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遇（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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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遇（一更）
宮宴設在了玉輝樓。
玉輝樓建於太液池內的一處小島嶼, 這時節湖面雖已結冰，周遭卻有梅花盛放，坐在其中時視野開闊通透, 可觀賞四周湖景和岸邊逶迤的閣樓。
獻藝的地方則在岸邊, 長垂的簾帳隔出彩繪的舞臺, 後面連著的閣樓裏有二十餘間屋舍，可供伶人歇息。
瀾音過去時，那邊已有不少人了。
都是內教坊和宜春院的, 有在舞臺後安頓各色樂器的樂工，也有盛裝打扮衣裙鮮麗的舞姬, 或是忙著籌備, 或是偷空閑談。
有跟聞溪她們認識的人來打招呼，瞧見外教坊來了張漂亮的新面孔, 不免客氣兩句, 而後各自去忙。
沒多久, 高內監親自過來檢看。
宮宴的舞樂表演都多以內教坊為主，宜春院為次, 精心編排的群舞中每位舞姬們都是精挑細選, 也是今日的重頭戲。舞臺後合奏的樂工也多久經歷練，對宮宴的流程駕輕就熟，應對時也恭敬有序。
相較之下，外教坊入宮時要經過一道道查驗，不宜編排人數眾多的群舞，此刻十來個人站在那裏, 倒有點單薄。
高內監行至附近, 燕管事忙殷勤賠笑迎了過去。
瀾音等人俱恭敬行禮。
高內監在永熙帝身邊伺候了一輩子，能深得皇帝的賞識, 不止是因心思活絡會辦事，識人的能耐也是一絕。
此刻一眾女子屈膝行禮，高內監目光掃過熟悉的幾張臉，最後落在了瀾音身上。
“你就是謝瀾音？”
他走到跟前，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
瀾音恭敬垂著頭，行禮道：“奴婢拜見高大人。”
“擡起頭來讓我瞧瞧。”
這樣居高臨下仿若驗看擺設般的吩咐，換在從前的瀾音身上是萬萬無法接受的，更拿不出半點恭敬順從。
但如今落難為奴，性命攥在旁人手中時，昔日的傲氣已無半點用處。她在外教坊的日子也不算短，看過太多受苦掙紮的女孩子，聽聞溪她們偶爾提及過往的苦楚後，也逐漸明白，傲骨氣性固然不可丟，但能屈能伸方為生存之道。
何況，她身上還有牽系至親的微渺希望。
瀾音暗吸了口氣，臉上半點不露情緒，只垂眸擡頭，禮數上並不錯漏半分。
高內監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
久在高位的帝王心腹，也算得上識人無數。
像瀾音這種千嬌萬寵的官家千金他也見過，平素被捧為掌上明珠，一旦家中遭難，多半會失了分寸，哪怕不哭鬧，也很難迅速地接受身份落差。
她倒是乖覺。
且比起旁人在微賤處打磨後留下的印記，此女淪為罪奴不久，未遭太多磨礪，雖恭敬順從，卻仍不失官宦貴女的清雅氣度。
是個不錯的苗子。
高內監瞥了眼燕管事，又到別處檢視過，便仍匆匆趕回去伺候聖駕。
這邊眾人準備妥當，拿膳房送來的幾份吃食墊飽肚子，便安分地等待開宴登臺。
-
申時過半，陸續有人進了玉輝樓。
瀾音她們的分量不及內教坊，既沒安排在開頭亮相，也不是壓軸舞樂，只穿插在後頭兩場群舞之間，離登臺還有段時間。
恰好她們歇息的這間屋子臨著太液池，將窗扇推開後，能夠隱約瞧見玉輝樓裏的情形。眾人雖不敢有窺探的不敬之舉，目光越過半掩的窗扇時，仍能瞧見外面依約的身影。
燕管事不在，阮妤她們都在歇息養神。
聞溪和瀾音並肩坐在繡凳上，歇息之餘，不時打量窗外景色。
聞溪進宮次數多，對宮裏的情形比瀾音熟悉些，便拿極低的耳語給瀾音介紹那邊貴人們的身份。
“剛進去的是睿王殿下。”
“穿碧色宮裝走過去的是賢妃娘娘，睿王殿下的生母，如今的地位僅次於皇後和貴妃。”
“那位是燕王爺，陪在他旁邊的就是燕王妃。”
壓低的耳語，隨著遠處貴人們繞進殿門的動靜而消逝在窗口送進的涼風裏。
瀾音聽見燕王妃，不由多看了兩眼。
