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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見到許婕妤, 她仍是慣常的盛麗妝容。
後晌的太陽曬得地上青磚燙熱，連帶屋裏都有了悶熱的暑氣。她穿著宮裝側臥在美人榻上，正在翻一本樂譜, 隔著長垂的紗簾, 宮人將拿風輪將冰盆裏的涼氣送來, 合著面前擺好的瓜果，倒是一派清涼氣象。
聽得瀾音拜見，她擡眼一笑, 一面命人賜座，一面由宮女扶著坐起身來, 道：“數月沒見, 聽說謝姑娘遭了場大火，如今傷都好了嗎？”
“多謝娘娘記掛, 奴婢的傷已養好了。”瀾音未料她也聽聞了這事, 倒有點詫異。
許婕妤便道：“宮裏頭悶得很, 聽見外頭的趣事自然會留意。何況陸大人是皇上器重的人，連皇後貴妃都格外留意, 我跟著聽個新鮮罷了。只是沒想到他那樣的性子, 竟能著意照拂於你。”
這話帶著打趣，瀾音含笑垂下腦袋。
許婕妤臉上笑意稍濃，“好了，不打趣你了。其實今日召你進宮是有事要囑咐。”說著，便讓宮人去取曲樂單子。
原來這回顧相被告以通敵之罪後，非但身為外甥的太子要避險, 連皇後都遭了永熙帝的冷落, 這些天在宮裏愁眉不展。
原先交由皇後辦的一些事，也都零散分派到了旁人頭上。
後宮諸事交給可貴妃, 宴席舞樂的事，除了禮部操辦儀典之外，無需太莊重則都落到了許婕妤的頭上。
這種事於她而言可算手到擒來。
因消暑宴已然取消，六七月裏宮中所辦的多只是家宴或小聚，有內教坊就盡夠了，也無需許婕妤多費心。不過中秋之後，便該是一年一度的秋獵之期，屆時禦駕出宮前往獵場，百官家眷也將隨駕而去，在獵場盤桓至少大半個月。
秋獵之時，祭祀擊鼓等大場面的事自然由禮部等處安排，後頭會有兩場與百官家眷同樂的舞樂表演，都落在了許婕妤的頭上。
這兩場舞樂一個是在祭祀之後，是秋獵之序幕，一個則在回宮之前，屬秋獵之末尾，曲樂舞蹈的安排上也有所不同。
許婕妤前兩日已經初擬了單子，也給永熙帝看過了。
永熙帝近來忙於朝堂，因顧相通敵的事並非誣告，一些事情陸續被查實後著實將他氣得不輕，難得到了美人處安歇，疲憊之餘便覺得朝務繁雜，實在令人心神勞累。等許婕妤的單子遞過去，他瞧著從前那些擺場面求熱鬧的舞樂，沒什麽興致，便讓許婕妤多安排幾清雅怡情的。
“這樣的曲子，自然繞不過梅先生。”
此刻殿裏茶香裊裊，許婕妤將列了曲目的花箋放在桌上，從旁邊摞著的樂集裏拿了一本，道：“他的樂譜宮裏都有收藏，只是要尋個人將他那韻味彈奏出來，卻殊為不易。”
“你瞧——”她取了另一張單子給瀾音看，“兩場宴席，各添了四首曲子，裏頭有三首都是令外祖父所譜的。前頭這兩首，我找了一位樂官、一位內教坊擅長此曲的，剩下的這一支恐怕還是你來彈奏更合適。你呢，意下如何？”
她的聲音頗為溫柔，像是家常閑坐時姐妹間的閑談，與皇後等人居高臨下的尊貴姿態迥異。
瀾音便笑道：“既是娘娘擡愛，奴婢回去後定會仔細揣摩，勤加練習。”
“這還不止呢。另外那兩首曲子，雖說樂官的本事信得過，但他們到底不像你是梅先生親自教導過的，熟知他的性情和舊日故事。若他們有揣摩不夠熟的地方，恐怕也得召你進來參詳參詳。再者？——”
