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喜（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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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喜（二更）
陸修平常其實很少做夢。
尤其是夢見女子。
今晚卻不知怎麽回事, 迷迷糊糊竟夢到了從前。
還是在楚州的謝家府邸，江南的夏日郁郁蔥蔥，鸝囀鶯啁, 他似是奉命驅車帶瀾音去避暑。馬兒被養得膘肥體壯, 她穿著輕煙罩白的羅裙, 在滿目蒼翠裏散漫玩耍，他則侍立於車畔，還得幫她拎茶水。
彼時陸修紆尊降貴地充當馬奴, 時常僵著張臉，甚少對瀾音流露軟語笑意。
而此刻夢境縹緲, 陸修看著她無憂無慮的肆意與堂姐玩鬧的模樣, 心底竟隱隱生出期盼，只願她永遠這般快樂, 爛漫嬌憨。
但他又意識到謝家出事了。
這念頭冒出來, 夢境霎時折轉, 仿佛又是那個抄家的夜晚，她孤苦無依地蹲在屋檐下, 噙著眼淚擡頭看她, 眼神裏盡是無助。
陸修以前甚少對女人心軟。
卻在夢裏漸漸走近，蹲身將她抱住，護在了懷中。
溫軟的觸感在夢裏格外分明。
他圈著她纖弱的腰，瀾音倚在他肩上，眼角仍有潮濕淚痕，唇邊卻浮起了溫柔的笑。她將雙臂繞在他頸間, 腦袋一點點地湊近, 往他臉上親過來，溫熱的氣息輕如羽扇, 他忍不住轉頭以唇迎合。
然後他就醒了，心跳如同鼓擂。
遠處傳來四更的梆子聲，透過重重院落，穿過窗扇傳到耳邊。
陸修沒有睜眼，夢醒交錯之間，腦海裏殘餘的盡是方才香軟的場景。相擁的觸感那樣真實，以至於他即使醒了，心裏也在期待唇瓣相觸的感覺。
陌生卻又難以克制。
屋中極靜，唯有心跳在胸腔回蕩，他躺了好半晌，才睜開眼睛。
他怎麽會做這樣的夢呢？
陸修望著頭頂床帳，想起從前被瀾音當馬奴隨意差遣，想起她落難後忽然沈靜的性情，想起她端茶的手，含笑的眼，乃至……柔嫩的唇。
他猛然掀開被褥，身體有點僵硬地坐起來，快步走到窗邊。
掀開窗槅，深冬的寒風立時撲入。
空中蟾宮正明，搖動窗畔稀疏的竹影。
他望著外教坊的方向，一直站到天蒙蒙亮時才回去躺了會兒，而後如常起身出門。
-
臨近年底，衙署裏格外忙碌。
陸修近來早出晚歸，忙得幾乎腳不沾地。且那夜的綺夢印在心上，他覺得這隱晦的心思過於荒唐，為免心浮氣躁，往返府邸時常會繞開外教坊。
如是時日匆匆，轉眼便是除夕。
國公府的除夕自然熱鬧，闔府人丁團聚一處，宮裏的賞賜是獨一份的厚重，而年節裏的賓客往來更是要費不少功夫。
偏巧陸庚受寒病了，陸修代他料理諸事，一直忙到年三十的晌午才終於打點妥當，稍稍得空。
趙嬤嬤燉了肉湯，端來給他消乏。
陸修嘗著香滑滋味，目光越過洞開的窗扇，瞧見日頭底下剛換上的簇新宮燈時，無端想起了外教坊的燈火，還有那道窈窕身影。
有些事情，越是刻意回避，心頭便越容易惦記。
尤其今日這般時候。
整個英國公府都在籌備除夕和年節，雖說忙碌了些，卻比平常多幾分熱鬧，更藏著辭舊迎新的喜悅。
他前晌去內院時，祖母穿著秋香色的外裳在院裏曬太陽，堂妹陸驪陪在她的旁邊，一邊逗弄懷裏的慵懶小貓，一邊暢想近在咫尺的元夕燈會。兄妹閑聊兩句，言談之間，陸驪笑意盈盈，盡是閨閣少女的無憂無慮。
