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謀

陸修留意宋希夷其實已經很久了。

起初是因為那夜的偶遇。

在瀾音初次入宮演奏得了賞賜的那晚, 外教坊眾人在酒樓裏笑鬧，她和宋希夷沐著月色坐在欄桿上，讓陸修心裏堵了好些天。

他於是記住了那個少年。

之後往來外教坊, 他雖沒跟宋希夷打過半點交道, 私心裏卻總怕瀾音跟那位仙風道骨且年級相若的少年走得太近。

直到後來, 易簡查出他暗藏玄機的身份。

陸修一面讓人接著打探他身世，一面讓何五設法將宋希夷引出來。

而何五的做法也簡單粗暴——趁著宋希夷夜間熟睡時，偷偷將那枚被少年把玩了許多次的腰牌摸出來交到陸修手上。

腰牌一露真容, 陸修心下便已了然。

因那腰牌是儀鸞衛密制的。

儀鸞衛原屬禁軍，尋常用的都是禁軍的令牌, 材質花紋與旁人無異。後來得皇帝器重辦起私密的事, 就另造了一套腰牌，只發給有些權柄的小頭領, 按品級印有不同的紋飾, 那是除了儀鸞衛之外旁人從未見過的。

就連陸修, 也是有了儀鸞衛的內應之後才看到了腰牌的真容，平常百姓根本不可能觸及。

宋希夷這東西必是有來歷的。

陸修既摸清了他的來處, 瞧見那似被利刃砍過的腰牌, 念及何五暗裏觀察時宋希夷隱含恨意的樣子，便知宋希夷恐怕也跟儀鸞衛有過節。

遂讓何五設法將宋希夷引出外教坊，讓心腹與他密談。

宋希夷起初還頗為提防，後來得知對方跟儀鸞衛有過節，也在暗查謀逆案後，向來平靜的情緒終於起了波瀾。而後兩番暗中會面, 確信他要找的仇家就是儀鸞衛, 雙方所謀相同時，他也總算吐露了藏身外教坊的緣故。

也是謀逆案震動朝堂時, 除了京城官員卷入其中，淮南節度使被蔡衡查抄外，穩坐一方的劍南節度使也被卷了進去。

宋希夷的父親原只是劍南節度使帳下一位小吏，既不是節度使的親信也不曾被問罪，但就在劍南節度使及其親信被查後沒多久，家裏忽然遭了場大火。祖孫三代十餘人，連同平常照顧老人起居的兩個丫鬟都命喪其中。

唯一僥幸逃出的，是一位做粗活臟活的老仆。

彼時的宋希夷還住在山裏。

他幼時被一位道長看中後收為在家弟子，五六歲便進山修道習武，平素極少回家，又常隨師雲游，周遭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蹤。

那老仆跌跌撞撞地尋到他後，將一封蠟封的密信、一副腰牌和一封父親倉促寫就的手書交給他，說宋家這回難逃一劫，家主叮囑他務必收好這封密信和腰牌，離了川蜀去別處藏身。若日後京城裏情勢有變，儀鸞衛的蔡衡露出頹敗之勢，他可伺機拿出密信為父報仇。否則，務必韜光養晦蟄伏隱忍，切不可以身犯險。

宋希夷被驚得不輕，安頓好老仆後，當即與交好的師兄出山回家，欲探個究竟。

然而為時已晚。

他匆匆趕回去時所看到的，只有一堆大火後的廢墟和官府忙著清理的人手。

師兄幫著一打聽，才知道出事前的那晚，宋家曾收留過一個客人，鄰裏都不知其身份，如今也喪命在火場裏。

這背後的蹊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只是彼時朝堂動蕩，衙署也忙著換人，官府既將那場火歸為天災後草草清理了廢墟，就再也沒人搭t理。

宋希夷無從伸張此事，悲痛之下，情知無力孤身與官府對抗，便依父命進了京城。

尋常地方對朝堂動靜知之甚少，若只等著坊間茶肆的傳聞，怕是半點兒熱乎氣都趕不上。他尋摸了半個月，看上了外教坊有通達宮廷和高門貴戶的便利，便投身在燕管事門下，做了個看家護院的護衛。

