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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08 一場埋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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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08 一場埋葬 ◇

當晚到達清遠,沒往市裏去,原計劃在清遠住一天,臨到了入城處,鄭小峰看見一塊很好的地,決定露營。

葦草碧綠,長得高高大大,開車壓過一道裂縫,車輪壓得野草往四處倒伏。這是山腳下的一處荒地,四下茫茫不見人,唯有風吹草低,天上結著糖霜般的雲。

車一徑往深處開,出現了一片水塘,停了車,兩個人順著水塘打轉。

水明亮如鏡,映著八方綠草,鄭小峰從後備箱取了釣竿和桶,向陽說不清楚有沒有魚,鄭小峰說先試試看。

向陽挖了五六條蚯蚓做餌料,在岸邊等著竿動,同時鄭小峰開始搭帳篷。

他耐心等了一陣子,期間竿掙了一下,撈上來看,蚯蚓還在,他重新把竿放回水裏,起身幫鄭小峰一起搭帳篷。

搭完帳篷,他再次查看釣竿,鄭小峰也彎腰去看,這次蚯蚓不見了。向陽補上餌料,接著等了二十幾分鐘,期間竿也晃動,提起時份量都很輕,直到最後一次,竿猛地一沈,水面上一線魚脊背似的黑色閃沒,向陽擼起袖子,將竿高高挑起,水裏那東西重得超乎尋常,竿甚至沒法出水。

向陽只好在水裏滑動收竿,越往岸上收,向陽整個身子後傾,猛然一拽,水中半顆魚頭躍上岸邊。

那是條一米長的灰鱗的草魚,一只眼珠和半扇腮腐爛,只剩半張臉上凝著渾濁的眼珠,巨大的嘴唇鼓成圓形,一張一闔,尾巴有氣無力擺動,摔在土地發出啪嗒聲。

這魚幾乎已爛了一半,背脊潰爛,側露出森白魚骨,腹部開了一洞,隱約見洞裏有某物扭來動去。

鄭小峰從後備箱掏出一把菜刀,蹲在河邊,把刀按進魚頭,刀切開魚頭時發出噗噗的水聲,好像魚頭腔內部的氣體爆開,切下魚頭後,出現的不是平滑的斷面,魚肉腐爛形成的黑泥從切口緩慢滑落,被扔在一旁的魚仍舊開關嘴巴。

