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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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音醒來的時候, 夜已經很深了。
屋裏暗沈沈的，安靜得很，唯有隱隱的談笑聲自窗外傳來, 應是眾人在慶賀今晚的圓滿登臺。
長垂的紗簾隔開外頭微晃的燈火, 她伸手掀起一角, 才想撐著身子坐起來，就聽一道熟悉的聲音落入耳中——
“醒了？”
陸修原本在榻邊的圈椅裏打盹的，聽到這細微的動靜, 當即起身走過來，順手斟了杯茶給她。
瀾音睡得迷迷糊糊的, “什麽時辰了？”
“子時三刻。”陸修擡手將紗簾盡數揭去, 微微躬身將茶杯都給她。
瀾音沒想到竟會是他大半夜的守在榻邊，喝了香茶解渴, 就想起身下榻, 免得在他跟前失了禮數。還沒起來, 肩膀便被陸修輕輕按住，他就勢坐在榻邊, 道：“在我跟前就別講究了。郎中說你身體很虛, 是近來勞神思慮太過，一段舞曲罷了，不值當這樣費神吧？”
他的聲音不高，神情卻比平常溫和許多。
瀾音被他問到心事，想起那日待客時聽到的對話，心頭又隱隱作痛起來。她望著陸修, 嘴唇翕動著, 片刻後終是鼓著勇氣問了出來，“他們說的是真的嗎？家祖父……”她哽咽了下, 甚至沒敢說出那個令她心驚肉跳的字眼。
喪命、餵了虎狼，那是她長夜翻來覆去時始終不忍多想的情形。
瀾音想著尚在流放的雙親，不敢再往下細想。
陸修焉能不知她的擔憂？
但東宮那邊既起了忌憚之心，若不早些打消，恐怕對方真能鋌而走險地將所有人滅口。
他端然坐在榻邊，神情似被她觸動，卻也只是溫聲道：“你從哪裏聽說的？”
“先前有人來聽曲子，他們閑聊時提到的。”瀾音不自覺揪住陸修的衣袖，低聲道：“大人，家祖父在那裏——”
話音未落，便被陸修輕輕握住了手。
“我也是回京後才聽聞的，實在沒想到會出這種岔子。”陸修的手溫厚有力，有些生疏地握住她纖弱的肩，安慰道：“我已派人南下，若能尋回老人家的屍首，必定好生安葬。你別太傷心了，火場的傷還沒根治，若再傷及身體，老人家九泉之下也難以安心的。”
他甚少這樣說話，似對這情形無能為力。
瀾音望著他，眼淚忍不住滾落下來。
她當然知道陸修的不容易。
也清楚儀鸞衛滔天的權勢之下，陸修能夠逆著情勢暗助謝家是多麽的難得。
她竭力忍痛，想為陸修先前的照拂道謝。
話音兒還沒出口，便見陸修眸色微沈，忽地伸臂將她攬進了懷裏。這下抱得突兀而用力，瀾音的腦袋撞進男人懷裏，陌生的氣息令腦袋懵楞之時，想說的話也含糊地咽了回去。
耳邊是陸修的溫聲安慰，“放心，京城裏有我，定會護你周全。”
溫熱的氣息落在耳畔，下一瞬，他的唇幾乎貼在她的耳廓，將聲音壓得極低，“窗外有人。”
瀾音微愕，下意識想擡頭，卻被陸修抱得更緊。
心裏霎時明白過來，瀾音一時間沒敢再說話，只靠在陸修懷裏，將近來的難過與疲憊盡數哭出來。
-
外教坊的動靜在次日如實傳到了東宮。
從瀾音這些天的哀痛與強撐，到昨晚舞臺上的明艷照人，再到彈完曲子後再難支撐的昏迷，乃至陸修的徹夜陪伴、軟語安慰。
太子聽罷，竟自笑而撫掌。
“看來是我高估了陸修，還當他多正義凜然，原來也只是貪圖美色。陸庚教出來的兒子，自然也是最會明哲保身的。”
旁邊周福笑著附和，“皇上特許殿下與蔡將軍聯手查案，自是信重殿下的緣故。陸世子那樣的人物，難道還看不清情勢？英國公府的尊榮都系在他這世子身上，為了一介罪女，拿著整個公府區冒險，怎麽算都不值得。陸世子是明白人，殿下只管放心就是。”
太子頷首而笑，“但他能為那女人闖進火海，到底是罕見的事。”
