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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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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探

春光柔暖, 風拂過細嫩的柳芽。

瀾音沒想到她這麽快就會被促成謝家冤案的太子惦記上,聞言不由微怔,原先那點游賞春光的愜意也霎時消散。

內監瞧她呆楞楞的, 便含笑往前半步, 掏出了令牌以證身份, 又道:“姑娘莫慌。實在是臘月宮宴上姑娘一曲錦瑟彈得出色,太子殿下賞識,聽聞外教坊也隨駕來了行宮, 便想請去一見。”

那令牌材質極堅,紋路清晰, 瞧著就很貴重。

瀾音到外教坊已有數月, 從沒聽誰說太子精於音律,更不信他賞識錦瑟的鬼話。

但對方既找上門, 推諉無濟於事。

遂恭順行禮道:“大人莫怪。並非奴婢不信大人, 只是奴婢身份低微, 沒想到能得太子殿下青眼,一時有些受寵若驚。若有唐突之處, 還望海涵。”

“謝姑娘客氣了, 走吧。”內監敷衍著,自管在前帶路。

旁邊聞溪察覺瀾音的稍許遲疑,以為瀾音是頭回覲見東宮,有些畏懼天家威勢,當著內監不敢亂說,只趁對方轉身不註意時捏了捏瀾音的手。

力道並不重, 卻藏有溫柔鼓勵。

瀾音自進了外教坊便得她長姐般的寬慰照拂, 此刻雖知三人都如飄蓬無依,得到她的無言鼓勵, 心底卻仍有暖流湧過。

遂報以淺笑讓聞溪安心,而後去面見太子。

午時才過,行宮裏頗為安靜。

這行宮依山而建,前有蜿蜒清澈的河流,後倚層疊峰巒,宮室樓閣錯落其間,帝王和後妃、皇子居處被圍在中間。

永熙帝清晨就由妃妾和幾位皇子陪著去走了一圈,回來後用過午膳犯起了春困,這會兒正由許婕妤陪著歇息,太子則選了處樓閣棲身。

瀾音跟在內監身後,亦步亦趨地往那座位於山腰的樓閣走,腦海裏心念飛轉。

誠然,太子找她不會有好事。

外教坊的事有長公主照拂已是格外難得,像太子這般身份,連內教坊和宜春院都不會放在眼裏,更何況她們這種人?

打著音律的幌子召她過去,八成是為了謝家的冤案。因著心裏有鬼,想對她稍加試探,甚至探問些她無從預料的其他事情。

瀾音想起宮宴上一晃而過的背影,念及家中遭遇,焉能不恨?

但此時恨意並無用處。

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跟蔡衡暗中勾結,隨意羅織罪名構陷冤案,又在禦前瞞天過海安享尊榮的人,哪能是什麽善茬?

那雙眼睛必定比高內監還毒。

瀾音自幼長在其樂融融的和睦之家,雖曾見識過人心險惡,也能在家道驟變竭力沈著,但心機太淺,想在那種人跟前隱瞞什麽未免太過天真。

一旦心裏存有怨懟,被太子稍加挑釁試探,起伏的心緒乃至恨意洩露於眉眼神情,恐怕會立時招來殺身之禍。

唯一的辦法是暫時忘記。

忘記儀鸞衛抄家時的蠻橫做派,忘記關乎太子和蔡衡的揣測,權當已認命不作他想,惟其如此,才能打消對方疑慮。

她深吸口氣,悄然松開攥緊的雙手。

掌心不知何時出了汗,她在袖中悄然擦幹,往心裏硬塞了對皇家的萬分恭敬,連姿態都擺得頗為卑微。

待走到樓閣外,心裏已無雜念。

門口侍立的宮婢打起軟簾,瀾音躬身擡步進去,垂首擡眸一掃,就見太子正立於窗畔。

屋內宮人環侍,他穿了身絳色外裳,金線密織的雲紋間繡有瑞獸,僅從背後望去,確有旁人難及的儲君威儀。

她跪在冷硬地面,行跪拜大禮。

太子聽著動靜回過頭,就見少女跪伏在幾步外,穿著不甚惹眼的尋常衣裙,比宮宴那日素凈了許多。

只是身段裊娜,衣裙也難遮掩。

他隨意掃了幾眼,順道坐在窗邊的圈椅中,擡手示意免禮。

“聽長公主說你頗通音律?”他問得漫不經心。

“回稟殿下,奴婢只是幼時受長輩教導學過一些,不敢當此謬讚。”瀾音垂著腦袋盯住地面,語氣裏盡是謙卑與恭敬。

太子竟自笑了一聲,“你當得起,擡起頭回話。”

瀾音依言擡頭,視線落在鼻尖。

太子享了四十年天家富貴,碰見過的美人不知凡幾,瞧著這張漂亮的臉,便可預想她日後風姿。不過美色於他已司空見慣,此刻所掛心的,無非是此女迅速出頭背後的隱情而已。

旁邊周福奉上晾好的茶,他輕啜了一口,又道:“音律在哪學的?”

