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
關燈
小
中
大
疑心
太醫從倒座房回來時, 瀾音仍自昏睡。
陸修便又問她的病情如何。
太醫照實回稟，又說他這兩日不必當值，既應了陸修所請, 定會守在外教坊好生照看, 等瀾音安然無恙了再離開。末了, 見旁邊放著個精致的食盒，不由道：“這是外頭送來的飯食？”
“是藥膳。”易簡在旁解釋。
太醫掀開食盒蓋子，聞到裏頭撲鼻的香味和被遮蓋的清苦藥味, 瞧清楚食材時，不由頷首道：“這藥膳做得倒好, 不像別家似的一股藥味, 很能勾起食欲。嗯，火候也恰當, 病人能克化, 於身體是大有助益的。”
說著話, 又在請示過陸修後，從中舀了小半碗要嘗嘗滋味和藥力。
撲鼻的飯食香氣四散, 床榻上, 原本昏睡的瀾音似乎也聞到了這香味，眼睫輕顫了顫，片刻後，頗虛弱地擡起眼皮。
從昨夜到此刻，除了幾碗苦澀藥湯之外，她幾乎水米未進。
偶爾醒來, 只覺得身體內裏隱隱作痛, 連呼吸都覺得刀刮般難受，短暫的清醒裏並不曾察覺旁的。
直到此刻隱約聞見飯食香味, 才忽而覺出腹中饑餓，恍惚意識到自己似已昏睡許久。
瞧見陸修，她掙紮著似乎想坐起來。
陸修眼疾手快，忙俯身輕按她，“別動，當心身體。”
咫尺距離，她發燒時的呼吸略覺溫熱，身上的熱意透過單薄的衣裳傳到指尖，陸修下意識放輕力道，生怕傷著她。
太醫聽見動靜，過來瞧過氣色，又隔著薄紗摸了脈象，道：“瞧著是稍微好些了，但還是不可大意。湯藥還沒煎好，不如先用點藥膳，人吃了東西才能有力氣養病。”
燕管事聞言，忙喚了仆婦來伺候。
聞溪記掛著同住的姐妹，沒心思習練登臺，今兒一直在正屋和廂房裏打轉照料，此刻便趕上前去，想將瀾音扶起來靠在自己懷裏。
仆婦盛了藥膳，忙端過去。
聞溪便拿小瓷勺舀湯，吹溫了慢慢餵給她喝。
門扇半掩，初夏微涼的風從縫隙裏鉆進來，撩動長垂的錦帳，也送來清新涼意。
瀾音昏睡時腦袋裏亂得很，一會兒覺得臟腑疼痛得厲害，一會兒又陷進迷亂斷續的夢裏，像是回到被儀鸞衛抄家的那個雨夜，惶惑孤單而虛弱無助，總沒個踏實的時候。
此刻靠在聞溪懷中，瞧見陸修錦衣玄裳，頎峻的身姿靜靜站在榻邊，清冷深邃的眼底似藏了關懷，心裏無端就安穩了下來。
至親雖不在身旁，但她終非孤身一人。
暖熱的藥膳在舌尖留香，剁碎的肉糜滑入喉嚨，是迥異於苦澀藥湯的香甜滋味。
她喝了大半碗，渾身都舒泰了不少。
“真好喝。”瀾音喃喃。
自從被罰沒為奴就沒了嬤嬤丫鬟的伺候，她這半年來小心翼翼地習練做事，陡然被這般圍著照料，反而有些無所適從。
身後聞溪幫她擦拭唇角，溫聲道：“還想喝嗎？”
“不能再喝了。”太醫在旁開口，“她這會兒身子弱，還是該少食多餐。藥膳先溫著，等睡醒了再喝，慢慢調養。”
他的話自是金科玉律。
仆婦依命將食盒先收起來，聞溪又細心地幫她擦去汗珠，見瀾音嘴唇翕動想問什麽，便柔聲道：“她們都沒事，別擔心。”
瀾音“嗯”了聲，不由又瞧向陸修。
直到此刻，她也不清楚昨晚是如何從火場逃出來的，唯一能確信的就是陸修救了她。昨晚死裏逃生，蘇醒時明亮燈燭下第一眼瞧見的是他，此刻床榻柔軟藥膳香濃，站在她身邊的依然是他。
