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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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麟德殿裏出來時, 外頭春光正好。
陸修緩步走下殿前的白玉階，目光越過宮墻殿宇，落向儀鸞衛的方向。
自打他記事起, 那便是個令人忌憚的的地方。
儀鸞衛原屬禁軍, 管著帝王依仗和宮廷護衛之類的事。先帝繼位時, 因天下頗為太平，妥善應對外患之餘，對朝堂之事看得便格外緊, 儀鸞衛便是再那時逐漸得帝王器重。
起初只是仰賴先帝信任，在內緊盯皇宮的動靜, 在外打探重臣們的事, 後來逐漸壯大，耳目由京城遍及天下。
先帝極看重權柄, 有了這耳目網, 自是十分倚重, 將朝堂眾多臣子的動向悉數掌握。
碰見不甚安分又不宜大張旗鼓去收拾的臣子，便交給儀鸞衛暗中去辦, 盡早了結隱患。
自那之後, 儀鸞衛非但手握朝堂內外的隱秘消息，還設了私獄，承著帝王的密旨，在刑部、大理寺之外獨立查辦起了案子。
而後日漸行事驕橫，為朝臣所忌憚。
後來先帝駕崩，永熙帝繼位, 因儀鸞衛對皇權始終忠心耿耿, 且多年編織成的耳目網頗為有用，便也頗為信任乃至倚重。
陸修年少時, 每嘗祖父和父親提起儀鸞衛，都將其視為皇帝身邊最不可撼動的心腹，也是皇帝手裏所向披靡的利劍。
直到那年永熙帝遇刺，祖父舍身護駕。
宮禁護衛疏漏，險些殃及性命時，永熙帝才恍然驚覺，一向被他視為銅墻鐵壁的儀鸞衛也有不小的紕漏。
那之後，儀鸞衛雖受了處罰，卻並未察覺危險，仗著多年積攢的威勢和帝王信重，仍不改其驕橫做派。而永熙帝雖曾有不滿，因儀鸞衛這把劍實在好使，便仍如從前般倚重，只陸續將些小事情分給旁人去做。
陸修便是那時逐漸嶄露頭角。
時至今日，儀鸞衛仍是令人畏懼的鷹犬虎狼，在震驚朝野的謀逆案中掀起驚濤駭浪，輕易左右萬千性命。
只有陸修和高輔知道皇帝悄然生起的疑心。
——換在從前，儀鸞衛的辦案卷宗都是由蔡衡直接呈給帝王，旁人絕不可插手，更勿論避開儀鸞衛單獨去查。
或許是這回的刺殺太過湊巧。
偏偏太子不在，偏偏是在逆案波瀾未平之時，有賊人在禁軍和儀鸞衛的眼皮子底下摸到禦前，險些將刀刃刺向帝王。
永熙帝能安心才怪了。
陸修收回視線，到了衙署之後，循著案子的年份、地方和涉事之人連夜翻查卷宗，仔細核查過後，一無所獲。
翌日，又親自前往大理寺調閱卷宗。
大理寺卿不知背後情由，得知是帝王口諭，也沒敢聲張，同陸修仔細核查之後，仍沒找到案子的卷宗。
陸修遂如實稟報。
永熙帝聽聞，臉色愈發陰沈。
刺客口供上提到的案件與高輔聽到的大概一致，想來蔡衡沒敢在這上頭做手腳，但對於刺客蒙冤的憤恨卻只字未提。以儀鸞衛的手段，刺客沒理由在那當口信口胡謅，蔡衡更不必下狠手令刺客斃命。
如今這情形，八成是蔡衡想掩蓋什麽，賭高輔沒察覺異常，他也會如從前般信重，不去計較這些口供上的細枝末節。
永熙帝瞥了眼高輔，信得過他辦事時的細心和耳力，稍加沈吟後，隨手寫了封手諭交給陸修。
“去儀鸞衛，找出卷宗徹查此案。”
-
儀鸞衛就在t皇宮之側。
陸修回刑部衙署調了兩位下屬過去時，那邊門扇緊閉。
青磚砌就的高墻，厚重烏沈又常年緊密的門扇，鎖出一方隱秘又兇悍的天地，令無數人憎恨畏懼，也令無數人輕易喪命。
陸修瞧著先帝手書的匾額，擡步走近跟前。
不出所料被侍衛攔住了。
陸修也不急，只駐足站在那裏，吩咐道：“去請你們周副將。”
少頃，副將周文祥走了出來。
他是蔡衡的副手，刀山血海裏摸爬滾打著走上這般高位，身上自有一股兇悍淩厲。見陸修帶著兩位刑部官吏站在那裏，他微楞了楞，旋即笑道：“陸世子今日怎麽有空過來了？”
“來調閱一件卷宗。”
清冷的聲音一如往常，卻讓周文祥面色微詫。
他懷疑是聽錯了，往前跨了半步，偏著頭不甚確信地道：“陸世子剛說什麽，要調閱卷宗？”
是說笑吧？
儀鸞衛的卷宗唯有皇帝能調閱，平素辦案時跟刑部和大理寺都沒什麽瓜葛，他一個刑部的人，白眉赤眼地來調卷宗，是沒睡醒嗎？
這真是稀奇事！
周文祥呵呵笑了聲，礙著陸修是永熙帝看重的人，沒敢端起架子往外驅趕，只朗聲道：“儀鸞衛的規矩，陸世子想必聽說過吧？若真想調閱，好歹得跟蔡將軍打招呼。他如今外出辦事，周某不好擅作主張，陸世子過陣子再來吧。”
說著話，就想轉身回去。
便聽陸修輕笑了聲，“若是他想調呢，也不行？”
周文祥腳步微頓，面露狐疑。
陸修慢條斯理地掏出手諭，撫展後遞到他面前。
遒勁的字映入眼簾，周文祥猛地楞住。