許婕妤拿著曲目單子，又指了上頭兩支樂舞，“每年的秋獵，外教坊總要演幾場，除了你們的曲子，還有幾支舞，也有用得到你的地方。習練的事自然得是燕管事盯著，但他歲數大了，也不方便時常進宮，到時候練得如何，我可得多問你。”
這樣一通安排下來，瀾音肩上的擔子頓時重了不少。
不過任務既多，入宮的次數自然會增加。
瀾音牢記著陸修的叮囑，猜得許婕妤是想借著排演習練的名頭暗度陳倉，哪有不應承的？
哪怕再勞累，這事兒也得妥帖地辦好。
遂屈膝應了命，又請教許婕妤對著曲子和樂舞的排練有何指教。
許婕妤瞧著天色尚早，慢慢指點過後，又同她切磋音律。
宮裏皇權巍峨，對罪奴們的性命向來視如草芥，加之瀾音是逆案的女眷，向來都是嫌棄而避之不及的。闔宮上下，恐怕也只有許婕妤能不避嫌疑，留外教坊的人細細探討切磋了。
瀾音於她本就存有敬重感激，因許婕妤也有家學淵源，且常與帝王和樂官切磋探討，音律上非旁人所及，整個後晌探討下來受益匪淺。
待日暮時分便不宜再逗留，該趕著宮門關閉前辭別了。
瀾音戀戀不舍，許婕妤又讓人拿了幾個食盒給她，說是宮裏新制的糕點，讓她帶回去嘗嘗。
又說上回瀾音在行宮舍身救護，還不曾當面親謝，便讓宮人尋了幾樣首飾賞賜給她，還將一盒親自放在瀾音手中。
“這是我命人新制的妝粉，顏色既好，也很能潤澤肌膚，你且試試吧。”
說話間，拉著瀾音的手輕輕捏了捏。
瀾音會意，便自屈膝謝恩。
等回到外教坊之後，便將許婕妤所賜的糕點分給聞溪等人品嘗，幾樣首飾鄭重收了起來，妝粉也一樣收在梳妝臺的抽屜裏。直等夜深人靜，周遭都不會有人來攪擾了，才將妝粉拿出來細瞧。
瓷盒描畫得精致，形制卻與旁的並無不同。她沒瞧出半點端倪，想了想，便取了張花箋鋪好，將瓷盒裏的妝粉全都倒了出來。
粉香入鼻，藏有桂花的味道。
借著燭光細瞧，瓷盒最底下光滑潤澤，並無半點異樣。
但許婕妤既費心將她留在宮裏說話，又親手將這妝粉交給她，顯然是有深意的。
瀾音拿手撫摸盒底，察覺那觸感與瓷片稍有不同，她驀的明白過來，拿熱水傾註在圓瓷盒中。少頃，柔潤如瓷的一層薄脂化開，露出個細微的縫隙。拿手指輕按，半邊薄瓷凹下去，原來底下竟是空的。
她心頭微跳，拿銀針在裏頭摳了摳，果然露出一張薄薄的紙片。
上頭寫的似是個地址。
她趕緊小心藏好，仍將那些妝粉裝回瓷盒中，做出點試用過的痕跡後，仍放回梳妝臺上。
等了兩日，陸修果然來了。
-
顧相暗裏通敵的事令滿朝驚愕，外教坊既閉門謝客，陸修自然不是來聽曲子的。
他親自登臨，是為將阮妤送回原處。
那日張成舉告後，睿王雖不曾參與審案，卻將先前暗中查到的線索陸續放了出來，其中最要緊的一條便是顧文邵與北梁質子的暗中勾結。而這勾結的背後，則又牽扯著先前震動朝堂的謀逆案。
這還是前年的事情。
彼時皇次子靖王深得帝王喜愛，因著手腕才能皆十分出眾，且赫赫戰功頗受朝臣讚譽敬重，風頭威勢幾乎壓過東宮太子。
甚至連永熙帝都險些動起改換儲君的念頭。
之所以沒真易儲，是因父子稍有爭執。
大魏立國已有百餘年，太祖當初親自帶兵打下廣袤疆土，還從彼時國力羸弱的北梁手裏奪了三座城池占為己有。這三座城池在兩國交界之處，在此消彼長的交鋒裏數次易主，也很難說清究竟是誰的地盤。
