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置

滿屋昏暗, 周遭除了草蟲偶爾的鳴叫，再無旁的動靜。

陸修的聲音並不高，但落在周小瑩耳中時, 卻如同驚雷轟然炸響。

她不可置信地擡起頭看向陸修, 生怕他是在戲弄或試探。陸修的臉上卻只有慣常的清冷, 顯然不是在跟她這微不足道的小樂伎開玩笑。她的胸腔裏驟然狂跳起來，堅決到：“想！這麽多年來，每時每刻我都想報仇！”

“哪怕可能丟了性命？”

“只要能報仇, 死又何妨！”周小瑩在外教坊裏素來是膽小柔弱的模樣，唯有對這件事是從未動搖過的堅決。

年弱時家破人亡, 至親盡數喪命後只留她在世間茍活, 後來咬牙吃苦習練技藝，忍受旁人的欺辱, 甚至設法獻媚以求來到京城, 她所求的, 不過是站到仇人跟前，親手為家人報仇。若不然, 那樣艱苦的日子裏咬牙硬撐, 如今又孤苦無依地寄於京城，這樣熬下去又有什麽意思？

這麽多年隱忍深藏，終於有希望能得報大仇，她望著陸修，神情堅定地重覆道：“只要大人能讓奴婢報仇，奴婢不怕死, 做什麽都行！”

陸修垂首, 能看到她眼底的瘋狂與無畏。

其實也無需她真的送死，但若周小瑩真有勇氣冒險去做事, 憑她微妙的身份，到底是有些用處的。

陸修擡手，讓她附耳過來。

-

陸修夜訪周小瑩的事，除了瀾音之外並無旁人知曉。他離開時也沒走正門，就近從側門離開，也沒人知道他逗留了多久。哪怕有人揶揄，瀾音也只說是陸修帶了件東西給她，因著先前兩人交厚，更無人會多留意。

連著兩日沒旁的吩咐，外教坊眾人除了習練秋獵結束時那場宴席要演的舞樂，剩下的時間裏，便在周遭瞧瞧秋景，倒是一派閑散。

稍稍偷閑過後，這日傍晚，燕管事便帶她們去了趟帝王和妃嬪居住的紫雲殿。

——是封了許婕妤的命令。

她以罪女身份得寵，在宮廷裏並無旁的依傍，所恃者不過是皇帝的恩寵。這恩寵既是因她正當華年的美貌與溫柔解意的性情，也是她出挑的音律和舞蹈才華，能夠讓永熙帝引為知音，在花甲之年拿出幾分真心來。

舞樂是她的立足之本，這回既接了籌備宴席的擔子，許婕妤便格外上心，時常操練檢看。

秋獵之初的那場宴席頗為圓滿，令隨行眾臣都稱讚不已，永熙帝在被顧相的事煩擾許久後難得暢懷展顏，對許婕妤自是愈發喜愛，這兩日都將她帶在身邊。直到今日有朝臣稟報政事，許婕妤才算有了空暇，後晌將內教坊的曲樂檢看過後便召來了外教坊的。

夜色漸深，特地騰出來習練的側殿裏燈火通明。

末尾那場宴席上，外教坊除了瀾音、聞溪、周小瑩等人的曲子之外，還要演一段群舞。因著人數不少，許婕妤總覺得有不盡如意之處，她原就是個精益求精的人，便親自上手教導舞姬們，並令樂工們一遍遍演奏要緊之處。

這兒習練得熱火朝天，不遠處的宮殿裏也有人不勝其煩。

譬如顧皇後。

獵宮雖占地極廣，大半卻都是獵場，且每回禦駕親臨時都有百官隨行，自然要騰出不少地方安置隨駕之人。這樣一來，帝王和嬪妃能住的地方到底有限，哪怕殿宇修得軒峻巍峨，實則屋宇墻垣相接，各自離得並不遠。

許婕妤這裏習練舞樂，絲竹聲難免傳至別處。

因永熙帝選了山腰地勢開闊處去議事，這絲竹聲自然吵不到他，但只隔幾重墻垣的顧皇後就不行了。後晌被習練的絲竹吵鬧時，她還能瞧著帝王的寵愛忍一忍，帶隨從去外頭散心，這會兒夜深人靜，被那咿咿呀呀循環往覆的絲竹吵著，只覺得腦仁子都疼。