而瀾音呢？
從前在楚州時，有祖父疼愛、雙親照拂，到了除夕的時候想必也是這般滿懷期待。此刻滿城熱鬧，她孤身流落在外教坊，會不會想家？
陸修抿著湯匙裏的肉湯，忽然有點食不下咽了。
最終，他喚來了易簡，問道：“楊礪是不是今日回來？”
-
街市相隔的外教坊，今日也頗熱鬧。
辭舊迎新是一年到頭最要緊的日子，今晚宮中雖有家宴，卻是內教坊和宜春院精心籌備，無需外教坊出入宮禁憑添麻煩。
燕管事沒有家室，長年累月地住在外教坊，幾乎把這兒當成了家。
前些日他已命人出去采買，今晨起來後，一邊安排晚上要登臺表演的舞樂雜技，一邊分派了仆婦雜役，讓他們裝點各處，添些年節喜氣。
仆從們忙碌不已，瀾音前晌和聞溪去習練房待了一個時辰，午飯後便留在院裏收拾屋子。
此刻暖陽高照，兩位仆婦將院子打掃幹凈後，正踩著梯子懸掛廊下的新燈籠。
許楚蠻覺得這事兒有趣，主動去旁邊幫忙，拿著彩燈滿目喜悅，還躍躍欲試地想踩著梯子親手去掛。
裏面聞溪隔著窗戶瞧她這般歡喜，撫掃幾案之餘，忍不住拿話來調侃打趣。
就連周小螢也來湊熱鬧。
她生得清秀文靜，那頭青絲濃密柔順，平常沒事兒時總愛散開來篦發。這會兒她穿著身石榴紅的外裳，將頭發都籠在肩頭，拿篦子慢慢梳弄，仔細瞧過新彩燈上的花鳥人物，又提醒許楚蠻，“你慢點兒，當心摔著。”
“有分寸的，放心！”
許楚蠻興致勃勃，讓仆婦把細繩兒遞給她，又道：“你不歇會兒嗎？晚上還要登臺，得養好精神才行。”
“方才在屋裏瞇了會兒，不困的。阿蠻——”周小螢走到院子角落，音調忽然擡高，有些欣喜地道：“咱們這株老梅花已什麽時候打花苞的！”
“是嗎！”許楚蠻聞言一喜，跳下梯子將燈籠遞給仆婦，立即湊了過去。
就連聞溪都出來了，“今年這麽早？”
瀾音聽著動靜，也出門去瞧。
她們院裏這株梅花只是尋常品種，勝在年頭久些。往年都是正月裏含苞，將近月底才開，今年打花苞略早，加之院裏日頭暖融，漸漸有了春光將至的和暖氣息，便格外讓人喜歡。
四個人圍著零星的花苞高興了會兒，想著年節後天氣行將和暖，t難免說起春日踏青的美景和元夕燈會的熱鬧。
——按規矩，元夕夜外教坊閑著的人可去街上賞燈，暮春前還額外有三天踏青賞花的休沐。哪怕不出門，也可登樓觀玩遠近美景。
為奴的拘束生活裏，這些都值得期盼。
正閑聊間，忽有位仆婦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笑著道：“謝姑娘，有位貴客想見你，燕管事請你去一趟望月閣。”
“是聽曲子嗎？”瀾音問。
“說是送幾樣東西，交代完就走，不必帶樂器。”
瀾音聽得貴客和望月閣幾個字，下意識想起了陸修。但轉念一想，除夕的公府必定忙碌，他身為世子又深受皇帝器重，哪有功夫來這裏？
可除了他，能有誰來找她？
這般思忖著，忙回屋稍稍理妝，披了件禦寒的鬥篷，穿過被裝點得煥然一新的游廊，往望月閣去。
-
望月閣門扇緊掩，鶯奴侍立在側。
瞧見她，便噙著笑打起錦簾，低聲道：“陸大人等候多時了，姑娘快進去吧。”
瀾音心底微詫，擡步進了屋子，果然見陸修翹著腳坐在裏頭靠窗的圈椅，正把玩案上新擺的一方墨錠。
聽見動靜，他將眼皮微擡，見瀾音裹在銀紅鬥篷裏盈盈施禮，不自覺站起身道：“今天忙嗎？”
“除了晚上要登臺，今兒沒什麽旁的事。陸大人怎麽有空過來了？”
瀾音解了鬥篷，搭在衣架上。