後來北梁出了位頗有才幹的國主，又將幾座城池奪了回去。因著地勢利於北梁，大魏試了幾次沒能收回後，瞧著那幾座城也不算富庶，且奪回來也是易攻難守，便暫且打消了收覆的念頭。
直到t靖王以赫赫戰功穩固邊城，想著太祖的赫赫功績，便向揮兵北上，將那幾座城池收回囊中。
這事兒一提，朝中立時分成了兩派。
有人覺得如今北梁虛空，既派了質子過來，自是無力抵擋大魏刀鋒，該趁勢收回舊土。
也有人覺得那幾座城池既不是能用來守邊境的要緊關隘，也不是什麽富庶之地，哪怕耗費銀錢兵馬多回來，也需每年花許多銀子養著。且如今天下雖太平，因先前靖王數次征戰耗了不少銀錢，國庫有些空虛，若仍窮兵黷武，怕是於局勢無益。
朝中兩派爭論不下，永熙帝情知國庫拿不出多餘的銀錢去奪那些城池，加之上了歲數，便不願大動幹戈。只是這話若明說出來，於帝王威儀顏面有損，便始終裁決不下，私下裏或明或暗地斥責靖王，見他不改初衷，不悅之下便打消了易儲的念頭。
他這裏打消了心思，旁人卻哪裏放心得下？
譬如顧相，他原就主張相安無事，不願虛耗國力，對靖王頗為不滿。且靖王一旦說服永熙帝奪回那幾座城池，到時候功勞都在靖王身上，在朝堂和民間的都遠超東宮，皇後和太子哪還有立足之地？
自然是想除靖王而後快。
朝堂上各懷心思，蒙輅既在京中為質，對這些動靜哪能絲毫不知？那三座城池於大魏而言頗為尷尬，對北燕來說卻是邊塞處易守難攻的地方，且北燕不似大魏富庶，那幾座城池的賦稅豈能輕易割舍？
遂大膽試探，欲與顧家合力除去靖王，換得各處太平。
顧相原本不肯冒這險，後來被拿了把柄威逼利誘，且靖王鋒芒日盛，並非東宮能阻擋鏟除的。想著一旦靖王得勢登基，顧氏一族絕無立足之地，便聯手做局引得鐵了心想收回失地的靖王放手一搏，而後拿謀逆的罪名將其連根拔起。
而今舊事被翻出來，千頭萬緒相互糾纏，永熙帝的頭發都白了不少。
而顧文邵和蒙輅勾結時常借著在阮妤處觀舞來掩飾，且阮妤身邊的婢女又是要緊人物，難免要將阮妤拿去細細審問，將這兩年來的事跟顧文邵和蒙輅有關的事細細查問取證。
好在阮妤雖行事驕橫，卻沒膽子去碰律法，非但沒參與密謀，連身邊出了細作都毫不知情。
刑部幾番查問，將該問的都問清楚了，瞧她並非同犯，稟明後便將她送回來，只是三令五申不許洩露半句。
這事兒原本隨便派個人就行。
不過陸修“恰好”剛忙完，得知同僚要送阮妤回外教坊，便以親自叮囑燕管事盯緊手下人切勿閑話議論乃至洩密為由順路將她押送回來。
已是入暮時分，仆婦們忙著在廊下點燈。
阮妤在獄中關了許久，每日裏被獄卒提審詢問，且因事涉重大，驚懼疲憊之下整個人都憔悴了下去。且獄中衣裳簡薄，沒了平素盛麗的裝扮，那張臉失了照人的容光之後，瞧著更似蒼老了好幾歲。
舞部的人遠遠瞧見她落魄歸來的模樣，一時間五味雜陳。
彼時瀾音用過晚飯後，正與聞溪等人在花樹間散步，瞧見相熟的陸修率人走過來，難免要過去行禮問候。
紙片也趁機送到了陸修的手中。
簡單問候後兩人擦肩而過，眾目睽睽之下也不曾多說旁的話，只是眼神交匯後陸修回頭多瞥了她一眼，讓遠處偷看的人都品出了眷戀滋味。
之後的日子照舊過。
瀾音每隔幾日就能被許婕妤召進宮裏，或是談論音律，或是說宴席舞樂的事，有時候暗裏有叮囑，有時並無別事。旁人既知道梅先生當年名動京城的才華，又見識過瀾音的技藝，瞧見了也習以為常，縱有人暗裏盯著，也不曾找出破綻來。
