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明月當空，松風院內燈火熒然，一名服侍的丫頭已經瞌睡得止不住，伏在寢室外間的榻上睡著了</p>

夏迎春披著件淡綠色的外衣，一頭美好如瀑的青絲披散及腰，洗凈了脂粉的小臉雪白如玉，分外顯得娟秀小巧</p>

她坐在門廊下望著夜空，一臉怔怔然，渾然不覺夜露沁身寒</p>

文無瑕在月洞門外忐忑猶豫，修長身影在月色花樹掩映下，竟有了那麽一分的可憐兮兮又鬼鬼祟祟</p>

他舉步艱難，進不得也退不得，幾次輾轉反思，才深吸了口氣想大大方方走向那不遠處的嬌小身影，可一步還未跨出，那口憋著的氣又長長地洩了個沒底，俊容上原本流光瀲灩的眸子，此際也黯淡無色，似有說不出的沮喪</p>

她望著天上明月出了神，連披著的外衣落了下來都不自知，看得他心頭一緊，幾欲出聲提醒</p>

夜裏涼，她還穿得這麽單薄，肚裏又有寶寶，萬一受寒了怎生好？</p>

文無瑕內心掙紮交戰許久，最終對她的關切還是打敗了禮教，打不走了進去</p>

“夏姑娘”</p>

夏迎春猛然回頭，小臉驚色中帶著一絲防備地瞪著他</p>

她果然清瘦了許多</p>

在她疏離戒慎的目光下，支無瑕平素的沈著冷靜也不知到哪兒去了，心下滿是愧疚，結結巴巴道：“那個……外衫掉了……會冷”</p>

“喔”她沒有說話，只是低頭拾起外衣，隨隨便便往肩上一披，然後繼續望著天空發呆</p>

他心裏一時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只覺臉頰窘迫得燥熱，心卻一陣一陣地發緊，頗有些不知所措地傻傻佇立在原地</p>

“夏姑娘”他想了半天，終於擠出了一句幹巴巴的關懷，“飯還是要吃的”</p>

他原以為她根本不會理會自己，沒想到她收回目光，幽幽一嘆，起身朝他福了福身</p>

“謝相爺關心，民女一切安好”</p>

“可是我聽說你這些天都未好好吃飯，這怎麽能行？”</p>

“只是孕吐，吃不下，與旁人無尤”夏迎春刻意同他撇清關系相爺毋須掛記”</p>

“嚴重嗎？”他看著肚皮隆起，小臉卻少了幾分昔日豐潤的她，有些急了“我立刻下帖子請太醫來”</p>

“不用了”她望著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搖了搖頭</p>

“夏姑娘，身子要緊”</p>

“我並沒那麽嬌弱，一路顛顛簸簸上京城都無事，現下也不會有事的”</p>

文無瑕聽得心頭一緊，半晌後，低低嘆了一口氣“你吃了很多苦”</p>

“人不苦”她再搖搖頭，聲音低微得幾不可聞</p>

人不苦，意思是心苦……</p>

他心弦劇震，所有想說的話全梗塞在了喉間</p>

她嘴角的苦笑剛浮現，又生生抑下，只是默默坐回廊下，連次不再眼望天空，面帶迷惘，而是盯著自己的繡花鞋落寞發呆</p>

“那天的事真的很對不住”他滿懷的歉意終於說出口了</p>

“相爺無錯”她還是低垂著頭，“是民女不知好歹，不知身份”</p>

他聽得心下越發慚愧難當“我不該那麽說話，你惱我也是應當的”</p>

“相爺大度，沒有因民女的膽大妄為，便將民女打發出去，已是厚恩高德，民女又有何顏面敢惱相爺？”她的頭垂得更低了</p>

她字字句句既守分又守禮，全無平時的跳月兌魯莽沖動，可是為什麽他卻聽得坐立難安，像渾身上下都被蟲蛻嚼咬了般地難受？</p>

他腦中閃過了一個荒謬的念頭他寧願她對著自己撒潑耍刁，翻天大鬧，也好過她現下的彬彬有禮、死氣沈沈</p>

“夏姑娘”他喉頭一緊，底下的話怎麽也辯不出來</p>

“夜深了，相爺明日還需旱朝，請早早回去安歇”夏迎春起身又對他行了一禮，還是沒擡頭看他“民女不打擾相爺了，相爺夜安”</p>

“夏，”文無瑕眼睜睜看著她落寞地低頭回屋，一瞬間心底竟是翻江倒海，酸甜苦澀滋味紛雜難辨</p>

掩住了門，落上門閂，夏迎春背脊貼靠在門板上，低垂的頭緩緩擡起笑得淚花繚亂，長牙咧嘴</p>

炳！為了今夜，她可是做足了事前功夫，這幾日廚娘宛娘做的飯菜她半點沒動，都讓貼身丫鬟小箋原封年動送回了廚下，只趁人沒發覺時偷偷啃了包袱裏還未吃完的幹糧土餅充饑</p>

宛娘看著完完整整的飯菜，自然聯想到自相爺和她“懇談”過後，她就開始意志消沈得茶飯不思，於是宛娘在內疚之下，就去找了比她更內疚的譚伯，再然後嘛，嘿嘿嘿嘿</p>

夏家寶典“顛鸞倒鳳十二式及番外篇之如何套牢一百種男人”之中有雲：百無一用是書生，皮薄心軟最好吃</p>

阿娘誠不欺我也，哈哈哈哈</p>

無聲地仰頭狂笑完了後，夏迎春舉袖用力擦去眼角自的淚水，心底也說不清是悲是喜，自言自語</p>

“沒心肝的混蛋，誰教你那日那般失言傷我的心，就算明知你是失憶忘了我，這才胡言亂語不知所雲，可沒從你身上討還些利息，這一口氣教我夏迎春這麽吞得下肚去？”</p>

“我讓你愧疚，讓你難過，讓你自覺對不起我，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不經腦袋就說出那麽可惡的渾話！”她又是一陣恨恨低咒，幾乎咬碎了一口貝齒</p>