“稟殿下,是奴婢的外祖父所教。”

瀾音剛說完,太子臉上便稍露疑惑。

旁邊周福適時道:“據外教坊的燕管事所言,謝姑娘師承名家,外祖父叫梅藏舟。”

“梅老先生是音律大家,當年在京城名噪一時,能得他親自傳授,難怪彈得如此出色。”太子一副恍然的模樣,又問:“幼時都學過什麽?”

這架勢,倒有點拉家常的意思。

瀾音摒棄雜念,將幼時所學簡略說了。

太子聽得饒有興致,見她始終垂眸,恪守規矩不敢看他,又讓她不必太拘禮。

這般吩咐,若仍回避對視,倒有點刻意了。

好在幾番問答後瀾音心中漸而沈靜,哪怕擡眸瞧清楚太子故作關懷的臉,對上他探究的眼神,心底也能迅速穩住。

太子繞了片刻,終於回歸正題——

“有天分,又得名師真傳,肯費功夫勤學苦練,倒真是難得。只是可惜啊,”他頓了頓,頗玩味地哂笑道:“謝辰父子行事莽撞不檢點,連累了家眷。”

祖父尊名入耳,瀾音心頭微跳。

再怎麽沈穩,聽到陰謀者這般輕蔑地提起冤假罪名,也難以不為所動。

瀾音忙跪伏在地,趁勢將眼底情緒盡數藏起,低聲道:“奴婢惶恐。”

“我瞧你禦前演奏時行雲流水,在外教坊也安之若素,倒半點不見惶恐。”

“奴婢既已獲罪,如今只能寄托音律,從中尋求些開解以茍全性命,還望殿□□諒。”瀾音緩緩擡頭,語氣裏有稍許遺憾惋惜,“奴婢的外祖父在世時醉心音律,對奴婢悉心教導,他的遺願便是奴婢能在音律上小有所得。”

這話說得謙虛,意思卻已分明。

太子居高臨下地安坐椅中,視線在她臉上逡巡,將那雙漂亮眼睛t探究了半天,沒從中覺出異常,一時間倒覺得先前是自家多疑了。

閨閣弱質而已,能懂得什麽?

從官宦千金驟然跌落為罪眷,對朝堂的事一無所知,凡事也都無能為力,恐怕也只能拿音律逃避,向無數尋仇的教坊女子一樣,去接受和面對慘淡的處境。

那就讓她逃避吧。

等時過境遷,往事自然煙消雲散,他也無需在這等細枝末節上耗費心力。

只不知陸修特地把她安排進外教坊是存的什麽心,回頭還得試試陸庚那老家夥。

太子主意既定,便頗滿意地舒展腿腳,又道:“能進外教坊是你的福分,禦前演樂更是父皇開恩。安分待著吧,若果真資質上佳,本宮就選你進宜春院,著人好生指點提拔,圓了那點遺願。”

“謝殿下隆恩,奴婢不敢貪求。”瀾音恭順行禮。

-

從樓閣裏出來,山腰涼風陣陣。

瀾音仍不敢洩露心事,低頭沿著來時的路默然前行。直到走遠了,瞧見一座假山,她走進去後瞧著周遭都沒人了,才長籲一口氣。

太子的嘴臉仍在腦海揮之不去,她捏緊了雙手暗自冷嗤。

憑空構陷羅織冤獄,轉瞬間就毀了謝家的安穩日子,反過來說她淪為罪女是福分?

他怎麽不要這種福分?

瀾音恨恨地碾碎腳邊小土塊,想著太子最後那句話,到底有點不安。

若那只是隨口畫餅充饑的話術便也罷了,瀾音原本也沒想去內教坊自投羅網。可若太子當真有這念頭,恐怕是想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起來,反正宜春院也不怕多她一張嘴。

屆時性命都攥在對方手裏,焉有出路?

瀾音擡起頭,從怪石嶙峋的縫隙裏窺見一線天光,瞧著暖陽從縫隙中透入,照在青苔之上,就連浮在空中的微塵都隱約可見。

縱使身處困頓,但天無絕人之路,總能好轉吧?

