉，“這張照片照得好，顯得她活潑潑的...”
朱崇膽戰心驚——
“都看不出她是那麽個傻孩子了。”向陽不忍心地把照片裝回口袋，深吸了口氣，仿佛這張凝固的殘像給了他鼓舞，向陽跪坐起來，從一旁的背包中掏出背了一路的匕首，拔去刀鞘，匕首灰亮的面上映出一雙麻木的眼睛，一眨。
向陽趴在床邊，豎直匕首刺向朱崇暴露的脖頸正中，朱崇大叫一聲，拼命扭動頭顱，那模樣很像一只被穿刺在泡沫上的甲蟲。
向陽沒有刺下去，把刀尖懸在朱崇瘦弱的脖子上方兩厘米，他折磨男人，不肯給個確鑿的發落。
“才十八歲的女孩子，比平常的孩子更癡些，喜歡花，喜歡漂亮東西。聽不懂諷刺、責罵，難過了，給一口蜂蜜吃就笑嘻嘻的；最喜歡在小溪裏淌水，蕩秋千，編花環；傷心了，馬上就會忘。”
刀尖向下，移動到心臟部位，朱崇急促喘著氣，卻不敢讓胸膛起伏太厲害。
匕首緩緩刺進皮肉。
向陽瞧著他的樣子，“你只用五十塊就害死了這個傻孩子。”
因為她一心想帶著哥哥去雪寨，去各種出現在電視裏的地方。所以她要攢錢。
要是攢夠了錢，有了路費，哥哥就會回來一次吧？
那個傻孩子那麽想。
來自漂亮地方的哥哥說，他有辦法給幫她攢錢。只有勞動才能換到錢，現在剛好有一個活兒給她做。桃花說，她很願意勞動。
富有不是美德，沒能使他高尚。貧窮不是罪過啊，但為何經受磨難、還要被人看不起總是窮人？向陽至今也無法想透這點。
白鳥銜著花瓶姑娘遠去了。有人天生不幸，無可避免落入生活的囚籠；有時候這也不打緊，甚至有沒有錢也不打緊，只要他給自己造個一心想往的幻夢，他就能活下去。
可是如果有人的幻夢永遠地破碎掉呢？如果剩餘的夢的殘骸永遠不能再滋養出新的夢，人除了隨泥土上的渣滓一同腐爛，還有什麽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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