“陸世子身手出眾，龍潭虎穴裏辦案時都能全身而退，進火場救個人想必也是有把握的，不過是外人瞧著兇險罷了。他既看重那女人，殿下賣他面子就是。”
“也罷，終歸是父皇器重的人，他既安分守己，不去插手逆案，我自然該好生相待。”太子瞥了眼周福，擡擡下巴，“讓外教坊的人回來吧。”
畢竟謝辰已死，有些事便再無對證。
陸修既然對謝辰的死無動於衷，只在那女人傷心哭泣時t軟語安慰，想來是沒打算愛屋及烏地去管謝家的其他人。
那便無需白費人力，只管防著睿王就是。
他瞧了眼外頭湛藍高闊的碧空，心緒甚好，想著今日無事，便仍到朱美人處尋歡去了。
-
重重宮墻之外，陸修今日也心緒不錯。
東宮的眼線撤出外教坊，能讓瀾音安生休養幾日，不再被提防試探，於他而言，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而此刻艷陽高照，他錦衣玉冠策馬穿過街巷，則是為了結另一樁舊事——
別苑裏那場震動京城的火災。
當日的滿城議論已然沈寂，如今的衛國公府裏豪奢如舊，雖說長房因痛失獨子而沈寂了下去，二房卻正風光得意。
陳棣自從侄子獲罪後，眼見長房子嗣無望，難免對膝下那位庶子寄予厚望。尋了兩位名師來指點學問不說，平素也常帶他四處交游拜訪，一副要將兒子栽培城府邸棟梁的架勢。
陳妙容母女則忙於四處赴宴。
沒了陸家這樣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親事，陳妙容固然心意難平，但女兒家既到了年紀，她終究沒有守在閨中終身不嫁的勇氣。
趁著端午佳節，母女倆往親友故交處赴宴，將身段和眼光擺低些之後，倒有不少人上門來提親。
這會兒公府後頭的園林裏小宴擺開，母女倆正就著一班小戲與客人閑坐賞景。
見仆婦匆匆趕來，說衛國公有急事請她們母女倆過去時，隋氏還有點不耐煩，“我這裏陪著客人呢，他有什麽事非得這會兒辦，還得我跟妙容一道過去。”
仆婦作難道：“夫人別生氣。咱們主君也被請過去了，奴婢瞧著廳裏頭還有位客人，像是先頭來過的英國公世子，想必是有要緊事要說。”
隋氏聽說陸修來了，倒是微微一楞。
事到如今，她早已掐滅了跟英國公府結親的妄想，連女兒的婆家都選好了。此刻時過境遷，陸修過來做什麽？
她皺了皺眉頭，卻也不好拂逆衛國公的意思，只好同賓客們告罪，請她們且請看戲，而後帶了陳妙容匆匆趕往正廳。
到得那邊，就見陳棠兄弟沈目坐在上首，陸修則氣定神閑，清冷如舊。
兩下裏見過面，陳棠屏退仆從，開門見山道：“今日陸世子登門，是為了一件要緊的事，這也是我一直疑惑的事。”他原就身子骨弱，自打兒子出事後纏綿病榻，這會兒忍不住咳了一陣，才道：“先前別苑那場火鬧得沸沸揚揚，京兆尹查了案子，處置了秉坤，我也沒說旁的話。但這事兒，其實還沒了結幹凈。”
說著話，他看向了陳棣夫婦。
夫妻倆面面相覷，都不明白他突然提起這事，還把陸修拉過來是想做什麽。
坐在隋氏下首的陳妙容則垂眸喝茶，仿佛事不關己。
陳棠看了眼侄女，又看向陸修。
“京兆尹查案是為別苑裏挖出的女屍，對這場火的起因其實並未追查。”陸修的視線掃過對面神情各異的二房眾人，“當時外教坊樂伎被反鎖在屋裏，這事沒張揚，京兆府卻已記錄在案。她們雖是奴籍，卻也是都官司在冊，由高大人管著的。不知陳大人可曾深究過此事？”
陳棠被他問得一楞，不自覺看向妻女。
隋氏便道：“當日事發突然，沒想到會牽連外教坊，我和妙容也深為歉疚，後來也同燕管事賠過罪了。不知大人窮追不舍，是何緣故？”
“看來夫人對令千金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
陸修淡聲說罷，瞥了陳棣一眼。
那位便高聲向窗外道：“把人帶進來！”
話音落處，緊掩的門扇被吱呀推開，兩名家仆拖著個被五花大綁的男子進來，重重扔在地上。
