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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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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紅綢緞披上身,三人被扶上馬,迎著朝陽走出皇宮。

身後是煊赫的鼓樂儀仗,面前是沸騰的京城百姓。唐挽看到了無數張臉,不同的性別,不同的年齡,不同而五官,卻都只有一種情緒,那就是希望。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元朗吟出這兩句詩,道,“古人誠不我欺也。”

馮楠身為狀元,打馬走在最前面。元朗和唐挽在後,中間落出了一些距離。唐挽勾了他一眼,憋著壞,道:“我還以為謝君的才華冠絕天下,沒想到也落了人後啊。嘖嘖嘖,狀元當不上,做個榜眼也一樣高興。”

元朗一楞,側頭看了她一眼,便知道這人是故意逗他,眼波一轉,也有了主意,道:“我當然高興。廣漢為人氣節傲岸,居於他之後,我並不覺得羞恥。再說,我是榜眼,你是探花。我又壓了你一頭,自然高興。”

元朗對待旁人,總是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樣,唯獨對著唐挽,嘴上從來不饒人。唐挽也不惱,笑道:“這個謝君倒有所不知了。考試這回事,還是頗有些門道的。尤其是天子門下這場考試,考的不僅是才學,更是權衡取舍間的分寸拿捏。如果鋒芒太露,考了個狀元,引得滿朝矚目,難免會惹人猜疑嫉妒。所以關鍵就在於收放自如,取舍得當。狀元算不得什麽。能像我這樣巧妙地避開狀元,卻仍在一甲之內,才是真正的高手。你想想,你仔細品,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元朗憋著笑:“就按你這說法,我也不是狀元,名次還比你高,你還是輸給我了。”

“哎呀,你怎麽還沒明白呢?”唐挽勒著韁繩,小腦袋搖搖晃晃,一副誨人不倦的模樣,“咱們三個的名次是越往低了越好,越往低了越不招人恨。我考這個探花的難度是高過榜眼的。所以雖然你名次上比我高了一點點,但實力上就比我差了一點點。不過你也不用太灰心啊,就那麽一點點而已。”

元朗看著她一張小嘴巴巴地蹦著歪理邪說,實在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哎,你這人怎麽這樣,你笑什麽?這兒跟你探討問題呢你認真點行不行!”

唐挽話沒說完,忽然有一物從天而降,打在她胸前,又落到了馬鞍上。唐挽撿起來一看,竟是一個荷包,上繡著並蒂蓮花,一陣風吹來,幽幽閨房香氣拂過鼻尖。

這是從哪兒來的?唐挽四下裏望望,就見不遠處一個桃紅衣衫的佳人俏生生立在那兒,雙目盈盈,臉頰倒比她的衣裳還紅。

有上了年紀的婦女好事,高聲調笑道:“這探花郎長得如此俊俏,得了姑娘的芳心呢!探花郎婚配了沒有?若無婚配,便收了這荷包吧!”

“收下吧!”又有人應道。

唐挽哪裏經過這樣的事?一手勒了韁繩,翻身下馬,想把手裏的荷包還給姑娘。那姑娘見唐挽朝著自己走來,臉色愈發紅潤了,貝齒咬著朱唇,低著頭偷偷看她。

“探花郎,我的好看,要我的吧!”不知從哪裏又冒出來一個姑娘,倒是頗為大膽,直接將自己的荷包遞給唐挽,一雙眼火辣辣地看著她。

“要我的!”

“要我的!”

究竟發生了什麽,唐挽也並不清楚。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邊竟已圍滿了鶯鶯燕燕。那麽多的荷包往她懷裏塞,裙帶羅裳,香風裹挾,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

女人,實在是個可怕的群體。

元朗往前走了一段,發現唐挽沒跟上來,便勒了韁繩回頭望去。馮楠也調轉了馬頭回來。只見不遠處綺羅叢中,唐挽抱著滿懷的荷包站在那兒,弱小又無助。臉上懵懵懂懂的表情,讓人忍不住發笑。

於是馮楠真的笑出了聲來:“以前讀書的時候看到潘安貌美,擲果盈車的典故,當時還不信。如今探花郎這一出,可見古人不我欺也。”

元朗也笑著搖了搖頭:“她可真是一人獨占鰲頭啊。”