大半年轉瞬過去，蔡衡在朝堂的威勢瞧著巋然不倒，但時常遂舞樂伎往來高門貴戶，關於蔡衡受責的消息卻也能陸續落入耳中。

宋希夷雖暗藏憤恨，卻也只能耐住性子等待。

直到顧相通敵的案子掀起軒然大波，從前權勢滔天的蔡衡見棄於帝王。

直到何五引他密會，吐露對付蔡衡的密謀。

宋希夷斟酌過後，終是拆開了密信。

那是原淮南節度使帳下的行軍司馬在獄中親手所寫的一封血書，歷數儀鸞衛在查案時肆意牽連、栽贓陷害的種種亂象，亦為被牽連的同僚鳴不平。厚達十頁的控訴，字字皆是人命與血痕。哪怕他早已被蔡衡判了身首異處的死罪，裏頭許多線索和事實卻能化為利刃，刺向只手遮天的蔡衡。

陸修認真看罷，幾乎整夜不曾闔眼。

當日得帝王器重、充當陛下耳目的儀鸞衛，早已成了草菅人命作威作福的猛虎。尤其是出身草莽的蔡衡上任以來，仗著永熙帝的信重，不知坑害了多少臣子百姓。今日的儀鸞衛早已成為權柄過重的朝中惡疾，唯有將其根除，將刑法審案之事歸於刑部和大理寺，恐怕才能扼住這股邪氣。

但那畢竟是帝王想做的事，即便蔡衡見棄於帝王，卻有新提拔的周文祥承其惡業。若想讓永熙帝下決心斷了這支已然潰爛的臂膀，單憑宋希夷的這封密信和謝家的事恐怕還不足夠。

好在秋獵將近。

屆時將儀鸞衛這十餘年的惡行盡數翻到帝王跟前，讓他親自體嘗到切膚之痛，或許才能撼動帝王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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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過後連著下了兩場雨，暑熱被洗凈後天氣漸而涼爽，養在山野的獵物也在這時養肥了膘。

九月初，秋獵如期舉行。

春桑秋獵在朝堂上都算是大事，建在京城外百餘裏的獵宮也已掃飾一新，由工部早早地派人將帝王妃妾和隨行官員及家眷的住處安排好。

待得九月初三，隆重的祭祀典禮過後，永熙帝的禦駕便出了宮廷，帶著文武官員和女眷前往獵宮。

隨行的車馬幾乎塞滿整個朱雀長街。

皇後雖因顧家的事受牽累，不過畢竟是執掌鳳印的中宮，這回倒也沒落下，在禁足許久後終於出了寢宮隨帝王出行。一道前往的還有協理後宮的貴妃和幾位得寵之人，被永熙帝放在心坎兒上的許婕妤也不例外。

皇子之中，這回倒只帶了閑雲野鶴的皇四子信王。

他的生母出身不高，也並不太受寵，打小也沒怎麽被永熙帝重視過。不過比起睿王那瘋瘋癲癲的行事，信王卻是個從容安穩的性子，幼時不被帝王器重，便只管閉門讀書玩耍，後來也不怎麽涉足朝堂，一年裏有多半時間住在山中，或是讀書或是閑游，逍遙得很。

先前太子和靖王深得帝心，在朝堂上平分秋色，他既不求權位，永熙帝便也放任著不曾多約束。

如今靖王早已傾塌，東宮又因顧相的事漸而失了聖寵，即便永熙帝一時間沒提廢黜東宮的事，因著睿王瘋癲的性子不合聖心，難免生出栽培教導信王的心思——這孩子雖未經歷練，這些年閉門讀書，學識才能卻並不遜色，只是手腕和經驗欠缺些罷了。

永熙帝既有意教導，這回便硬是將信王拘過來，不許他再去山中偷懶。

至於太子，如今尚在閉門思過，不便多露面。且太子年已四十，永熙帝先前在行宮遭襲時早就起過疑心，這回便留睿王在京城，名義上是幫著照看朝堂，更多的則是盯著東宮的動靜，免得鬧出亂子罷了。