帝王的字跡他當然認識，更勿論旁邊那方小印。
他擡頭看了看天，日頭明朗高懸，不遠處的宮城靜謐如常，沒半點異樣的動靜。青天白日的，陸修身為公府世子，系著闔府上下的安危，沒理由偽造手諭，在皇宮旁明目張膽地欺瞞儀鸞衛。
可皇上怎會命他來調閱卷宗？
即便有事相詢，蔡衡外出辦事時，也該是召他過去，不應該讓刑部插手啊！
周文祥心裏拿不準，對上陸修沈靜清冷的神情時，卻也知這道手諭並非作假。心頭有不妙的預感湧起，周文祥到底不敢忤逆帝王，忙恭敬交還手諭，不甚情願地道：“陸世子請。”
說話間引著陸修往存放卷宗的閣樓走，一面又給隨從遞了個眼色。
陸修隨他進去，很快就找到了那件案子。
永熙二十年，也就是八年之前，有人告發靈州刺史勾結北梁，因事關邊境和軍政，永熙帝命蔡衡親自徹查。
案件很快就查清楚了，勾結的證據被查得板上釘釘，除靈州刺史闔府獲罪之外，還牽連了十餘家近千口性命，那兩名刺客也在其中。
陸修看著那一摞厚厚的卷宗，神情漸沈。
“這些卷宗都要調走，周將軍，方便安排輛車吧？”
周文祥先前還存有稍許遲疑，方才讓人暗裏去探查消息，得知宮中一切無恙，半個時辰之前陸修確實曾奉旨入宮後，便知這事沒得推諉。
他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答應。
等卷宗被搬上車，由陸修和儀鸞衛的人親自押送運往刑部後，忙命人關了門扇，將此事報於蔡衡。
-
刑部衙署裏，陸修將整個靈州案的蛛絲馬跡盡數理清時，意已是隔日清晨了。
晨光自半掩的窗扇灑進來，鋪在窗臺的一盆水仙上。
清風拂入，窗外有鳥雀啾啾。
陸修掩上卷宗，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視線落在那一摞卷宗上，久久未曾挪開。
雖然早就知道儀鸞衛辦案蠻橫，常以揣測定罪而不講求確鑿的證據，先前潛入儀鸞衛翻看關乎謀逆案的卷宗時，也曾為簡單粗暴的定罪方式而驚愕，真的將整個案件的卷宗悉數翻完，理清種種牽連後，背後情狀仍令陸修覺得觸目驚心。
借著證據確鑿的案子肆意株連，僅憑懷疑隱患而定罪，這種手段儀鸞衛玩得滾瓜爛熟。
種種罪名最終都需要永熙帝點頭。
而帝王九五之尊，朝堂上千頭萬緒的事忙不過來，又哪有空細細過問案件詳情？
不過是憑儀鸞衛的稟報裁奪罷了。
如同當初謝家被抄，也僅僅是因案犯指認、儀鸞衛推波助瀾，永熙帝就輕易定了謝家的罪名。
輕率得仿佛那些人命無足輕重。
若不是蒙冤之人闖到禦前，豁出性命行刺，令永熙帝對儀鸞衛心生不滿繼，這些卷宗恐怕仍會鎖於櫃中，在陳年的積灰裏銷聲匿跡。
而那些鮮活的性命，也都會蒙著冤情銷聲匿跡。
陸修自認不算心軟的人，幼時被父親嚴苛教導，後來跟著祖父四處歷練，為永熙帝辦事時常常赴險浴血，他手上沾的血並不少。
但即使淬煉出了冷硬心腸，念及那些蒙冤後無辜喪命還無處伸張的人命時，仍覺心頭震動。
他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個雨夜裏淒惶無助的瀾音。
乃至許婕妤。
她也是因家中獲罪而沒入奴籍，在家道遭變之前，也曾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在淪為罪女時擔驚受怕底保全自身，以奴籍之身在外教坊脫穎而出，入宮後頂著流言蜚語位列妃嬪、寵冠後宮，這條路走得自是很不容易。
據聞她冊封之時，永熙帝特地免去了她族中罪責，只可惜至親或被斬首，或亡於流放途中，至死都未能再見天光。
那件案子似乎就是儀鸞衛辦的。
她會不會恨儀鸞衛？
陸修摩挲著已然涼透的茶杯，細細回想那天夜裏瀾音說的關乎許婕妤的每句話，乃至其後的種種反應。
有些隱秘幽微的東西似乎呼之欲出，但也只是猜測而已，沒有半點憑據。
陸修沈眉獨坐，直至外頭傳來同僚們上值時的閑聊聲，才收回心神。
翌日，他稟過永熙帝，帶一小隊人馬出了京城。
八年前的舊案早已沈寂，如今的靈州官場早已換了面貌。好在當初牽扯頗廣，雖說許多人早已不在人世，用心查訪時，仍有許多線索可循。
陸修辦案時向來一絲不茍，何況這回。
摸著線索四處查訪，走過靈州和幾位關鍵人物流放的地方，避過蔡衡暗裏使的絆子輾轉回到京城時，已是三月底了。
-
春光漸暮，整個京城繁花正濃。
陸修晝夜趕路，進京後先到刑部衙署安頓了幾樣東西，正欲進宮回話，迎頭正好碰上了鐘庭玉。
這家夥是個富貴閑人，晌午剛在附近的酒樓裏用過佳肴，手裏拎著後晌打牙祭的糕點，見陸修風塵仆仆底趕回衙署，頓時湊了過來。
“豁，這趟差事辦得夠紮實，人都瘦了半圈，多少天沒刮胡子啦？”