她今日穿得頗為鮮麗，搖曳的長裙色如梅花，錦帶束出纖瘦的腰肢，上頭是織著漂亮暗紋的玉白色短襖。還沒到梳妝登臺的時辰，她的發髻松松挽著，珠釵垂在耳畔，色澤與噙著淺笑的紅嫩唇瓣相近，極襯雪白的膚色。
那夜的夢倏然浮上心間。
她湊近了親過來的模樣雖則虛幻，卻清晰地留在心上。
陸修的視線在她唇上微駐，旋即不動聲色地挪開，只垂目取出個錦囊，朝瀾音遞了過去，“過來，瞧瞧這個。”
瀾音走近些，攤開掌心。
暗色錦囊落在她嫩白的手掌，纖指扯開系帶，取出裏面折起的一封簡短信箋。
她似預感到什麽，瞥了陸修一眼，將那信箋展開。
落入眼簾的是熟悉而整齊的字跡，恰是父親親手所書，說他與母親流放後仍能在一處彼此照應，身體尚可。祖父年事漸高，雖不跟他們在一處，卻有幸遇到故人，處境不至於太差。
末了，又叮囑瀾音善自珍重，勿以家人為念，在京中須小心謹慎，以自身平安為要。
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模糊了視線。
瀾音萬萬沒想到隔著千裏之遙還能收到家書，觸到親切而熟悉的字跡。所幸雙親無恙，祖父也能得遇故交稍加照拂，不至於太過困頓難熬。
她從前的諸般擔憂和牽掛，如今總算能稍稍安放。
心底五味雜陳，亦感激莫名。
瀾音輕輕摩挲著信箋，將這書信仔仔細細看了五六遍，才微微顫抖著手將信箋收回錦囊，藏在身上，而後擡頭望向陸修。
“這封信是大人安排的嗎？”
“前陣子部下外出辦事，正好路過，就讓他順道去瞧瞧，帶個家書回來。”陸修道。
瀾音嘴唇輕顫，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麽。
自儀鸞衛闖進去抄家之後，她除了在獄中匆匆見過母親一面之外，連父親和祖父的面都沒見著，更無從得知親人處境。這封家書對陸修而言是舉手之勞，但對音信不通的她來說，卻是重逾萬金。
新歲之前，沒有比這更貴重的禮物了。
她捂緊懷裏的錦囊，想報陸修以微笑，卻只有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將視線染得一團模糊。
陸修瞧著她通紅的眼圈兒和鼻頭，幾乎想伸手幫她擦拭。
但他到底忍住了。
只是擡手指了指旁邊一方檀木匣，溫聲道：“比起從前，流放的日子確實沒得比，好在人都沒事。放心，長輩們活了大半輩子，見過太多風浪，撐得住。他們最掛心的你，你須照顧好自身，他們才能放心。去瞧瞧那匣子。”
他極少這般溫言軟語地安慰哄人，雖生疏笨拙了點，卻讓瀾音好受了很多。
她依言瞧去，這才發現長案上多了個外形古樸的匣子。
掀開盒蓋，底下那層拼放了三個錦盒，上面則是一方樸素尋常的木盒。
“底下是些小玩意，回去給你解悶。上頭那個是令堂托人帶回來的。”陸修在旁解釋。
瀾音忙將其打開，見裏頭拿幹凈的碎步墊滿，當中一個小布袋，布料也頗陳舊，卻洗得幹幹凈凈，布袋裏面則是個香囊。
用了尋常料子，針腳卻極細密用心，上頭繡著她喜歡的海棠，還有“平安順遂”四個字。
顯然是母親繡的。
流放後在嶺南為奴為婢，母親受人驅役的處境可想而知，這個香囊不知是她花了多少功夫，在多少個疲憊的夜裏慢慢做出來的。
一針一線，皆是牽掛的慈母之心。
連同這個小布袋、洗凈撫平的碎布和木盒，也都是母親在困窘日子裏用心攢的。
那些時候，母親未必能料到有朝一日能將這香囊送到她手裏，卻仍懷著微渺的希冀和盼望，將滿腔牽掛付於針線。