陳棣夫婦既不明白陸修的意思，也不認識地上的男人，不由看向陳妙容。
就見她神情驟變，紗袖下雙手攥緊，險些站起身來。
陸修擡眉，“認識他嗎？”
這話他是對著陳妙容問的，冷沈的雙目盯過去，如劍鋒銳利。
陳妙容看他一眼，沒說話，臉色卻已是煞白。
她怎麽會不認識呢？
這個人原本應該在千裏之外的鄉下安穩度日，這輩子都不再回京城半步的。
驟然壓來的責問令她猝不及防，陳妙容縱有過心虛的時候，卻從沒想過，真的會有人盯上周媽媽，在她毫不知情的時候將這個毫不起眼的男人抓回來。陸修不是忙著為皇上辦差去了嗎？何況，公府裏耳目遍布，也沒人打聽過周媽媽的事啊。
她慌了神，不敢迎視陸修，也不敢去看滿目詫異的雙親，心念電轉間，還想著如何辯白。
陳棠卻在這時候開口了。
“秉坤瞞著我做了那麽些錯事，既被查出來，我也無話可說。可這些年，我對你們也算是十分寬厚，你們又何必處心積慮去做這種事？”他的視線挪過親弟弟，在隋氏面上停留了一瞬，最後落在陳妙容的身上。
“既然咱們鬧開了，不如就查個幹凈。周媽媽在府裏待了大半輩子，家裏是何情形，你們或許不知，我用心查問起來卻也不難。大姑娘——”
他盯著陳妙容，神情也沈了下去，“從小到大，我不敢說待你不薄，卻也從沒虧待過你。你又何苦費盡心思，暗裏算計你的堂兄？”
此言一出，陳棣頓時變了臉色，“大哥你在胡說什麽！”
“周媽媽的事你難道不知情？”陳棠反詰。
陳棣被問得一時語塞。
那場大火雖是隋氏帶著女兒宴客時燒的，但事情關乎衛國公府的名聲，隋氏事先也曾跟他通過氣兒的。不過畢竟是兄弟鬩墻，為了爵位朝自家侄兒下死手的事情，陳棣不好跟兄長撕破臉，便一直假裝不知道。
後來陳秉坤被查，他也假意忙裏忙外的幫襯，卻也只是做做樣子罷了。
陳棠雖猜得到原委，卻也沒什麽實據能拿去詰問陳棣夫婦。且長房既已衰落，若還想保住祖宗掙下來的這份基業，少不得得捏著鼻子保住二房聲譽，免得鬧大了玉石俱焚，真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但理雖如此，這口氣卻哪裏咽的下去？
此刻聽見陳棣還在那裝糊塗，自是惱怒，那雙眼睛陰惻惻地含怒瞪過去，就差說“別逼我翻臉”了。
陳棠當然清楚他的怒氣。
但縱火雖是他默許，但眼前這人他卻是絲毫不認識，不由得看向妻子。
隋氏也暗自詫異，看向被陳棠責問的女兒。
陳妙容臉上微微泛著白，哪裏還坐得住，在眾人註目下站起身來，那雙手死死絞著衣袖，再不覆平素的端莊姿態。
陳棠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男人，“是我說，還是你自己坦白？更或者，待會兒好好審問，讓他老實交代？”
見陳妙容不吭聲，他便氣道：“好個大家閨秀，到這會兒還能沈得住氣！二弟、二弟妹，你們不認得他吧？這是那周媽媽的兒子，原本不過是個家奴，如今拿了我這侄女幾千兩的賞銀，在外頭……”
“伯父！”陳妙容再也忍耐不住，開口打斷了他。
驟然安靜的廳裏，她的掌心布滿了冷汗，看了眼沈默未語的陸修和藏著怒氣的伯父，終究跪在了地上。
“是我安排的。”她捏緊了手，不敢直視母親驚愕的神情，低聲道：“是我安排的。”
“這事——”隋氏才想開口，便被陳棠狠狠擰了一把。
她驀然驚覺，趕緊閉嘴，只是詫異地看著女兒。
當日別苑縱火，原是她打聽得陳秉坤在裏頭胡作非為，起了借機奪爵位的心思，便買通周媽媽縱火，意欲翻出此事。當時她安排得也明白，只消周媽媽在別苑裏縱火，鬧出大動靜，她自會設法將陳秉坤的罪行翻出，再給些銀錢為她尋個好去處，算是替周媽媽報仇。
後來周媽媽葬身火場，又將外教坊的人卷進去，她還以為是周媽媽憤恨之下擅作主張，才旁生出枝節。
可誰知……