他調侃著走近跟前，將香噴噴的糕點遞過去。
陸修沒接，反倒目露問詢。
鐘庭玉哪能不知道好友的心思？
“放心，她好得很。”他壓低聲音，瞧著附近沒什麽人，又低聲打趣道：“不過她實在是搶手。宮宴上露了風頭，想聽她彈曲子的人都排著隊，要不是我霸占著，燕管事都未必能打發掉。”
鐘庭玉先給他安了心，見陸修行色匆匆，沒再啰嗦，只晃了晃手裏的糕點，“回來請我喝酒啊！再配上東街新開的點心，他家手藝真不錯。”
“謝了。”陸修答得簡潔。
外教坊裏平安無事，他心底隱隱藏著的稍許擔憂便化於無形，遂換了身齊整衣裳，稍稍整理儀容後，徑直往皇宮而去。
永熙帝這會兒正在觀賞歌舞。
因春耕春闈之事都頗順利，朝堂上近來還算安穩，令他心緒甚好，耽溺在教坊的時光也比往年多了不少。
簇簇繁花開得熱鬧，宮人拿錦帳圍出的一方天地裏，伶人跪地奏樂，美人輕歌曼舞，他將許婕妤攬在懷裏，就著新啟的桂花酒慢慢觀賞，臉上是溫和的笑意。
許婕妤依偎在身側，紅袖添酒，雙眼含媚。
旁邊端坐的是皇後周氏，氣度端莊，宮裝雍容，臉上沒什麽表情，卻不得不壓住煩躁，在皇帝偶爾舉杯示意時，擠出笑容陪喝一杯。
她其實很少來內教坊。
今日過來是被永熙帝給逼的。
因這兩個月皇帝每夜都宿於許婕妤宮中，令宮中妃嬪頗為不滿，今晨闔宮問安時，貴妃帶頭刺了許婕妤兩句，旁的妃嬪中也有不少夾槍帶棒的，讓許婕妤頗為尷尬。
偏巧永熙帝下朝早，來皇後宮裏議事時撞見那t尷尬場景，責備眾妃嬪之餘，對沒幫她維護愛妃的皇後也頗為不滿。
等事情商議完，便邀周皇後同往內教坊觀舞。
周皇後與他年少結發，做了一輩子夫妻，焉能不知道皇帝那點小心思？
當初冊封許婕妤時，皇帝曾有意施恩於許家，以示親厚。偏巧許家早就家破人亡，許婕妤雖沒半個字的怨言，真細究起當時的案情來，到底是判罰過重，平白讓一些人喪了性命。
永熙帝揣著寧可錯殺不可錯放的心思，平常對這種事不甚在意，但輪到心愛的許婕妤身上，到底生出了稍許愧疚。
這份愧疚並未宣之於口，只默默化為寵愛。
許婕妤也極乖覺，對永熙帝處處體貼，伴駕侍寢、歌舞飲食，無一處不用心，無一處不彰顯對皇帝的深深愛意。
時日漸久，永熙帝對她的寵愛與歉疚便愈來愈深，非但處處維護，還曾叮囑過皇後好幾回，讓她格外照拂，免得其餘嬪妃欺負了心上美人。
今日這般做派，無非是敲打提醒，讓她莫忘了叮囑。
周皇後飲著甘冽甜香的美酒，心頭卻只有酸澀。
正自難熬，就見高內監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在永熙帝旁邊耳語了兩句。
永熙帝視線落在舞姬身上，擺了擺手道：“讓他先歇歇，朕晚點過去。”說罷，仍摟著許婕妤，將剩下的三支舞都看完，才起駕去麟德殿。
麟德殿外，陸修早已恭候多時。
等永熙帝回來後便隨他入內，將這趟查到的事情盡數稟明。
隔了近十來年，當初的主犯早已伏誅，罪名稍輕些的也都幾經輾轉，查訪起來並不容易。好在流放的關鍵案犯裏還有幾個性命僥存，加之陸修動作快，趕在蔡衡阻撓之前拿到了口供，循著對方說的線索和證據快馬加鞭地四處查訪，近兩月的時間裏著實查出不少實情。
永熙帝聽著稟報，神情漸漸沈了下去。
“這樣說來，是蔡衡借著查案牽連無辜，才讓那些人懷恨在心，密謀行刺？”
他隨意翻看著口供，仿佛自言自語。
陸修並未斷言，只恭敬侍立。
永熙帝將那些口供挨個翻看完，有些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擡指揉了揉眉心，道：“果真如此，倒是蔡衡下手過重了。高輔，去把蔡衡召來。”
-
儀鸞衛暗沈的牢室裏，蔡衡正在擦拭審問犯人時濺在身上的血跡，聽見外頭腳步聲，轉頭見副手匆匆趕來，便道：“是召我入宮的？”
“鐘公公來傳話，說是皇上急召。”
蔡衡點點頭，並沒做聲，只慢條斯理地擦凈血跡。
月前周文祥遣人來傳口信，說陸修奉旨提走了靈州案的卷宗時，他便知道是皇帝起了疑心。雖當即派人去阻撓，到底路途遙遠慢了半步，被陸修搶先找到了當年的犯人。
事已至此，蔡衡雖後悔沒將那些案犯盡數了斷，卻也知後悔於事無補。
半個時辰前眼線來報說陸修剛剛回京，他便知道今日必是要見皇帝一面的，而且結果恐怕不大好。
蔡衡一面斟酌著應對之策，一面就近換了幹凈衣裳，趕往宮中面聖。
到了麟德殿，果然永熙帝心緒欠佳。
見他恭敬跪地行禮，也不叫起身，只將陸修呈上的口供摔向他面前，不悅道：“看看這是什麽！”
紙片輕揚著散落在禦案前，只有兩三頁落在蔡衡面前。
他撿起一頁隨便掃了掃，心中便已明了。