皇子宮嬪之外，隨駕的便是禁軍親信和文武重臣，因著有兩場宴會，便從內教坊、宜春院和外教坊選了不少人帶著。

瀾音自然也在其中，一同前往的還有近二十位外教坊的人。

秋獵兩場宴會，因著地方比宮裏寬敞，許婕妤安排了好幾場群舞，內教坊和宜春院各領了兩場，外教坊也備了一支，皆跟在隊伍之末趕往獵宮。

到得那邊，情形倒與前次去行宮時相似。

各自安頓住下，次日清晨，在雄渾頓挫的鼓聲過後，永熙帝一馬當先，挽弓前往獵場，在艷艷秋陽下拉開秋獵的序幕。

其後依禮部排的日程輪番登場，次日傍晚，親信重臣與命婦貴眷齊聚在水畔，於明亮火光裏，領受皇帝賜宴，觀賞許婕妤精心準備的歌舞。

瀾音等人依命演罷舞樂，待燕管事稟報過高輔，便先回住處，帝王與眾臣則仍在水邊瞧熱鬧精彩的獸戲。

整個獵宮往來忙碌，瀾音等人因身份低微住得偏遠，周遭倒還算清凈。因燕管事下令不許亂跑，回去後有人閉門歇息，有人在庭院裏圍坐閑聊，隱約還能聽見極遠處傳來的斷續鼓聲。

陸修過去時，正碰上聞溪等人在葡萄架下坐著，是巍峨獵宮裏難得的清平模樣。

他與瀾音的關系幾乎人盡皆知，如今趁著夜色未深時來尋瀾音，也沒人覺得意外，恭敬行禮後仍舊閑聊，只有瀾音起身隨陸修去後頭說話。

但陸修此行真正要找的，其實不是瀾音。

而是周小瑩。

自打那場大火之後，周小瑩就遭了眾人冷待，雖然憑著出眾的簫聲，倒也有立足之地，只是甚少與人談笑罷了。這回獵宮宴席，她的簫聲也有用場，便也隨行過來，只是演樂結束之後沒與眾人閑坐，孤身回屋待著罷了。

見瀾音忽然登門說有事相商，周小瑩頗感意外，倒也沒推辭，披了衣裳隨她出門。

去的卻不是葡萄架下，而是一處空著的舊屋。

瀾音在前引路，到得屋門前就停了腳步，只是道：“裏頭有人等你，你自管與他商量吧，我先回去了。”見周小瑩面露遲疑，她不由笑了笑，“放心，事情都過去了，我沒必要傷你。裏頭的人說，確實是有正事與你商議。”說罷，朝她點點頭權當鼓舞，而後折身而去。

剩周小瑩站在原地，瞧著周遭零星昏暗的燈火和黑漆漆未置燈盞的空屋，遲疑片刻後，終於走過去推開了門扇。

屋裏很黑，唯有窗扇半掩。

她適應了一瞬，才借著昏弱的光線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窗邊。

陸修？

周小瑩滿心愕然，趕緊過去拜見。

陸修擡了擡手，拋出的是先前就曾問過的事情，“你很想進內教坊。”不像詢問，而像陳述某個早已確信的事實。

周小瑩既已被陸修詢問過家世，便知她那點小心思怕是早已瞞不過這位帝王寵臣，且瀾音既說陸修找她是“有事相商”，想必並非為了詰問定罪。遂壯著膽子道：“奴婢這點小心思，瞞不過陸大人。”

“為了……你的姑姑？”陸修道。

周小瑩多年深藏的心事被他這樣輕描淡寫地點破，竟自呼吸微窒，半晌後，她終是點了點頭。

她的姑姑，也曾是帝王寵幸過的一位美人。

十餘年之前，被人看中美貌送進宮裏，沒多久就得了帝王的賞識寵愛，雖只封了個美人的位份，卻也為身份平平的周家帶來不少榮耀。

但好景沒能持續太久。

姑姑雖得皇帝寵幸，卻也只是一時貪圖新鮮，彼時皇帝放在心頭的卻是另一個女人——便是如今居於高位的梁貴妃。

後宮之中，帝王的寵幸向來備受爭奪。

彼時梁貴妃深得帝心，僅憑誕下公主的功勞就得封高位，焉能讓皇後不生忌憚之心？待周美人以容色得了賞識，皇帝只宿在梁氏與周氏宮中時，更令向來隱忍的皇後嫉妒若狂。偏偏那個時候梁貴妃又查出了身孕，雖未知男女，但永熙帝卻十分高興看重。

