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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慶殿裏門窗緊掩, 瑞獸吐香。

東宮少詹事薛抱玉恭敬候在殿門之外,低頭抿著唇似在琢磨事情,顯得那張狹長的臉格外嚴肅。

他有個溫潤的名字, 為人卻頗陰沈。

如今的永熙帝雖年逾花甲, 身體卻頗硬朗, 除了靖王謀逆時因傷心而病倒過一陣子,旁的時候都精神煥發,將權柄牢牢攥在手裏。對於年近四十的儲君, 他固然有栽培疼愛之心,卻也留著心思, 所選的東宮詹事是位頗有威望的名儒, 才學有餘而手腕不足。

太子雖受教於他,也願意將東宮日常庶務交給老儒打理, 私事上卻從不指望這位品行端方卻欠缺魄力的老儒。

真正信重的, 是少詹事薛抱玉。

此人也算有些才學, 年紀輕輕被選入東宮做了個小官,因著出身寒微, 行事處處謹慎, 如履薄冰。

這也練就他謹小慎微、心思周密的長處。

後來被太子看中,慢慢提拔栽培,直至如今年過而立時坐上東宮少詹事的位子,於他這年紀而言,也算是讓旁人艷羨的高位了。

薛抱玉既感激太子提攜之恩,又無旁的靠山可倚, 加之性情陰沈, 與同僚相處得不算融洽,平素便緊緊抱著太子這棵大樹, 唯命是從。

這回謀逆案肆意牽連,令朝堂上噤若寒蟬,也都是他承著太子的旨意去辦事,日益成了東宮心腹。

-

此刻初夏蔭濃,薛抱玉思索時不自覺將雙手藏在袖中,直到瞥見太子遠遠走來,忙快步迎上去擺件。

太子隨意擡手示意他免禮,及至進了殿掩上門扇,才道:“周福說你有要事稟報?”

“稟殿下,確實有要事。”

薛抱玉湊近些,哪怕殿裏並無旁人,也還是壓低聲音道:“微臣今日得報,說有人在暗裏查探逆案的事,往淮南和劍南都派了人手。便是在京城裏,也有人暗裏打聽那幾個罪臣的事,被儀鸞衛察覺,暗裏知會了微臣。”

太子聞言擰眉,“蔡衡沒處理掉?”

“這正是麻煩所在。據儀鸞衛的人說,查探消息的這些人像是睿王殿下那邊的,蔡將軍不好擅動,想問問殿下的意思。”

“老三這瘋子,怎麽又是他!”

太子聽見睿王兩個字,只覺腦門子都疼了起來。

先前顧相就曾說,老三暗裏揪著楚州刺史謝家和原吏部侍郎鐘家的案子,試圖尋摸破綻做文章,顧相迫不得已,將那個徐伯彥給滅了口。

誰知沒安生多少天,就又跳竄了起來?

偏巧靖王的案子過去還沒多久,他若這會兒再跟睿王起沖突,難免會惹老皇帝不快,少不得暫且忍耐。

便只問道:“他查出什麽了?”

“這倒沒有。那些事情做得都算幹凈,睿王縱有疑心,四處詢問,找到的也都是無關緊要的人,沒碰到要害。”薛抱玉趕緊道。

太子揉了揉眉心,“那就多讓顧家和儀鸞衛留心些。若像上回徐伯彥那般,叫他摸到要緊處,務必處理幹凈!至於旁的,他愛查就查吧。”

反正睿王這些年只做些邊邊角角的小事,朝中勢力和身邊羽翼都有限,想在他和儀鸞衛、顧相的眼皮底下拿逆案做文章,也不是那麽容易。

且睿王行事乖張,連皇帝的話都未必好使,既沒法讓這煩人的瘋子消停,只能多費心盯著些了。

反倒是……

太子想起方才顧文邵的言語,眸色微動。

睿王不太受皇上待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亂查,只消別鬧出大動靜,便不算什麽。倒是陸修深受皇帝信重,時常替皇帝辦些私事,前陣子連深受倚重的蔡衡都在他手裏栽了跟頭,足見手腕與榮寵。

如今陸修以身犯險去救一介罪女,若非貪圖那姑娘的美色,一時間昏了頭腦,便該是與謝辰父子有些淵源,想插手謝家的事。

此人一旦較真起來,怕是難對付得很。

忌憚既生,不由問道:“謝辰那邊有動靜麽?”