她在宮中時因顧相之事被禁足，眼瞧著娘家傾塌敗落卻無能為力，原就憋了滿肚子的氣，如今聽著那斷續不成調的絲竹，更是心煩氣躁。

但許婕妤畢竟是永熙帝的心頭至寶。

尤其是他上了年紀，難得遇見極合心意且有妖嬈身段的小美人，疼寵愛護之心比從前那些寵妃不知重了幾倍。

先前梁貴妃只是許婕妤斥責幾句，永熙帝就極力維護，讓她這皇後好生照看，如今她若動怒，難免又要惹得帝王不悅。

且宴席之事原是她這位中宮皇後操心，如今許婕妤興致勃勃地越俎代庖，無意於拿刀劍往她傷心處上戳。

顧皇後忍著怒氣沒登門去訓斥。

但這樂聲畢竟煩人。

忍了片刻後，她終是派了心腹宮人重錦過去傳話，讓許婕妤早些歇息改日再練，免得攪擾眾位妃嬪。

重錦依命去傳旨意。

她雖非皇後當初的陪嫁之人，卻因曾在顧皇後危難時出過力，加之腦子好使，頗得皇後賞識。自十餘年前被提拔到皇後跟前伺候起，一點點積攢功勞、博得歡心，如今早已越過皇後的陪嫁親信，成了中宮跟前最得力的心腹之人。

她來傳話，許婕妤自然是要給面子的。

便請重錦姑姑代為告罪，當即讓樂工們停了絲竹，只將舞姬們召在一處，叮囑今日所說的要點，讓她們回去後務必好生習練。

還沒交代清楚呢，門外忽然傳來騷動。

許婕妤蹙眉，見小太監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嗔怪道：“慌什麽，成何體統。”

“t娘娘！”小太監瞥了眼旁邊的外教坊眾人，三兩步湊到跟前，低聲道：“方才來傳話的重錦姑姑，被人勒死了，就在後頭的墻根底下。”他的神情裏難掩驚慌，就連聲音都有些發顫，顯然是沒想到有人敢在帝王居處公然行兇，且還是對皇後的心腹下手。

許婕妤聞言也自一驚，“怎麽回事？兇手抓著了？”

“沒瞧見兇手在哪裏，像是被一股細繩子勒死的。這消息瞞不住，皇後娘娘怕是很快就要來了，娘娘——”他看著許婕妤，滿臉驚懼擔憂。

許婕妤深吸了口氣，“走，去瞧瞧。”

-

顧皇後聞訊趕過去時，就見重錦倒在宮廊拐角處，除了脖頸外不見半點傷痕，氣息也早就絕了。

她震怒之餘忙命人徹查，又讓禁軍嚴加盤查巡邏，免得有賊人傷及妃嬪。

吩咐畢，含怒的視線便刺向了許婕妤。

獵宮裏就這麽大點地方，雖說妃嬪寢居處不宜讓外人攪擾，唯有宮女和太監往來，周遭卻是有禁軍巡邏查驗的，等閑賊人怎麽進得來？何況，這地方幾乎是在許婕妤住處的門口，重錦又是來替她傳口諭的，這筆賬怎麽著都跟許婕妤撇不開關系。

許婕妤顯然也嚇到了，見皇後責怪，趕緊跪地請罪，只說是自己失於照應，未料禍事會起在自家宮墻之內，實是惶恐萬分。

她這般請罪，顧皇後除了怒斥之外，一時間倒不好定罪，想著那些可厭的外教坊樂伎也難辭其咎，便命將眾人都監看起來。

這一監看，就有人瞧出不對勁了。

被許婕妤召來習練的舞樂伎有十餘人，此刻旁人都在現場，唯有周小瑩不知所蹤，只剩那把隨身帶著的簫留在桌案上。

顧皇後立時道：“那賤婢人呢！”

一聲喝問，眾人面面相覷，還是聞溪恭敬行禮道：“回稟皇後娘娘，周小瑩先前在的，後來說是要出恭就獨自出去了。”

立時有皇後身邊的太監追問，“去了多久？怎麽還沒回來？”

聞溪雖不喜周小瑩的性情為人，到底同住一個屋檐下，見狀有些擔憂，只能硬著頭皮道：“出去有兩三盞茶功夫了。”