最終沒能吃成魚。

在水塘邊清出一片空地,生火,燒水,吃面條。

吃完了收拾好,向陽找地方方便,往草叢深處走,走著走著,在搖曳的碧綠葉影間見到淡粉的長條影子。

向陽越走越近,本以為是人扔的垃圾,淡粉上出現了花白的頭發。

一個死去的老女人側躺著,胳膊向前伸,像潛泳人的姿勢。她還穿著厚重的衣裳,粉紅小襖,綠裙子,花白頭發亂蓬蓬地搭在腦後,整個人像一枝幹枯的桃花。

她身邊還有一大個袋子,裏頭裝滿各式各樣的塑料瓶、鋁罐、玻璃制品和紙張。

向陽走過去,翻著她肩膀,一張腐爛到白骨的臉露了出來。

鼻子上只餘兩個孔洞,嘴裏剩下稀疏的黃牙。

她顯然死去太久了。

向陽想在她身上找到證件,讓家人收殮。卻只在她的口袋裏發現一張硬紙片和三百塊錢。

——如果你見我死在路邊,請埋了我,這三百元是給您的報答。

向陽告訴了鄭小峰他的發現,說想把死去的拾荒女人埋掉。

鄭小峰在洗車,把整輛車都擦得水淋淋的,黃灰的水漿一股股流落,他說那挺好的。

車上沒有鐵鍬,向陽跟他借了撬棍,大概有陣子沒下雨,土地僵硬,棍子頭鈍,要花大力氣把地層砸開、撬動,用手把松弛的土拋到坑外。

向陽一點點重覆這個過程,把自己整得灰頭土臉,渾身大汗,從太陽當空一直幹到月亮升起來,月亮光反射在死去的拾荒女人袋裏的瓶子上,那些塑料、鋁罐和玻璃發出珠寶似的光。

鄭小峰在帳篷睡了一覺,被飛過的烏鴉鬧醒,來看看向陽的工作做得如何。

擊打土地的鈍響,沈沈的喘氣聲,向陽揮棍砸向土地,格衫早脫在一旁,僅著白t在月下勤勤懇懇地掘地,t恤全都濕透了,緊緊貼在他身上,隨每一次揮臂,那些肌肉便會隆起。

僅僅憑借一根撬棍,他真在地上挖出一塊長方形淺坑,大小足夠容納那女人,深度只到小腿的一半。

“你打算挖到什麽時候?”

“好歹也動土了,得給她個像模像樣的墳吧。”

向陽暫且停下來,平覆著急促的呼吸,“哥,天很晚了,去睡吧,我很快就結束了。”

“你這麽吵。”

向陽有點抱歉,他歇了一會兒,再次揮起撬棍,力道小了很多,速度也隨之慢了下來。

鄭小峰在草地上盤膝坐下,昏昏欲睡地看他掘土。

“應該夠深了。”

“還差一點兒。”向陽手上一直沒停,“要埋深點,不然我怕一下雨容易把土沖開。”

“已經很深了。就算沖開了,你也不會知道。”

“但我的心會一直想著。萬一呢,我還是做好一點,省得以後常常後悔。”

鄭小峰支起手臂托著下巴,他看了一陣子向陽掘土,無聊了,打算回去接著睡覺。向陽停下手中的動作,面向他道晚安,就在這時,他看見從向陽濕透的糊遍了土的t恤中,腰側透出蜈蚣般的黑色巨大縫線。

他指了指傷口問怎麽回事。

向陽掀開衣擺,摸摸刀口,放下衣服,笑著告訴他以前生病做的手術。

那一閃露中,鄭小峰看清了傷疤的樣子。

一道七八厘米的短刀口,用黑線密密匝住,短刀口向下兩三厘米,另一道圓弧的切口橫過腰線,從前縱切向後,幾乎像有一刀斜斜地將向陽攔腰劈斷,傷口還泛紅,粗糙的黑線把他像縫口袋似的縫起來。

鄭小峰跳進土坑,掀開他的衣服,指尖在他腹部縫線傷口滑過,一一辨識過縫線走過的器官,擡頭對向陽笑了笑,“你小子,是不想活了嗎?”

向陽臉上的笑容沒有變化,開朗,而有一點溫柔,胡亂地把衣擺放下,“一個恢覆好的手術而已,不用緊張啦。”他推著鄭小峰,“哥,回去睡吧。”

“過了困勁兒了。”鄭小峰坐在地上,折了一根草葉放嘴裏噙著。

一片烏雲遮住了月亮,等它移開時,月亮銀色的光又一片片露出來,向陽被由暗轉明的一瞬間的光吸引,不禁擡頭看了看天上,月邊的繚繞而寂寞的雲霧讓他想到天宮冰冷的玉欄桿,他想著月亮上不會有苦難,因為沒有人煙。

——

“不知道幸福之家的人怎樣了。”

“你可以回去看看。”

“不行啊,我得到雪寨去,桃花在等著我。”

“他們可能剛吃完飯,也在看月亮。”

“那也很不錯,看月亮。”月光亮亮地映在向陽眼裏,他看了一會兒天,俄頃低下頭來,接著幹活。

皮膚白的,皮膚黑的,胖人,中等身量的,窮的,高尚的,小偷,一生下來就殘疾,傻小夥子,懵懵懂懂長半輩子,被周圍人都嫌棄,有錢,農民,小孩,勞動婦女,幹瘦的小姑娘,聰明的,死人,都有月亮可以看,月亮並沒有區別。

“都不容易啊。”向陽喃喃著,汗水一粒粒從皮膚滴進泥土中。

鄭小峰摸摸口袋,煙盒中還有一支煙,他叼在嘴裏,點燃了,站起來捏住向陽的臉,把他的臉頰捏得像金魚鼓起,將煙塞了進去,他接過撬棍,把傻楞著的向陽推到一邊。“別礙事。”

向陽跟他爭執,沒拗過,學鄭小峰的樣子,盤坐著,在一邊休息,臟汙的手用襯衫擦了擦,把煙捏在手指頭間,“哥,我不會抽煙啊。”

“學唄。”

“你都要戒煙了。我學什麽?”向陽想把煙摁滅。

“你還是得試試。”

“為什麽?”