夜深寂寂，丫鬟睡得正酣，渾然不知僅僅隔了一扇門，門裏的人兒是心下既酸又甜也怨，門外的那人卻是苦惱再三，對月長籲短嘆</p>

顛鸞倒鳳第四式分冰破玉花兒開，呀呀誰難捱</p>

一大旱，夏迎春的早飯內容突然多出了紅棗人參雞湯，烏骨雞湯、燕窩湯、鮮魚湯、滋陰潤肺雪蓮湯……擺滿一桌子都是燉湯，反而把慣常的饅頭和小米粥、三樣小菜全擠到了角落去</p>

“這是幹什麽？”當她水牛投胎來著？</p>

“迎春姑娘，這是相爺吩咐了廚下給你做的呢！”服侍她的丫鬟小箋神秘兮兮地湊近她耳畔道</p>

小箋和守側門的三等護衛元子眉眼多年，在夏迎春的推波助瀾下配對成功，所以早早一掃了當初對她的提防，完全掏口挖肺地將她當成了自家主子</p>

盡避心知文無瑕在愧疚之心一定會對自己有所表示，可是見到這滿桌子的滋補燉湯，夏迎春還是忍不住臉頰燥熱了起來</p>

“咳！”她努力維持“這也沒什麽大不了，一切早在本姑娘預料中”的鎮定，卻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歡喜，“嗯，相爺……還挺上道的”</p>

“迎春姑娘，有件事兒不知道婢子能不能冒昧一問？”小箋看著她的臉紅，猶豫地道</p>

“你說”</p>

“你和相爺是真的嗎？”</p>

夏迎春聞言，笑容倏地消失了</p>

“迎春姑娘你別生氣，婢子沒有不信你的意思，只是只是”小箋有些慌了手腳，吶吶道，“相爺的性子和你的天差地別啊，”</p>

“你是要問，他當初怎麽會看得上我？”她略帶嘲弄地問</p>

小蔓忐忑不安，又是疚色滿滿“並不是說姑娘不好”</p>

“我明白”她沒有生氣，只是心裏難免有些疲憊</p>

沒錯，她厚臉皮，她形客無狀又蠻橫不羈，還主持著間家傳的青樓妓院，書讀的也不多，往來見識的大多是商賈之流，生平除了他之外，遇見過最大的官也不過是石城的九品縣丞</p>

這些時日她住在相府，雖然未曾到城裏其他地方走走晃晃，也知道天子腳下，隨隨便便一個招牌砸下來就能打中十個八個正四品以上的大官，哪一個拎出來都比她這小小鴇娘強上百倍</p>

而文無瑕貴為宰相，就是萬年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百官之首，身份貴重，衛是王下第一才子，讀過的書可能比她手下花姑娘們接過的客人還要多上千倍，像這麽名滿天下，驚才絕艷的文相爺，怎麽會喜歡粗俗不文的她？</p>

可起初，他就是他，沒有名字，沒有身份，卻在重傷高燒病痛纏身時，仍然那般意志堅忍，百折不撓，不管藥有多苦，傷口有多疼，他望著她的眼神永遠如月華般皎潔澄澈，帶著一抹清淺撫慰的微笑</p>

小春姑娘，我不痛，你別難過</p>

藥不苦，真的，我好多了，你也別太擔心了</p>

生死由命，只要心安便好，你莫在意</p>

“其實，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不會來”她苦澀一笑，低喃道</p>

雖只和他短短相知相守三個月，但她也知足了，只是在知道懷了他的孩子之後，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寶寶淪落到和自己同樣的下場，做一個父不詳的私生兒，自懂事起除了娘親，從未見過親爹一面</p>

“迎春姑娘？迎春姑娘？”</p>

夏迎春回過神來，蒼白嬌容上脆弱一閃而逝，隨即強自展顏嫣然一笑“總而言之，當初就是瞎打誤撞，讓他這一朵鮮花不小心插到了我這坨牛糞上了，如今生米煮成熟飯，誰也賴不掉誰了”</p>

小箋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好半天才擠出了一句：“婢子還是希望姑娘和相爺圓滿的”</p>

“承小箋吉言”夏迎春揮去心頭的悵然，再度拿出打死不退的精神，刻意哈哈大笑道：“要是我真能心想事成，等你出嫁時，我就包個大大的紅封包給你添妝！”</p>

小箋臉紅了，扭扭捏捏道：“婢子還早”</p>

“還早？元子昨兒不是偷偷塞了柄定情簪子給你，當我沒瞧見呢？”她笑得好不暧昧</p>

小箋羞得一跺腳，跑了</p>

“喲，寶寶你瞧，小箋姊姊還害臊咧！”夏迎春模著回肚子笑得前俯後仰</p>

可笑著笑著，突然又覺一陣悲從中來</p>

“寶寶，那我們呢？”</p>

她自懷裏掏出了個物事，看著上頭的繡線紋，眼眶一熱，低聲道：“還得等多久，你爹爹才會想起我們？”</p>

那是一方洗得有些褪色的大帕，上好絲綢所做，邊緣一角用銀線繡了個小小的“文”字</p>

如果他記得她，這條帕子便是能見證他們之間情緣的信物</p>

如果他還是記不起她，那麽就算這條帕子繡上了個“文”字，也依然不足為憑，無法取信於任何人</p>

“守諾，我會一直等你，一直等你記起來的那天”她眸底淚霧剛現，又硬生生眨了回去，堅定道“在這之前，誰都別想趕走我，就是你也不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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