如是過了到了七月初，顧相的案子終於查明白了。
通敵之罪鐵證如山，顧文邵父子連同親族皆被問罪，太子和皇後雖未參與此事，卻因約束不嚴，被永熙帝罰了半年的閉門思過。若不是母子倆拿著幾十年的情分哀哀求情，且永熙帝不喜睿王的性情，平素閑雲野鶴的皇四子也不曾被栽培起來，老皇帝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繼位人選，怕是都被廢黜了。
但即使保住了名分地位，東宮的處境也已大不如前，沒了顧相這個臂膀後更是元氣大傷。
同樣受此事牽連的還有蔡衡。
雖說蔡衡一口咬定是顧相仗著權勢行事隱蔽，刑部也沒查到蔡衡故意包庇縱容此事的證據，但他既受永熙帝器重，擔負暗裏監察朝臣的重擔，這樣的事沒能及時察覺冰雹，算起來已是十分失職。
且先前行宮一事，永熙帝原就對他不喜，這回兩罪並罰，徑直奪了他儀鸞衛將軍的職位，換了周文祥來頂缺。
樁樁件件的事如山雨般砸下。
朝堂上人事更疊，陸修這兩月也是夙興夜寐，一面忙著奉命查案，一面則趁著蔡衡見棄於帝王的機會緊鑼密鼓地籌劃。
到得八月初，又一件能幫他扳倒蔡衡的禮物悄然送到了跟前。
這禮物來自宋希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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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見到許婕妤, 她仍是慣常的盛麗妝容。
後晌的太陽曬得地上青磚燙熱，連帶屋裏都有了悶熱的暑氣。她穿著宮裝側臥在美人榻上，正在翻一本樂譜, 隔著長垂的紗簾, 宮人將拿風輪將冰盆裏的涼氣送來, 合著面前擺好的瓜果，倒是一派清涼氣象。
聽得瀾音拜見，她擡眼一笑, 一面命人賜座，一面由宮女扶著坐起身來, 道：“數月沒見, 聽說謝姑娘遭了場大火，如今傷都好了嗎？”
“多謝娘娘記掛, 奴婢的傷已養好了。”瀾音未料她也聽聞了這事, 倒有點詫異。
許婕妤便道：“宮裏頭悶得很, 聽見外頭的趣事自然會留意。何況陸大人是皇上器重的人，連皇後貴妃都格外留意, 我跟著聽個新鮮罷了。只是沒想到他那樣的性子, 竟能著意照拂於你。”
這話帶著打趣，瀾音含笑垂下腦袋。
許婕妤臉上笑意稍濃，“好了，不打趣你了。其實今日召你進宮是有事要囑咐。”說著，便讓宮人去取曲樂單子。
原來這回顧相被告以通敵之罪後，非但身為外甥的太子要避險, 連皇後都遭了永熙帝的冷落, 這些天在宮裏愁眉不展。
原先交由皇後辦的一些事，也都零散分派到了旁人頭上。
後宮諸事交給可貴妃, 宴席舞樂的事，除了禮部操辦儀典之外，無需太莊重則都落到了許婕妤的頭上。
這種事於她而言可算手到擒來。
因消暑宴已然取消，六七月裏宮中所辦的多只是家宴或小聚，有內教坊就盡夠了，也無需許婕妤多費心。不過中秋之後，便該是一年一度的秋獵之期，屆時禦駕出宮前往獵場，百官家眷也將隨駕而去，在獵場盤桓至少大半個月。