“先前只聽說他流放時遇到舊友,受了幾分照顧,旁的便沒了,想來安生得很。”薛抱玉躬身稟報完,想著先前徐伯彥的教訓,便試探道:“睿王既有意追查,不如咱們防患未然,將這隱患也除了?”

太子垂目沈吟,心中遲疑。

論私心,他很早就想將這些隱患一並除幹凈了。

但比起陳恪勾結逆王的鐵證如山,謝家的罪名終歸牽強,先前是仗著永熙帝震怒之下無心細問,才迅速結了案子。若彼時就鬧出命案,以永熙帝對謝辰的惦記和賞識,未必不會橫生枝節,屆時非但會失了蓄謀已久的淮南節度使之位,恐怕逆案的很多事都不好辦了。

迫不得已,才留了謝家父子的性命。

如今謝家獲罪已有半年,謝辰本就上了年紀,加之流放後水土不服處境艱難,若生個病遇個災丟掉性命,倒也不至於太過惹眼。

“既如此,倒不如除了謝辰這隱患,本宮也安心些。”半晌後,太子終是拿定了主意。

薛抱玉又道:“他那兩個兒子呢?”

“謝家的罪名都在謝辰頭上,那兩個不打緊,且父子幾個先後喪命,未免惹眼。”

太子最清楚永熙帝的脾氣,能在謝辰自請外放這麽多年後仍念念不忘,足見看重。雖說逆案裁定後已斷了昔日的君臣情分,但這種能讓永熙帝惦記的人的消息,還是得壓得悄無聲息些。

薛抱玉久在東宮,約莫猜得到太子的心思,沒再多問,只是請示道:“那微臣回去後便安排人過去。”

“不必,本宮自有安排。你只消讓人盯緊老三,別在京城鬧出動靜。”

說罷,便往後頭的女眷居處而去。

年近四十的男人,在別家早已是如日中天說一不二的頂梁柱,在皇家卻不得不藏起野心抱負,在帝王面前忠孝恭順,處處收斂。

當日逆案震動朝堂,滿朝文武皆噤聲不敢言,加之永熙帝有意掃盡隱患,有些事做起來便可肆意施展拳腳。

但如今既有陸修這麽個後起之秀,若讓儀鸞衛或顧相去碰謝辰,被人察覺後難免麻煩。

所幸東宮佳麗如雲,各自藏了妙處。

太子好些日子沒去瞧邱美人,今日恰好有空,帶著周福駕臨之時,著實令邱美人喜出望外。

閑扯之間,不自覺就到了床榻。

正當壯年的男人,有成群的太醫伺候著,自是身強體健。加之太子雖外擺著威儀架勢,在床笫間卻很會溫存體貼,又有許多的花樣,足足兩個時辰過去,直叫邱美人香汗淋漓,渾身癱軟,才心滿意足地靠在男人懷裏。

軟語溫存後起身盥洗,仆婢們擺上豐盛的晚膳,太子就勢留在邱美人這裏陪她用飯。

飯間邱美人見他似有隱憂,難免問及緣故。

太子挑挑揀揀,將些內情透露給她。

邱美人原就成日盼著男人疼寵,見狀豈能不幫著分憂?

她原是因美貌多嬌,加之身段兒極合太子的胃口才被納入東宮的,論起出身來,比t太子妃和側妃們都差得遠。但她有一樣好處,便是父兄出身草莽,早年在江湖上謀生時頗有些手段,如今勢力更甚,偶爾會用江湖的路數幫太子做些不便出面的瑣事。

要在流放之地做些手腳,也並不麻煩。

邱美人難得有機會博男人歡心,自是萬分上心,飯後殷勤陪伴,歇足精神後,直繾綣到子時過半才相擁睡下。

-

外頭暗流湧動,瀾音對此倒一概不知。

她這會兒最要緊的就是養病。

臟腑的傷雖不惹眼,卻難將養得很,哪怕有太醫妙手調理,她也足足半昏半醒地睡了兩日,精神頭才慢慢恢覆。

只是身上仍難受,偶爾下榻活動筋骨時也須小心翼翼。

太醫怕姑娘們年紀尚弱,倉促用功會落下毛病,便叮囑幾人靜養一個月,不可操心勞累。燕管事既受陸修所托,自然盡心盡力,除了免卻她們習練等事,還各派了兩名仆婦好生照料,起居用度上也格外用心。