她看著耷拉腦袋被捆住的男人和女兒煞白的臉色，再瞧瞧陸修，忽而明白過來。不由搶過去蹲在陳妙容跟前，就想將她扶起來幫忙開脫。
陳棠卻道：“大嫂，省省吧！外教坊那幾位得高內監看重，如今連陸大人也驚動了，人證物證都已查明，多說無益的。”
“可她們終究還好好的，並不曾t傷及性命。”隋氏想起那一夜陸修闖進火海時的樣子，哪能猜不出原委？
高內監侍奉君王，大事兒都忙不過來，哪有空暇管幾個無足輕重的外教坊樂伎？
不過是陸修看上了樂伎，才幫著陳棠徹查罷了。若不然，憑陳棠這病歪歪的身子，喪子之痛都未必能扛得住，哪有能耐去查這些隱情？
但事到如今，說這些已是無用。
隋氏不舍得女兒受苦，只好拿出一貫委曲求全的姿態，道：“妙容也是一時糊塗，還請大人饒恕。回頭我必定嚴格教導她，再去外教坊好生補償，也幸虧那幾位沒傷到性命……”
“沒傷到性命是因我救護及時，太醫診治得力。”
沈默許久的陸修站起身，聲音冷沈不悅，“夫人避重就輕，是想包庇她？”
“不敢。”隋氏趕緊否認。
當日陸修將燕王妃的親妹妹送進內獄，著實讓高門貴戶聞之震驚。她這門第比燕王妃差了不知多少，若真惹得陸修動真格的，怕是誰都攔不住。無奈之下，只好求助般望向自家夫君。
陳棣徐徐起身，知道女兒今日在劫難逃，沒忙著求情，卻是向陳棠道：“這些事，都是兄長查出來的？”
“有賴陸大人指點，都是我查出來的。”陳棠道。
此言一出，陳棣不由閉上了眼。
若此事只是陸修為了給外教坊的樂伎伸張正義而追查，他但凡能說動陳棠幫忙，好歹還能遮掩稍許。可如今陳棠記恨二房的算計，雖為了公府爵位忍了這口惡氣，卻將怒氣都攢到了陳妙容身上。
今日若不能給出交代，一旦激得陳棠生出玉石俱焚的心思，莫說陳妙容，怕是連已成兒子囊中之物的爵位都得打了水漂。
到時候沒了爵位，莫說他們二房，整個公府的家業恐怕都得付之東流。
這世間的事，有得總歸要有失的。
陳棠面露遲疑，想著記在隋氏名下且已經成了公府獨苗的兒子，很快就下定了決心。
“既是小女心術不正，存了害人性命的心思，理該懲治教導。不過她畢竟還在閨中，若鬧大了傳揚開，於府中這些弟弟妹妹都無益處。”他沒敢看女兒灰敗下去的臉色，只是向隋氏道：“女兒德行有虧，也是咱們教導無方，不如就罰她回老家修身養性——”
“主君！”陳棠話音未落，隋氏便驚駭地開口阻攔。
陳棠卻只擺了擺手，“老家雖荒僻些，卻也未必尋不到好人家。你既擔心女兒，不如與她一道過去，過個四五年再回來。”
這話一出，非但隋氏，就連陳妙容都驚得膝行至前，欲為母親求情。
陳棠卻已下定了決心。
沒了陳妙容這公府嫡長女的好姻緣，他膝下仍有如花似玉的庶女們，可以拿著公府豐厚的嫁妝尋個足以幫襯公府的門第。他只消守好兒子，往後家裏清凈安穩了，就仍有起覆重興之望。至於隋氏這當家主母，既無助力，缺上幾年也沒什麽。
何況，當日別苑防火原也是隋氏的主意，從頭至尾都是她母女倆在打點，恐怕也唯有這般發落，才能稍稍安撫兄長。
他橫了心，再不去看女兒淚水漣漣的懇求模樣，只向陸修道：“不知陸大人意下如何？”
陸修倒沒想到陳棠這樣涼薄。
不過他既斷臂自保，舍了妻女的前程來平息此事，不留陳妙容在京城裏興風作浪，這事倒也算交代得過去了。
便只頷首道：“既已裁定，便早些送她們離京吧，我等著消息。”
說罷，朝陳棠兄弟拱手辭行，擡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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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音醒來的時候, 夜已經很深了。
屋裏暗沈沈的，安靜得很，唯有隱隱的談笑聲自窗外傳來, 應是眾人在慶賀今晚的圓滿登臺。