秋獵之時，祭祀擊鼓等大場面的事自然由禮部等處安排，後頭會有兩場與百官家眷同樂的舞樂表演，都落在了許婕妤的頭上。
這兩場舞樂一個是在祭祀之後，是秋獵之序幕，一個則在回宮之前，屬秋獵之末尾，曲樂舞蹈的安排上也有所不同。
許婕妤前兩日已經初擬了單子，也給永熙帝看過了。
永熙帝近來忙於朝堂，因顧相通敵的事並非誣告，一些事情陸續被查實後著實將他氣得不輕，難得到了美人處安歇，疲憊之餘便覺得朝務繁雜，實在令人心神勞累。等許婕妤的單子遞過去，他瞧著從前那些擺場面求熱鬧的舞樂，沒什麽興致，便讓許婕妤多安排幾清雅怡情的。
“這樣的曲子，自然繞不過梅先生。”
此刻殿裏茶香裊裊，許婕妤將列了曲目的花箋放在桌上，從旁邊摞著的樂集裏拿了一本，道：“他的樂譜宮裏都有收藏，只是要尋個人將他那韻味彈奏出來，卻殊為不易。”
“你瞧——”她取了另一張單子給瀾音看，“兩場宴席，各添了四首曲子，裏頭有三首都是令外祖父所譜的。前頭這兩首，我找了一位樂官、一位內教坊擅長此曲的，剩下的這一支恐怕還是你來彈奏更合適。你呢，意下如何？”
她的聲音頗為溫柔，像是家常閑坐時姐妹間的閑談，與皇後等人居高臨下的尊貴姿態迥異。
瀾音便笑道：“既是娘娘擡愛，奴婢回去後定會仔細揣摩，勤加練習。”
“這還不止呢。另外那兩首曲子，雖說樂官的本事信得過，但他們到底不像你是梅先生親自教導過的，熟知他的性情和舊日故事。若他們有揣摩不夠熟的地方，恐怕也得召你進來參詳參詳。再者？——”
許婕妤拿著曲目單子，又指了上頭兩支樂舞，“每年的秋獵，外教坊總要演幾場，除了你們的曲子，還有幾支舞，也有用得到你的地方。習練的事自然得是燕管事盯著，但他歲數大了，也不方便時常進宮，到時候練得如何，我可得多問你。”
這樣一通安排下來，瀾音肩上的擔子頓時重了不少。
不過任務既多，入宮的次數自然會增加。
瀾音牢記著陸修的叮囑，猜得許婕妤是想借著排演習練的名頭暗度陳倉，哪有不應承的？
哪怕再勞累，這事兒也得妥帖地辦好。
遂屈膝應了命，又請教許婕妤對著曲子和樂舞的排練有何指教。
許婕妤瞧著天色尚早，慢慢指點過後，又同她切磋音律。
宮裏皇權巍峨，對罪奴們的性命向來視如草芥，加之瀾音是逆案的女眷，向來都是嫌棄而避之不及的。闔宮上下，恐怕也只有許婕妤能不避嫌疑，留外教坊的人細細探討切磋了。
瀾音於她本就存有敬重感激，因許婕妤也有家學淵源，且常與帝王和樂官切磋探討，音律上非旁人所及，整個後晌探討下來受益匪淺。
待日暮時分便不宜再逗留，該趕著宮門關閉前辭別了。
瀾音戀戀不舍，許婕妤又讓人拿了幾個食盒給她，說是宮裏新制的糕點，讓她帶回去嘗嘗。
又說上回瀾音在行宮舍身救護，還不曾當面親謝，便讓宮人尋了幾樣首飾賞賜給她，還將一盒親自放在瀾音手中。
“這是我命人新制的妝粉，顏色既好，也很能潤澤肌膚，你且試試吧。”
說話間，拉著瀾音的手輕輕捏了捏。
瀾音會意，便自屈膝謝恩。
等回到外教坊之後，便將許婕妤所賜的糕點分給聞溪等人品嘗，幾樣首飾鄭重收了起來，妝粉也一樣收在梳妝臺的抽屜裏。直等夜深人靜，周遭都不會有人來攪擾了，才將妝粉拿出來細瞧。
瓷盒描畫得精致，形制卻與旁的並無不同。她沒瞧出半點端倪，想了想，便取了張花箋鋪好，將瓷盒裏的妝粉全都倒了出來。
粉香入鼻，藏有桂花的味道。