若不是他，憑她如今的罪奴身份，哪怕聞溪會貼心照拂，燕管事和太醫又怎會如此用心？
瀾音心裏感激莫名，當著眾人的面不好說什麽，所能做的卻也只有道謝。
陸修只點了點頭。
關於昨晚火場的情形，周小瑩所言和後來許楚蠻所說的稍有出入，陸修原想親口聽瀾音說一遍，此刻瞧她虛弱發燒，反而不忍心多問。
總歸她安然無恙，這是最要緊的。
陸修瞧她氣色比昨晚好了些，稍稍放心，因旁邊還有燕管事、太醫和聞溪等一堆人，他不便在女子住處多留，便叮囑瀾音安心養傷，而後出了廂房。
燕管事與太醫陪他去倒座房看了眼煎著的湯藥。
留聞溪在屋裏，同仆婦一道讓瀾音躺回去後，命仆婦自去忙碌，等屋裏沒人了，才輕聲道：“陸世子待你真好。”
見瀾音還有點懵然，一面幫她擦汗，一面道：“我聽說昨晚火勢兇猛，誰都不敢靠近，是陸世子沖進火場裏，才將你們救回來的。”
“他……沖進火場？”瀾音微怔。
她原以為是陸修調了人手，才及時救她們脫離火海，誰知竟是他親自……
心中錯愕而震動，就聽聞溪道：“是啊，這事兒別說我，恐怕就連燕管事都沒想t到。堂堂公府世子，皇上器重的親信寵臣，那般貴重的身份，竟然會舍命來救……”
她頓了頓，頗欣慰地道：“無論如何，這份恩情彌足珍貴。就連阿蠻和蘇蜜兒她們，實則也是沾了你的光，才沒葬身在火海裏。”
說著，見瀾音飯後似有點困乏，便道：“你瞇會兒養精神吧，我去瞧瞧阿蠻和蜜兒，晚點再過來看你。”
瀾音點點頭，“這藥膳很好喝，讓她們也多喝點。”
“這是陸世子特地帶給你的，別人沒有。”聞溪抿唇笑了笑，知道瀾音喝不掉那麽些，便道：“罷了，她們既已沾了光，索性多沾些吧。”
兩人平素慣愛玩笑，瀾音豈能聽不出打趣？
不由莞爾勾唇，雖則身體虛弱，心緒卻在不自覺中好了許多。
-
窗墻相隔的西廂房裏，周小瑩卻笑不出來。
她最先蘇醒，傷勢也比旁人輕些。
——自然是那些濕布的功勞。
但這些濕布雖救了她性命，卻也將生死攸關之際搶著活命的小心思洩露無疑。
昨晚衙役們問話時，周小瑩半遮半掩的將細節含糊了過去，燕管事當時也一視同仁，不曾多說什麽。後來旁人陸續醒轉，衙役們不敢去攪擾世子爺看著的瀾音，便只找許楚蠻和蘇蜜兒問了幾句話。
有了周小瑩的供詞做底子，因她們傷得重，衙役只挑了幾處要緊的詢問。
蘇蜜兒傷後氣息奄奄，沒說幾句話。倒是許楚蠻身體底子好，雖說傷情也頗重，卻還勉強扛得住，得知周小瑩傷得最輕，便忿忿不平地將她當時搶著保命、不顧他人死活的做派盡數說了。
衙役們不予置評，燕管事得知之後便有些不滿。
後來找蘇蜜兒印證過，確信許楚蠻所言屬實，對周小瑩的態度便冷淡了下來。
仆婦照舊伺候，藥湯也不曾短缺，但除此之外，燕管事往許楚蠻和蘇蜜兒那裏各跑了兩回，卻連面都沒在西廂房露過。
就連性情寬厚溫柔的聞溪，雖也來這邊照看過，卻也似添了點隔閡，說話做事都不似從前親近。
周小瑩哪會感覺不到？
她原就傷得比別人更輕些，分派給她的仆婦不時就去倒座房裏照看湯藥，留下她獨自待在屋裏，喝水叫人都不方便，病中難免覺得冷清。
及至方才陸修駕臨，外頭人語依約，聽那動靜都是往東廂房去的，連帶著許楚蠻都得了燕管事著意照拂。
唯有她獨自躺在屋裏無人問津。
周小瑩原就受了傷難受，但凡想起火場裏各自保命的情形，再想想此事傳開之後可能遭受的奚落和冷遇，便覺心裏堵得慌。