長垂的紗簾隔開外頭微晃的燈火, 她伸手掀起一角, 才想撐著身子坐起來，就聽一道熟悉的聲音落入耳中——
“醒了？”
陸修原本在榻邊的圈椅裏打盹的，聽到這細微的動靜, 當即起身走過來，順手斟了杯茶給她。
瀾音睡得迷迷糊糊的, “什麽時辰了？”
“子時三刻。”陸修擡手將紗簾盡數揭去, 微微躬身將茶杯都給她。
瀾音沒想到竟會是他大半夜的守在榻邊，喝了香茶解渴, 就想起身下榻, 免得在他跟前失了禮數。還沒起來, 肩膀便被陸修輕輕按住，他就勢坐在榻邊, 道：“在我跟前就別講究了。郎中說你身體很虛, 是近來勞神思慮太過，一段舞曲罷了，不值當這樣費神吧？”
他的聲音不高，神情卻比平常溫和許多。
瀾音被他問到心事，想起那日待客時聽到的對話，心頭又隱隱作痛起來。她望著陸修, 嘴唇翕動著, 片刻後終是鼓著勇氣問了出來，“他們說的是真的嗎？家祖父……”她哽咽了下, 甚至沒敢說出那個令她心驚肉跳的字眼。
喪命、餵了虎狼，那是她長夜翻來覆去時始終不忍多想的情形。
瀾音想著尚在流放的雙親，不敢再往下細想。
陸修焉能不知她的擔憂？
但東宮那邊既起了忌憚之心，若不早些打消，恐怕對方真能鋌而走險地將所有人滅口。
他端然坐在榻邊，神情似被她觸動，卻也只是溫聲道：“你從哪裏聽說的？”
“先前有人來聽曲子，他們閑聊時提到的。”瀾音不自覺揪住陸修的衣袖，低聲道：“大人，家祖父在那裏——”
話音未落，便被陸修輕輕握住了手。
“我也是回京後才聽聞的，實在沒想到會出這種岔子。”陸修的手溫厚有力，有些生疏地握住她纖弱的肩，安慰道：“我已派人南下，若能尋回老人家的屍首，必定好生安葬。你別太傷心了，火場的傷還沒根治，若再傷及身體，老人家九泉之下也難以安心的。”
他甚少這樣說話，似對這情形無能為力。
瀾音望著他，眼淚忍不住滾落下來。
她當然知道陸修的不容易。
也清楚儀鸞衛滔天的權勢之下，陸修能夠逆著情勢暗助謝家是多麽的難得。
她竭力忍痛，想為陸修先前的照拂道謝。
話音兒還沒出口，便見陸修眸色微沈，忽地伸臂將她攬進了懷裏。這下抱得突兀而用力，瀾音的腦袋撞進男人懷裏，陌生的氣息令腦袋懵楞之時，想說的話也含糊地咽了回去。
耳邊是陸修的溫聲安慰，“放心，京城裏有我，定會護你周全。”
溫熱的氣息落在耳畔，下一瞬，他的唇幾乎貼在她的耳廓，將聲音壓得極低，“窗外有人。”
瀾音微愕，下意識想擡頭，卻被陸修抱得更緊。
心裏霎時明白過來，瀾音一時間沒敢再說話，只靠在陸修懷裏，將近來的難過與疲憊盡數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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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教坊的動靜在次日如實傳到了東宮。
從瀾音這些天的哀痛與強撐，到昨晚舞臺上的明艷照人，再到彈完曲子後再難支撐的昏迷，乃至陸修的徹夜陪伴、軟語安慰。
太子聽罷，竟自笑而撫掌。
“看來是我高估了陸修，還當他多正義凜然，原來也只是貪圖美色。陸庚教出來的兒子，自然也是最會明哲保身的。”
旁邊周福笑著附和，“皇上特許殿下與蔡將軍聯手查案，自是信重殿下的緣故。陸世子那樣的人物，難道還看不清情勢？英國公府的尊榮都系在他這世子身上，為了一介罪女，拿著整個公府區冒險，怎麽算都不值得。陸世子是明白人，殿下只管放心就是。”
太子頷首而笑，“但他能為那女人闖進火海，到底是罕見的事。”
“陸世子身手出眾，龍潭虎穴裏辦案時都能全身而退，進火場救個人想必也是有把握的，不過是外人瞧著兇險罷了。他既看重那女人，殿下賣他面子就是。”
