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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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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傍晚, 蘇鸞兒帶著女兒回了家中,一進門,見?黎燁虛弱地坐在柴房外, 草灰色的布衫上?洇著?一片一片的血跡, 顯是?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又裂開了。

他旁邊有一堆柴禾,幾乎每根都劈的一般粗細, 從?柴房門口鋪到了南廂房門口,把進門的路都擋住了。

蘇鸞兒看著堆了半院子的柴禾, 皺眉望向黎燁, 他這一晌都在劈柴?

她說了讓他晚飯前離開, 他就劈了一下午的柴禾, 故意?扯裂自己傷口, 目的就是?要留下?

仔細想,倒也合他的性情, 他一向國事為重,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來這裏, 大概就是?要接近蕭雲從?, 以便日後一舉攻破檀山塢。

蘇鸞兒沒有詢問黎燁傷勢, 也沒再看他一眼, 只是?抱起女兒,小心翼翼跨過?地上?堆滿的柴禾行走。

黎燁見?狀, 很?快站起身, 用斧頭拔開擋道的柴禾,給蘇鸞兒辟出一條平整的小路來。

他故意?沒有收拾劈好的柴禾, 確實存著?心思叫蘇鸞兒看見?他這一晌的辛苦,但她抱著?女兒, 萬一不慎摔倒,磕了碰了,孤兒寡母也怪可憐。

蘇鸞兒仍舊垂眼盯著?腳下的路,面色平靜,仿似不管黎燁好心還是?惡意?,她都看不見?。

她懷裏的女娃卻瞪圓了眼,怒氣?沖沖撅著?小嘴兒,看著?黎燁嚷道:“誰叫你住在我?家!”

小夭本就因為母親連著?幾日沒有陪自己而?悶悶不樂,此?刻看見?黎燁,又想起他前幾日不聽阿娘話惹阿娘生氣?,而?自己也是?因為替阿娘出頭砸了他才被送走,心中更加討厭他了,但因阿娘教她不可以無故罵人,她也不敢高聲叫嚷,只嘟嘟囔囔說了句:“醜八怪。”

女娃雖然聲音小,但她吐字一向清晰,黎燁站得又近,自然聽了個清楚。

心裏說著?“小崽子這麽小就會以貌取人!”

卻一伸手遞來一錠碎銀,怕女娃不認得銀子,剛想要告訴她這可是?個好東西,能買糖吃,突然掌心被什?麽東西撓了一下,又快又準,沒有一絲猶豫和停留,連開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給他,手中的銀子便不見?了。

好快的手,竟讓他都猝不及防。

不過?,收了就好,拿人手短,拿了他的銀子,總不能三番五次再趕他走。

見?女娃自己將銀子悄悄攥在手裏,並沒有交給蘇鸞兒的意?思,甚至惡狠狠盯著?他,似在警告他:敢告訴我?阿娘,有你好看!

黎燁亦沒有說破,反而?對這個貪財的女娃笑了下,手指豎在自己被胡須遮住的嘴巴上?做封印狀,表示這是?他們兩人的秘密。

也會是?一個把柄,回頭這女娃再敢罵他醜八怪,就把這事給她捅出去。

瞧這蘇大夫是?個嚴肅的人,教養女兒應該也很?有規矩,定會好好罰這熊崽子。

小夭平日裏嘴巴甜,生的又可愛,在這裏養病的人都會或多或少給她些好處,故而?她對黎燁此?舉並不意?外,也覺理所?當然,收起銀子見?黎燁沒有聲張,才伏在母親肩頭,心裏稍稍滿意?了些。

蘇鸞兒抱著?女兒越過?柴禾,把人放下要她自己去玩,“阿娘去給你做飯,就做你最喜歡喝的豆腐羹,好不好?”

聽蕭玉說,女兒住在那裏的幾日沒少哭,經常半夜醒來吵著?要阿娘,把人惹成這樣,她也很?愧疚。

小夭笑著?說好,“還要吃煎餅!”