可她又能怎麽樣呢？
她不過是想保全這條茍活在人世間的性命，一步一步地努力走向那個蓄謀已久的終點而已。
已經忍了這麽些年，吃盡苦頭受盡委屈，甚至不惜費心機臟了雙手，又怎能在火場枉送了性命？
周小瑩小心翼翼地掏出拿紅線系在胸前的吊墜，因著心緒起伏，忍不住就咳嗽了起來。
咳著咳著，淚水便濕了眼眶。
她掙紮著拿起床榻邊高幾上備著的茶盅，用溫水勉強壓住咳嗽，而後有些無力地擱下茶盅，擡袖擦掉淚水。
另一只手卻死死攥著吊墜。
那是姑姑留給她的，也是她的親人留在這世間唯一的遺物。
是她茍活在這世間的動力，也是她竭力掩藏卻被陸修輕易窺破的秘密。
-
陸修這會兒倒沒空惦記周小瑩。
看望過瀾音後，他原打算回刑部衙署的，誰知還沒走出廊廡，卻在中途碰見了才剛看罷阮妤跳舞的顧文邵。
兩處遇見，都已見怪不怪。
顧文邵今日儼然一副閑游的貴公子打扮，折扇輕搖之間率先開口，“向來都說陸世子行事持重，忙著為皇上分憂，從不踏足教坊取樂，如今看來，果真是傳言不可信。”說話間輕擡折扇，示意燕管事免禮。
燕管事是個人精，知道阮妤和瀾音之間的小過節，更不敢夾在兩尊大佛之間，便笑呵呵道：“二位慢慢聊，燕某就不擾了。”
說話間拱手朝兩人施禮，從就近的甬道走了。
陸修瞥了眼不遠處，難得的語帶調侃，“阮姑娘曼妙的舞姿能留住顧公子，陸某偶爾來聽個曲子，有何不可？”
“陸世子說笑了。謝姑娘在音律上才華出眾，能得皇上和長公主盛讚，足見陸世子眼光獨到，慧眼識珠。”顧文邵原打算從後門走的，既碰見了陸修，便帶著隨從折道與他同行，口中道：“昨晚衛國公府那座別苑失火，倒是給坊間添了不少談資。”
“是麽。”陸修應得漫不經心。
顧文邵道：“可惜京城中人只知道那火燒得厲害，卻不知火場裏還有英雄救美。陸世子——”
他側身笑覷陸修，似是打趣，“這般愛護美人，不惜以身犯險，著實讓顧某望塵莫及。怕不是動了真心，看上人家了吧？”
陸修與他視線相觸，瞧見那狀若輕佻的笑意，焉能不知顧文邵暗藏的試探？
顧家既是皇親又是相府，這顧文邵自幼長在綺羅叢裏，摸過的女人不說上千也得成百，美色於他早已無關緊要，不過玩物而已。
這樣的人自然不信陸修會因情分而去救人。
之所以這樣說，無非是因瀾音罪臣孫女的身份，懷疑他是為了暗中調查逆案而力保牽涉其中的謝家。顧文邵尚且這般認為，那麽他冒險救瀾音的事一旦傳到東宮和蔡衡耳中，以他們的疑心和手段，大概不會無動於衷。
疑心既起，自然非言語所能打消。
陸修素來不愛在口舌上打機鋒，便只隨便敷衍兩句。待出了外教坊，卻沒再去刑部衙署，而是帶著易簡策馬回府，直奔書房。
夏日裏天氣漸長，後晌漸而悶熱。
趙嬤嬤早早地在書房的窗檻上擺了一小盆冰，上頭再灑些園裏采來的鮮花，借著微風將淡淡香氣送進屋裏。
陸修頂著日頭一路疾行，進屋時原本微微出汗，被那窗邊卷著涼氣和花香的微風拂過，加之滿屋清涼，倒覺精神為之一爽。
易簡進屋之前就讓院裏的人去外頭伺候，此刻掩上窗扉，便無旁人相擾。
“陳家的事先不必查了。”
陸修走得口渴，自管斟茶來潤喉，吩咐道：“你調些得力的人手，先去謝辰父子那裏，片刻都不許耽誤。”
易簡不明白他為何忽然改主意，不由道：“那陳家的事就擱置下了？”
“也不算擱置。”
