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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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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叩開府門,報上姓名。不多時仆役便折返回來,請唐挽入內。

院子裏沒有點燈,好在路也不算曲折,一眼就看得到書房裏暖融融的燭火。唐挽進了門,對著書桌前的身影下拜:“學生唐挽,見過藺先生。”

這個人,是她的啟蒙老師。唐挽只知道他是一個居無定所的游士,卻不知他是當世有名的鴻儒。

藺如是看著那團小小的影子,心裏一軟。上次見她的時候,還是個總角的小童呢。那是八年前的事了,趙謖不遠萬裏尋到自己,要求他給這孩子開蒙。趙謖這人一向灑脫不羈,對這孩子卻是一萬個上心,個中緣由,他之前不懂,今天卻全明白了。

“過來坐吧。”

唐挽起身入座。他如今已經年滿十五歲,眉目都已經長開了些。藺如是燈下望著她,恍惚尋到了一絲故人的影子。

“你……你究竟是……”他心裏早已有了答案,卻還是想聽唐挽親口證實。

“前翰林院大學士趙謖,是我的老師;前內閣首輔唐奉轅,是我的父親。我是唐奉轅的獨生女,唐挽。”她這一番話說得無比鄭重。

“啊……”果真如心中所想,卻仍是震撼的說不出話來。竟然真的是故人之女。心中激動萬分,繼而是一陣後怕。今天在大殿上,藺如是原本想點唐挽為狀元,再當眾揭穿她女子的身份,讓這場科舉徹底變成一個笑話。

還好,最後一刻他改變了主意。否則他真的無顏再見老友了。

靜默了許久,他終於問道:“你父親……安葬於何處了?”

“原葬於柳州,三年前遷回原鄉了。當地宗族募了款,修了祠堂。”唐挽說。

“一朝宰相,如此也好。”藺如是道,“十年了……孩子,將這十年中的事,都講與我聽罷。”

要講,就要從十五年前閆唐黨爭講起。

唐奉轅與徐公、趙謖都是同年的進士。閆炳章比他三人低一科,同是當時內閣首輔於適之的門生。唐奉轅與閆炳章政見不同,逐漸各成黨派,幾年來明爭暗鬥。後來於適之卸任首輔,本該繼任的次輔徐公上表讓賢,使得首輔之位懸空,又引得唐、閆的一番爭鬥。爭鬥的結果是唐奉轅得勝,成為了內閣首輔大臣。可是上任沒半年便被彈劾,貶為柳州知府,一年後死在了任上。

至於父親為什麽被彈劾,是誰策劃彈劾的,唐挽全然不知情。就連上面這個故事都是從她的老師趙謖那裏聽來的。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剛滿五歲,從京城到柳州,具體的人事物都沒有印象了,回憶起來,也只籠罩著一味大廈傾頹、泰山崩塌的悲涼感受。

趙謖尋到她的時候,父親已經去世半年了。彼時家仆散盡,唯有乳母還在,每個月的撫恤金尚不夠吃喝,乳母便自賣到當地的富庶人家做仆役。那一戶的當家主母是極有善心的,聽聞了唐挽的身世也曾多次周濟,所以她也未曾真正受過什麽苦。之後隨著老師讀書,轉瞬十年,沒見過什麽大世面,卻學了許多大道理,想來也並不算虛度。

一番話說完,只留無盡的慨嘆。藺如是負手望向窗外,明月皎皎,可嘆一捧清輝,投撒於陰暗的溝渠之中。

長久的沈默。唐挽站起身來,掀袍下拜:“先生,請您告訴我,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玄武門。”

唐挽猛然擡起頭:“玄武門?”

藺如是默默低了頭,道:“我那天並不在玄武門,所以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那天早上盧焯來找我……”

那一段被封存的回憶緩緩展開。

“藺先生,藺先生!”來人應該很著急,聲音都比往常拔高了幾分。藺如是對這聲音的主人太過熟悉,心想著原本約了下午見面,怎麽大清早的就趕過來了?