皇後自知色衰，生恐梁妃誕下皇子會令她母子沒了立足之地，籌謀過後，終是下手害死了梁氏腹中胎兒。

子嗣雕落，梁氏傷了根本，再難懷有子嗣。

永熙帝震怒之下命人徹查兇手，因皇後頗有嫌疑，當即被下令禁足，一旦罪名查實，恐怕便是廢後的下場。洶湧風波之下，皇後最終僥幸逃過一劫，替她頂了罪名的正是當時因容色得帝王寵愛，幾與梁氏平分秋色t的周美人。

——並非周氏自願，而是被栽贓的。

當時皇後被禁足，貼身宮人皆不許外出，是尚宮局中一位曾伺候過皇後的宮女設法通傳消息，在太子和顧相的幫襯下瞞天過海，將罪名盡數栽到周美人的頭上。

永熙帝得聞此事，當即下令處死周美人，連同周家都被處以重罪，皇後則逃過一劫，沒多久便提拔了那位名叫重錦的宮人。

這些都是宮中的秘事，唯有涉事之人知曉內情。

周小瑩之所以能夠知道，是因曾伺候過周美人的一位嬤嬤。那嬤嬤在周美人身邊時頗得照拂，後來雖被調去別處等著放還出宮，卻也念著舊主之恩。後來皇嗣遇害令滿宮風雨，她人微力弱未能幫到周美人，只借著與周氏交厚的便利探明內情，等熬到年歲出了宮，便回到周美人的家鄉，打探到獲罪家眷的下落後，將事情告訴了性命僅存的周小瑩。

那個時候，周小瑩才七八歲。

她家中雖非富貴門戶，在周美人入宮得寵之前也還算小富即安。後來因著帝王寵愛，周家先起後落，年近五歲的她被沒入樂籍，眼睜睜瞧著至親喪命，心中淒苦可想而知。

樂伎的日子並不好過，尤其是像她這樣的孤女。

年幼時的苦練尚能忍受，到十一二歲時身段逐漸長開些，諸般滋擾漸令她苦不堪言。那時，周小瑩也曾想過去追隨父母，但每嘗絕望之時，想著自家的遭遇，終究仍有憤怒藏於胸中——若不是那名叫重錦的宮人栽贓陷害，本該是皇後承受罪名，怎至於周家家破人亡，她流落受苦？

所有的苦漸而化成了恨。

尤其是年歲漸長，無人照拂的賤籍少女非但遭人欺辱，也盼不到任何解脫苦楚的希望。

餘生於周小瑩而言，似只有苦楚等著她忍受，支撐她活下來的唯有一件事——她想報仇。哪怕皇後身邊戒備森嚴，幾無覆仇的可能，她也想進入宮中，尋到為了謀求前程而對姑姑栽贓陷害宮人重錦，清算闔家血仇。

她於是設法討好，漸漸博得州府長官的歡心，再憑借苦練出來的簫聲進入外教坊。

從偏僻州府抵達京城的那一日，周小瑩瞧著明媚的陽光，心中卻沒半點喜悅，只覺離仇家更近了一步，能讓她早日清算血仇而後解脫苦海。

但進外教坊容易，進內教坊卻是何等困難！

她盯著那一點僅有的機會，不惜算計朝夕相處無冤無仇的姐妹，不惜費心籌劃，所求的不過是得報大仇，不枉她那麽多付出與犧牲。

可近來種種卻只讓她覺得再無被選入宮中的希望，多年來咬牙忍受苦楚，恐怕仍無法靠近仇人半步。

周小瑩幾乎絕望。

直到今夜，陸修避過眾人深夜來尋她。

心裏微渺的希冀似乎重新被點燃，她擡起頭看著陸修，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道：“我的姑姑她是被冤枉的。大人，我對瀾音並沒有歹意，我知道有些事不該做，也知道那晚火場裏做得太自私，可我、我只是為姑姑不平。”

“那麽，你想報仇嗎？”陸修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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