至親相隔天涯，卻都以彼此為支撐。
瀾音都能想象母親在燈下細心縫制的模樣。
她的鼻頭愈發泛酸。
陸修看著她安靜的背景，遲疑了下，終是走過去，從背後微微躬身，拿衣袖輕輕沾掉她臉頰眼角的淚珠。
“好了，別哭了。今晚辭舊迎新，都會好起來的。”他手法生疏，語調卻溫柔。
瀾音點了點頭，想著哭太狠了待會過於招眼，便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克制心緒。等稍稍平覆些，才轉過身望著陸修，施禮道：“大人的照拂，瀾音沒齒難忘。雖則位卑力弱，往後若有用得到的，必當全力報答！”
“好，我記住了。”陸修竟自浮起微笑。
因是大年三十，各家各府都忙著準備除夕夜，今日外教坊的這些雅間幾乎都空著，沒人來聽曲觀舞，便比平常格外清靜。
日頭不知何時西傾的，淡金色的陽光穿透新換的紗窗，照在潔凈長案，也灑在瀾音身上。
屋裏很安靜，卻並不覺得沈默。
陸修很想跟她多待會兒，哪怕只是推窗看看夕陽，吹一吹冬末逐漸溫柔的晚風也好。
但他畢竟有事在身。
公府裏人多事雜，今晚還有祭祖等一堆事要做，他臨時起意出來也有些時候了，不宜耽擱太久。遂取了墨色的薄氅披在身上，叮囑道：“新歲在即，要歡喜方能順遂。”
“也願大人四時歡愉，朝暮順遂。”瀾音紅著眼睛含笑屈膝。
而後將他送至門口。
直等陸修繞過長廊走遠了，回屋想起檀木匣子裏還有陸修送的小玩意兒，便挨個開了錦盒去瞧。
裏頭有一個憨態可掬的小老虎，正合今歲生肖。一對笑容可掬胖嘟嘟的瓷娃娃，讓人忍不住會心而笑。還有一個是黃楊木雕的仙鶴，姿態優雅栩栩如生，倒與她心愛的鶴鳴相稱。
前兩個倒也罷了，這木雕仙鶴材質上佳工藝精湛，瞧著就非凡品，哪裏算是小玩意兒？
瀾音摩挲著柔潤的仙鶴雙翅，摸出那封珍貴家書，倒是出神了良久。
-
因著除夕夜的意外之喜，瀾音心緒好了很多。
且年節之初天氣甚好，每日裏暖陽高照，隱約透出春光漸洩萬物覆蘇的蓬勃之氣，往來間瞧著扶疏花木、老梅含苞，腳步都輕快了稍許。
新歲之初，京城這些勳貴人家自然免不了宴席往來。
宴席又哪有單顧著酒菜的？
或是園中賞梅，或是自家養著戲班子，或是叫了尋常樂坊的頭牌獻藝，或是求得皇帝恩賞請內教坊來撐場面，自然也有不少請帖送到外教坊。
這般密集的請帖可不像平常，若日子沖突了，派誰去哪家侍宴也有點講究，裏頭輕重舞樂伎們可拿捏不準。
是以燕管事親自出面，分派眾人赴宴之事。
瀾音才在臘月的宮宴上嶄露頭角，難免有人貪新鮮請她去，燕管事應了三家之請，她又不能都彈一首曲子，少不得勤加練習。
這般惦記她的，不止高門勳貴，還有地位尊崇的東宮。
才剛入夜，太子為公為私忙了整日，回來後由側妃朱氏陪著用過晚膳，稍稍散步消食，便有點疲憊地躺在榻上，任由美人為他按揉鬢角。
年近四十的男人，風發的意氣久經磨礪，已練出滿身t沈穩。
但年才花甲的永熙帝仍在位，他再有手腕抱負，也只能守著儲君的尊位，在明面上竭力收斂野心，以免帝王生出動搖國本之心。
唯有在寢殿，才會稍稍放松緊繃的神經。
美人在側，軟香溫柔。
自幼伺候她的太監周福進來時，太子正閉眼躺在朱氏懷裏，一只手搭在美人柔軟滑膩的腿，愜意而昏昏欲睡。
紗帳長垂，玉鼎上甜香縷縷。
朱氏怕驚醒太子，手上溫柔的動作毫不遲滯，只朝外頭輕輕“噓”了聲。