拿起帕子擦了手,方才走出門,那團青色的影子已經快步穿過回廊朝他走來了。他並不是一個人,懷裏還抱著他的寶貝女兒。小姑娘粉雕玉砌的模樣,眼尾一點胭脂痣,平素靈動的一雙眼卻因為驚嚇,呆楞楞地看著他。

盧焯幾步來到他面前,就把孩子往他懷裏塞:“淩霄交給你了。你帶她去城外的雲間觀,找璇璣道長,讓她出家。”

藺如是被這沒頭沒腦的話弄懵了:“這是怎麽了?”

“什麽都別問。時間緊急,我趕著去救人。”他臉上的焦慮之色不是假的,“我女兒就是我的命。我把我的命交給你了,拜托了。”

他說完,轉過身就走。懷裏的淩霄好像剛剛意識到什麽,哇的一聲哭出來。藺如是抱著懷裏的孩子,看著盧焯匆匆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出事了。

藺如是再也不敢耽擱,急忙命人備了馬車,帶著淩霄往西門去。路上和順天府的官兵錯身而過,他掀開車簾,看著他們往翰林院的方向去了。快出城時忽然聽到西北角傳來一陣急促的鼓聲。

登聞鼓!是盧焯……

他卻不敢停,只能催促車夫快些走。

到了雲間觀,將孩子安頓好,他即刻往回趕。去到翰林院尋趙謖,卻見整個樓如同被亂兵洗劫過一般滿地狼藉,一個人都沒有。他駭的心神巨震,拔腿就往玄武門跑去。冷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鉆進他的身體割著他的心肺,如同淩遲之刑。

玄武門前已經沒有人了,只有大片殷紅的血跡,被隨之而來的雪花漸漸覆蓋。他知道那幾個人就在這座大門裏,他想沖進去找他們,卻不能。平生第一次,他恨自己只是一介白衣。

有馬車轔轔而來,他回頭,認出是閆炳章的車駕。他急忙上前去攔,對方卻仿佛完全沒有看到他,直入玄武門而去。

他在玄武門前等了許久,一直等到大雪掩埋了一切痕跡,卻始終沒有人出來。他就一直等,一直等,夕陽餘暉只剩下一點金邊時,方見到徐階捏著袍角踏雪而來。

他已然凍得說不出話了。徐階看見他,臉色一變,卻沒有停留,只在錯身而過的瞬間丟下一句:“快走,你誰也救不了。”

誰也救不了……

後來,皇宮裏終於給了說法。翰林院有人意圖謀反,稷下學宮因為被謀反之人利用擾亂民心,立即拆毀。首輔唐奉轅監察不利貶為柳州知府,翰林院大學士盧焯被圈禁,大學士趙謖引咎辭官。那之後的一個月,京城頗為動蕩,翰林院七十二賢士死走逃亡,一夕散盡,整個王朝斯文掃地。可是誰謀反,如何謀反,朝廷自始至終也沒有個明確的交代。貢院的士子們不服,在玄武門前跪地請命,半個月跪死了十餘人。皇帝不許。

再然後,皇帝清空了貢院,停止了會試。

再然後,閆炳章接任內閣首輔大臣,從此獨斷專權。

“閆炳章……他做了什麽?”唐挽沈聲問道。

“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麽。我甚至不知道,他和你父親是政敵。”藺如是嘆了口氣,“都是好朋友啊,怎麽會走到那一步呢?不應該啊。”

“我知道了,多謝先生。”唐挽再拜,起身。

藺如是回頭望著他,道:“你回來,要做什麽?”

唐挽望著他的眼睛,洞悉了他心中所想,道:“先生放心,我不是回來覆仇的。我受老師教導這麽多年,若仍舊滿心仇恨,豈不太辜負了老師。”

我的頭腦滿以智慧,我的心胸懷以天下。我的所作所為,定不會有愧於我的身份。

藺如是望著她,忽而恍惚,仿佛看見了當初的少年們。

若他們還在……

唐挽離去許久,藺如是仍舊站在窗前,久久不能平覆,久到屏風後的那個人以為他已經忘了自己的存在。

“藺先生。”

藺如是擡起袍袖拭了拭眼角,道:“你都聽見了。”

“可惜,是個女兒身。這可是欺君的大罪啊,一旦敗露……”那人說。

“呵,早知道趙謖是個瘋子,卻沒料到他會做出這樣的事來。”藺如是轉過身,“你打算怎麽辦?”

身後人沈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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