初入外教坊時謝玉奴的笛聲她至今都記得，後來苗氏下毒，樂部眾人被陸修叫去查問的情形也歷歷在目。不過數月而已，燕王府仍烈火烹油，曾在外教坊頗有聲名的謝玉奴卻早已生死不明。
懸殊權勢之下，人命當真微如草芥。
正垂眸感嘆，聞溪又輕碰了碰她。
“那是太子殿下。”
極低的聲音，卻令瀾音心頭微震。
她循聲望過去，看到閣樓上一位男子金冠錦衣昂首而來，身後兩隊宮人恭敬隨侍，旁邊陪著的正是先前故意尋釁的顧文邵。
那男子年紀約摸四十，隔著湖水雖看不太清五官，那身久在高位的威勢卻頗惹眼。
瀾音看著隨他魚貫而入的侍從，腦海裏浮起的，卻是秋末時節儀鸞衛的韓嗣宗帶人闖進謝府，粗暴抄家橫行無忌的樣子。
跋扈又可恨。
她默默收回了視線。
陸續有貴客走進玉輝樓，一炷香的功夫後，身著明黃衣袍的永熙帝總算到了。
帝王所到之處無不前呼後擁，況且今日他身邊陪了三位權勢和寵愛最盛的妃妾，更是令隨從熙熙攘攘。
瀾音只能從縫隙裏窺見一絲衣袍。
“陪在皇上身邊的就是皇後娘娘嗎？”她低聲問聞溪。
聞溪點點頭，“皇後身邊那位是貴妃娘娘，再旁邊年輕些的那位你看到了嗎？就是從咱們外教坊出去的許婕妤。”
瀾音光顧著看定奪謝家生死的老皇帝，倒沒顧上旁邊成堆的美人。往那邊瞧了眼，也只看到綺羅長裙勾勒的修長背影，很快便被宮人淹沒。
倒沒能瞧見外教坊傳奇人物許婕妤的風姿。
正逡巡間，忽有一道身影闖入視線。
滿目錦繡豪奢中，男人穿著深青色錦衣，玉冠束發，身姿頎拔，正在隊伍之末與人側頭閑談。雖不似帝王和太子般滿身威壓，那身清冷矜貴的氣度卻頗惹眼。
瀾音心頭忍不住跳了跳。
那邊陸修似乎察覺，忽而側頭瞧過來。
隔著冬日裏結冰的湖面，兩人離得頗遠，加之附近屋宇窗扇極多，按理說陸修應該看不到她，更勿論視線相接。
瀾音卻覺得陸修似乎瞧見了她，還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心裏忽然奇異地安靜下來。
這宮墻深深，她畢竟還有個認識的人。
哪怕兩人關系微妙。
外面傳來管事的催促聲，隨著永熙帝駕臨落座，宮宴正式開場。依約絲竹在湖面飄開，舞樂伎們陸續登臺，燕管事又請老成的嬤嬤過來，給眾人補了妝容，整理衣裙。
忙碌中，漸漸輪到了瀾音。
燕管事親自將她們引到舞臺後面，瀾音對著銅鏡檢視過後，將那身華美而不失雅麗的衣裙整理妥帖，唇邊勾起得體的微笑。
待前面的群舞結束，便與魏姌登臺。
日色將傾，蒼穹湛藍，午後暖熱的陽光鋪曳，將深冬的宮城照出幾分暖t融，亦為錦瑟鍍了柔和色澤。
瀾音端正行禮，而後坐在瑟前。
所有起伏的心思在錦瑟前盡數收斂，她擡起手腕輕撫瑟上雕飾，指尖落在幾乎融入骨血的絲弦時，眼底心上就只剩這一方舞臺。
魏姌與她對視一眼。
音調響起，魏姌的彩袖隨之搖曳。
宮宴之上皆是親貴，今日入宮多半是侍駕禦前，並非人人都如長公主兄妹般心系舞樂。瑟音傳徹時，有人側頭與人閑談，有人品嘗美酒佳肴，有人心不在焉地瞧著舞姿，也有人專心聽曲，體味舞樂相融的美妙。
譬如昭寧長公主，譬如陸修。
他從前甚少留意舞樂。
年少時性情尚未磨礪得沈穩，每嘗赴宴時，固然覺得曲樂動聽，也能說出幾分妙處，卻很少真的靜下心去揣摩。
直到那年淪為馬奴，昔日的矜貴尊榮皆被斂藏，他穿著粗布短打住在謝府，夜晚閑時，聽著遠處傳來的音調，偶爾也會留心去聽。
從最初心不在焉的遠觀，到後來借著樹影遮擋靠近內院的近聆，那些風聲細微樹影婆娑的夜裏，他躺在空蕩處，眼底是蒼穹皓月、漫天星辰，耳邊是少女閨閣裏傳來的曲調，用心揣摩時，逐漸品到深處滋味。
後來瀾音進了外教坊，燈燭下對著美人夜聽錦瑟的滋味，更令他耳目一新。
此刻親貴雲集，他的視線越過朱欄，掃過魏姌清雅的舞姿，最終落在瀾音身上。
誠然，先前的苦心打磨很有用，她與魏姌配合得可算天衣無縫，沈浸在曲意之中時，也絲毫不見頭次在禦前演奏的膽怯。
曼麗身影印在眼底，舒緩音調落於心上。
直到曲終舞畢。
那邊魏姌和瀾音盈盈行禮，這頭永熙帝頗滿意地喝了杯酒，問道：“外教坊何時來了個會彈瑟的？倒挺新鮮。”
旁邊高內監聞言，忙笑稟道：“是新近選來的，能博皇上一笑，也不辜負她勤學苦練了。”
永熙帝頷首，又掃了眼舞臺。
見慣名家彈奏曲樂，今日的瑟音倒不至於讓他覺得驚艷，不過撫瑟的少女瞧著不過十六七歲，比起同儕著實出類拔萃。