太子卻聽見了周福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道：“什麽事？”
“殿下查問的事，已經問明白了。”周福躬身湊近些，不敢驚擾太子睡意，只放輕了聲音道：“那天皇上誇讚的樂伎名叫謝瀾音，確實是原楚州刺史的孫女，還有個姐姐叫謝渺的，如今在浣衣局做苦差。”
“那她怎麽沒進浣衣局？”太子仍在困意裏打盹。
周福忙回道：“說她外祖父是精通樂理的大家，她自幼受教極有天分，且這種案犯地方上不敢留，便送到外教坊來了。老奴特地打聽過，她外祖父叫梅藏舟，當年在京城確實極有名氣，連長公主都讚不絕口。”
“姑姑也知道她？”
“聽說她進了外教坊沒太久，長公主便召見指點過。若不然，剛來的新人，誰敢貿然送到宮宴呢。”
太子聞言，忽而饒有興趣地睜開眼，將朱氏的手撥開，半撐起身子道：“她才獲罪不久，宮宴上也能平心靜氣？”
“老奴特地問過高內監，這女子性情沈靜，倒是很識得進退，大約也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
“有意思。”太子喃喃。
楚州謝家的罪名是怎麽回事，他比誰都清楚。
這次逆案牽扯甚廣，淪為罪女的不知凡幾，他原也不甚留心。不過這謝瀾音姿貌出挑，樂技精湛，能在驟然遭受變故後泰然接受，非但在外教坊安之若素，還跑到禦前獻藝博得讚賞，倒實在出人意料。
有許婕妤那種從罪女翻身為寵妃的例子擺在前面，憑這女子的姿色，若有足夠的機緣和心機，未必不會博得帝王青睞。
只是不知道她這般逆勢而上走到禦前，是善於隱忍蓄意為之，還是單純運氣不錯，只憑著精湛出挑的樂技才順風順水？
若是後者便也罷了，若是前者……
太子挑起簾帳，頗有深意地睇了周福一眼，道：“開春後父皇照例會去行宮踏青，到時候記得帶幾個外教坊的人隨侍，尤其是謝瀾音，不許落下。”
周福應命，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旁邊朱氏等門扇掩上，便貼在他身側，柔聲道：“殿下又看中誰家女子了，竟這般上心。”
“不過是個樂奴。瞧她技藝不錯，若選進宜春院讓人多加教導，回頭送給父皇也能算個薄禮。”太子雖地位煊赫，床榻上卻頗願意哄女人，將朱氏摟在懷裏，摩挲著她鼻尖，低笑道：“怎麽，這就吃醋了？”
朱氏吃吃笑著，順手將簾帳盡數扯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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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修平常其實很少做夢。
尤其是夢見女子。
今晚卻不知怎麽回事, 迷迷糊糊竟夢到了從前。
還是在楚州的謝家府邸，江南的夏日郁郁蔥蔥，鸝囀鶯啁, 他似是奉命驅車帶瀾音去避暑。馬兒被養得膘肥體壯, 她穿著輕煙罩白的羅裙, 在滿目蒼翠裏散漫玩耍，他則侍立於車畔，還得幫她拎茶水。
彼時陸修紆尊降貴地充當馬奴, 時常僵著張臉，甚少對瀾音流露軟語笑意。
而此刻夢境縹緲, 陸修看著她無憂無慮的肆意與堂姐玩鬧的模樣, 心底竟隱隱生出期盼，只願她永遠這般快樂, 爛漫嬌憨。
但他又意識到謝家出事了。
這念頭冒出來, 夢境霎時折轉, 仿佛又是那個抄家的夜晚，她孤苦無依地蹲在屋檐下, 噙著眼淚擡頭看她, 眼神裏盡是無助。