“也罷，終歸是父皇器重的人，他既安分守己，不去插手逆案，我自然該好生相待。”太子瞥了眼周福，擡擡下巴，“讓外教坊的人回來吧。”
畢竟謝辰已死，有些事便再無對證。
陸修既然對謝辰的死無動於衷，只在那女人傷心哭泣時t軟語安慰，想來是沒打算愛屋及烏地去管謝家的其他人。
那便無需白費人力，只管防著睿王就是。
他瞧了眼外頭湛藍高闊的碧空，心緒甚好，想著今日無事，便仍到朱美人處尋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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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宮墻之外，陸修今日也心緒不錯。
東宮的眼線撤出外教坊，能讓瀾音安生休養幾日，不再被提防試探，於他而言，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而此刻艷陽高照，他錦衣玉冠策馬穿過街巷，則是為了結另一樁舊事——
別苑裏那場震動京城的火災。
當日的滿城議論已然沈寂，如今的衛國公府裏豪奢如舊，雖說長房因痛失獨子而沈寂了下去，二房卻正風光得意。
陳棣自從侄子獲罪後，眼見長房子嗣無望，難免對膝下那位庶子寄予厚望。尋了兩位名師來指點學問不說，平素也常帶他四處交游拜訪，一副要將兒子栽培城府邸棟梁的架勢。
陳妙容母女則忙於四處赴宴。
沒了陸家這樣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親事，陳妙容固然心意難平，但女兒家既到了年紀，她終究沒有守在閨中終身不嫁的勇氣。
趁著端午佳節，母女倆往親友故交處赴宴，將身段和眼光擺低些之後，倒有不少人上門來提親。
這會兒公府後頭的園林裏小宴擺開，母女倆正就著一班小戲與客人閑坐賞景。
見仆婦匆匆趕來，說衛國公有急事請她們母女倆過去時，隋氏還有點不耐煩，“我這裏陪著客人呢，他有什麽事非得這會兒辦，還得我跟妙容一道過去。”
仆婦作難道：“夫人別生氣。咱們主君也被請過去了，奴婢瞧著廳裏頭還有位客人，像是先頭來過的英國公世子，想必是有要緊事要說。”
隋氏聽說陸修來了，倒是微微一楞。
事到如今，她早已掐滅了跟英國公府結親的妄想，連女兒的婆家都選好了。此刻時過境遷，陸修過來做什麽？
她皺了皺眉頭，卻也不好拂逆衛國公的意思，只好同賓客們告罪，請她們且請看戲，而後帶了陳妙容匆匆趕往正廳。
到得那邊，就見陳棠兄弟沈目坐在上首，陸修則氣定神閑，清冷如舊。
兩下裏見過面，陳棠屏退仆從，開門見山道：“今日陸世子登門，是為了一件要緊的事，這也是我一直疑惑的事。”他原就身子骨弱，自打兒子出事後纏綿病榻，這會兒忍不住咳了一陣，才道：“先前別苑那場火鬧得沸沸揚揚，京兆尹查了案子，處置了秉坤，我也沒說旁的話。但這事兒，其實還沒了結幹凈。”
說著話，他看向了陳棣夫婦。
夫妻倆面面相覷，都不明白他突然提起這事，還把陸修拉過來是想做什麽。
坐在隋氏下首的陳妙容則垂眸喝茶，仿佛事不關己。
陳棠看了眼侄女，又看向陸修。
“京兆尹查案是為別苑裏挖出的女屍，對這場火的起因其實並未追查。”陸修的視線掃過對面神情各異的二房眾人，“當時外教坊樂伎被反鎖在屋裏，這事沒張揚，京兆府卻已記錄在案。她們雖是奴籍，卻也是都官司在冊，由高大人管著的。不知陳大人可曾深究過此事？”
陳棠被他問得一楞，不自覺看向妻女。
隋氏便道：“當日事發突然，沒想到會牽連外教坊，我和妙容也深為歉疚，後來也同燕管事賠過罪了。不知大人窮追不舍，是何緣故？”