“學學吧。”鄭小峰甩掉撬棍上的土,用手把坑中松軟的土扔到一邊,淡淡地說,“什麽都行,學點上癮的。”

“上癮的十有八九是壞習慣。”

“有點癮,生活多些盼頭。”

向陽註視著手中的煙,放進嘴裏吸了一口,告訴鄭小峰感覺還不錯。“哥,你為什麽戒煙?”

“沒什麽理由。”鄭小峰冷冷地回答,向陽逐漸習慣了他什麽也不愛說的性格,聳聳肩,不再追問了。

非要說起來,大概是跟過去道個別,今後會有新路,舊愛當死在過去,騰出位置,好去接收新的嗜好。他戒掉是為更新的成癮,理由算不得健康通用,他無意說給向陽聽。

月漸漸到了中天,他們交替著來,果真在地上挖個深坑,足夠把人放進去。鄭小峰擡頭,向陽擡腿,一同把死掉的老女人放進坑裏。

此時他們都累了,氣喘籲籲,汗流浹背,滿身滿臉泥巴。

填土的過程快很多,泥土被翻過一遍,變得蓬松軟和,握起來像濕濕的棉花,把土填平,向陽用撬棍壓實,過後的土地依舊平坦,看不出底下有個女人被土地擁在懷裏,有三百元紙幣與她殉葬。

土面上光光的,沒有花,沒有草。

鄭小峰說,“回去睡覺吧。”

向陽說,還不困,跟鄭小峰借刀和火機,拿來自己帶著的用了一半的502,從女人撿來的一袋垃圾中挑了一個透明的塑料瓶,把瓶身橫著切成細長條的塑料片,火機燒過一遍,成了細挑的彎曲花瓣。

用膠水把幾十根透明的花瓣黏在四根青草擰成的莖上,粘上葉片,向陽做出一朵塑料的菊花,插在女人墳墓上。

塑料明澈得驚人,細長蜷曲的花瓣,滿開的模樣,月亮和星星的光讓它通體發亮,幾乎是冰片雕刻的。

向陽彎腰,拍了拍土地,“好好睡。”他直起身走向鄭小峰,想搭著他的肩,但他身上很多泥,他又把手收回去,只是有點難為情地笑著,“哥,麻煩你陪我這麽久。”

鄭小峰拾起地上的他的格子襯衫,擦著手,搖搖頭。

向陽拎著撬棍,跟鄭小峰並肩走著,風吹過他們中間,他嗅著空氣中青草的香氣,想到了自己的家鄉。

兩個人在池塘洗手,拿換洗衣服,洗澡,水面是一面泛著銀光的黑鏡,那條腐爛的草魚在池塘中間冒出一個影子,又隱沒不見了。洗完澡後洗衣服,用的是向陽帶著的一塊肥皂,肥皂是艾草的香氣。

鄭小峰先洗完,他要走的時候,向陽還在專心地揉搓t恤上泥土褪去後的灰跡,他想擡頭叫鄭小峰早點休息,他很快就好,而一只手靜靜地、穩定地擱在他肩上,“向陽,你妹妹桃花,她還活著嗎?”

“話說得這麽突然。”向陽揉衣服的手沒有停下來,低垂著眼睛,臉色沒有太大變化。

“你不是第一次辦葬禮。”

“那也不能就這麽肯定吧。”

“你媽媽去世,繼父還在,除了妹妹...”

灰跡實在搓不掉,向陽把水分擰幹,決定不洗了。他站起來,拿著衣服從鄭小峰身邊經過。

“她是不是死得很慘?”