蘇鸞兒點頭,留女兒自己在院中玩耍,出門去采摘馬齒莧。

馬齒莧本是?野生,但因女兒尤其?愛吃,每每生病,除了馬齒莧煎餅一概不吃,蘇鸞兒便在門前的菜畦裏種了一片。

除了菜畦,院門旁還種著?三兩棵果樹,此?時都已沈甸甸掛滿了果子,那杏樹上?有幾顆黃杏格外飽滿誘人,蘇鸞兒打算一並摘下。

掛在低處的很?容易便摘了下來,有幾個稍稍高些,踮起腳尖也還有些費力,蘇鸞兒正努力伸手想拉住那樹枝末梢,忽聽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高高在上?的樹枝和黃杏都朝她低下頭來,伸手便可采摘。

移目看過?去,黎燁站在橫斜交錯的枝葉裏,衣服上?雖浸著?血,依舊挺拔地像棵淩寒青松,繁密的杏樹在他面前瞬時折了一節氣?勢。

他手臂愈往下沈了幾分,壓得那杏枝更低,便於蘇鸞兒采摘。

“多謝。”蘇鸞兒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擡手去摘黃杏。

雖是?道謝,她面色卻如平常淡漠疏遠,摘了杏,徑自返回院中。

沒有再瞧黎燁一眼,也沒有客氣?地給他一個杏嘗嘗。

黎燁望著?女郎背影,微微皺眉。

她竟還是?如此?冷漠?

回來這麽一會兒了,他故意?穿的一身淺色衣衫,難道她沒看見?他的傷口裂開了?作為大夫,竟不聞不問?

心中雖有不滿,面子上?仍舊一片平和,折回院中,見?女娃在玩鞠球,蘇鸞兒一個人在廚房忙活。

今日休息不接病人,郁金和丁香采藥去了,雇傭的幫廚也沒有來,所?有事情都靠蘇鸞兒一個人做。

她一面切碎馬齒莧,調烙煎餅的湯汁,一面轉頭看竈上?的火是?燃是?滅。

竈上?煮著?豆腐羹,眼見?釜下的火越來越旺,豆腐羹快要溢出來,蘇鸞兒忙掀了鍋蓋,正要從?火膛裏取出些柴禾來滅掉,一個人影在竈前蹲下,嘩啦放下一堆新劈的柴禾,順手拿起兩根又添去火膛裏。

蘇鸞兒沒料到黎燁會來幫忙,幫的還是?倒忙。

趁那新添的柴禾尚未燃起,蘇鸞兒一把攏了幾根自火膛掏出,舀水澆滅,而?後才把燒剩的柴禾扔在一旁,繼續去調湯汁。

黎燁抿直了唇。

幸而?那滿臉的絡腮胡子,遮住了所?有不滿。

連他好心幫忙,添的柴禾都要遭如此?嫌惡?

默了會兒,壓下情緒,黎燁照舊在竈前蹲下,眼睛盯著?火膛,重新添了一把柴禾進去。

甚至特意?挪了挪身子,像塊巨石橫在竈前,叫女郎無法再伸手取出他添進去的柴禾。

夏日本就悶熱,他擋在火膛的正前方,紅彤彤的火苗裹著?熱浪一個勁兒往臉上?撲。

他額上?早已滲出層層汗珠,卻雷打不動守著?火膛。

釜下的火越來越旺,釜中的豆腐羹沸騰地冒著?泡,男人還在不知疲倦,甚或說,賭氣?地添著?柴禾。

“把火滅了,飯要熬幹了。”蘇鸞兒終於說道。

黎燁擡眉,見?一層蒸騰的熱氣?如雲似霧,女郎面容籠罩其?中,臉上?神色一如既往地冷淡。

女郎既已開口,黎燁這才學著?她方才的樣子將柴禾取出來滅了。

卻仍守著?竈膛,並不離開,待蘇鸞兒換上?烙煎餅的淺底釜,便又重新點火。

不知為何,他潛意?識裏似乎知道烙煎餅不能用大火,故而?只放了一根柴禾進去。

蘇鸞兒也生了疑慮,留了心眼暗中觀察他。

很?久以前在蜀地,給他做煎餅時,他就會賴在竈旁幫忙,她教過?他要怎樣燒火。

他果真前事皆忘,不該會知道烙煎餅要燒小火。

“黎壯士也會庖廚麽?”蘇鸞兒並不看他,一面攤煎餅,一面狀似閑聊。

黎燁擡頭,沒料到蘇鸞兒會主?動與他說話。

他唇角微翹,引得胡子都顫了顫,語氣?卻不露情緒,泰然自若,仍是?道:“忘了,大概不會。”