比起儀鸞衛幾十年來織就的天羅地網，陸修養的那點羽翼可算勢單力薄。但即使如此，那麽一小支人馬派出去，仍能避過他的圍追堵截，將當年的要害查了個七七八八。
後生可畏，當真所言不虛。
蔡衡暗瞥了眼陸修，情知上頭寫的全都屬實，狡辯也無甚用處，便俯首在地上道：“若果真如此，倒是微臣失察，甘領責罰。”
永熙帝原本暗存不悅，聽了這話，一時間倒沒法發洩——其實當初蔡衡上報時他並非毫無察覺，只是為了掃清隱患，睜只眼閉只眼，將那些有嫌疑的盡數清掃罷了。
此刻見蔡衡認罪，倒沒窮追猛打，轉而道：“二月的刺殺案，可有新的罪犯緝拿歸案？”
此言入耳，蔡衡竟自頭皮一麻。
當時他親自出京徹查，憑著儀鸞衛栽培多年的耳目，倒真是找到了線索，查出了背後主使之人。只可惜對方早已存了必死之心，在儀鸞衛追查過去時，已然從容站在懸崖之巔，搶在蔡衡動手前沖著他嘲諷般笑了笑，而後縱身躍下懸崖。
蔡衡縱殺人無數，對那場景卻無端印象深刻。
回京後，他稟報了查到的主犯，又說已將其屍身帶回京城，永熙帝雖沒說什麽，卻仍神情不悅。
蔡衡自知這回的差事辦得不漂亮，沒敢怠慢，雖則主犯已死，卻仍讓人搜尋從犯。
近來雖陸續有落網的，卻只是奉命行事的蝦兵蟹將而已，對主犯的密謀一無所知。
此刻永熙帝問及，蔡衡如實回稟。
永熙帝聽罷，沈默不語。
殿外有風吹過，將梭梭輕響的動靜清晰傳入寂靜的殿中。蔡衡承著兩位帝王的信重，在禦前向來有體面，極少如今日般一直跪著稟事，還陷入這般沈默如死的境地。
他擡起頭，正對上永熙帝諱莫如深的審視目光，留意到桌上殘留的兩份口供和永熙帝不斷摩挲紙張的手指時，驀然明白了緣故——
皇帝莫不是在懷疑主犯跳崖的真假？
這念頭浮入腦海，蔡衡忍不住心底一寒。
這微妙的變化當即落入帝王眼中。
永熙帝坐直身子，俯視著這位令百姓聞風喪膽的重臣。
當日蔡衡稟報案情時陸修尚未回京，他縱有猜測，也只是疑惑，仍願意信任這位心腹。如今陸修這兒既已查實，有些事便該斟酌掂量了。
他居高臨下地盯著蔡衡，徐徐道：“牽涉靈州案的刺客熬不住刑死了，主犯畏罪自戕，如今捉的人也都無關痛癢。蔡卿，儀鸞衛精銳無數，就抓不到一個有用的活人？”
蔡衡趁審問之機滅口的事既已被察覺，碰上這般懷疑質問，便是有千百張嘴也辯解不清楚。
只好退步自保，惶恐道：“是微臣辦事不力，未能妥善處置，請皇上降罪責罰！”
“許是你差事太多，難以首尾兼顧。”永熙帝挪開視線，“這陣子讓周文祥多做些事，你且歇歇。”
蔡衡聞言俯首，眸色驟沈。
他自執掌儀鸞衛以來，向來殺伐決斷，深得兩位皇帝的信任器重，在儀鸞衛中可算說一不二，大權獨攬。
如今雖未奪職，但若皇帝當真要提拔扶持周文祥，一旦成了氣候，他這些年苦心經營的權柄威勢難免要被分走不少。
然而此刻帝王含怒未發，他縱心有不甘，也是無可奈何，只好謝恩告退。
旁邊陸修亦躬身而退。
出了殿門，外頭春光朗照，暖風和煦。
十餘部外的廊柱旁，妝容精致的許婕妤盈盈而立，華美裙裾隨風輕搖，襯著她舞樂熏染出的氣度姿容，恍若姑射仙人。
旁邊的侍女手提食盒，像是來給永熙帝送糕點的。
瞧見蔡衡和陸修前後腳走出來，許婕妤一如平常般安靜垂眸，旁若無事。
蔡衡的視線掃過她時，卻微微一頓。
當日陸修察覺的那點幽微蹊蹺，他執掌儀鸞衛多年，豈能不察？
刺客既有能耐摸到禦前，若能在箭上煨毒，勝算便能加上好幾成，但偏偏就那麽巧，那些箭全都平平無奇。看似兇險萬分，實則並未傷及皇帝絲毫。
且他追查之時，雖然主犯畏罪自戕，但從殘留的蛛絲馬跡來推斷，這件事似乎與宮裏有斬不斷的聯系。
但蔡衡並無半點實據。
今日禦前受挫，再細想案發當日的種種，他雖目視前路健步而行，心思卻忍不住停留在許婕妤身上——
當年許家的案子是怎麽回事，他自然清楚得很。雖說許婕妤在禦前沒說半個冤字，但因牽連而在重刑之下家破人亡，許婕妤即便不敢怨皇帝，對他難道就沒半點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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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麟德殿裏出來時, 外頭春光正好。
陸修緩步走下殿前的白玉階，目光越過宮墻殿宇，落向儀鸞衛的方向。
自打他記事起, 那便是個令人忌憚的的地方。
儀鸞衛原屬禁軍, 管著帝王依仗和宮廷護衛之類的事。先帝繼位時, 因天下頗為太平，妥善應對外患之餘，對朝堂之事看得便格外緊, 儀鸞衛便是再那時逐漸得帝王器重。
起初只是仰賴先帝信任，在內緊盯皇宮的動靜, 在外打探重臣們的事, 後來逐漸壯大，耳目由京城遍及天下。