向陽眼瞼顫動了一下,攥住鄭小峰的手腕,攥得很緊,鄭小峰看著,覺得他是要把他的腕骨握斷。

鄭小峰一直盯著向陽,也許是又來了一陣烏雲,布滿塵土的臉上,那雙總閃爍著快活而溫厚的光的眼睛黯淡了。向陽松開握住他的手,倒沒罵他,再說話時不知道為什麽,嗓子啞了,他用啞了的嗓子跟鄭小峰說:“是,你猜的很對。”

他把衣服晾在帳篷上,靜靜地坐在帳篷背光處,月亮照不到他。

鄭小峰不知道為什麽,在他身邊坐下了。風從遠處挨著草葉席卷過來,鄭小峰伸出手臂環住他肩膀。那是一個擁擠的側面的擁抱。

“這陣風可能是她。”

“誰?”

“你妹妹。”

“我不想...”

“有時候死去的人只是換種活法,他們哪兒也不去,就癡心地等,牽掛著他們愛的人,托風或者別的東西替他們傳達。當你看到一朵花,你想到妹妹,同時,也可能是你妹妹想到你,所以送來一朵花。”

鄭小峰的聲音出奇柔和,當他願意好好地、耐心講話,他就很具有說服力。因為他的聲音那樣使人放松,就像在講睡前故事。

“他們只是暫時退到這個世界的幕布後面。等你謝幕,也從這個世界離場,你們會在後臺見面。”

向陽笑了笑,“哥,我不是小孩子。”

鄭小峰說,“我說的是真的。”

向陽咬著指甲,哪也不看。“希望吧。我也沒死過,誰知道。”

“她發生什麽事了?”

“難產,大出血,人沒保住,孩子在肚子裏就悶死了。孩子長得大,她還不到二十,太瘦,很難生下來。”

“她這麽小就結婚?”

“鄉下的女孩子不值錢,年齡差不多了,就可以生孩子了。”

“我繼父好酒,好賭,不幹活,錢花得很厲害。我怕他對桃花不好,能給盡量給,所以攢錢很慢,一年只舍得回去一次。”

“桃花每周給我打一次電話,總說一切都好。傻姑娘,別人對她的壞心眼她是看不出來的,總說人對她很和善,叫我放心。”

他低下頭,揪著手邊的草,“桃花有一個月沒來電話。我本來要期末考了,不放心,請假回家,桃花早幾天被埋掉了,就在小時候我們常去玩的山上。我去看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小土包,孤零零的,連朵花、連片紙錢都沒有。”

“給她料理完喪事,手上還剩一點錢。桃花死了,我用不到錢,就說幹脆去趟雪寨吧,也圓了我們兄妹倆的念想。沒想到錢包被偷了,這才遇到哥。”

“去到雪寨,你想做什麽?”

“到處走走,看看,回頭講給桃花聽。”

“你自己想做的事呢?”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向陽扔在咬著指甲,聲音很含混。

“哥,我不該騙你,我沒有妹妹了。就算攢再多錢也沒用。我本來該保護她,留在她身邊。其實不上學也行,要飯,也夠兩個人吃。”

“哥,我為什麽沒有更多錢?”他平靜地問,沒有憤懣,“要是早點遇上你該多好。可是我從來連一個借錢的人也沒有。我從小就一直想,等我攢夠錢,我就帶她離開那棟房子,去雪寨,我們都喜歡的地方,找份工作穩定下來。我想著我成績好,上了大學就能多賺點”

“我想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可是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好像我掙的總是不夠用,從來不夠我回一趟家陪她久一點,因為我想早點攢夠錢帶她出來。欲速則不達原來是真的。”

“哥,活在這個世上,真是太難了。”

向陽沈默地站起來,往帳篷走去。鄭小峰低頭看向草地,地上片濕漉漉的地方,兩只連著肉的指甲掉在青草上,像被剜掉的魚鱗。

作者有話說:

更新預告:接下來一陣子應該都是隔日更了,下午6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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