他不自覺瞧了眼昭寧長公主，見她也目露讚賞，不由心緒更好，吩咐道：“這年紀能彈成這樣已是難得，跟舞配得也好。賞。”
下首許婕妤聞言，便接過話茬點評起舞蹈。
永熙帝對她格外寵愛，加之此刻臺上宜春院排演的群舞無甚新意，勾不起他多少興致，便仍惦記方才的舞樂，與愛妃品談。
不時有人附和，在禦前湊趣。
唯有燕王妃垂首喝酒，眼底暗露不屑。
她原就不喜王府裏養的舞樂美姬，將其視為以色侍人迷惑王爺的賤婢，對許婕妤以奴籍之身獲封高位更是暗存嗤笑。後來出了謝玉奴那檔子事，眼瞧著親妹妹因那等微賤之人而淪落到內獄受苦，對外教坊更是暗中懷恨。
此刻見永熙帝出言讚嘆，不敢在禦前表露不滿，只靠近燕王爺，低聲道：“外教坊是黔驢技窮了嗎，新人都拿來湊數。”
被燕王低斥了句“慎言”。
這樣的竊竊私語並沒什麽人留意，臺上宜春院的群舞結束後，換了內教坊的一段合奏，重又吸引了永熙帝的註意。
等歌盡舞畢，宮宴結束，永熙帝由最寵愛的許婕妤陪著回去歇息，高內監則親自來送賞賜以示皇恩。
一場宴席下來，慣常的賞賜自然不少，額外的賞賜則更顯恩寵。
高內監親自來送賞時，燕管事喜出望外，恭敬探問了幾句，得知永熙帝對瀾音頗為誇讚，為先前的決定暗暗自得之餘，難免另眼相看。
瀾音倒是波瀾不驚。
得知帝王誇讚，她和魏姌的舞樂並無半點紕漏，暗自松了口氣，而後跪謝皇恩。
高內監瞧著她語氣神態，從中琢磨出點寵辱不驚的味道後，愈發覺得有意思了。
——滿京城貴女如雲，宮宴上他也曾見過，單論姿容氣度，眼前這位少女可算出挑。且此女驟然從官宦千金淪為罪女，既能於逆境淡然處之，又能在皇恩前不懼不驕，假以時日，在禦前露臉的次數多了，未必不會引得留意。
名家之後，出身不低，姿貌皆不輸京中貴女，又有獨到的曲意心性，將來不會是另一個許婕妤吧？
高內監暗自咂摸著，想起陸修當日的托付，倒覺得這位世子爺眼光獨到了。
-
從宮裏出來回到外教坊時，已是暮色四合了。
瀾音出入宮禁一趟，莫說瞧見堂姐謝渺，連永熙帝長什麽樣子都沒瞧清楚。想著堂姐妹同在京城，卻隔著宮墻如天各一方，到底有些失落。
好在永熙帝還算欣賞她彈奏的瑟曲，為之後的打算添了稍許希望。
這些心事自然不能表露。
她如常與人談笑，回住處換了衣裙後洗了把臉，稍作歇息。
而後去赴設在隔壁酒樓的小宴。
因燕管事得了誇讚賞賜後心緒甚好，今晚外教坊裏犒賞的小宴便也頗熱鬧。登臺的四人當仁不讓居於首功，備選的周小螢等人也有苦勞，其餘相熟之人也多來湊熱鬧。
暖閣裏錦帳長垂，燈燭明照，一眾舞樂伎暫時拋下平常習練登臺時的辛苦，圍坐在幾張長案拼成的桌上慢嘗美酒佳肴。
聞溪和魏姌都是平易近人的性子，聽周遭人問起今日禦前演舞的情狀，便挑著合適的講給大家聽。
阮妤自打上回被陸修小懲大誡後顏面大折，在人前行事也收斂許多，今晚雖也功勞不小，卻不怎麽吱聲，只管隨意喝酒，不甚搭理旁人。
瀾音則被團團簇擁著。
外教坊裏舞樂部共有百餘號人，能像瀾音這般剛選進來便得以禦前表演的鳳毛麟角，而頭次獻藝便能得帝王誇讚的，亦是屈指可數。
——哪怕阮妤和聞溪，也都是進宮兩三次後才得了帝王讚賞。
瀾音今日受賞，在旁人看來實在是大出風頭。
有好奇的，有艷羨的，或洩露於言語，或付於香甜果酒的推杯換盞。
瀾音縱有意推辭，也難免多喝幾杯。
熱熱鬧鬧地用完了飯，女孩子們意猶未盡，待仆婦撤去狼藉的杯盤換上新鮮果點後，便仍把酒圍坐夜話。
酒意微醺，外頭夜色正濃。
眾人難得圍坐閑談，笑語戲謔之間，倒頗有點家常圍坐閑侃的氛圍。從今日內教坊出彩的舞樂，說到宮闕巍峨、京城繁華，外頭時新的料子衣裳、脂粉首飾，漸漸地又提起了個人——
“說起來，秦樂師出去采風都大半年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有人醉倚長案，噙著笑低聲念叨。
立時有人調侃，“怎麽，你想念他了？”
“難道你們不思念？”
一句反問，引得眾人都笑了起來，也有人頗期待地道：“我聽燕管事說，秦樂師這趟采風收獲不少，開春前後就能回來呢。”
“也不知他會譜出怎樣的曲子。”
眾人七嘴八舌，倒絲毫不掩飾對秦樂師的期待。