“美男子,當如是。”馮楠撂下一句評論,調轉了馬頭,繼續向前。

元朗卻不能放著唐挽不管。他打馬來到近前,伸手一撈,便將唐挽撈到了自己的馬背上。懷中的荷包零零散散掉了一地。唐挽在元朗懷中擡起頭,便聽他對眾人說道:“各位閨秀,探花郎年紀還小。待到冠禮之後,在與各位論婚嫁之事。”

言罷,一手牽了唐挽的馬,速速離去。

唐挽窩在元朗懷裏,像一只受了驚的兔子,瞪著滴溜溜的一雙眼。元朗見她這模樣好笑,道:“真不知姑娘們是怎麽想的。放著我這樣的珠玉君子不看,反去追捧你。”

唐挽想了想,道:“你看,你果然是差了我一點點。”

游街、領賞,等都折騰完了,也快到了下午了。中午的瓊林宴上光顧著應酬,也沒敢多吃,到這個時候已經餓的前心貼後背。謝完恩,兩人相互扶持著往家走。

剛一進巷口,便被前來恭賀的街坊們圍堵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院子裏出了一個榜眼一個探花,這可是件大喜事,是足以帶動周邊房價上漲的喜事。因此各位街坊們的喜悅之情是由內而外的,是發自肺腑的。兩人拱手應和著,隨著人群一路往裏走,遠遠就見那灰磚堆砌的小院門口已經掛上了大紅綢,還在門楣上結了個花,甚是紮眼。喬叔和鳴彥站在大門前,一老一少都穿著簇新的青布袍子,帶著玄色頭巾,雙手攏袖,好一副書香門第的嚴整模樣。

“恭賀公子高中榜眼。”

“恭賀公子高中探花。”

一老一少一揖到底,緊接著有人點燃了鞭炮,劈裏啪啦將氣氛推向頂峰。

回到房中,未及飲得一盞茶,鳴彥便進來通報:“公子,唐公子,首輔大人的管家求見。”

宰相門房半個官。如今首輔大人的管家親自來,對於剛登科的士子來說,非同小可。兩人自然不敢怠慢,忙讓鳴彥請他入內。

不一會兒,從外間走進三個人來。為首那個一身暗赭袍衫,下穿黑綢褲,腰上系著同色腰帶,揖了一揖,道:“管家閆蘸,給榜眼老爺和探花老爺請安。”

這相府管家的穿著,倒比普通的富戶還要講究些。

“閆管家快快請坐,兩位官人也坐吧,”唐挽吩咐道,“看茶。”

“多謝探花老爺。小的身上還有差事,就不坐了。辦完了差就走,”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封朱紅信箋,道,“小人奉我家老爺之命,來給榜眼老爺送上宴席請帖。”

他只道“榜眼”,未提“探花”,唐挽便沒有再說話。兩個人住在一處,總會有些不方便。比如現在,氣氛就有點尷尬。他起身想要回避,卻被元朗握住了手腕,迫他坐在原地。

鳴彥上前雙手接過請帖,奉於元朗面前。他展開一看,眉頭微蹙,道:“閆閣老這是要請客啊。是單請我一個人,還是新科的士子都有?”

閆蘸笑道:“是單給您一個人的。我們老爺設宴,單請榜眼。”

“呵,閆閣老好擡舉我,”元朗擡眸,說道,“本朝規矩,官員不得私自宴請,有結黨之嫌。我雖然尚未入朝,但已有功名在身。閣老這麽做,不妥吧。”

閆蘸笑著擺擺手,道:“榜眼盡管放心。什麽是規矩?我家老爺就是規矩。老爺要宴請榜眼,您只管來就是了。”

“那我若是,不願去呢?”眼前紅色一閃,請帖飄飄然落在了地上。唐挽心裏一懸,他竟敢扔首輔大人的請帖!

管家閆蘸瞬間青了臉,張了張嘴,問道:“榜眼這是何意?”

“手滑,手滑!”唐挽一步上前撿起請帖,道,“請帖收到,有勞管家。喬叔,快請管家去堂下用茶。”

喬叔早就在門外候著,急忙入內來請。閆蘸冷冷瞧著元朗,哼了一聲,道:“榜眼老爺新登金榜,自然是有能通天的本事。容小的多嘴,鯉魚終究還是鯉魚,想要躍龍門,還差著一道門檻呢。小的勸榜眼老爺還是好好想想。告辭。”說罷,轉過身就帶著人離開了。

喬叔跟著送了出去,鳴彥也撤了茶碗。房間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唐挽手裏捏著那封請帖,回頭看元朗。

他卻冷著臉,說道:“結黨結黨,這便結到我的頭上了!”