事實上，若她記得沒錯，早在重錦來傳話前周小瑩就悄悄離開了。後來重錦傳口諭、許婕妤請罪時稍微耽擱了些時候，從重錦離去到小太監發現罪行趕來報信，中間少說有一盞茶的功夫——獵宮裏隨行的宮人本就不多，許婕妤的隨從又都在習練處候命，從重錦近乎冰涼的身體來看，怕是被暗殺有一段時間了。

等到皇後聞訊趕來，兵荒馬亂中想起周小瑩，中間這麽長時間，別說出恭，就是繞著帝妃寢宮走半圈都夠了。

顧皇後顯然也察覺出了不對勁，立時命人四處去找她。

少頃，兩名驗官奉命而來，瞧過重錦脖頸間的傷痕，有些忐忑地瞥了眼許婕妤，而後跪地道：“回稟皇後娘娘，下官們所驗結果，是這位姑娘死於擰起來的絲弦，似乎還有用迷.藥的痕跡。”

這話一出，非但外教坊眾人，就連許婕妤都微微色變。

這獵宮裏有幾個人會用到絲弦？

何況還用了藥，想必是蓄謀已久。

顧皇後素來賞識重錦，見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害死，且線索直指許婕妤，氣怒之下，雖不敢囚禁許婕妤，卻當即將外教坊眾人關在了旁邊的屋子裏候審。

找周小瑩的事也很快有了結果，禁軍和宮人合力翻遍各處殿宇，都沒找到周小瑩的痕跡。後來據外頭負責盤查的禁軍所說，兩三炷香之前，曾有位外教坊的樂伎說落了要緊東西，要回住處去取。因是往外出的，且身上沒帶什麽東西，便放了行。

顧皇後聞言再不遲疑，當即讓人去搜捕這樂伎。

沒多久，聽到動靜的永熙帝也匆匆趕了過來。

瞧見已然氣絕身亡的重錦，他的臉色也不太好看，倒不是惋惜這位皇後身邊的心腹，而是為歹人在妃嬪居處公然行兇的猖狂。且據皇後查到的線索，多半還是外教坊那個周小瑩做的——趁著夜深人靜，先拿藥放到重錦，再以絲弦謀害性命。

否則，她何必假借出恭之名早早逃遁？

顧皇後既認定了周小瑩的嫌疑，想著重錦走這一遭皆是因許婕妤而起，且許婕妤本就出自外教坊，跟這些樂伎素來親厚，便將矛頭徑直對準了許婕妤，懷疑這兇案是出於許婕妤的包庇。

永熙帝雖為著揣測而不滿，卻也沒護著許婕妤，只讓人接著去查。

許婕妤見狀，只好提裙跪在了帝後跟前。

事涉人命，且發生在她的住處，顯然不是能憑帝王恩寵含糊過去的。

她也沒敢跟皇後頂嘴，只是向永熙帝道：“今夜的事，臣妾雖不知是因何而起，但確實難辭其咎。原是臣妾怕耽擱了宴席，才將內外教坊的人先後喚來，誰知道竟出了這樣的事。若非臣妾考慮不周，重錦也未必要走這一遭，還……”

許婕妤抿了抿唇，沒推卸責任，“事情發生在臣妾住處附近，也是臣妾疏於防範照看，本該派個人送重錦回去的。皇上若為此問罪，臣妾甘願領受，絕不推搪。”

“但皇後娘娘說此事是臣妾指使，這罪名臣妾卻不敢領。”

她擡起頭，迎著顧皇後含怒的目光，徐徐道：“臣妾雖出自外教坊，這些年卻都陪在皇上身邊，做事也算謹小慎微。外教坊這些人的身份刑部和高大人都查驗過，這回選人也是照老規矩來的，臣妾並無半分私心。至於這周小瑩，臣妾與她幾無往來，更不知她為何對重錦下手。”

句句辯白都是沖著皇後，更沒刻意去博帝王的疼惜，但永熙帝哪能聽不出來？

他這些年沈迷音律，外教坊那幾個出挑的，他也都有印象。

這個周小瑩很早前就已嶄露頭角，也數次在宮中吹簫，若說外教坊的人犯了事都要歸到許婕妤頭上，那怎麽管得過來？

高輔看出皇帝的心思，也自躬身請罪，“老奴領著教坊使的職位，沒能瞧出裏頭藏著別有用心的人，也是老奴失察，還請皇上降罪。不過外教坊的人來路都記錄在冊的，周小瑩與重錦素未謀面，這般處心積慮，怕是另有緣故。”