陸修以前甚少對女人心軟。
卻在夢裏漸漸走近，蹲身將她抱住，護在了懷中。
溫軟的觸感在夢裏格外分明。
他圈著她纖弱的腰，瀾音倚在他肩上，眼角仍有潮濕淚痕，唇邊卻浮起了溫柔的笑。她將雙臂繞在他頸間, 腦袋一點點地湊近, 往他臉上親過來，溫熱的氣息輕如羽扇, 他忍不住轉頭以唇迎合。
然後他就醒了，心跳如同鼓擂。
遠處傳來四更的梆子聲，透過重重院落，穿過窗扇傳到耳邊。
陸修沒有睜眼，夢醒交錯之間，腦海裏殘餘的盡是方才香軟的場景。相擁的觸感那樣真實，以至於他即使醒了，心裏也在期待唇瓣相觸的感覺。
陌生卻又難以克制。
屋中極靜，唯有心跳在胸腔回蕩，他躺了好半晌，才睜開眼睛。
他怎麽會做這樣的夢呢？
陸修望著頭頂床帳，想起從前被瀾音當馬奴隨意差遣，想起她落難後忽然沈靜的性情，想起她端茶的手，含笑的眼，乃至……柔嫩的唇。
他猛然掀開被褥，身體有點僵硬地坐起來，快步走到窗邊。
掀開窗槅，深冬的寒風立時撲入。
空中蟾宮正明，搖動窗畔稀疏的竹影。
他望著外教坊的方向，一直站到天蒙蒙亮時才回去躺了會兒，而後如常起身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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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年底，衙署裏格外忙碌。
陸修近來早出晚歸，忙得幾乎腳不沾地。且那夜的綺夢印在心上，他覺得這隱晦的心思過於荒唐，為免心浮氣躁，往返府邸時常會繞開外教坊。
如是時日匆匆，轉眼便是除夕。
國公府的除夕自然熱鬧，闔府人丁團聚一處，宮裏的賞賜是獨一份的厚重，而年節裏的賓客往來更是要費不少功夫。
偏巧陸庚受寒病了，陸修代他料理諸事，一直忙到年三十的晌午才終於打點妥當，稍稍得空。
趙嬤嬤燉了肉湯，端來給他消乏。
陸修嘗著香滑滋味，目光越過洞開的窗扇，瞧見日頭底下剛換上的簇新宮燈時，無端想起了外教坊的燈火，還有那道窈窕身影。
有些事情，越是刻意回避，心頭便越容易惦記。
尤其今日這般時候。
整個英國公府都在籌備除夕和年節，雖說忙碌了些，卻比平常多幾分熱鬧，更藏著辭舊迎新的喜悅。
他前晌去內院時，祖母穿著秋香色的外裳在院裏曬太陽，堂妹陸驪陪在她的旁邊，一邊逗弄懷裏的慵懶小貓，一邊暢想近在咫尺的元夕燈會。兄妹閑聊兩句，言談之間，陸驪笑意盈盈，盡是閨閣少女的無憂無慮。
而瀾音呢？
從前在楚州時，有祖父疼愛、雙親照拂，到了除夕的時候想必也是這般滿懷期待。此刻滿城熱鬧，她孤身流落在外教坊，會不會想家？
陸修抿著湯匙裏的肉湯，忽然有點食不下咽了。
最終，他喚來了易簡，問道：“楊礪是不是今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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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相隔的外教坊，今日也頗熱鬧。
辭舊迎新是一年到頭最要緊的日子，今晚宮中雖有家宴，卻是內教坊和宜春院精心籌備，無需外教坊出入宮禁憑添麻煩。