“看來夫人對令千金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
陸修淡聲說罷，瞥了陳棣一眼。
那位便高聲向窗外道：“把人帶進來！”
話音落處，緊掩的門扇被吱呀推開，兩名家仆拖著個被五花大綁的男子進來，重重扔在地上。
陳棣夫婦既不明白陸修的意思，也不認識地上的男人，不由看向陳妙容。
就見她神情驟變，紗袖下雙手攥緊，險些站起身來。
陸修擡眉，“認識他嗎？”
這話他是對著陳妙容問的，冷沈的雙目盯過去，如劍鋒銳利。
陳妙容看他一眼，沒說話，臉色卻已是煞白。
她怎麽會不認識呢？
這個人原本應該在千裏之外的鄉下安穩度日，這輩子都不再回京城半步的。
驟然壓來的責問令她猝不及防，陳妙容縱有過心虛的時候，卻從沒想過，真的會有人盯上周媽媽，在她毫不知情的時候將這個毫不起眼的男人抓回來。陸修不是忙著為皇上辦差去了嗎？何況，公府裏耳目遍布，也沒人打聽過周媽媽的事啊。
她慌了神，不敢迎視陸修，也不敢去看滿目詫異的雙親，心念電轉間，還想著如何辯白。
陳棠卻在這時候開口了。
“秉坤瞞著我做了那麽些錯事，既被查出來，我也無話可說。可這些年，我對你們也算是十分寬厚，你們又何必處心積慮去做這種事？”他的視線挪過親弟弟，在隋氏面上停留了一瞬，最後落在陳妙容的身上。
“既然咱們鬧開了，不如就查個幹凈。周媽媽在府裏待了大半輩子，家裏是何情形，你們或許不知，我用心查問起來卻也不難。大姑娘——”
他盯著陳妙容，神情也沈了下去，“從小到大，我不敢說待你不薄，卻也從沒虧待過你。你又何苦費盡心思，暗裏算計你的堂兄？”
此言一出，陳棣頓時變了臉色，“大哥你在胡說什麽！”
“周媽媽的事你難道不知情？”陳棠反詰。
陳棣被問得一時語塞。
那場大火雖是隋氏帶著女兒宴客時燒的，但事情關乎衛國公府的名聲，隋氏事先也曾跟他通過氣兒的。不過畢竟是兄弟鬩墻，為了爵位朝自家侄兒下死手的事情，陳棣不好跟兄長撕破臉，便一直假裝不知道。
後來陳秉坤被查，他也假意忙裏忙外的幫襯，卻也只是做做樣子罷了。
陳棠雖猜得到原委，卻也沒什麽實據能拿去詰問陳棣夫婦。且長房既已衰落，若還想保住祖宗掙下來的這份基業，少不得得捏著鼻子保住二房聲譽，免得鬧大了玉石俱焚，真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但理雖如此，這口氣卻哪裏咽的下去？
此刻聽見陳棣還在那裝糊塗，自是惱怒，那雙眼睛陰惻惻地含怒瞪過去，就差說“別逼我翻臉”了。
陳棠當然清楚他的怒氣。
但縱火雖是他默許，但眼前這人他卻是絲毫不認識，不由得看向妻子。
隋氏也暗自詫異，看向被陳棠責問的女兒。
陳妙容臉上微微泛著白，哪裏還坐得住，在眾人註目下站起身來，那雙手死死絞著衣袖，再不覆平素的端莊姿態。
陳棠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男人，“是我說，還是你自己坦白？更或者，待會兒好好審問，讓他老實交代？”
見陳妙容不吭聲，他便氣道：“好個大家閨秀，到這會兒還能沈得住氣！二弟、二弟妹，你們不認得他吧？這是那周媽媽的兒子，原本不過是個家奴，如今拿了我這侄女幾千兩的賞銀，在外頭……”
“伯父！”陳妙容再也忍耐不住，開口打斷了他。
驟然安靜的廳裏，她的掌心布滿了冷汗，看了眼沈默未語的陸修和藏著怒氣的伯父，終究跪在了地上。
“是我安排的。”她捏緊了手，不敢直視母親驚愕的神情，低聲道：“是我安排的。”
“這事——”隋氏才想開口，便被陳棠狠狠擰了一把。
她驀然驚覺，趕緊閉嘴，只是詫異地看著女兒。
當日別苑縱火，原是她打聽得陳秉坤在裏頭胡作非為，起了借機奪爵位的心思，便買通周媽媽縱火，意欲翻出此事。當時她安排得也明白，只消周媽媽在別苑裏縱火，鬧出大動靜，她自會設法將陳秉坤的罪行翻出，再給些銀錢為她尋個好去處，算是替周媽媽報仇。