借著燭光細瞧，瓷盒最底下光滑潤澤，並無半點異樣。
但許婕妤既費心將她留在宮裏說話，又親手將這妝粉交給她，顯然是有深意的。
瀾音拿手撫摸盒底，察覺那觸感與瓷片稍有不同，她驀的明白過來，拿熱水傾註在圓瓷盒中。少頃，柔潤如瓷的一層薄脂化開，露出個細微的縫隙。拿手指輕按，半邊薄瓷凹下去，原來底下竟是空的。
她心頭微跳，拿銀針在裏頭摳了摳，果然露出一張薄薄的紙片。
上頭寫的似是個地址。
她趕緊小心藏好，仍將那些妝粉裝回瓷盒中，做出點試用過的痕跡後，仍放回梳妝臺上。
等了兩日，陸修果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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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相暗裏通敵的事令滿朝驚愕，外教坊既閉門謝客，陸修自然不是來聽曲子的。
他親自登臨，是為將阮妤送回原處。
那日張成舉告後，睿王雖不曾參與審案，卻將先前暗中查到的線索陸續放了出來，其中最要緊的一條便是顧文邵與北梁質子的暗中勾結。而這勾結的背後，則又牽扯著先前震動朝堂的謀逆案。
這還是前年的事情。
彼時皇次子靖王深得帝王喜愛，因著手腕才能皆十分出眾，且赫赫戰功頗受朝臣讚譽敬重，風頭威勢幾乎壓過東宮太子。
甚至連永熙帝都險些動起改換儲君的念頭。
之所以沒真易儲，是因父子稍有爭執。
大魏立國已有百餘年，太祖當初親自帶兵打下廣袤疆土，還從彼時國力羸弱的北梁手裏奪了三座城池占為己有。這三座城池在兩國交界之處，在此消彼長的交鋒裏數次易主，也很難說清究竟是誰的地盤。
後來北梁出了位頗有才幹的國主，又將幾座城池奪了回去。因著地勢利於北梁，大魏試了幾次沒能收回後，瞧著那幾座城也不算富庶，且奪回來也是易攻難守，便暫且打消了收覆的念頭。
直到t靖王以赫赫戰功穩固邊城，想著太祖的赫赫功績，便向揮兵北上，將那幾座城池收回囊中。
這事兒一提，朝中立時分成了兩派。
有人覺得如今北梁虛空，既派了質子過來，自是無力抵擋大魏刀鋒，該趁勢收回舊土。
也有人覺得那幾座城池既不是能用來守邊境的要緊關隘，也不是什麽富庶之地，哪怕耗費銀錢兵馬多回來，也需每年花許多銀子養著。且如今天下雖太平，因先前靖王數次征戰耗了不少銀錢，國庫有些空虛，若仍窮兵黷武，怕是於局勢無益。
朝中兩派爭論不下，永熙帝情知國庫拿不出多餘的銀錢去奪那些城池，加之上了歲數，便不願大動幹戈。只是這話若明說出來，於帝王威儀顏面有損，便始終裁決不下，私下裏或明或暗地斥責靖王，見他不改初衷，不悅之下便打消了易儲的念頭。
他這裏打消了心思，旁人卻哪裏放心得下？
譬如顧相，他原就主張相安無事，不願虛耗國力，對靖王頗為不滿。且靖王一旦說服永熙帝奪回那幾座城池，到時候功勞都在靖王身上，在朝堂和民間的都遠超東宮，皇後和太子哪還有立足之地？
自然是想除靖王而後快。
朝堂上各懷心思，蒙輅既在京中為質，對這些動靜哪能絲毫不知？那三座城池於大魏而言頗為尷尬，對北燕來說卻是邊塞處易守難攻的地方，且北燕不似大魏富庶，那幾座城池的賦稅豈能輕易割舍？