燕管事沒有家室，長年累月地住在外教坊，幾乎把這兒當成了家。
前些日他已命人出去采買，今晨起來後，一邊安排晚上要登臺表演的舞樂雜技，一邊分派了仆婦雜役，讓他們裝點各處，添些年節喜氣。
仆從們忙碌不已，瀾音前晌和聞溪去習練房待了一個時辰，午飯後便留在院裏收拾屋子。
此刻暖陽高照，兩位仆婦將院子打掃幹凈後，正踩著梯子懸掛廊下的新燈籠。
許楚蠻覺得這事兒有趣，主動去旁邊幫忙，拿著彩燈滿目喜悅，還躍躍欲試地想踩著梯子親手去掛。
裏面聞溪隔著窗戶瞧她這般歡喜，撫掃幾案之餘，忍不住拿話來調侃打趣。
就連周小螢也來湊熱鬧。
她生得清秀文靜，那頭青絲濃密柔順，平常沒事兒時總愛散開來篦發。這會兒她穿著身石榴紅的外裳，將頭發都籠在肩頭，拿篦子慢慢梳弄，仔細瞧過新彩燈上的花鳥人物，又提醒許楚蠻，“你慢點兒，當心摔著。”
“有分寸的，放心！”
許楚蠻興致勃勃，讓仆婦把細繩兒遞給她，又道：“你不歇會兒嗎？晚上還要登臺，得養好精神才行。”
“方才在屋裏瞇了會兒，不困的。阿蠻——”周小螢走到院子角落，音調忽然擡高，有些欣喜地道：“咱們這株老梅花已什麽時候打花苞的！”
“是嗎！”許楚蠻聞言一喜，跳下梯子將燈籠遞給仆婦，立即湊了過去。
就連聞溪都出來了，“今年這麽早？”
瀾音聽著動靜，也出門去瞧。
她們院裏這株梅花只是尋常品種，勝在年頭久些。往年都是正月裏含苞，將近月底才開，今年打花苞略早，加之院裏日頭暖融，漸漸有了春光將至的和暖氣息，便格外讓人喜歡。
四個人圍著零星的花苞高興了會兒，想著年節後天氣行將和暖，t難免說起春日踏青的美景和元夕燈會的熱鬧。
——按規矩，元夕夜外教坊閑著的人可去街上賞燈，暮春前還額外有三天踏青賞花的休沐。哪怕不出門，也可登樓觀玩遠近美景。
為奴的拘束生活裏，這些都值得期盼。
正閑聊間，忽有位仆婦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笑著道：“謝姑娘，有位貴客想見你，燕管事請你去一趟望月閣。”
“是聽曲子嗎？”瀾音問。
“說是送幾樣東西，交代完就走，不必帶樂器。”
瀾音聽得貴客和望月閣幾個字，下意識想起了陸修。但轉念一想，除夕的公府必定忙碌，他身為世子又深受皇帝器重，哪有功夫來這裏？
可除了他，能有誰來找她？
這般思忖著，忙回屋稍稍理妝，披了件禦寒的鬥篷，穿過被裝點得煥然一新的游廊，往望月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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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閣門扇緊掩，鶯奴侍立在側。
瞧見她，便噙著笑打起錦簾，低聲道：“陸大人等候多時了，姑娘快進去吧。”
瀾音心底微詫，擡步進了屋子，果然見陸修翹著腳坐在裏頭靠窗的圈椅，正把玩案上新擺的一方墨錠。
聽見動靜，他將眼皮微擡，見瀾音裹在銀紅鬥篷裏盈盈施禮，不自覺站起身道：“今天忙嗎？”
“除了晚上要登臺，今兒沒什麽旁的事。陸大人怎麽有空過來了？”
瀾音解了鬥篷，搭在衣架上。
她今日穿得頗為鮮麗，搖曳的長裙色如梅花，錦帶束出纖瘦的腰肢，上頭是織著漂亮暗紋的玉白色短襖。還沒到梳妝登臺的時辰，她的發髻松松挽著，珠釵垂在耳畔，色澤與噙著淺笑的紅嫩唇瓣相近，極襯雪白的膚色。