陸修側身坐在書案上，目光掃過上頭堆疊的卷宗，知道目下他羽翼未豐，能調動的人手有限，便道：“陳家包藏禍心雖可恨，卻並不難查。這場火燒得人盡皆知，陳秉坤的罪證恐怕沒兩日就會傳開，你說，這是奔著誰去的？”
易簡恍然大悟，“是為了爵位！”
“陳秉坤本就是個紈絝，這事鬧出來，絕不可能做世子，爵位只能給二房。那陳棠豈會甘心？”易簡順著他的點撥往下想，很快就明白了陸修的打算，“那周媽媽畢竟是陳家的家仆，咱們平白去查未免費力，但若陳棠去問，必能問出更多線索！”
“到時候陳秉坤的前途毀於一旦，他若知道了那對母女的叵測居心，自然不會放過，定會竭力揪出她們的狐貍尾巴！”
“世子爺，借力打力，高！”
易簡忍不住拍了個馬屁。
陸修睇他一眼，神情毫無波瀾，“讓京城的人手留意些，稍加點撥就行。如今更要緊的是謝家——”
他讓易簡湊近跟前，肅容安排後頭的事。
易簡覺出輕重，趕緊應命去辦。
-
翌日，陸修在火場裏英雄救美的事果真傳到了東宮。
——是顧文邵親自帶過去的。
那晚別苑裏火勢兇猛，除了陳妙容母女和趕去徹查的周彥外，其實很少有人知道陸修和瀾音的身份，是以並沒像陳家的事般鬧得沸沸揚揚。
但這種事既做了，便遮掩不住。
陸修救人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燕管事帶著仆從去接人時，自然會同陳家母女打探消息。
外教坊雖只是聲色之地，因常有達官貴人往來，多的是善於打探傳遞消息的人。陸修又不可能封住別人的嘴，等重傷的瀾音她們被接回去，有心人自然打聽得到緣故，而後暗裏議論。
譬如顧文邵，就是從阮妤口中知道的。
他將這消息當作笑談說給太子，那位聽了之後都有點不可置信。
“你說陸修舍命救那罪奴？”
“可不是！聽說當時烈焰熊熊，連京兆府的防隅隊都不敢靠近，只從外圍慢慢滅火。他卻楞是沖了進去，連帶著宣平侯府的鐘庭t玉也跟他硬闖。後來周彥趕緊讓人騰出了條路，等他們從火場出來，據說也狼狽得很。”
顧文邵目光掃過隔水的舞姬，慢條斯理地稟明。
太子年近四十，看慣了朝堂內外的險惡爭鬥，聽得這話，不由神色稍凝。
“若說女子耽於情愛，這般奮不顧身，本宮尚且能信。但陸修那種人——”太子哂笑著，沈吟道：“聽說他平素守身自持，不近女色？”
顧文邵意味深長地點頭道：“不納侍妾，至今未娶。”
“他跟這個姓謝的交情很深？”
“沒聽說。只知道此女進外教坊是他安排的，平素頗為維護。他平素從不踏足外教坊，如今卻已成了常客，微臣都碰見過三回了。”
“這倒是稀奇事。英國公府家教甚嚴，陸修又倨傲自負，平白哪會去外教坊那種地方。”太子把玩著新收的一枚玉扳指，覺得裏頭大有文章。
太監周福就在此時匆匆走來。
見顧文邵也在，周福含笑施禮問候，而後走到太子身邊，低聲道：“薛詹事在衍慶殿候著，說有要事稟報太子。”
“很急？”太子難得聽見關乎陸修的傳聞，還想多聽聽。
旁邊顧文邵見狀，卻識趣地道：“殿下若有事，只管去忙。往後外頭若還有新的消息，微臣自會及時來稟報殿下。”
太子頷首，“也好。宜春院新排了兩支樂舞，本宮瞧著有點意思，你便安心坐著，賞完了舞再走。”說完便由周福扶著起身，朱色袍袖輕揚，往議事的衍慶殿去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太醫從倒座房回來時, 瀾音仍自昏睡。