瀾音來外教坊時日不長，雖偶爾聽人念叨過這名字，卻沒太放在心上。此刻聽著嘰嘰呱呱的閑聊，問了旁邊的聞溪，才知此人是外教坊最出色的樂師，不止生得風流倜儻，有才華滿腹，性情也很有趣，常愛跟女孩子們玩笑。
外教坊雖樂師不少，與舞樂部往來時卻多公事公辦，極少會調笑閑侃。
這位秦樂師非但譜曲出色，待女孩子們更是風趣有禮，日子久了難免熟絡些，極受眾人歡迎。
此刻提起來，當即勾動眾人心腸。
瀾音與此人素未謀面，自然不像旁人滿腔期待，瞅著總算得空了，便同聞溪低聲打個招呼，披了鬥篷去外面透透氣。
-
夜已深，街市上燈火闌珊，唯有外教坊夜唱依舊，殘存幾分熱鬧。
深冬的風灌進脖頸，倒極宜醒神。
酒樓高有三層，地勢頗為優越，瀾音倚欄而立，目光掃過沿街鱗次櫛比的屋宇，遠眺長街盡頭昏黃的燈火。
正出神間，忽聽有人道：“出來躲懶？”
她聞聲回過頭，就見少年不知何時坐在了旁邊的朱欄上，兩只腳隨意交疊，背朝街市，唯有一件薄披風禦寒。
他卻仿佛不覺得冷，左手撐在欄桿，身體微傾，那般閑適的姿態，仿佛不是坐在高樓臨空之處，而是在青山碧野之間。
“宋小郎君。”瀾音含笑招呼。
上回在池畔偶遇之後，她感於少年幫她出氣的仗義之舉，曾留意打聽過，得知他叫宋希夷，來外教坊不久，人都喚他一聲t宋小郎君。
據說他是燕管事留下來護衛外教坊的，也不知哪裏學的功夫，明明身如清風朗月，出手卻詭譎莫測，又神出鬼沒的，奇特得很。
此刻忽然出現，倒真是一貫的做派。
宋希夷挑了挑唇角，仰頭望向浩瀚夜空和鑲嵌其間的燦爛星鬥，隨口道：“出了風頭得了賞賜，但我看你不怎麽開心？”
瀾音笑而未語，也擡頭去看蒼穹。
如墨的夜空裏不見半點浮雲，唯有星辰浩瀚，燦爛又寧靜。
如同記憶裏的那些夜晚。
竭力回避的思鄉之情悄然湧上心頭，旁邊坐著的明明是相識未久的陌生人，瀾音看著少年清瘦的側影，卻仿佛回到了眷戀的家鄉。
那裏有疼愛她的親朋故交，有宋希夷這般純澈仗義的幼年好友，曾一起相伴長大，在山野間、秀園中賞玩月色。
是跟京城迥異的閑逸散漫。
而如今天翻地覆，楚州已在千裏之外，能倍感親切的唯有亙古蒼穹、皓月星辰。
她輕扣朱欄，輕聲道：“想家了吧？”
宋希夷驟然被問及心事，不自覺低頭去看她，就見少女望著遠處的星辰，鬢邊碎發被夜風拂動，眉目姣麗而安靜。
他一時怔忪。
十餘步外，陸修勒住韁繩，讓深夜長街上的馬蹄稍緩，目光卻落在朱欄邊一坐一立的側影。
他今日宮中侍宴，結束後回衙署處理了件緊急的事，將錯綜覆雜地案子抽絲剝繭，又去刑獄中走了一趟，待處置妥當時夜已極深。
騎馬回府，不自覺途徑外教坊。
今夜舞樂部同聚小宴，舞臺上的卻仍未落下，有兩場尋常舞姬排演的歌舞、樂伎唱的曲子，還有熱鬧的雜技上演。
深夜的門庭前已然冷落，裏頭卻仍有璀璨華燈、絲竹唱腔。
陸修瞧著門前高懸的明亮宮燈，腦海裏又浮起瀾音今日在宮中獻藝的模樣。
才想勒馬駐足進去瞧瞧，忽而察覺什麽，擡頭望向不遠處。果然見酒樓檐角高聳，熟悉的身影倚欄而立，珠釵挽起青絲，正扶著欄桿眺望夜空。
夜風拂動衣袍，她的唇邊似噙了笑。
身旁則是位清雋少年。
雖不知他們在閑談些什麽，但當少年低眉看向瀾音時，陸修心裏卻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覺。悶而微澀，讓他幾乎想越過朱欄，將那少年隔開，免得他對瀾音心生覬覦。
但這想法實在荒謬。
陸修目光稍頓，收回視線後策馬離開。
然而即使走遠了，方才那場景仍在腦海盤旋，令他胸口無端發悶，像是被什麽東西堵著，揮之不去。
這感覺一直延續到睡前。
乃至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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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設在了玉輝樓。
玉輝樓建於太液池內的一處小島嶼, 這時節湖面雖已結冰，周遭卻有梅花盛放，坐在其中時視野開闊通透, 可觀賞四周湖景和岸邊逶迤的閣樓。