先帝極看重權柄, 有了這耳目網, 自是十分倚重, 將朝堂眾多臣子的動向悉數掌握。
碰見不甚安分又不宜大張旗鼓去收拾的臣子，便交給儀鸞衛暗中去辦, 盡早了結隱患。
自那之後, 儀鸞衛非但手握朝堂內外的隱秘消息，還設了私獄，承著帝王的密旨，在刑部、大理寺之外獨立查辦起了案子。
而後日漸行事驕橫，為朝臣所忌憚。
後來先帝駕崩，永熙帝繼位, 因儀鸞衛對皇權始終忠心耿耿, 且多年編織成的耳目網頗為有用，便也頗為信任乃至倚重。
陸修年少時, 每嘗祖父和父親提起儀鸞衛，都將其視為皇帝身邊最不可撼動的心腹，也是皇帝手裏所向披靡的利劍。
直到那年永熙帝遇刺，祖父舍身護駕。
宮禁護衛疏漏，險些殃及性命時，永熙帝才恍然驚覺，一向被他視為銅墻鐵壁的儀鸞衛也有不小的紕漏。
那之後，儀鸞衛雖受了處罰，卻並未察覺危險，仗著多年積攢的威勢和帝王信重，仍不改其驕橫做派。而永熙帝雖曾有不滿，因儀鸞衛這把劍實在好使，便仍如從前般倚重，只陸續將些小事情分給旁人去做。
陸修便是那時逐漸嶄露頭角。
時至今日，儀鸞衛仍是令人畏懼的鷹犬虎狼，在震驚朝野的謀逆案中掀起驚濤駭浪，輕易左右萬千性命。
只有陸修和高輔知道皇帝悄然生起的疑心。
——換在從前，儀鸞衛的辦案卷宗都是由蔡衡直接呈給帝王，旁人絕不可插手，更勿論避開儀鸞衛單獨去查。
或許是這回的刺殺太過湊巧。
偏偏太子不在，偏偏是在逆案波瀾未平之時，有賊人在禁軍和儀鸞衛的眼皮子底下摸到禦前，險些將刀刃刺向帝王。
永熙帝能安心才怪了。
陸修收回視線，到了衙署之後，循著案子的年份、地方和涉事之人連夜翻查卷宗，仔細核查過後，一無所獲。
翌日，又親自前往大理寺調閱卷宗。
大理寺卿不知背後情由，得知是帝王口諭，也沒敢聲張，同陸修仔細核查之後，仍沒找到案子的卷宗。
陸修遂如實稟報。
永熙帝聽聞，臉色愈發陰沈。
刺客口供上提到的案件與高輔聽到的大概一致，想來蔡衡沒敢在這上頭做手腳，但對於刺客蒙冤的憤恨卻只字未提。以儀鸞衛的手段，刺客沒理由在那當口信口胡謅，蔡衡更不必下狠手令刺客斃命。
如今這情形，八成是蔡衡想掩蓋什麽，賭高輔沒察覺異常，他也會如從前般信重，不去計較這些口供上的細枝末節。
永熙帝瞥了眼高輔，信得過他辦事時的細心和耳力，稍加沈吟後，隨手寫了封手諭交給陸修。
“去儀鸞衛，找出卷宗徹查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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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鸞衛就在t皇宮之側。
陸修回刑部衙署調了兩位下屬過去時，那邊門扇緊閉。
青磚砌就的高墻，厚重烏沈又常年緊密的門扇，鎖出一方隱秘又兇悍的天地，令無數人憎恨畏懼，也令無數人輕易喪命。
陸修瞧著先帝手書的匾額，擡步走近跟前。
不出所料被侍衛攔住了。
陸修也不急，只駐足站在那裏，吩咐道：“去請你們周副將。”
少頃，副將周文祥走了出來。
他是蔡衡的副手，刀山血海裏摸爬滾打著走上這般高位，身上自有一股兇悍淩厲。見陸修帶著兩位刑部官吏站在那裏，他微楞了楞，旋即笑道：“陸世子今日怎麽有空過來了？”
“來調閱一件卷宗。”
清冷的聲音一如往常，卻讓周文祥面色微詫。
他懷疑是聽錯了，往前跨了半步，偏著頭不甚確信地道：“陸世子剛說什麽，要調閱卷宗？”
是說笑吧？
儀鸞衛的卷宗唯有皇帝能調閱，平素辦案時跟刑部和大理寺都沒什麽瓜葛，他一個刑部的人，白眉赤眼地來調卷宗，是沒睡醒嗎？
這真是稀奇事！
周文祥呵呵笑了聲，礙著陸修是永熙帝看重的人，沒敢端起架子往外驅趕，只朗聲道：“儀鸞衛的規矩，陸世子想必聽說過吧？若真想調閱，好歹得跟蔡將軍打招呼。他如今外出辦事，周某不好擅作主張，陸世子過陣子再來吧。”
說著話，就想轉身回去。
便聽陸修輕笑了聲，“若是他想調呢，也不行？”
周文祥腳步微頓，面露狐疑。
陸修慢條斯理地掏出手諭，撫展後遞到他面前。
遒勁的字映入眼簾，周文祥猛地楞住。
帝王的字跡他當然認識，更勿論旁邊那方小印。
他擡頭看了看天，日頭明朗高懸，不遠處的宮城靜謐如常，沒半點異樣的動靜。青天白日的，陸修身為公府世子，系著闔府上下的安危，沒理由偽造手諭，在皇宮旁明目張膽地欺瞞儀鸞衛。
可皇上怎會命他來調閱卷宗？
即便有事相詢，蔡衡外出辦事時，也該是召他過去，不應該讓刑部插手啊！
周文祥心裏拿不準，對上陸修沈靜清冷的神情時，卻也知這道手諭並非作假。心頭有不妙的預感湧起，周文祥到底不敢忤逆帝王，忙恭敬交還手諭，不甚情願地道：“陸世子請。”