陸修便又問她的病情如何。
太醫照實回稟，又說他這兩日不必當值，既應了陸修所請, 定會守在外教坊好生照看, 等瀾音安然無恙了再離開。末了, 見旁邊放著個精致的食盒，不由道：“這是外頭送來的飯食？”
“是藥膳。”易簡在旁解釋。
太醫掀開食盒蓋子，聞到裏頭撲鼻的香味和被遮蓋的清苦藥味, 瞧清楚食材時，不由頷首道：“這藥膳做得倒好, 不像別家似的一股藥味, 很能勾起食欲。嗯，火候也恰當, 病人能克化, 於身體是大有助益的。”
說著話, 又在請示過陸修後，從中舀了小半碗要嘗嘗滋味和藥力。
撲鼻的飯食香氣四散, 床榻上, 原本昏睡的瀾音似乎也聞到了這香味，眼睫輕顫了顫，片刻後，頗虛弱地擡起眼皮。
從昨夜到此刻，除了幾碗苦澀藥湯之外，她幾乎水米未進。
偶爾醒來, 只覺得身體內裏隱隱作痛, 連呼吸都覺得刀刮般難受，短暫的清醒裏並不曾察覺旁的。
直到此刻隱約聞見飯食香味, 才忽而覺出腹中饑餓，恍惚意識到自己似已昏睡許久。
瞧見陸修，她掙紮著似乎想坐起來。
陸修眼疾手快，忙俯身輕按她，“別動，當心身體。”
咫尺距離，她發燒時的呼吸略覺溫熱，身上的熱意透過單薄的衣裳傳到指尖，陸修下意識放輕力道，生怕傷著她。
太醫聽見動靜，過來瞧過氣色，又隔著薄紗摸了脈象，道：“瞧著是稍微好些了，但還是不可大意。湯藥還沒煎好，不如先用點藥膳，人吃了東西才能有力氣養病。”
燕管事聞言，忙喚了仆婦來伺候。
聞溪記掛著同住的姐妹，沒心思習練登臺，今兒一直在正屋和廂房裏打轉照料，此刻便趕上前去，想將瀾音扶起來靠在自己懷裏。
仆婦盛了藥膳，忙端過去。
聞溪便拿小瓷勺舀湯，吹溫了慢慢餵給她喝。
門扇半掩，初夏微涼的風從縫隙裏鉆進來，撩動長垂的錦帳，也送來清新涼意。
瀾音昏睡時腦袋裏亂得很，一會兒覺得臟腑疼痛得厲害，一會兒又陷進迷亂斷續的夢裏，像是回到被儀鸞衛抄家的那個雨夜，惶惑孤單而虛弱無助，總沒個踏實的時候。
此刻靠在聞溪懷中，瞧見陸修錦衣玄裳，頎峻的身姿靜靜站在榻邊，清冷深邃的眼底似藏了關懷，心裏無端就安穩了下來。
至親雖不在身旁，但她終非孤身一人。
暖熱的藥膳在舌尖留香，剁碎的肉糜滑入喉嚨，是迥異於苦澀藥湯的香甜滋味。
她喝了大半碗，渾身都舒泰了不少。
“真好喝。”瀾音喃喃。
自從被罰沒為奴就沒了嬤嬤丫鬟的伺候，她這半年來小心翼翼地習練做事，陡然被這般圍著照料，反而有些無所適從。
身後聞溪幫她擦拭唇角，溫聲道：“還想喝嗎？”
“不能再喝了。”太醫在旁開口，“她這會兒身子弱，還是該少食多餐。藥膳先溫著，等睡醒了再喝，慢慢調養。”
他的話自是金科玉律。
仆婦依命將食盒先收起來，聞溪又細心地幫她擦去汗珠，見瀾音嘴唇翕動想問什麽，便柔聲道：“她們都沒事，別擔心。”
瀾音“嗯”了聲，不由又瞧向陸修。
直到此刻，她也不清楚昨晚是如何從火場逃出來的，唯一能確信的就是陸修救了她。昨晚死裏逃生，蘇醒時明亮燈燭下第一眼瞧見的是他，此刻床榻柔軟藥膳香濃，站在她身邊的依然是他。
若不是他，憑她如今的罪奴身份，哪怕聞溪會貼心照拂，燕管事和太醫又怎會如此用心？