蘇鸞兒看他一眼,不再說話。

狹小的廚房內,女郎庖廚,男人燒火,再無他話。

很?快,煎餅都烙好了,蘇鸞兒把煎餅放在竹編的小筐裏,一面喚女兒進來幫忙,一面盛豆腐羹。

小夭進來,看見?黎燁在,登時就不高興了,但看他蹲在竈旁,似是?在幫阿娘燒火,便也沒有發脾氣?攆他走,接過?阿娘遞來的煎餅小筐,看看黎燁,腳步一轉朝他走去。

把小筐在黎燁面前晃了一圈,故意?湊近他的鼻子。

方才蘇鸞兒做煎餅時,黎燁便覺這味道熟悉親切,此?刻離近了,更覺這煎餅色香味都甚合他心意?,伸手便要拿一塊來嘗。

蘇鸞兒瞧見?,忙去奪,才往前一伸手,見?小夭已經端著?煎餅,咯咯笑著?跑走了。

跑到廚房門口,又回過?頭壞笑地看著?黎燁:“不給你吃!饞死你!”

黎燁哼了聲,不再看使壞的女娃,只是?擡頭瞧了蘇鸞兒一眼。

方才,她想奪那煎餅,怕他吃?

看她平素醫者仁心,並非吝嗇小氣?之輩,竟會不舍得叫他吃一張煎餅?

這煎餅還是?他幫忙烙的呢。

想不通,很?多事情都想不通。

黎燁下意?識揉了揉後腦勺的傷處。

蘇鸞兒瞥見?他此?舉,收回目光盯著?豆腐羹,一面盛到碗裏,一面狀似隨口問:“黎壯士可是?想起什?麽了?”

黎燁微微一頓,看她片刻,目光雖無波瀾,心思卻轉了轉,故意?說:“好像記起了。”

蘇鸞兒看過?來,審慎地望著?他眼睛,神色,似要從?中辨出真假虛實。

黎燁亦是?望她,目光平靜,不顯山不露水,只是?站起身,故意?摸著?自己裂開的傷口,痛“嘶”了一聲,說:“餓了。”

說罷,徑直端起兩碗豆腐羹往院中行去。

院中梧桐樹下有石案石凳,夏季消暑或吃飯都在這處,小夭已經把煎餅筐擺好,驅蚊的香囊沿著?自己和阿娘的位子放了一圈,築成一道防蚊屏障。

黎燁走過?來,徑直在一個石凳上?坐下,剛放下碗,便覺一雙小手握成了拳頭用力捶他。

“這是?蕭叔叔的位子,你走開!”

黎燁自是?知道蕭雲從?經常坐在這處,和蘇鸞兒挨得很?近,女郎還總是?給蕭雲從?夾菜。

但這位子,也不是?只有蕭雲從?能坐。

先來後到,誰坐定就是?誰的。

“你走開!這是?蕭叔叔的位子!”小夭不依不撓,氣?紅了臉,推著?黎燁。

黎燁紋絲不動,看女娃一眼,故意?說:“誰說是?你蕭叔叔的位子,讓你蕭叔叔叫它一聲,它要應了,我?就讓給他。”

“你欺負小孩兒!”小夭第?一次見?如此?無賴的男人,怎麽推都推不走,只能掐著?腰與他對峙。

女娃瞪著?黑黝黝的大眼睛,對他又是?咬牙又是?切齒,像只發怒的小老虎。

黎燁不氣?反笑,朝廚房看一眼,見?蘇鸞兒還在忙著?其?他事情,無暇看這裏,便又掏出一粒碎銀,伸手攤在小夭面前,“這個位子,我?買下了。”

小夭看著?銀子,眼睛咕嚕一轉,趁阿娘沒看見?,忙將銀子裝進自己口袋,不再與黎燁吵架。

晚飯剛備好,陸虎推著?蕭雲從?也回來了,進門就喊著?“好香”,“蘇大夫,是?不是?又做了煎餅和豆腐羹?”