“你這性子,可該改改了。”唐挽說,“上官相邀,豈敢怠慢?你這番失禮了。”

元朗哼了一聲,道:“總之我是不會去的。便是要讓那閆閣老知道,我不是那些裙帶臣。”

看他氣得臉色漲紅,唐挽勸道:“你也不必置氣。皇帝重開科舉,便是要選賢任能,沖淡眼前官場上的裙帶關系。如今我們剛一入仕相府便來籠絡,可見他也忌憚著我們。”

元朗臉色稍霽,唐挽低頭看了看請帖,說道:“閆府的宴席是在明晚。首輔單獨邀請你,想必也是為你的詩才所傾倒,也有愛才之心。於情於理,你都應當去一趟。”

“我不想去。”元朗說道,“我又不認識他。感覺不自在。”

閆首輔是什麽人?是朝中最有權勢的人。他的一句話就能決定一個官員的仕途發展,多少人夢想著能成為相府的座上賓,而他卻打定了主意要放首輔大人的鴿子。

“你若不去,必然會得罪閆首輔,觀政過後如何會有好的任命?”唐挽忍不住替他分析利害,“運氣好也許能留下做個閑官。運氣不好,外放省道,奮鬥一輩子也未必能回京。”

“匡之,我並不同意你的說法。”元朗道,“皇上開科舉,是真心招攬賢才的。有能力的人必然會得到重用,我們應該相信明君,立身以正,和那些陳腐的官僚劃清界限。”

明君?唐挽有千言萬語想說,卻哽在喉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次日晚間,元朗與唐挽相約章臺。

帷幔低垂,檀香裊裊,珠簾後佳人窈窕,清音悅耳。唐挽看看自得其樂的元朗,想想此時被放鴿子的首輔大人,忍不住嘆了口氣。

“在想什麽?”

唐挽斜倚在竹榻上,懶懶說道:“我在想,你我若是被外放,最好能放去同一個省。做屬官也好,縣官也好,起碼離得近,還可以常走動。我此次進京最大的收獲,便是你這麽個性情相投的朋友。若是以後因為隔得遠了,便淡了,豈不可惜。”

元朗心頭一暖,道:“即便不在一處,我們也可以時常通信,每三年的休假也可一聚。”

“如果你在嶺南,我在漠北,來往就要三個月,休假也只有三個月,可該怎麽辦?”

“那我們就取道折中,如此每個人的路程便縮短了一半。如果能聚一刻,便一起喝杯茶;能聚一時,便一起下盤棋;能聚一天,便一起飲酒暢聊。也不枉費了。”他道。

唐挽心下驀然有些感動,心想這個朋友沒有白交 。剛待說什麽,卻見元朗突然雙眼放光,道:“匡之,你快聽,這唱的是不是我的詩!”

原來是歌女改弦,唱了一首他在瓊林宴上寫的新詩。

“哎呀呀,沒想到我在瓊林宴上隨手一寫,便已傳至街頭巷尾。京城往來商旅不絕,想是不日便可傳遍塞北江南。他年刊印成冊,流傳後世,又會被多少士人百姓傳誦。即便將來王朝更疊,功名利祿皆不可考,後世也會記得我的才華。”說完自己非常陶醉,以至於大笑了起來。

唐挽不禁翻一個白眼過去,咱靠點譜行嗎?

幾番唱和之後,元朗被那佳人邀請入室,共賞詩文去了。唐挽獨自出了小樓,沿著章臺路往回走。晚風微涼,滿地月色如霜。此情此景,忽然生出些感慨。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

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

寂寞沙洲冷。

一言歌盡,剛好幾聲燕雀啼鳴,似乎是在迎合詞中的意境。此時已行至一個岔路口。她停下腳步,從懷中掏出兩封請帖來。

唐挽雖然將元朗引為知己至交,有些事卻瞞了他。比如自己的身世,比如入朝的目的,再比如,她此時的去向。

兩封請帖,一封來自首輔閆公。由此往東,便是閆府;另一封信,來自次輔徐公。由此向西,便是徐府。首輔和次輔在同一時間給他下了秘密請帖。一東一西,一左一右,似是背道而馳的兩種人生。

該去哪裏呢?

風又吹了吹,開始有些冷了。月至中天,像是瑤臺鏡,飛在青雲端。他擡頭看了看月亮,忽然在想,許多許多年前,老師金榜題名的那天晚上,是不是也在同一個路口,看過同一片月光。

她將雙手攏進袖筒裏,擡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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