瀾音心裏感激莫名，當著眾人的面不好說什麽，所能做的卻也只有道謝。
陸修只點了點頭。
關於昨晚火場的情形，周小瑩所言和後來許楚蠻所說的稍有出入，陸修原想親口聽瀾音說一遍，此刻瞧她虛弱發燒，反而不忍心多問。
總歸她安然無恙，這是最要緊的。
陸修瞧她氣色比昨晚好了些，稍稍放心，因旁邊還有燕管事、太醫和聞溪等一堆人，他不便在女子住處多留，便叮囑瀾音安心養傷，而後出了廂房。
燕管事與太醫陪他去倒座房看了眼煎著的湯藥。
留聞溪在屋裏，同仆婦一道讓瀾音躺回去後，命仆婦自去忙碌，等屋裏沒人了，才輕聲道：“陸世子待你真好。”
見瀾音還有點懵然，一面幫她擦汗，一面道：“我聽說昨晚火勢兇猛，誰都不敢靠近，是陸世子沖進火場裏，才將你們救回來的。”
“他……沖進火場？”瀾音微怔。
她原以為是陸修調了人手，才及時救她們脫離火海，誰知竟是他親自……
心中錯愕而震動，就聽聞溪道：“是啊，這事兒別說我，恐怕就連燕管事都沒想t到。堂堂公府世子，皇上器重的親信寵臣，那般貴重的身份，竟然會舍命來救……”
她頓了頓，頗欣慰地道：“無論如何，這份恩情彌足珍貴。就連阿蠻和蘇蜜兒她們，實則也是沾了你的光，才沒葬身在火海裏。”
說著，見瀾音飯後似有點困乏，便道：“你瞇會兒養精神吧，我去瞧瞧阿蠻和蜜兒，晚點再過來看你。”
瀾音點點頭，“這藥膳很好喝，讓她們也多喝點。”
“這是陸世子特地帶給你的，別人沒有。”聞溪抿唇笑了笑，知道瀾音喝不掉那麽些，便道：“罷了，她們既已沾了光，索性多沾些吧。”
兩人平素慣愛玩笑，瀾音豈能聽不出打趣？
不由莞爾勾唇，雖則身體虛弱，心緒卻在不自覺中好了許多。
-
窗墻相隔的西廂房裏，周小瑩卻笑不出來。
她最先蘇醒，傷勢也比旁人輕些。
——自然是那些濕布的功勞。
但這些濕布雖救了她性命，卻也將生死攸關之際搶著活命的小心思洩露無疑。
昨晚衙役們問話時，周小瑩半遮半掩的將細節含糊了過去，燕管事當時也一視同仁，不曾多說什麽。後來旁人陸續醒轉，衙役們不敢去攪擾世子爺看著的瀾音，便只找許楚蠻和蘇蜜兒問了幾句話。
有了周小瑩的供詞做底子，因她們傷得重，衙役只挑了幾處要緊的詢問。
蘇蜜兒傷後氣息奄奄，沒說幾句話。倒是許楚蠻身體底子好，雖說傷情也頗重，卻還勉強扛得住，得知周小瑩傷得最輕，便忿忿不平地將她當時搶著保命、不顧他人死活的做派盡數說了。
衙役們不予置評，燕管事得知之後便有些不滿。
後來找蘇蜜兒印證過，確信許楚蠻所言屬實，對周小瑩的態度便冷淡了下來。
仆婦照舊伺候，藥湯也不曾短缺，但除此之外，燕管事往許楚蠻和蘇蜜兒那裏各跑了兩回，卻連面都沒在西廂房露過。
就連性情寬厚溫柔的聞溪，雖也來這邊照看過，卻也似添了點隔閡，說話做事都不似從前親近。
周小瑩哪會感覺不到？
她原就傷得比別人更輕些，分派給她的仆婦不時就去倒座房裏照看湯藥，留下她獨自待在屋裏，喝水叫人都不方便，病中難免覺得冷清。
及至方才陸修駕臨，外頭人語依約，聽那動靜都是往東廂房去的，連帶著許楚蠻都得了燕管事著意照拂。
唯有她獨自躺在屋裏無人問津。
周小瑩原就受了傷難受，但凡想起火場裏各自保命的情形，再想想此事傳開之後可能遭受的奚落和冷遇，便覺心裏堵得慌。
可她又能怎麽樣呢？