後來周媽媽葬身火場，又將外教坊的人卷進去，她還以為是周媽媽憤恨之下擅作主張，才旁生出枝節。
可誰知……
她看著耷拉腦袋被捆住的男人和女兒煞白的臉色，再瞧瞧陸修，忽而明白過來。不由搶過去蹲在陳妙容跟前，就想將她扶起來幫忙開脫。
陳棠卻道：“大嫂，省省吧！外教坊那幾位得高內監看重，如今連陸大人也驚動了，人證物證都已查明，多說無益的。”
“可她們終究還好好的，並不曾t傷及性命。”隋氏想起那一夜陸修闖進火海時的樣子，哪能猜不出原委？
高內監侍奉君王，大事兒都忙不過來，哪有空暇管幾個無足輕重的外教坊樂伎？
不過是陸修看上了樂伎，才幫著陳棠徹查罷了。若不然，憑陳棠這病歪歪的身子，喪子之痛都未必能扛得住，哪有能耐去查這些隱情？
但事到如今，說這些已是無用。
隋氏不舍得女兒受苦，只好拿出一貫委曲求全的姿態，道：“妙容也是一時糊塗，還請大人饒恕。回頭我必定嚴格教導她，再去外教坊好生補償，也幸虧那幾位沒傷到性命……”
“沒傷到性命是因我救護及時，太醫診治得力。”
沈默許久的陸修站起身，聲音冷沈不悅，“夫人避重就輕，是想包庇她？”
“不敢。”隋氏趕緊否認。
當日陸修將燕王妃的親妹妹送進內獄，著實讓高門貴戶聞之震驚。她這門第比燕王妃差了不知多少，若真惹得陸修動真格的，怕是誰都攔不住。無奈之下，只好求助般望向自家夫君。
陳棣徐徐起身，知道女兒今日在劫難逃，沒忙著求情，卻是向陳棠道：“這些事，都是兄長查出來的？”
“有賴陸大人指點，都是我查出來的。”陳棠道。
此言一出，陳棣不由閉上了眼。
若此事只是陸修為了給外教坊的樂伎伸張正義而追查，他但凡能說動陳棠幫忙，好歹還能遮掩稍許。可如今陳棠記恨二房的算計，雖為了公府爵位忍了這口惡氣，卻將怒氣都攢到了陳妙容身上。
今日若不能給出交代，一旦激得陳棠生出玉石俱焚的心思，莫說陳妙容，怕是連已成兒子囊中之物的爵位都得打了水漂。
到時候沒了爵位，莫說他們二房，整個公府的家業恐怕都得付之東流。
這世間的事，有得總歸要有失的。
陳棠面露遲疑，想著記在隋氏名下且已經成了公府獨苗的兒子，很快就下定了決心。
“既是小女心術不正，存了害人性命的心思，理該懲治教導。不過她畢竟還在閨中，若鬧大了傳揚開，於府中這些弟弟妹妹都無益處。”他沒敢看女兒灰敗下去的臉色，只是向隋氏道：“女兒德行有虧，也是咱們教導無方，不如就罰她回老家修身養性——”
“主君！”陳棠話音未落，隋氏便驚駭地開口阻攔。
陳棠卻只擺了擺手，“老家雖荒僻些，卻也未必尋不到好人家。你既擔心女兒，不如與她一道過去，過個四五年再回來。”
這話一出，非但隋氏，就連陳妙容都驚得膝行至前，欲為母親求情。
陳棠卻已下定了決心。
沒了陳妙容這公府嫡長女的好姻緣，他膝下仍有如花似玉的庶女們，可以拿著公府豐厚的嫁妝尋個足以幫襯公府的門第。他只消守好兒子，往後家裏清凈安穩了，就仍有起覆重興之望。至於隋氏這當家主母，既無助力，缺上幾年也沒什麽。
何況，當日別苑防火原也是隋氏的主意，從頭至尾都是她母女倆在打點，恐怕也唯有這般發落，才能稍稍安撫兄長。
他橫了心，再不去看女兒淚水漣漣的懇求模樣，只向陸修道：“不知陸大人意下如何？”
陸修倒沒想到陳棠這樣涼薄。
不過他既斷臂自保，舍了妻女的前程來平息此事，不留陳妙容在京城裏興風作浪，這事倒也算交代得過去了。
便只頷首道：“既已裁定，便早些送她們離京吧，我等著消息。”
說罷，朝陳棠兄弟拱手辭行，擡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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