她靜靜站了半晌,才如常走出。

後晌的行宮春光鋪滿,陸續有隨行官眷在午歇後結伴出門,趁著空暇游賞春色。

瀾音沒往熱鬧人堆裏鉆,只挑著安靜處緩行。

沿途林木初發,殿宇矮丘錯落,不遠處一灣淺水清澈入目,旁邊樓閣矗立,堆疊出起伏疊嶂的假山。因離住人的地方頗遠,一時間倒沒什麽閑游的人,行走間只覺鳥鳴啾啾,春日裏安靜又蓬勃。

瀾音正要走近,卻聽一道熟悉的聲音隱約傳來。

“……這件事還望公公多費點心思,幫我留意打探著。若果真得償所願能選進去,我必以數倍之禮報答。”

聽聲音似乎是周小螢?

瀾音微楞,又聽到小太監的聲音,“你的心思我哪能不清楚?難得遇到同鄉,自然要互相幫襯。只是內教坊選人雖有定例,到底也要看高大人的心思。說起來,上回宮宴上怎麽換了新人?我還以為會是你。”

“別提了,本該是我去侍宴的,偏巧被人奪了去!”

周小螢的聲音分明懊惱。

那小太監又道:“謝玉奴走了之後,我還以為你會接替她的位子,誰成想來了這麽一號人。我聽說那天她還得了賞,想必很合皇上的意思,若真讓貴人青睞惦記,可就難辦了。”

“總歸是我命不好。好在她來的日子不長,聞溪不肯挪窩,許楚蠻的鼓又登不得高臺面,下回若內教坊選人,我還是有勝算的。只是不能拖太久了,免得她成了氣候,還不知會有什麽變數。”

周小螢說到這裏,聲音都格外甜軟起來,“咱們相識一場,你可得多替我說說話兒,早點辦成這件事。”

“放心,你的事情我惦記著的。”小太監也帶了笑意,仿佛頗為受用。

瀾音不遠不近地聽見,險些驚掉下巴。

不過外教坊既牽扯宮廷富貴,裏頭各懷心思也不必大驚小怪。只是沒想到周小螢進內教坊的心竟這般迫切,平時倒沒瞧出來。

瀾音怕被對方察覺,趕緊放輕了腳步離開。

途中想起陸修早先的叮囑,許多事情倒清晰了起來。

當初謝玉奴沾上官司,那些人暗中揣測議論時,多半都覺得是許楚蠻與她不和,又想搶奪進內教坊的機會,才會在暗處攪弄是非。

直到案情查明,流言才算消停。

自始至終,幾乎沒人往靠後的周小螢身上想,更不覺得平素膽小安靜,動不動就紅著眼睛柔弱道歉的周小螢能做這種事。

如今回頭來看,焉知那些流言不是刻意為之?

而周小螢既覺得自己擋了她的路,平素那些親近姿態就愈發不可當真,像先前拿茶葉將她卷進命案之類的事,更須警惕防範。

瀾音不自覺揉了揉眉心。

-

抵達行宮的第三天,北邊空地上便打起了馬球賽。

頭幾場比賽都是禁軍上場。

比起外頭身嬌肉貴的高門公子,禁軍選進去的男兒不論家世如何,體格身手都頗出挑。且策馬時奔騰如虎,馳逐之間不懼磕碰摔傷,打得十分激烈。要論比賽的看頭,禁軍的馬球賽當真是數一數二的精彩。

這般好戲自然引得眾人競相去看。

馬球場邊圍滿高門女眷,上首則是永熙帝和各宮妃嬪侍從,亦有禁軍守在附近,免得哪裏不慎傷及貴人。

瀾音遠遠聽著陣陣喝彩傳來,雖有心去湊熱鬧領教禁軍以馬球對壘的風采,瞧著幾乎水洩不通的馬球場,到底沒能去跟前擠。

好在行宮風光不錯。

因許楚蠻她們幾個活潑些的都擠去看馬球賽了,剩下安靜些的瀾音、聞溪、魏姌等人便挑了一處新的景致去溜達。

賞到中途,不遠處廊廡交錯,拐角處卻忽然閃出個熟悉的身影來。

卻是許久沒見的陸修。

他身上未著官服,只是尋常的玄色外裳,腳踩黑靴,身姿頎峻。瞧見瀾音後,直勾勾就往這邊走過來。

兩處遇見,瀾音等人忙屈膝見禮。

陸修點頭致意,道:“把你們帶過來,是打算在行宮演樂?”