她不過是想保全這條茍活在人世間的性命，一步一步地努力走向那個蓄謀已久的終點而已。
已經忍了這麽些年，吃盡苦頭受盡委屈，甚至不惜費心機臟了雙手，又怎能在火場枉送了性命？
周小瑩小心翼翼地掏出拿紅線系在胸前的吊墜，因著心緒起伏，忍不住就咳嗽了起來。
咳著咳著，淚水便濕了眼眶。
她掙紮著拿起床榻邊高幾上備著的茶盅，用溫水勉強壓住咳嗽，而後有些無力地擱下茶盅，擡袖擦掉淚水。
另一只手卻死死攥著吊墜。
那是姑姑留給她的，也是她的親人留在這世間唯一的遺物。
是她茍活在這世間的動力，也是她竭力掩藏卻被陸修輕易窺破的秘密。
-
陸修這會兒倒沒空惦記周小瑩。
看望過瀾音後，他原打算回刑部衙署的，誰知還沒走出廊廡，卻在中途碰見了才剛看罷阮妤跳舞的顧文邵。
兩處遇見，都已見怪不怪。
顧文邵今日儼然一副閑游的貴公子打扮，折扇輕搖之間率先開口，“向來都說陸世子行事持重，忙著為皇上分憂，從不踏足教坊取樂，如今看來，果真是傳言不可信。”說話間輕擡折扇，示意燕管事免禮。
燕管事是個人精，知道阮妤和瀾音之間的小過節，更不敢夾在兩尊大佛之間，便笑呵呵道：“二位慢慢聊，燕某就不擾了。”
說話間拱手朝兩人施禮，從就近的甬道走了。
陸修瞥了眼不遠處，難得的語帶調侃，“阮姑娘曼妙的舞姿能留住顧公子，陸某偶爾來聽個曲子，有何不可？”
“陸世子說笑了。謝姑娘在音律上才華出眾，能得皇上和長公主盛讚，足見陸世子眼光獨到，慧眼識珠。”顧文邵原打算從後門走的，既碰見了陸修，便帶著隨從折道與他同行，口中道：“昨晚衛國公府那座別苑失火，倒是給坊間添了不少談資。”
“是麽。”陸修應得漫不經心。
顧文邵道：“可惜京城中人只知道那火燒得厲害，卻不知火場裏還有英雄救美。陸世子——”
他側身笑覷陸修，似是打趣，“這般愛護美人，不惜以身犯險，著實讓顧某望塵莫及。怕不是動了真心，看上人家了吧？”
陸修與他視線相觸，瞧見那狀若輕佻的笑意，焉能不知顧文邵暗藏的試探？
顧家既是皇親又是相府，這顧文邵自幼長在綺羅叢裏，摸過的女人不說上千也得成百，美色於他早已無關緊要，不過玩物而已。
這樣的人自然不信陸修會因情分而去救人。
之所以這樣說，無非是因瀾音罪臣孫女的身份，懷疑他是為了暗中調查逆案而力保牽涉其中的謝家。顧文邵尚且這般認為，那麽他冒險救瀾音的事一旦傳到東宮和蔡衡耳中，以他們的疑心和手段，大概不會無動於衷。
疑心既起，自然非言語所能打消。
陸修素來不愛在口舌上打機鋒，便只隨便敷衍兩句。待出了外教坊，卻沒再去刑部衙署，而是帶著易簡策馬回府，直奔書房。
夏日裏天氣漸長，後晌漸而悶熱。
趙嬤嬤早早地在書房的窗檻上擺了一小盆冰，上頭再灑些園裏采來的鮮花，借著微風將淡淡香氣送進屋裏。
陸修頂著日頭一路疾行，進屋時原本微微出汗，被那窗邊卷著涼氣和花香的微風拂過，加之滿屋清涼，倒覺精神為之一爽。
易簡進屋之前就讓院裏的人去外頭伺候，此刻掩上窗扉，便無旁人相擾。
“陳家的事先不必查了。”
陸修走得口渴，自管斟茶來潤喉，吩咐道：“你調些得力的人手，先去謝辰父子那裏，片刻都不許耽誤。”
易簡不明白他為何忽然改主意，不由道：“那陳家的事就擱置下了？”
“也不算擱置。”