遂大膽試探，欲與顧家合力除去靖王，換得各處太平。
顧相原本不肯冒這險，後來被拿了把柄威逼利誘，且靖王鋒芒日盛，並非東宮能阻擋鏟除的。想著一旦靖王得勢登基，顧氏一族絕無立足之地，便聯手做局引得鐵了心想收回失地的靖王放手一搏，而後拿謀逆的罪名將其連根拔起。
而今舊事被翻出來，千頭萬緒相互糾纏，永熙帝的頭發都白了不少。
而顧文邵和蒙輅勾結時常借著在阮妤處觀舞來掩飾，且阮妤身邊的婢女又是要緊人物，難免要將阮妤拿去細細審問，將這兩年來的事跟顧文邵和蒙輅有關的事細細查問取證。
好在阮妤雖行事驕橫，卻沒膽子去碰律法，非但沒參與密謀，連身邊出了細作都毫不知情。
刑部幾番查問，將該問的都問清楚了，瞧她並非同犯，稟明後便將她送回來，只是三令五申不許洩露半句。
這事兒原本隨便派個人就行。
不過陸修“恰好”剛忙完，得知同僚要送阮妤回外教坊，便以親自叮囑燕管事盯緊手下人切勿閑話議論乃至洩密為由順路將她押送回來。
已是入暮時分，仆婦們忙著在廊下點燈。
阮妤在獄中關了許久，每日裏被獄卒提審詢問，且因事涉重大，驚懼疲憊之下整個人都憔悴了下去。且獄中衣裳簡薄，沒了平素盛麗的裝扮，那張臉失了照人的容光之後，瞧著更似蒼老了好幾歲。
舞部的人遠遠瞧見她落魄歸來的模樣，一時間五味雜陳。
彼時瀾音用過晚飯後，正與聞溪等人在花樹間散步，瞧見相熟的陸修率人走過來，難免要過去行禮問候。
紙片也趁機送到了陸修的手中。
簡單問候後兩人擦肩而過，眾目睽睽之下也不曾多說旁的話，只是眼神交匯後陸修回頭多瞥了她一眼，讓遠處偷看的人都品出了眷戀滋味。
之後的日子照舊過。
瀾音每隔幾日就能被許婕妤召進宮裏，或是談論音律，或是說宴席舞樂的事，有時候暗裏有叮囑，有時並無別事。旁人既知道梅先生當年名動京城的才華，又見識過瀾音的技藝，瞧見了也習以為常，縱有人暗裏盯著，也不曾找出破綻來。
如是過了到了七月初，顧相的案子終於查明白了。
通敵之罪鐵證如山，顧文邵父子連同親族皆被問罪，太子和皇後雖未參與此事，卻因約束不嚴，被永熙帝罰了半年的閉門思過。若不是母子倆拿著幾十年的情分哀哀求情，且永熙帝不喜睿王的性情，平素閑雲野鶴的皇四子也不曾被栽培起來，老皇帝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繼位人選，怕是都被廢黜了。
但即使保住了名分地位，東宮的處境也已大不如前，沒了顧相這個臂膀後更是元氣大傷。
同樣受此事牽連的還有蔡衡。
雖說蔡衡一口咬定是顧相仗著權勢行事隱蔽，刑部也沒查到蔡衡故意包庇縱容此事的證據，但他既受永熙帝器重，擔負暗裏監察朝臣的重擔，這樣的事沒能及時察覺冰雹，算起來已是十分失職。
且先前行宮一事，永熙帝原就對他不喜，這回兩罪並罰，徑直奪了他儀鸞衛將軍的職位，換了周文祥來頂缺。
樁樁件件的事如山雨般砸下。
朝堂上人事更疊，陸修這兩月也是夙興夜寐，一面忙著奉命查案，一面則趁著蔡衡見棄於帝王的機會緊鑼密鼓地籌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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