蘇鸞兒親自掌廚的時候並不多,但只要她親自掌廚,必定會邀蕭雲從?和陸虎一起用飯。

陸虎說著?話,加快步子推蕭雲從?走近,見?黎燁早已坐定,正要叫他讓開,蕭雲從?微一擡手,阻了陸虎開口,示意?將自己安置在別處入座。

等蕭雲從?坐定,小夭便把香囊移了位置。

“阿娘,坐這裏。”

蘇鸞兒剛從?廚房出來,就被女兒拽著?在蕭雲從?左手邊坐下。

小夭貼著?阿娘坐,陸虎坐在蕭雲從?右手邊,唯黎燁孤零零坐在南面的石凳上?。

“今晚我?有空,就沒叫陸家嬸子過?來做飯。”蘇鸞兒溫聲說著?話,親自卷了一張煎餅遞給蕭雲從?。

“辛苦你了。”蕭雲從?接過?,對她微微頷首道謝。

“還有我?,蕭叔叔,我?也辛苦,我?都沒有纏著?阿娘陪我?玩。”

小夭最喜歡吃煎餅,不消蘇鸞兒幫她卷,自己已經抓過?來吃了大半張,望著?蕭雲從?邀功。

蕭雲從?向知小夭在煎餅上?總是?貪吃些,而?蘇鸞兒怕她積食,總會嚴格限制她的食量,只準吃兩張。

“你也辛苦了,多吃些。”

蕭雲從?遞給小夭半張煎餅,對蘇鸞兒溫聲商量道:“她這幾日不在家中,便給她多吃半張吧?”

小夭也期待地望著?阿娘,見?人點頭,才歡喜地接過?煎餅,謝過?阿娘,又謝蕭叔叔。

相敬如賓,其?樂融融,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

陸虎最樂見?這副景象,而?坐著?的另一個男人,卻覺刺目的很?。

黎燁垂眼不看幾人,喝了一大口豆腐羹,伸手去拿煎餅。

小夭身子往前一撲,整個蓋在了小筐上?,“不給你吃!”

煎餅是?她最喜歡的東西,最喜歡的東西不能隨意?分享。

黎燁皺眉,但總不能跟一個小孩子搶,向蘇鸞兒投去目光,希望她能管教管教這個沒禮貌的女娃。

蘇鸞兒並沒有阻攔女兒的舉動,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你的傷,不能吃煎餅。”

他以前最喜歡吃的就是?煎餅,她不敢確保這煎餅會不會叫他記起一些不該記起的事。

黎燁微楞,想到自己這些日子都是?清淡飲食,小學徒也交待過?不宜吃油膩之物,大概蘇鸞兒果真是?為他的傷勢著?想。

“多謝蘇大夫提醒。”

黎燁亦作文質彬彬,為表謝意?,特意?給蘇鸞兒夾了一筷子菜。

才夾進蘇鸞兒碗裏,被小夭伸手抓出來,放回黎燁碗中。

“我?阿娘不吃你的菜,臟臟!”

說罷,小夭故意?做出捋胡須的模樣,又在笑他邋遢。

黎燁皺眉看向蘇鸞兒,這次總該管教管教這熊崽子了吧?

蘇鸞兒看看女兒,拿帕子給她擦擦手上?臟汙,囑咐她好好吃飯,再無別的話。

蕭雲從?卻開口說道:“小夭淘氣?,黎壯士請勿見?怪。”

明明是?道歉之語,黎燁聽來卻並不覺得順心。

蕭雲從?是?孩子的父親麽?他有什?麽資格替蘇大夫說這話?

“一個女娃,我?自不會見?怪。”

黎燁漠然說罷,看小夭一眼,想了想,道:“瞧她年紀雖小些,但實在聰明,也該讀書認字,通達禮義了。”

坐中人都是?微微一頓,小夭也警惕地瞪著?黎燁。

黎燁繼續說:“且瞧著?女娃有些體弱,也當學些強身健體的功夫,我?以前讀過?些書,也會些拳腳,不如以後,讓我?來教她?”