“既如此，還磨嘰什麽！”永熙帝終於出聲。

高輔趕緊道：“老奴這就讓人去查。”

說著，連忙出殿門，喊來被皇後看守起來的燕管事。

周小瑩是獲罪罰沒的女眷，案卷要麽在刑部，要麽在儀鸞衛，此刻哪怕快馬去查，來回也得些功夫。不過燕管事在外教坊多年，手底下又多是罪奴，對各自的來路也頗清楚，叫到禦前一問，倒是將周小瑩的來路說了個七七八八。

永熙帝聽罷，原本緊繃的神情倒微微一松。

時隔多年，周美人的樣貌早已模糊。

但當年梁貴妃落胎後傷及根本，卻始終是他心裏的一根刺，周小瑩費盡心機混進獵宮，沒對妃嬪做手腳，只沖著重錦下手，八成另有緣故。

他今日忙於議事，秋獵的雅興被攪得半分不剩，晚上回來又碰見這種事，多少有些疲憊。

“既如此，就先問問外教坊那些人，看能不能問出線索。剩下的，等捉了兇犯自然就有定論。”

這事好安排，但視線落向許婕妤時，永熙帝卻有點犯難。

私心裏，他不信許婕妤跟這事兒有關。

但事情畢竟出在她的住處，且案情還沒查明白就洗清她的嫌疑，到底有點說不過去。

便道：“事情查明前你就留在寢宮，別出門了。”

這話是朝許婕妤說的，其實是給顧皇後交代。

顧皇後卻怎麽甘心？

重錦雖只是宮婢的身份，卻是她身邊最得力的管事姑姑，平素幫著出謀劃策，等閑比位份低的妃妾還要緊些。如今她驟然喪命，許婕妤的行徑又似藏著蹊蹺，顧皇後若就此輕輕揭過，豈非讓人將皇後的顏面徹底踩在腳下？

更何況永熙帝原就愛寵許婕妤，對重錦這等宮婢不甚上心，若今晚他耐不住寂寞來看望許婕妤，耳鬢廝磨後心生袒護，這事兒恐怕真就要落得個沒頭沒尾了。

這般想著，她也自起身，向永熙帝道：“死的雖只是重錦，事情卻出在妃嬪住處，若不嚴查，豈不是讓臣妾心中不安？臣妾知道皇上愛寵許婕妤，但今日之事她既脫不了幹系，還是該慎重處置。若他日查明與她無關，臣妾自會好生安撫。”

她終歸是皇後，有太子傍身，也未曾被廢。

永熙帝不願這關頭再出亂子，見她執意，便道：“依你之意，如何處置？”

“既有嫌疑，該安排在遠離t妃嬪的居處，派侍衛好生照看就是。獵宮裏屋舍雖多，近處住的多是官員家眷，不便勞動。臣妾記得有一處望雲樓是供皇上賞景的，既僻靜，也不會委屈許婕妤。不如將她禁足在那裏，臣妾們也好放心。”

這話明裏暗裏，還是說許婕妤有指使人謀害性命的嫌疑，好像兇犯是沖著妃嬪性命來的一般。

何況望雲樓雖築造精美，卻遠在僻靜的山腰，比起此處可冷清了不少。

永熙帝面露不悅。

許婕妤瞧著帝後的神色，斟酌後跪地俯身道：“臣妾自知失於管束，才致出了這等紕漏，理該受罰。更不願皇上為難，因臣妾的事傷了跟各位姐姐的情分。臣妾自問無愧於心，既是皇後娘娘見疑，臣妾願意去望雲樓禁足，待事情查明再來服侍皇上。”

她步步退讓，是一貫的善解人意。

永熙帝心中生出些憐惜，想著許婕妤素來因備受寵愛而遭妃嬪們妒忌，若還留在此處，那些女人若隔著墻嘲諷作妖，於她也是委屈。

況皇後咄咄逼人，若糾纏下去，難免又讓人念叨他偏袒太過，難免煩心。

便頗不滿地看了皇後一眼，道：“那就暫依皇後所言，等事情查明再做定論。”說罷，讓高輔親自送許婕妤前往望雲樓，再派侍衛宮女多加照料，免得太委屈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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