“倒也沒吩咐表演的事,只說是犒賞苦勞,準許奴婢們來行宮開開眼。”瀾音先前遠遠瞧見他時便覺陸修似乎瘦了些,此刻一見,果真如此。

也不知他究竟忙到了何種地步。

思量之間,視線難免在他臉上駐留。

陸修也瞧著她,一時間沒接話。

旁邊聞溪久在教坊廝混,最會看人眼色的。情知陸修與瀾音是舊相識,特地過來或許是有事吩咐,外人杵著實在多餘,便向瀾音道:“我們先去那邊的池子看魚。”

說著話,輕牽住魏姌的衣袖,同陸修行禮告退。

剩瀾音站在廊下,與他四目相對。

面見太子後,她的心裏便藏了些事情,令先前的疑惑更濃。乃至昨夜裏,她也輾轉反側許久,至後半夜才昏昏沈沈地睡下。

所有的疑惑唯有陸修能解答。

可他曾告誡過,在外教坊不許亂打聽。且東宮和儀鸞衛都是權傾朝野的地方,稍有不慎就可能招來抄家滅族的禍事,她即便問了,陸修也未必會插手。

這讓瀾音十分遲疑,以至於此刻小別相遇,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麽為好。

倒是陸修開口了,“太子召見過你?”

“大人知道了?”瀾音微詫。

陸修默認,又問道:“他找你做什麽?”

“問了些無關痛癢的話,還說往後要選奴婢進宜春院,我瞧著……”她的神情間不自覺流露隱憂,遲疑著打量四周。

就聽陸修道:“放心,四周沒人,易簡在後面盯著。”

瀾音這才壯著膽子道:“太子繞了半天彎子,詢問奴婢學習音律的事。最後又隨意提了一句奴婢家的案子,想看奴婢的反應,恐怕這才是他召見的意圖。”

“按理,案情已然落定,他根本無需留意奴婢這般微末的身份。如今非但急著召見,還說要把奴婢選去宜春院,未免太過刻意。大人——”

她擡頭望著陸修,忍不住又一次問出疑惑,“奴婢家的案子是有隱情的吧?”

比起先前的小心試探,此刻的她近乎篤定。

風拂過游廊,卷起他微敞的磊落衣裳,偶爾碰到她堆疊的裙角,若即若離,又像是要卷在一處。

陸修垂眸註視著她,徐徐道:“東宮的身份你應該很清楚。”

“儲君之尊,一人之下。”

“儀鸞衛的權柄你想必也知道。”

“權柄滔天,生殺予奪。”

“以你如今的身份和處境,若對此事窮追不舍,一旦洩露被人察覺,會有殺身之禍。”陸修的神情漸而嚴肅。

瀾音亦微肅神色,“所以t太子召見時奴婢權當忘卻前塵,認罪伏法,沒敢洩露半分心思。”

這樣的回答讓陸修又是欣賞,又是心疼。

得知太子召見瀾音後,陸修便知道,這位瞧著端貴實則狠辣的東宮怕是對瀾音起了疑慮忌憚之心。以雙方懸殊的身份,一旦太子察覺出異樣後起了殺心,瀾音便會落入危險的境地。

好在瀾音比他預想的還要沈穩,安穩無虞地混了過去。

“你想進宜春院嗎?”他又問。

瀾音苦笑了下,“若真去了那裏,豈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羅網?奴婢沒有跟他與虎謀皮的能耐,只是怕他仗勢威逼,令奴婢無從選擇。”

就像她這趟來行宮,原以為是天恩浩蕩,如今看來,未必不是太子藏了私心稍用手腕。

以東宮的威勢,想擺弄她這等罪眷,實在輕而易舉。

陸修看得出她的憂慮,瞧著她鮮麗春衫下單薄瘦弱的肩,無端有種想將她護在懷裏的沖動。但這雜念很快被他壓住,只是不輕不重地道:“不用太害怕,有我在。”

“謀逆案事關重大,儀鸞衛防守嚴密,又有東宮盯著,舊案輕易無法撼動。”

“但權勢之外仍有公正,維護律法嚴明是刑部職責所在。”

陸修點到即止。

瀾音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東宮與儀鸞衛重權在握,又是皇帝最信重的人,這是黃口小兒都知道的事,想在他們的緊羅密網下另尋生機,談何容易?

但無論如何,陸修給了她定心丸。

讓她萬分篤定長輩的清白,也看到滿室幽暗中漏進來的一縷陽光,足以讓她窺見更多的希望。

瀾音深深施禮,眼底也浮起堅定,“這條路難比登天,奴婢很清楚。先前屢屢詢問,其實是想印證猜測,並無追逼之意。有太多教訓在前,奴婢往後必定謹言慎行,也請大人保重自身,萬勿輕易涉險。”

“來日方長,多行不義必自斃,奴婢能沈住氣。”

她說得格外認真,顯然已考慮清楚。

陸修從中聽出兩人同進退的關懷味道,心底竟自生出暖意。

“好。碰見麻煩記得知會我。”

這樣的話,倘若放在從前,陸修是斷斷不會說出口的。畢竟當初半年為奴,臨別時放下恩怨兩清再無瓜葛的狠話,以他的高傲心性,斷難在小姑娘跟前自食其言,服軟折腰。

此刻卻溫和而堅定。

瀾音淺笑道謝,施禮辭別後去尋聞溪和魏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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