陸修側身坐在書案上，目光掃過上頭堆疊的卷宗，知道目下他羽翼未豐，能調動的人手有限，便道：“陳家包藏禍心雖可恨，卻並不難查。這場火燒得人盡皆知，陳秉坤的罪證恐怕沒兩日就會傳開，你說，這是奔著誰去的？”
易簡恍然大悟，“是為了爵位！”
“陳秉坤本就是個紈絝，這事鬧出來，絕不可能做世子，爵位只能給二房。那陳棠豈會甘心？”易簡順著他的點撥往下想，很快就明白了陸修的打算，“那周媽媽畢竟是陳家的家仆，咱們平白去查未免費力，但若陳棠去問，必能問出更多線索！”
“到時候陳秉坤的前途毀於一旦，他若知道了那對母女的叵測居心，自然不會放過，定會竭力揪出她們的狐貍尾巴！”
“世子爺，借力打力，高！”
易簡忍不住拍了個馬屁。
陸修睇他一眼，神情毫無波瀾，“讓京城的人手留意些，稍加點撥就行。如今更要緊的是謝家——”
他讓易簡湊近跟前，肅容安排後頭的事。
易簡覺出輕重，趕緊應命去辦。
-
翌日，陸修在火場裏英雄救美的事果真傳到了東宮。
——是顧文邵親自帶過去的。
那晚別苑裏火勢兇猛，除了陳妙容母女和趕去徹查的周彥外，其實很少有人知道陸修和瀾音的身份，是以並沒像陳家的事般鬧得沸沸揚揚。
但這種事既做了，便遮掩不住。
陸修救人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燕管事帶著仆從去接人時，自然會同陳家母女打探消息。
外教坊雖只是聲色之地，因常有達官貴人往來，多的是善於打探傳遞消息的人。陸修又不可能封住別人的嘴，等重傷的瀾音她們被接回去，有心人自然打聽得到緣故，而後暗裏議論。
譬如顧文邵，就是從阮妤口中知道的。
他將這消息當作笑談說給太子，那位聽了之後都有點不可置信。
“你說陸修舍命救那罪奴？”
“可不是！聽說當時烈焰熊熊，連京兆府的防隅隊都不敢靠近，只從外圍慢慢滅火。他卻楞是沖了進去，連帶著宣平侯府的鐘庭t玉也跟他硬闖。後來周彥趕緊讓人騰出了條路，等他們從火場出來，據說也狼狽得很。”
顧文邵目光掃過隔水的舞姬，慢條斯理地稟明。
太子年近四十，看慣了朝堂內外的險惡爭鬥，聽得這話，不由神色稍凝。
“若說女子耽於情愛，這般奮不顧身，本宮尚且能信。但陸修那種人——”太子哂笑著，沈吟道：“聽說他平素守身自持，不近女色？”
顧文邵意味深長地點頭道：“不納侍妾，至今未娶。”
“他跟這個姓謝的交情很深？”
“沒聽說。只知道此女進外教坊是他安排的，平素頗為維護。他平素從不踏足外教坊，如今卻已成了常客，微臣都碰見過三回了。”
“這倒是稀奇事。英國公府家教甚嚴，陸修又倨傲自負，平白哪會去外教坊那種地方。”太子把玩著新收的一枚玉扳指，覺得裏頭大有文章。
太監周福就在此時匆匆走來。
見顧文邵也在，周福含笑施禮問候，而後走到太子身邊，低聲道：“薛詹事在衍慶殿候著，說有要事稟報太子。”
“很急？”太子難得聽見關乎陸修的傳聞，還想多聽聽。
旁邊顧文邵見狀，卻識趣地道：“殿下若有事，只管去忙。往後外頭若還有新的消息，微臣自會及時來稟報殿下。”
太子頷首，“也好。宜春院新排了兩支樂舞，本宮瞧著有點意思，你便安心坐著，賞完了舞再走。”說完便由周福扶著起身，朱色袍袖輕揚，往議事的衍慶殿去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