說話間引著陸修往存放卷宗的閣樓走，一面又給隨從遞了個眼色。
陸修隨他進去，很快就找到了那件案子。
永熙二十年，也就是八年之前，有人告發靈州刺史勾結北梁，因事關邊境和軍政，永熙帝命蔡衡親自徹查。
案件很快就查清楚了，勾結的證據被查得板上釘釘，除靈州刺史闔府獲罪之外，還牽連了十餘家近千口性命，那兩名刺客也在其中。
陸修看著那一摞厚厚的卷宗，神情漸沈。
“這些卷宗都要調走，周將軍，方便安排輛車吧？”
周文祥先前還存有稍許遲疑，方才讓人暗裏去探查消息，得知宮中一切無恙，半個時辰之前陸修確實曾奉旨入宮後，便知這事沒得推諉。
他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答應。
等卷宗被搬上車，由陸修和儀鸞衛的人親自押送運往刑部後，忙命人關了門扇，將此事報於蔡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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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衙署裏，陸修將整個靈州案的蛛絲馬跡盡數理清時，意已是隔日清晨了。
晨光自半掩的窗扇灑進來，鋪在窗臺的一盆水仙上。
清風拂入，窗外有鳥雀啾啾。
陸修掩上卷宗，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視線落在那一摞卷宗上，久久未曾挪開。
雖然早就知道儀鸞衛辦案蠻橫，常以揣測定罪而不講求確鑿的證據，先前潛入儀鸞衛翻看關乎謀逆案的卷宗時，也曾為簡單粗暴的定罪方式而驚愕，真的將整個案件的卷宗悉數翻完，理清種種牽連後，背後情狀仍令陸修覺得觸目驚心。
借著證據確鑿的案子肆意株連，僅憑懷疑隱患而定罪，這種手段儀鸞衛玩得滾瓜爛熟。
種種罪名最終都需要永熙帝點頭。
而帝王九五之尊，朝堂上千頭萬緒的事忙不過來，又哪有空細細過問案件詳情？
不過是憑儀鸞衛的稟報裁奪罷了。
如同當初謝家被抄，也僅僅是因案犯指認、儀鸞衛推波助瀾，永熙帝就輕易定了謝家的罪名。
輕率得仿佛那些人命無足輕重。
若不是蒙冤之人闖到禦前，豁出性命行刺，令永熙帝對儀鸞衛心生不滿繼，這些卷宗恐怕仍會鎖於櫃中，在陳年的積灰裏銷聲匿跡。
而那些鮮活的性命，也都會蒙著冤情銷聲匿跡。
陸修自認不算心軟的人，幼時被父親嚴苛教導，後來跟著祖父四處歷練，為永熙帝辦事時常常赴險浴血，他手上沾的血並不少。
但即使淬煉出了冷硬心腸，念及那些蒙冤後無辜喪命還無處伸張的人命時，仍覺心頭震動。
他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個雨夜裏淒惶無助的瀾音。
乃至許婕妤。
她也是因家中獲罪而沒入奴籍，在家道遭變之前，也曾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在淪為罪女時擔驚受怕底保全自身，以奴籍之身在外教坊脫穎而出，入宮後頂著流言蜚語位列妃嬪、寵冠後宮，這條路走得自是很不容易。
據聞她冊封之時，永熙帝特地免去了她族中罪責，只可惜至親或被斬首，或亡於流放途中，至死都未能再見天光。
那件案子似乎就是儀鸞衛辦的。
她會不會恨儀鸞衛？
陸修摩挲著已然涼透的茶杯，細細回想那天夜裏瀾音說的關乎許婕妤的每句話，乃至其後的種種反應。
有些隱秘幽微的東西似乎呼之欲出，但也只是猜測而已，沒有半點憑據。
陸修沈眉獨坐，直至外頭傳來同僚們上值時的閑聊聲，才收回心神。
翌日，他稟過永熙帝，帶一小隊人馬出了京城。
八年前的舊案早已沈寂，如今的靈州官場早已換了面貌。好在當初牽扯頗廣，雖說許多人早已不在人世，用心查訪時，仍有許多線索可循。
陸修辦案時向來一絲不茍，何況這回。
摸著線索四處查訪，走過靈州和幾位關鍵人物流放的地方，避過蔡衡暗裏使的絆子輾轉回到京城時，已是三月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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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漸暮，整個京城繁花正濃。
陸修晝夜趕路，進京後先到刑部衙署安頓了幾樣東西，正欲進宮回話，迎頭正好碰上了鐘庭玉。