獻藝的地方則在岸邊, 長垂的簾帳隔出彩繪的舞臺, 後面連著的閣樓裏有二十餘間屋舍，可供伶人歇息。
瀾音過去時，那邊已有不少人了。
都是內教坊和宜春院的, 有在舞臺後安頓各色樂器的樂工，也有盛裝打扮衣裙鮮麗的舞姬, 或是忙著籌備, 或是偷空閑談。
有跟聞溪她們認識的人來打招呼，瞧見外教坊來了張漂亮的新面孔, 不免客氣兩句, 而後各自去忙。
沒多久, 高內監親自過來檢看。
宮宴的舞樂表演都多以內教坊為主，宜春院為次, 精心編排的群舞中每位舞姬們都是精挑細選, 也是今日的重頭戲。舞臺後合奏的樂工也多久經歷練，對宮宴的流程駕輕就熟，應對時也恭敬有序。
相較之下，外教坊入宮時要經過一道道查驗，不宜編排人數眾多的群舞，此刻十來個人站在那裏, 倒有點單薄。
高內監行至附近, 燕管事忙殷勤賠笑迎了過去。
瀾音等人俱恭敬行禮。
高內監在永熙帝身邊伺候了一輩子，能深得皇帝的賞識, 不止是因心思活絡會辦事，識人的能耐也是一絕。
此刻一眾女子屈膝行禮，高內監目光掃過熟悉的幾張臉，最後落在了瀾音身上。
“你就是謝瀾音？”
他走到跟前，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
瀾音恭敬垂著頭，行禮道：“奴婢拜見高大人。”
“擡起頭來讓我瞧瞧。”
這樣居高臨下仿若驗看擺設般的吩咐，換在從前的瀾音身上是萬萬無法接受的，更拿不出半點恭敬順從。
但如今落難為奴，性命攥在旁人手中時，昔日的傲氣已無半點用處。她在外教坊的日子也不算短，看過太多受苦掙紮的女孩子，聽聞溪她們偶爾提及過往的苦楚後，也逐漸明白，傲骨氣性固然不可丟，但能屈能伸方為生存之道。
何況，她身上還有牽系至親的微渺希望。
瀾音暗吸了口氣，臉上半點不露情緒，只垂眸擡頭，禮數上並不錯漏半分。
高內監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
久在高位的帝王心腹，也算得上識人無數。
像瀾音這種千嬌萬寵的官家千金他也見過，平素被捧為掌上明珠，一旦家中遭難，多半會失了分寸，哪怕不哭鬧，也很難迅速地接受身份落差。
她倒是乖覺。
且比起旁人在微賤處打磨後留下的印記，此女淪為罪奴不久，未遭太多磨礪，雖恭敬順從，卻仍不失官宦貴女的清雅氣度。
是個不錯的苗子。
高內監瞥了眼燕管事，又到別處檢視過，便仍匆匆趕回去伺候聖駕。
這邊眾人準備妥當，拿膳房送來的幾份吃食墊飽肚子，便安分地等待開宴登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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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過半，陸續有人進了玉輝樓。
瀾音她們的分量不及內教坊，既沒安排在開頭亮相，也不是壓軸舞樂，只穿插在後頭兩場群舞之間，離登臺還有段時間。
恰好她們歇息的這間屋子臨著太液池，將窗扇推開後，能夠隱約瞧見玉輝樓裏的情形。眾人雖不敢有窺探的不敬之舉，目光越過半掩的窗扇時，仍能瞧見外面依約的身影。
燕管事不在，阮妤她們都在歇息養神。
聞溪和瀾音並肩坐在繡凳上，歇息之餘，不時打量窗外景色。
聞溪進宮次數多，對宮裏的情形比瀾音熟悉些，便拿極低的耳語給瀾音介紹那邊貴人們的身份。
“剛進去的是睿王殿下。”
“穿碧色宮裝走過去的是賢妃娘娘，睿王殿下的生母，如今的地位僅次於皇後和貴妃。”
“那位是燕王爺，陪在他旁邊的就是燕王妃。”
壓低的耳語，隨著遠處貴人們繞進殿門的動靜而消逝在窗口送進的涼風裏。
瀾音聽見燕王妃，不由多看了兩眼。
初入外教坊時謝玉奴的笛聲她至今都記得，後來苗氏下毒，樂部眾人被陸修叫去查問的情形也歷歷在目。不過數月而已，燕王府仍烈火烹油，曾在外教坊頗有聲名的謝玉奴卻早已生死不明。
懸殊權勢之下，人命當真微如草芥。
正垂眸感嘆，聞溪又輕碰了碰她。
“那是太子殿下。”
極低的聲音，卻令瀾音心頭微震。
她循聲望過去，看到閣樓上一位男子金冠錦衣昂首而來，身後兩隊宮人恭敬隨侍，旁邊陪著的正是先前故意尋釁的顧文邵。