他擡眼看向蘇鸞兒,等著?她的答覆。

小夭在旁吵著?不要,黎燁一眼也沒望過?去,只是?定定望著?蘇鸞兒。

蘇鸞兒沒有接他的目光,慢條斯理地喝著?豆腐羹,“多謝壯士好意?,不過?,有塢主?在,我?們並不需要別的師父。”

夜色忽地沈重了幾分。

黎燁垂目,緩緩攪動著?手中的豆腐羹,音色徐徐地有些低沈,“近來塢中很?不太平,塢主?忙壞了吧?”

擡眼望向蕭雲從?,“塢主?當真有空教這女娃娃?”

蕭雲從?應該很?清楚,和他幹系越深,將來便越麻煩。他若真為這對母女好,就不該將人牽連進來。

“黎壯士,不忙麽?”蕭雲從?避而?不答,反問了回去。

堂堂武安王世子,隱姓埋名,在這窮鄉僻壤委曲求全,總不會是?為了給一個女娃娃當師父吧?

除非,他別有目的。

“不忙。”黎燁疏淡地說了句,“左右我?要養傷,近一個月是?不忙的。”

“不忙我?也不要你,醜八怪,不要你當師父!”小夭怒嚷,又去央求阿娘千萬不能同意?。

蘇鸞兒這才擡眼望過?來,看著?黎燁道:“不勞壯士了,我?還是?想給小夭找一個,俊俏些的師父,別叫嚇壞了她。”

黎燁臉色鐵青,絡腮胡須之下,抿緊的唇線像把刀子。

若非看在她救過?他的份兒上?,當真以為憑著?幾分姿色,能叫他如此?費心為她們母女籌謀?

竟還因他的相貌不領情?

黎燁沒再說話,將碗中豆腐羹一口喝盡,起身離了飯席,坐去南廂房門口雙臂一抱,看似納涼,眼睛卻依舊瞧著?飯席上?的幾人。

在他走後,蘇鸞兒的笑容似乎多了起來,會細心地給女娃擦嘴,囑咐她細嚼慢咽,不要貪吃。

吃過?飯收拾罷,她帶著?女娃在院中做了會兒舒緩消食的五禽戲,而?後讓女娃去找蕭雲從?讀書認字,她則回到診房翻看醫書。

昏黃的燭火之中,女郎面色如玉,沈靜似一縷浸了水的月光,坐在書案前一手翻書,一手執筆,時而?會在紙上?寫寫畫畫,大概在鉆研什?麽疑難雜癥。

全然沒有註意?到南廂房這裏,始終投在她身上?的目光。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覆何夕,共此?燈燭光。”

東邊的院子裏,小夭讀書朗朗。

蘇鸞兒忽地一怔,循聲擡頭,望見?黎燁坐在南廂房門外,隔得遠,看不清他神色,也看不清他目光落在何處。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小夭仍在背詩。

蘇鸞兒收回心思,起身到書架前尋找醫書,剛把書抽出來,察覺有東西滑落。

那物輕飄飄落在地上?,原是?一張寫滿字的紙。

紙色已經泛黃,按在尾端的紅色指印也早就不覆鮮亮,唯那工整有力的墨色字跡沒有染上?時光的痕跡。

“聘定此?婦,萬千悔恨……山窮水盡,生死永隔,不覆相遇,不覆思憶。”

手中的醫書上?,有幾頁的空白處,寫著?同樣的話。

曾有一段日子,不記得持續了多久,她眼睛望著?醫書,筆下寫出的註解,反反覆覆,卻就是?這麽幾句話。

她一度困於這休書中。

一度耿耿於懷,為何是?休書?

危難時知遇,兩載夫妻,縱聚少離多,到底也算情深不疑,為何到最後,是?這一紙休書?

哪怕,有始有終,好聚好散呢,可為何,要是?休書啊。

蘇鸞兒呆楞片刻,俯身,正要撿起掉在地上?的休書,聽有人在門口喚了句“蘇大夫”。

擡頭望,不知何時,黎燁已經到了門外。

月色如水,流瀉了滿院,他披著?一身月光站在那處,長?身玉立。

一向亂糟糟的面龐,在月色下,忽然明朗清雋。又是?當初那般如金如玉,骨重神寒一位郎君。

一頓晚飯的功夫,他那絡腮的胡須,竟不見?了。

不是?說,不覆相遇,不覆思憶,怎麽偏偏,來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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