這家夥是個富貴閑人，晌午剛在附近的酒樓裏用過佳肴，手裏拎著後晌打牙祭的糕點，見陸修風塵仆仆底趕回衙署，頓時湊了過來。
“豁，這趟差事辦得夠紮實，人都瘦了半圈，多少天沒刮胡子啦？”
他調侃著走近跟前，將香噴噴的糕點遞過去。
陸修沒接，反倒目露問詢。
鐘庭玉哪能不知道好友的心思？
“放心，她好得很。”他壓低聲音，瞧著附近沒什麽人，又低聲打趣道：“不過她實在是搶手。宮宴上露了風頭，想聽她彈曲子的人都排著隊，要不是我霸占著，燕管事都未必能打發掉。”
鐘庭玉先給他安了心，見陸修行色匆匆，沒再啰嗦，只晃了晃手裏的糕點，“回來請我喝酒啊！再配上東街新開的點心，他家手藝真不錯。”
“謝了。”陸修答得簡潔。
外教坊裏平安無事，他心底隱隱藏著的稍許擔憂便化於無形，遂換了身齊整衣裳，稍稍整理儀容後，徑直往皇宮而去。
永熙帝這會兒正在觀賞歌舞。
因春耕春闈之事都頗順利，朝堂上近來還算安穩，令他心緒甚好，耽溺在教坊的時光也比往年多了不少。
簇簇繁花開得熱鬧，宮人拿錦帳圍出的一方天地裏，伶人跪地奏樂，美人輕歌曼舞，他將許婕妤攬在懷裏，就著新啟的桂花酒慢慢觀賞，臉上是溫和的笑意。
許婕妤依偎在身側，紅袖添酒，雙眼含媚。
旁邊端坐的是皇後周氏，氣度端莊，宮裝雍容，臉上沒什麽表情，卻不得不壓住煩躁，在皇帝偶爾舉杯示意時，擠出笑容陪喝一杯。
她其實很少來內教坊。
今日過來是被永熙帝給逼的。
因這兩個月皇帝每夜都宿於許婕妤宮中，令宮中妃嬪頗為不滿，今晨闔宮問安時，貴妃帶頭刺了許婕妤兩句，旁的妃嬪中也有不少夾槍帶棒的，讓許婕妤頗為尷尬。
偏巧永熙帝下朝早，來皇後宮裏議事時撞見那t尷尬場景，責備眾妃嬪之餘，對沒幫她維護愛妃的皇後也頗為不滿。
等事情商議完，便邀周皇後同往內教坊觀舞。
周皇後與他年少結發，做了一輩子夫妻，焉能不知道皇帝那點小心思？
當初冊封許婕妤時，皇帝曾有意施恩於許家，以示親厚。偏巧許家早就家破人亡，許婕妤雖沒半個字的怨言，真細究起當時的案情來，到底是判罰過重，平白讓一些人喪了性命。
永熙帝揣著寧可錯殺不可錯放的心思，平常對這種事不甚在意，但輪到心愛的許婕妤身上，到底生出了稍許愧疚。
這份愧疚並未宣之於口，只默默化為寵愛。
許婕妤也極乖覺，對永熙帝處處體貼，伴駕侍寢、歌舞飲食，無一處不用心，無一處不彰顯對皇帝的深深愛意。
時日漸久，永熙帝對她的寵愛與歉疚便愈來愈深，非但處處維護，還曾叮囑過皇後好幾回，讓她格外照拂，免得其餘嬪妃欺負了心上美人。
今日這般做派，無非是敲打提醒，讓她莫忘了叮囑。
周皇後飲著甘冽甜香的美酒，心頭卻只有酸澀。
正自難熬，就見高內監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在永熙帝旁邊耳語了兩句。
永熙帝視線落在舞姬身上，擺了擺手道：“讓他先歇歇，朕晚點過去。”說罷，仍摟著許婕妤，將剩下的三支舞都看完，才起駕去麟德殿。
麟德殿外，陸修早已恭候多時。
等永熙帝回來後便隨他入內，將這趟查到的事情盡數稟明。
隔了近十來年，當初的主犯早已伏誅，罪名稍輕些的也都幾經輾轉，查訪起來並不容易。好在流放的關鍵案犯裏還有幾個性命僥存，加之陸修動作快，趕在蔡衡阻撓之前拿到了口供，循著對方說的線索和證據快馬加鞭地四處查訪，近兩月的時間裏著實查出不少實情。
永熙帝聽著稟報，神情漸漸沈了下去。
“這樣說來，是蔡衡借著查案牽連無辜，才讓那些人懷恨在心，密謀行刺？”
他隨意翻看著口供，仿佛自言自語。
陸修並未斷言，只恭敬侍立。
永熙帝將那些口供挨個翻看完，有些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擡指揉了揉眉心，道：“果真如此，倒是蔡衡下手過重了。高輔，去把蔡衡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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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鸞衛暗沈的牢室裏，蔡衡正在擦拭審問犯人時濺在身上的血跡，聽見外頭腳步聲，轉頭見副手匆匆趕來，便道：“是召我入宮的？”
“鐘公公來傳話，說是皇上急召。”
蔡衡點點頭，並沒做聲，只慢條斯理地擦凈血跡。
月前周文祥遣人來傳口信，說陸修奉旨提走了靈州案的卷宗時，他便知道是皇帝起了疑心。雖當即派人去阻撓，到底路途遙遠慢了半步，被陸修搶先找到了當年的犯人。