那男子年紀約摸四十，隔著湖水雖看不太清五官，那身久在高位的威勢卻頗惹眼。
瀾音看著隨他魚貫而入的侍從，腦海裏浮起的，卻是秋末時節儀鸞衛的韓嗣宗帶人闖進謝府，粗暴抄家橫行無忌的樣子。
跋扈又可恨。
她默默收回了視線。
陸續有貴客走進玉輝樓，一炷香的功夫後，身著明黃衣袍的永熙帝總算到了。
帝王所到之處無不前呼後擁，況且今日他身邊陪了三位權勢和寵愛最盛的妃妾，更是令隨從熙熙攘攘。
瀾音只能從縫隙裏窺見一絲衣袍。
“陪在皇上身邊的就是皇後娘娘嗎？”她低聲問聞溪。
聞溪點點頭，“皇後身邊那位是貴妃娘娘，再旁邊年輕些的那位你看到了嗎？就是從咱們外教坊出去的許婕妤。”
瀾音光顧著看定奪謝家生死的老皇帝，倒沒顧上旁邊成堆的美人。往那邊瞧了眼，也只看到綺羅長裙勾勒的修長背影，很快便被宮人淹沒。
倒沒能瞧見外教坊傳奇人物許婕妤的風姿。
正逡巡間，忽有一道身影闖入視線。
滿目錦繡豪奢中，男人穿著深青色錦衣，玉冠束發，身姿頎拔，正在隊伍之末與人側頭閑談。雖不似帝王和太子般滿身威壓，那身清冷矜貴的氣度卻頗惹眼。
瀾音心頭忍不住跳了跳。
那邊陸修似乎察覺，忽而側頭瞧過來。
隔著冬日裏結冰的湖面，兩人離得頗遠，加之附近屋宇窗扇極多，按理說陸修應該看不到她，更勿論視線相接。
瀾音卻覺得陸修似乎瞧見了她，還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心裏忽然奇異地安靜下來。
這宮墻深深，她畢竟還有個認識的人。
哪怕兩人關系微妙。
外面傳來管事的催促聲，隨著永熙帝駕臨落座，宮宴正式開場。依約絲竹在湖面飄開，舞樂伎們陸續登臺，燕管事又請老成的嬤嬤過來，給眾人補了妝容，整理衣裙。
忙碌中，漸漸輪到了瀾音。
燕管事親自將她們引到舞臺後面，瀾音對著銅鏡檢視過後，將那身華美而不失雅麗的衣裙整理妥帖，唇邊勾起得體的微笑。
待前面的群舞結束，便與魏姌登臺。
日色將傾，蒼穹湛藍，午後暖熱的陽光鋪曳，將深冬的宮城照出幾分暖t融，亦為錦瑟鍍了柔和色澤。
瀾音端正行禮，而後坐在瑟前。
所有起伏的心思在錦瑟前盡數收斂，她擡起手腕輕撫瑟上雕飾，指尖落在幾乎融入骨血的絲弦時，眼底心上就只剩這一方舞臺。
魏姌與她對視一眼。
音調響起，魏姌的彩袖隨之搖曳。
宮宴之上皆是親貴，今日入宮多半是侍駕禦前，並非人人都如長公主兄妹般心系舞樂。瑟音傳徹時，有人側頭與人閑談，有人品嘗美酒佳肴，有人心不在焉地瞧著舞姿，也有人專心聽曲，體味舞樂相融的美妙。
譬如昭寧長公主，譬如陸修。
他從前甚少留意舞樂。
年少時性情尚未磨礪得沈穩，每嘗赴宴時，固然覺得曲樂動聽，也能說出幾分妙處，卻很少真的靜下心去揣摩。
直到那年淪為馬奴，昔日的矜貴尊榮皆被斂藏，他穿著粗布短打住在謝府，夜晚閑時，聽著遠處傳來的音調，偶爾也會留心去聽。
從最初心不在焉的遠觀，到後來借著樹影遮擋靠近內院的近聆，那些風聲細微樹影婆娑的夜裏，他躺在空蕩處，眼底是蒼穹皓月、漫天星辰，耳邊是少女閨閣裏傳來的曲調，用心揣摩時，逐漸品到深處滋味。
後來瀾音進了外教坊，燈燭下對著美人夜聽錦瑟的滋味，更令他耳目一新。
此刻親貴雲集，他的視線越過朱欄，掃過魏姌清雅的舞姿，最終落在瀾音身上。
誠然，先前的苦心打磨很有用，她與魏姌配合得可算天衣無縫，沈浸在曲意之中時，也絲毫不見頭次在禦前演奏的膽怯。
曼麗身影印在眼底，舒緩音調落於心上。
直到曲終舞畢。
那邊魏姌和瀾音盈盈行禮，這頭永熙帝頗滿意地喝了杯酒，問道：“外教坊何時來了個會彈瑟的？倒挺新鮮。”
旁邊高內監聞言，忙笑稟道：“是新近選來的，能博皇上一笑，也不辜負她勤學苦練了。”
永熙帝頷首，又掃了眼舞臺。
見慣名家彈奏曲樂，今日的瑟音倒不至於讓他覺得驚艷，不過撫瑟的少女瞧著不過十六七歲，比起同儕著實出類拔萃。
他不自覺瞧了眼昭寧長公主，見她也目露讚賞，不由心緒更好，吩咐道：“這年紀能彈成這樣已是難得，跟舞配得也好。賞。”
下首許婕妤聞言，便接過話茬點評起舞蹈。
永熙帝對她格外寵愛，加之此刻臺上宜春院排演的群舞無甚新意，勾不起他多少興致，便仍惦記方才的舞樂，與愛妃品談。
