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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公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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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公交

吃飯的空兒裏,兩家人湊在一塊聊天。楊鑫說:“這個樓都是你們租的麽?”

羅紅英笑得牙花子都出來了:“想得美呢,這城裏的房子多貴呀。”

楊鑫聽羅紅英說才知道,原來這棟兩層小樓上下一共有五間,分別就住了五戶人家。老鄉只是其中的一戶。一家四口,一對夫妻兩個孩子,都住在這間不到十平的小屋。夫妻睡一床,兩小孩睡一床。平常吃飯、睡覺,看電視,孩子寫作業,全都在這裏。上廁所是院子裏的公共衛生間,煮飯是在院子裏用塑鋼蓋了個棚子當廚房,搭了個桌子當竈臺。

楊鑫沒見到他家男主人,一問,原來羅紅英一家來借房子,家裏太小住不下,男主人今夜到老鄉家借宿了。

這樣窘迫的小家庭,氣氛卻其樂融融。楊鑫聽他們聊,這家女主人在電子廠打工,男的在做焊工。女兒燕子十二歲,已經沒讀書了,在家裏玩,幫媽媽煮飯,操持家務,兒子小路在附近本地小學借讀。

楊鑫很好奇燕子為啥十二歲就不讀書了,但是也不好意思問太多。燕子看起來很活潑開朗,跟她家人感情很好。

對方問起楊鑫,羨慕地說:“都說你家女兒成績好呢,從小第一名,以後要上大學吧。”

羅紅英笑容便又高興又滿足:“她懂事……”

“她從小我們就沒帶她。”

“她五六歲,我跟她爸爸就出來打工了。她一直是她爺爺在帶。我們從來沒管過她,只管掙錢。這些年回去的也少,總共也沒回去過兩三次,這孩子跟我、跟她爸都不親,見了我們從來不說話。”

“金盼還好一點。金盼大幾歲,我帶得多一點。這個小的是幾乎沒有帶過。”

楊鑫莫名成了話題的主角,便只好目不斜視,捧著碗吃飯,假裝聽不懂的樣子。

“不過這孩子懂事。從上幼兒園成績就是第一名,從來沒考過第二。我們什麽都沒操心過,全是她自己。還有她爺爺。她爺爺死的時候我們都不在,就是她一個人在家,大半夜給我們打電話,我們才急忙往家趕。連送她爺爺去殯儀館火化都是她一個人去的,我和她爸,還有她二叔一家都沒去。”

“真不容易。”

“可不是。”

羅紅英說:“可有啥辦法,我們打工在外,家裏只剩他們爺孫。金盼在縣城讀高中,就她每天在家。”

“她現在住哪呢?”

“住她舅奶奶家呢。平常在學校讀書就住校,偶爾放假,就去她舅奶奶家。”

她爺爺死的那天發生了什麽,羅紅英不知道,沒問。她做母親的慚愧,沒臉問。鄰裏親戚們開玩笑似的問過幾句,這孩子一句話也不說。羅紅英講了一陣,見楊鑫低著頭一言不發,很是沈默。她背影安靜又倔強,羅紅英疑心她在哭,便笑扯她肩膀,窺她表情:“哭了?”

楊鑫皺著眉:“什麽呀?”

羅紅英笑了笑:“我還以為說你爺爺,你哭了呢。”

羅紅英其實是想逼她哭。羅紅英知道這孩子跟自己不親,從小被她爺爺養大,只跟她爺爺親。然而她爺爺過世那時,羅紅英和春狗趕回家送葬,卻沒從女兒臉上看到任何傷心。她爺爺下葬她一滴眼淚都沒掉,一點表情都沒有。她看著像毫無感情的人,誰也不知道她肚子裏在想什麽。羅紅英其實有點怕這女兒。

她才十二歲,聰明、懂事、堅毅的程度超過很多成年人。然而心腸冷硬感情麻木也超過了很多成年人。

她的聰明、懂事、堅毅是從哪裏來的,羅紅英不知道。反正不是她和春狗教的,更加不是他們夫妻遺傳。她好像從小就是這樣的。三五歲就跟著她爺爺讀書,學什麽都快,什麽道理說一遍就懂,從來不犯錯。她小表哥帶她去坡上放牛,教她說要是跟大人走散了,不要找,會迷路,要坐在原地等,等大人回來接她。他表哥追著牛滿山跑,她就坐在大石頭上乖乖地等。有一回表哥把她忘在了山上,天黑了才發現她沒有回家,趕緊上山去找。她還在那大石頭上坐著呢。深山裏一個活人也沒有,四野一片漆黑,大風把櫸樹、松樹吹得嘩嘩作響,夾雜著貓頭鷹的叫聲和遠處的狼嚎。她表哥一路心驚肉跳說嚇死了嚇死了,這麽晚了孩子肯定丟了,結果她不但沒丟,連哭都沒哭,只是坐在大石頭上,身上穿著短褲和小背心,對著山頭東張西望,扯了小嗓子喊:“表哥!表哥!”