瀾音每日裏不是喝苦澀的湯藥就是吃清苦的藥膳,且因陸修的叮囑,所用藥材用的又都頗名貴,連著將養十來天之後,活動便已無礙。

這日天氣晴好,喝完湯藥後她如常披衣出門,坐在院裏的竹椅上跟許楚蠻一道曬太陽。

漸近仲夏,庭院裏樹冠葳蕤,暖風和煦。

許楚蠻平素愛笑愛鬧,這回從火場撿回性命後倒是安靜了許多,拿了柄彩繡的薄紗團扇蓋在臉上,仰著頭也不知在出什麽神。

瀾音有心事,也自望著樹葉間隙裏的明暗光影發呆。

庭院裏安靜得很,除了風動樹梢的沙沙聲和玄鳳鸚鵡偶爾的啼叫,再沒旁的動靜,唯有流雲浮動,鳥翅掠過。

將欲昏睡時,忽有極輕微的門扇的吱呀聲傳來。

但很快又沒了動靜。

許楚蠻大約是聽見了,驀地拿掉遮面的團扇,往周小瑩住的西廂房瞥了一眼,唇邊浮起諷笑,“整天躲在屋子裏,這是沒臉見人了吧。”

“阿蠻!”瀾音輕聲提醒。

許楚蠻這些天憋著氣撒不出去,不由撐著身子坐起來,擡高了聲音道:“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蘇蜜兒傷成那樣,醒來後還要撐著走過來瞧瞧咱們,她倒是悶葫蘆似的,連句氣兒都沒出。”

“那晚若不是陸世子他們仗義出手,大家的命早就交代在陳家了。咱們跟陸世子非親非故,還不都是沾你的光。瀾音——”

許楚蠻叫著瀾音的名字,視線卻落在西廂房,高聲道:“這麽些天了,她別說慚愧,恐怕連個謝字都沒跟你說吧!”

話音落處,西廂房傳來輕微的茶盞磕碰聲,旋即便是斷續隱約的抽泣。

許楚蠻恨恨瞪了一眼,顯然極為芥蒂周小瑩在火場裏的做派。

瀾音倒也明白她的心情。

-

自打去歲秋末進了外教坊,轉眼已是半年有餘,原先不了解的隱情,在女孩子們同住一個屋檐下的朝夕相處裏,日益也摸了個清楚。

據說周小瑩剛來外教坊時跟許楚蠻感情最好。

許楚蠻性子直爽,雖在落難之中,卻仍有顆仗義執言的心。見周小瑩剛來時性子柔弱沈默寡言,被旁的女孩子暗裏欺負時,沒少護著她。

周小瑩那時也乖順嘴甜,初來乍到不知規矩,但凡碰上麻煩事,第一個就是找熱心的許楚蠻去幫忙。

很快就站穩腳跟,漸而成為翹楚。

兩人的關系便在那時慢慢變了。

許楚蠻直言快嘴,固然有人喜歡她這脾氣,當初維護周小瑩時卻也沒少得罪人。周小瑩卻是外教坊人盡皆知的膽小溫柔,跟樂部的人慢慢相處熟悉後,便日益與舞部的人相熟,平素處處忍讓,動不動就膽小抹淚不敢爭鋒,人人都能誇她一句好相處。

就連先前許楚蠻為維護她而跟人吵架,在許多人看來,都像是周小瑩有意避讓、許楚蠻非得強出頭似的。

許楚蠻也終於回過味來,對她再不似從前熱心。

只不過外教坊的女孩子多半遭逢過變故,能在艱難處境裏保住性命一步步走到京城,自然也懂得藏起心緒求個安穩度日。

加之聞溪性情寬厚穩重,善於調和,兩人便相安無事地一起住著,平素倒也瞧不出嫌隙。

後來謝玉奴出事,人人皆議論許楚蠻與她吵架的事,著實讓許楚蠻苦惱了許久,無意間得知這些閑言碎語裏有周小瑩的身影時,愈發不滿。

直到這回,積蓄已久的怨氣再難壓住。

許楚蠻身體底子好,身上傷勢也愈合得快些,瞧著瀾音和蘇蜜兒病中只能慢慢挪的模樣,心疼之餘愈發忿忿不平。

“要不是她自私,亂糟蹋救命的那點水,你和蜜兒也不至於傷得這樣重!咱們憑著手藝吃飯,哪怕偷懶兩三日都瞧得出來,這要靜養一個月,往後且得苦練才能追上來!”