不時有人附和，在禦前湊趣。
唯有燕王妃垂首喝酒，眼底暗露不屑。
她原就不喜王府裏養的舞樂美姬，將其視為以色侍人迷惑王爺的賤婢，對許婕妤以奴籍之身獲封高位更是暗存嗤笑。後來出了謝玉奴那檔子事，眼瞧著親妹妹因那等微賤之人而淪落到內獄受苦，對外教坊更是暗中懷恨。
此刻見永熙帝出言讚嘆，不敢在禦前表露不滿，只靠近燕王爺，低聲道：“外教坊是黔驢技窮了嗎，新人都拿來湊數。”
被燕王低斥了句“慎言”。
這樣的竊竊私語並沒什麽人留意，臺上宜春院的群舞結束後，換了內教坊的一段合奏，重又吸引了永熙帝的註意。
等歌盡舞畢，宮宴結束，永熙帝由最寵愛的許婕妤陪著回去歇息，高內監則親自來送賞賜以示皇恩。
一場宴席下來，慣常的賞賜自然不少，額外的賞賜則更顯恩寵。
高內監親自來送賞時，燕管事喜出望外，恭敬探問了幾句，得知永熙帝對瀾音頗為誇讚，為先前的決定暗暗自得之餘，難免另眼相看。
瀾音倒是波瀾不驚。
得知帝王誇讚，她和魏姌的舞樂並無半點紕漏，暗自松了口氣，而後跪謝皇恩。
高內監瞧著她語氣神態，從中琢磨出點寵辱不驚的味道後，愈發覺得有意思了。
——滿京城貴女如雲，宮宴上他也曾見過，單論姿容氣度，眼前這位少女可算出挑。且此女驟然從官宦千金淪為罪女，既能於逆境淡然處之，又能在皇恩前不懼不驕，假以時日，在禦前露臉的次數多了，未必不會引得留意。
名家之後，出身不低，姿貌皆不輸京中貴女，又有獨到的曲意心性，將來不會是另一個許婕妤吧？
高內監暗自咂摸著，想起陸修當日的托付，倒覺得這位世子爺眼光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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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宮裏出來回到外教坊時，已是暮色四合了。
瀾音出入宮禁一趟，莫說瞧見堂姐謝渺，連永熙帝長什麽樣子都沒瞧清楚。想著堂姐妹同在京城，卻隔著宮墻如天各一方，到底有些失落。
好在永熙帝還算欣賞她彈奏的瑟曲，為之後的打算添了稍許希望。
這些心事自然不能表露。
她如常與人談笑，回住處換了衣裙後洗了把臉，稍作歇息。
而後去赴設在隔壁酒樓的小宴。
因燕管事得了誇讚賞賜後心緒甚好，今晚外教坊裏犒賞的小宴便也頗熱鬧。登臺的四人當仁不讓居於首功，備選的周小螢等人也有苦勞，其餘相熟之人也多來湊熱鬧。
暖閣裏錦帳長垂，燈燭明照，一眾舞樂伎暫時拋下平常習練登臺時的辛苦，圍坐在幾張長案拼成的桌上慢嘗美酒佳肴。
聞溪和魏姌都是平易近人的性子，聽周遭人問起今日禦前演舞的情狀，便挑著合適的講給大家聽。
阮妤自打上回被陸修小懲大誡後顏面大折，在人前行事也收斂許多，今晚雖也功勞不小，卻不怎麽吱聲，只管隨意喝酒，不甚搭理旁人。
瀾音則被團團簇擁著。
外教坊裏舞樂部共有百餘號人，能像瀾音這般剛選進來便得以禦前表演的鳳毛麟角，而頭次獻藝便能得帝王誇讚的，亦是屈指可數。
——哪怕阮妤和聞溪，也都是進宮兩三次後才得了帝王讚賞。
瀾音今日受賞，在旁人看來實在是大出風頭。
有好奇的，有艷羨的，或洩露於言語，或付於香甜果酒的推杯換盞。
瀾音縱有意推辭，也難免多喝幾杯。
熱熱鬧鬧地用完了飯，女孩子們意猶未盡，待仆婦撤去狼藉的杯盤換上新鮮果點後，便仍把酒圍坐夜話。
酒意微醺，外頭夜色正濃。
眾人難得圍坐閑談，笑語戲謔之間，倒頗有點家常圍坐閑侃的氛圍。從今日內教坊出彩的舞樂，說到宮闕巍峨、京城繁華，外頭時新的料子衣裳、脂粉首飾，漸漸地又提起了個人——
“說起來，秦樂師出去采風都大半年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有人醉倚長案，噙著笑低聲念叨。
立時有人調侃，“怎麽，你想念他了？”
“難道你們不思念？”
一句反問，引得眾人都笑了起來，也有人頗期待地道：“我聽燕管事說，秦樂師這趟采風收獲不少，開春前後就能回來呢。”
“也不知他會譜出怎樣的曲子。”
眾人七嘴八舌，倒絲毫不掩飾對秦樂師的期待。