她那會才五歲。

她表哥是個教師,後來考進了區政府,做區委書記的秘書,乃是楊鑫家最厲害的親戚了。楊鑫從小特受她表哥的寵,她表哥說這孩子不一般,將來定有大出息。

“要她哭才難呢。”

羅紅英對了老鄉玩笑說:“她三歲之後,我就沒見過她哭。她是心如鐵石的。我跟她爸死了她都不會哭。”

大家都笑。

一家四口在老鄉家擠了一晚,第二天出門去趕公交。那時天色大亮了,楊鑫跟在羅紅英身後走出院子。昨夜漆黑一片,直到此時她才看清楚自己所在地的環境。是在一條河邊。河裏的水呈黏稠的黑綠色,水邊散落著垃圾,老遠散發著臭氣,汙濁的糞池一般。這河是不流的,仿佛是人工渠,水是死水。她腳踩的這條小路,凹凸不平,遍布著碎石子。河邊稀稀拉拉幾棵玉米,也是醜陋不堪。

兩邊的民房,皆是舊舊的。住的幾乎都是外地人,口音南腔北調。楊鑫不小心踩到一塊西瓜皮,差點滑倒。她註意看著腳下走路:“這怎麽這麽多垃圾呀?”

羅紅英說:“都是外地人唄,外地人不講衛生。”

“為什麽呀?”

“反正不是自己的地方,都是跟本地人租來的。落不了戶,住一年半載就得搬,又沒法長呆,誰管臟不臟,將就得了。”

“全是流動人口。”

羅紅英說:“今天來明天走,收拾也收拾不幹凈。”

“那多不好呀,這是人家的地方呀。”

她心想:要是誰把我家鄉弄成這樣,我肯定討厭死了。

“人家本地人才不關心呢。”

“人家錢賺到手,才不管你。人家租給你的全是破地方、破房子,每個月收你一大筆租金。一個月光收租金的錢都比咱們工資還高。他們收那麽多錢都不搞衛生,鬼才給他們搞衛生呢。”

“這叫各家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這房子要是我自己的嘛,我還樂意收拾收拾。有個狗窩蹲著總比沒窩強。”

她笑沖春狗擠了擠眼:“哎,咱們多賺點錢,等老了回咱們老家鄉下,蓋個兩層小樓房,我準把門前屋後收拾的幹幹凈凈。這兒住的真是太臟了。”

春狗眉開眼笑:“我是想回去的不行了。這打工沒意思得很,住的又差又苦,還不如回去種兩畝地,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要不是楊鑫讀書,我早回去了。”

金盼開心了起來:“咱們什麽時候回家蓋樓房呀?”

春狗笑說:“至少還得要十年吧,等你妹妹讀完大學。”

“十年啊。”

金盼說:“妹妹你趕緊讀大學,讀完大學咱們就回老家蓋樓房。”

楊鑫擡頭望去,一片臟兮兮的、低矮的民房佇立在河岸之上。

“他們本地人也住這兒麽?”

“住的都是些老頭老太太,本地的農民。土地也沒啦,就靠收點房租。整天拾破爛啦,當清潔工啦,稍微條件好的早就搬走了。人家有好房子住,不跟咱們外地人攪一塊。”

楊鑫孩子氣說:“換了我,寧願不掙錢也不要把外地人招來,把家鄉弄這麽臟。”

“誰不想掙錢呀。”

“外地人想掙錢,人本地人也想掙錢。本地人租土地,建工廠,沒有外地人,誰付給他們租金,誰給他們工廠打工。這邊的農村到處都是小廠子,十個本地人八個是小老板。富得流油。”

“他們做啥生意啊?”

“也不是啥大生意,就是弄個小廠房,弄幾臺機器,雇幾個人,生產那些小零件。人家不做全套加工的,好多都是做些小零件,特別簡單,出口賣到國外去。你以為多覆雜呢,特簡單!”

橫七豎八的電線把天空割成一塊一塊的,垃圾橫行,烏鴉亂飛,野貓野狗亂躥。楊鑫有個毛病,見到貓狗就想摸一下,羅紅英阻止她:“別亂摸,多臟呀!”

楊鑫突然想起昨晚上沖她大喊的司機:“爸爸,儂行寺啥意思?”

搞明白了「儂行寺」的意思,她一陣懊惱。

儂行寺。

你才行寺呢!

昨天沒鬧明白就被人罵了,她感覺老不快。心想以後再見到這個人,我也用方言罵他:“你個瓜皮,X你仙人板板。”

楊鑫悶悶的,不再開腔了,羅紅英和春狗還在那你一言我一語地喋喋不休。

“這些外地人真是邋遢得要命!自己門前都不收拾收拾!這一帶住的全是些安徽人。這些安徽人,就是不愛幹凈。”

“河南人全是小偷,全蘇州的井蓋都被他們偷了。”

“東北人脾氣壞死了!”

“還是咱們四川人最好,老老實實不偷不搶。”

春狗自誇了一句,招來了羅紅英的嘲諷:“放屁,四川人最奸詐了,愛偷東西。”

“胡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們四川人奸詐了。”

羅紅英嗤嗤笑個不停:“你還有臉說,你去年去人家本地農民地裏偷西瓜,偷了一麻袋,藏在床底下。丟我們四川人的臉。”

“你這個婆娘,又說我了。你不是經常順手牽羊,偷人家的茄子、香瓜來吃。你這個婆娘咋這麽不要臉呢。”

楊鑫心說:別謙虛了,你們兩口子天生一對,都挺不要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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