瀾音有人照拂還好,像蘇蜜兒孤苦無依的,但凡舞藝稍有退步,就得被舞部那群虎視眈眈的取而代之。

許楚蠻想著這些,就恨不得踹上兩腳。

聞溪便在此時快步走來,腳還沒跨進門檻,聲音就先傳來了——

“藥膳送來了,還配了幾樣香甜的糕點,可巧你們都在院裏,正好一起趁熱吃了。”

她近來在樂部獨挑大梁,比尋常忙碌許多,今日習練後難得有空,便回來歇歇。途中碰見仆婦送來藥膳,隔著食盒蓋子聞見那清苦的味道,怕兩位妹妹又沒胃口,便趕著讓人去對門鋪子買她們愛吃的糕點。

許楚蠻聽見她回來,臉上才浮起笑意。

仆婦將食盒放在當中的石桌上,到屋裏取了碗盞,各自盛了一碗,又依著聞溪的吩咐給周小瑩和蘇蜜兒分別送去。

許楚蠻聞著那清苦藥味,眉頭不自覺皺起來,“說是藥膳,聞著跟湯藥也差不多,恐怕味道也苦。”

話雖如此,卻還是乖乖吃了。

瀾音見聞溪似有疲態,一邊忍著苦味兒吃那藥膳,一邊道:“我瞧聞姐姐這兩天都累瘦了,怕是外頭忙得很吧?”

“你們幾個都病著,少不得由我和阮姑娘撐起來,不過也算不得什麽。”聞溪想起今日外頭的情形,不由笑道:“你如今可是香餑餑了。先前婕妤娘娘召見你的事不知怎麽傳開的,外頭多少王孫公子都想瞧你的風采,這兩日見不著人,一個勁催燕管事呢。”

“那等咱們瀾音病好了登臺,底下怕是能擠滿人。”許楚蠻笑道。

瀾音有點不好意思,知道外頭那些人只是好奇驅使,當不得真,便岔開話題,“累成這樣,聞姐姐不如也拿藥膳補補?”

“這藥膳聞著就苦。”聞溪抿唇笑著,順手拿了許楚蠻的團扇納涼,又道:“若這藥膳如陸世子送的那般香甜,我倒很想分一碗。”

這話一說,許楚蠻連連點頭。

“最初那頓確實好吃!是吧瀾音?”

瀾音也自點了點頭。

比起如今這些清苦的藥膳,陸修那天帶來的確實美味,也不知是哪裏請的廚子,竟能把藥膳做得那般合她口味。

聞溪笑睇著她,感嘆道:“可惜陸世子又辦差去了,問不到那是誰的手藝。等他回來,想必你們這傷也好了,用不上藥膳。”

許楚蠻揶揄,“沒準兒他心有掛牽,會早些回來呢。”

說話間直朝瀾音擠眼睛。

瀾音不由拿腳輕踢她。

相處熟悉後,幾人偶爾也會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譬如宣平侯府的鐘庭玉頻頻登門,她和許楚蠻就沒少拿來打趣聞溪,如今陸修闖進火海將她們救出來,加之平素屢屢照拂,聞溪她們哪會放過?

逮著沒人的時候,總要逗瀾音兩句。

瀾音不能堵住她們的嘴,加之有謝玉奴的教訓在,聽見這些話,只能笑笑便罷。

但夜裏四下安靜,獨自就寢時,這些言語還是會不時浮上心頭。

她察覺得到陸修對她的用心。

從那晚暴雨中府邸被抄,他舉傘而來時冷峻的眉目,到進京後他的忙裏偷閑,屢屢照拂。

許多細節不曾經意,卻早已深深印刻在心上。譬如除夕前的妥帖禮物,譬如行宮裏他身體微僵的將她抱了一路,譬如這次,身為皇帝寵臣、公府世子,卻毫不避諱地闖進火海裏救她。

心底有種陌生的情緒悄然萌動滋長,瀾音哪怕竭力回避,陸修的身影也還是會在不經意間浮於眉間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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