瀾音來外教坊時日不長，雖偶爾聽人念叨過這名字，卻沒太放在心上。此刻聽著嘰嘰呱呱的閑聊，問了旁邊的聞溪，才知此人是外教坊最出色的樂師，不止生得風流倜儻，有才華滿腹，性情也很有趣，常愛跟女孩子們玩笑。
外教坊雖樂師不少，與舞樂部往來時卻多公事公辦，極少會調笑閑侃。
這位秦樂師非但譜曲出色，待女孩子們更是風趣有禮，日子久了難免熟絡些，極受眾人歡迎。
此刻提起來，當即勾動眾人心腸。
瀾音與此人素未謀面，自然不像旁人滿腔期待，瞅著總算得空了，便同聞溪低聲打個招呼，披了鬥篷去外面透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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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街市上燈火闌珊，唯有外教坊夜唱依舊，殘存幾分熱鬧。
深冬的風灌進脖頸，倒極宜醒神。
酒樓高有三層，地勢頗為優越，瀾音倚欄而立，目光掃過沿街鱗次櫛比的屋宇，遠眺長街盡頭昏黃的燈火。
正出神間，忽聽有人道：“出來躲懶？”
她聞聲回過頭，就見少年不知何時坐在了旁邊的朱欄上，兩只腳隨意交疊，背朝街市，唯有一件薄披風禦寒。
他卻仿佛不覺得冷，左手撐在欄桿，身體微傾，那般閑適的姿態，仿佛不是坐在高樓臨空之處，而是在青山碧野之間。
“宋小郎君。”瀾音含笑招呼。
上回在池畔偶遇之後，她感於少年幫她出氣的仗義之舉，曾留意打聽過，得知他叫宋希夷，來外教坊不久，人都喚他一聲t宋小郎君。
據說他是燕管事留下來護衛外教坊的，也不知哪裏學的功夫，明明身如清風朗月，出手卻詭譎莫測，又神出鬼沒的，奇特得很。
此刻忽然出現，倒真是一貫的做派。
宋希夷挑了挑唇角，仰頭望向浩瀚夜空和鑲嵌其間的燦爛星鬥，隨口道：“出了風頭得了賞賜，但我看你不怎麽開心？”
瀾音笑而未語，也擡頭去看蒼穹。
如墨的夜空裏不見半點浮雲，唯有星辰浩瀚，燦爛又寧靜。
如同記憶裏的那些夜晚。
竭力回避的思鄉之情悄然湧上心頭，旁邊坐著的明明是相識未久的陌生人，瀾音看著少年清瘦的側影，卻仿佛回到了眷戀的家鄉。
那裏有疼愛她的親朋故交，有宋希夷這般純澈仗義的幼年好友，曾一起相伴長大，在山野間、秀園中賞玩月色。
是跟京城迥異的閑逸散漫。
而如今天翻地覆，楚州已在千裏之外，能倍感親切的唯有亙古蒼穹、皓月星辰。
她輕扣朱欄，輕聲道：“想家了吧？”
宋希夷驟然被問及心事，不自覺低頭去看她，就見少女望著遠處的星辰，鬢邊碎發被夜風拂動，眉目姣麗而安靜。
他一時怔忪。
十餘步外，陸修勒住韁繩，讓深夜長街上的馬蹄稍緩，目光卻落在朱欄邊一坐一立的側影。
他今日宮中侍宴，結束後回衙署處理了件緊急的事，將錯綜覆雜地案子抽絲剝繭，又去刑獄中走了一趟，待處置妥當時夜已極深。
騎馬回府，不自覺途徑外教坊。
今夜舞樂部同聚小宴，舞臺上的卻仍未落下，有兩場尋常舞姬排演的歌舞、樂伎唱的曲子，還有熱鬧的雜技上演。
深夜的門庭前已然冷落，裏頭卻仍有璀璨華燈、絲竹唱腔。
陸修瞧著門前高懸的明亮宮燈，腦海裏又浮起瀾音今日在宮中獻藝的模樣。
才想勒馬駐足進去瞧瞧，忽而察覺什麽，擡頭望向不遠處。果然見酒樓檐角高聳，熟悉的身影倚欄而立，珠釵挽起青絲，正扶著欄桿眺望夜空。
夜風拂動衣袍，她的唇邊似噙了笑。
身旁則是位清雋少年。
雖不知他們在閑談些什麽，但當少年低眉看向瀾音時，陸修心裏卻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覺。悶而微澀，讓他幾乎想越過朱欄，將那少年隔開，免得他對瀾音心生覬覦。
但這想法實在荒謬。
陸修目光稍頓，收回視線後策馬離開。
然而即使走遠了，方才那場景仍在腦海盤旋，令他胸口無端發悶，像是被什麽東西堵著，揮之不去。
這感覺一直延續到睡前。
乃至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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