事已至此，蔡衡雖後悔沒將那些案犯盡數了斷，卻也知後悔於事無補。
半個時辰前眼線來報說陸修剛剛回京，他便知道今日必是要見皇帝一面的，而且結果恐怕不大好。
蔡衡一面斟酌著應對之策，一面就近換了幹凈衣裳，趕往宮中面聖。
到了麟德殿，果然永熙帝心緒欠佳。
見他恭敬跪地行禮，也不叫起身，只將陸修呈上的口供摔向他面前，不悅道：“看看這是什麽！”
紙片輕揚著散落在禦案前，只有兩三頁落在蔡衡面前。
他撿起一頁隨便掃了掃，心中便已明了。
比起儀鸞衛幾十年來織就的天羅地網，陸修養的那點羽翼可算勢單力薄。但即使如此，那麽一小支人馬派出去，仍能避過他的圍追堵截，將當年的要害查了個七七八八。
後生可畏，當真所言不虛。
蔡衡暗瞥了眼陸修，情知上頭寫的全都屬實，狡辯也無甚用處，便俯首在地上道：“若果真如此，倒是微臣失察，甘領責罰。”
永熙帝原本暗存不悅，聽了這話，一時間倒沒法發洩——其實當初蔡衡上報時他並非毫無察覺，只是為了掃清隱患，睜只眼閉只眼，將那些有嫌疑的盡數清掃罷了。
此刻見蔡衡認罪，倒沒窮追猛打，轉而道：“二月的刺殺案，可有新的罪犯緝拿歸案？”
此言入耳，蔡衡竟自頭皮一麻。
當時他親自出京徹查，憑著儀鸞衛栽培多年的耳目，倒真是找到了線索，查出了背後主使之人。只可惜對方早已存了必死之心，在儀鸞衛追查過去時，已然從容站在懸崖之巔，搶在蔡衡動手前沖著他嘲諷般笑了笑，而後縱身躍下懸崖。
蔡衡縱殺人無數，對那場景卻無端印象深刻。
回京後，他稟報了查到的主犯，又說已將其屍身帶回京城，永熙帝雖沒說什麽，卻仍神情不悅。
蔡衡自知這回的差事辦得不漂亮，沒敢怠慢，雖則主犯已死，卻仍讓人搜尋從犯。
近來雖陸續有落網的，卻只是奉命行事的蝦兵蟹將而已，對主犯的密謀一無所知。
此刻永熙帝問及，蔡衡如實回稟。
永熙帝聽罷，沈默不語。
殿外有風吹過，將梭梭輕響的動靜清晰傳入寂靜的殿中。蔡衡承著兩位帝王的信重，在禦前向來有體面，極少如今日般一直跪著稟事，還陷入這般沈默如死的境地。
他擡起頭，正對上永熙帝諱莫如深的審視目光，留意到桌上殘留的兩份口供和永熙帝不斷摩挲紙張的手指時，驀然明白了緣故——
皇帝莫不是在懷疑主犯跳崖的真假？
這念頭浮入腦海，蔡衡忍不住心底一寒。
這微妙的變化當即落入帝王眼中。
永熙帝坐直身子，俯視著這位令百姓聞風喪膽的重臣。
當日蔡衡稟報案情時陸修尚未回京，他縱有猜測，也只是疑惑，仍願意信任這位心腹。如今陸修這兒既已查實，有些事便該斟酌掂量了。
他居高臨下地盯著蔡衡，徐徐道：“牽涉靈州案的刺客熬不住刑死了，主犯畏罪自戕，如今捉的人也都無關痛癢。蔡卿，儀鸞衛精銳無數，就抓不到一個有用的活人？”
蔡衡趁審問之機滅口的事既已被察覺，碰上這般懷疑質問，便是有千百張嘴也辯解不清楚。
只好退步自保，惶恐道：“是微臣辦事不力，未能妥善處置，請皇上降罪責罰！”
“許是你差事太多，難以首尾兼顧。”永熙帝挪開視線，“這陣子讓周文祥多做些事，你且歇歇。”
蔡衡聞言俯首，眸色驟沈。
他自執掌儀鸞衛以來，向來殺伐決斷，深得兩位皇帝的信任器重，在儀鸞衛中可算說一不二，大權獨攬。
如今雖未奪職，但若皇帝當真要提拔扶持周文祥，一旦成了氣候，他這些年苦心經營的權柄威勢難免要被分走不少。
然而此刻帝王含怒未發，他縱心有不甘，也是無可奈何，只好謝恩告退。
旁邊陸修亦躬身而退。
出了殿門，外頭春光朗照，暖風和煦。
十餘部外的廊柱旁，妝容精致的許婕妤盈盈而立，華美裙裾隨風輕搖，襯著她舞樂熏染出的氣度姿容，恍若姑射仙人。
旁邊的侍女手提食盒，像是來給永熙帝送糕點的。
瞧見蔡衡和陸修前後腳走出來，許婕妤一如平常般安靜垂眸，旁若無事。
蔡衡的視線掃過她時，卻微微一頓。
當日陸修察覺的那點幽微蹊蹺，他執掌儀鸞衛多年，豈能不察？
刺客既有能耐摸到禦前，若能在箭上煨毒，勝算便能加上好幾成，但偏偏就那麽巧，那些箭全都平平無奇。看似兇險萬分，實則並未傷及皇帝絲毫。
且他追查之時，雖然主犯畏罪自戕，但從殘留的蛛絲馬跡來推斷，這件事似乎與宮裏有斬不斷的聯系。
但蔡衡並無半點實據。
今日禦前受挫，再細想案發當日的種種，他雖目視前路健步而行，心思卻忍不住停留在許婕妤身上——
當年許家的案子是怎麽回事，他自然清楚得很。雖說許婕妤在禦前沒說半個冤字，但因牽連而在重刑之下家破人亡，許婕妤即便不敢怨皇帝，對他難道就沒半點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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