那夜的夢倏然浮上心間。
她湊近了親過來的模樣雖則虛幻，卻清晰地留在心上。
陸修的視線在她唇上微駐，旋即不動聲色地挪開，只垂目取出個錦囊，朝瀾音遞了過去，“過來，瞧瞧這個。”
瀾音走近些，攤開掌心。
暗色錦囊落在她嫩白的手掌，纖指扯開系帶，取出裏面折起的一封簡短信箋。
她似預感到什麽，瞥了陸修一眼，將那信箋展開。
落入眼簾的是熟悉而整齊的字跡，恰是父親親手所書，說他與母親流放後仍能在一處彼此照應，身體尚可。祖父年事漸高，雖不跟他們在一處，卻有幸遇到故人，處境不至於太差。
末了，又叮囑瀾音善自珍重，勿以家人為念，在京中須小心謹慎，以自身平安為要。
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模糊了視線。
瀾音萬萬沒想到隔著千裏之遙還能收到家書，觸到親切而熟悉的字跡。所幸雙親無恙，祖父也能得遇故交稍加照拂，不至於太過困頓難熬。
她從前的諸般擔憂和牽掛，如今總算能稍稍安放。
心底五味雜陳，亦感激莫名。
瀾音輕輕摩挲著信箋，將這書信仔仔細細看了五六遍，才微微顫抖著手將信箋收回錦囊，藏在身上，而後擡頭望向陸修。
“這封信是大人安排的嗎？”
“前陣子部下外出辦事，正好路過，就讓他順道去瞧瞧，帶個家書回來。”陸修道。
瀾音嘴唇輕顫，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麽。
自儀鸞衛闖進去抄家之後，她除了在獄中匆匆見過母親一面之外，連父親和祖父的面都沒見著，更無從得知親人處境。這封家書對陸修而言是舉手之勞，但對音信不通的她來說，卻是重逾萬金。
新歲之前，沒有比這更貴重的禮物了。
她捂緊懷裏的錦囊，想報陸修以微笑，卻只有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將視線染得一團模糊。
陸修瞧著她通紅的眼圈兒和鼻頭，幾乎想伸手幫她擦拭。
但他到底忍住了。
只是擡手指了指旁邊一方檀木匣，溫聲道：“比起從前，流放的日子確實沒得比，好在人都沒事。放心，長輩們活了大半輩子，見過太多風浪，撐得住。他們最掛心的你，你須照顧好自身，他們才能放心。去瞧瞧那匣子。”
他極少這般溫言軟語地安慰哄人，雖生疏笨拙了點，卻讓瀾音好受了很多。
她依言瞧去，這才發現長案上多了個外形古樸的匣子。
掀開盒蓋，底下那層拼放了三個錦盒，上面則是一方樸素尋常的木盒。
“底下是些小玩意，回去給你解悶。上頭那個是令堂托人帶回來的。”陸修在旁解釋。
瀾音忙將其打開，見裏頭拿幹凈的碎步墊滿，當中一個小布袋，布料也頗陳舊，卻洗得幹幹凈凈，布袋裏面則是個香囊。
用了尋常料子，針腳卻極細密用心，上頭繡著她喜歡的海棠，還有“平安順遂”四個字。
顯然是母親繡的。
流放後在嶺南為奴為婢，母親受人驅役的處境可想而知，這個香囊不知是她花了多少功夫，在多少個疲憊的夜裏慢慢做出來的。
一針一線，皆是牽掛的慈母之心。
連同這個小布袋、洗凈撫平的碎布和木盒，也都是母親在困窘日子裏用心攢的。
那些時候，母親未必能料到有朝一日能將這香囊送到她手裏，卻仍懷著微渺的希冀和盼望，將滿腔牽掛付於針線。
至親相隔天涯，卻都以彼此為支撐。
瀾音都能想象母親在燈下細心縫制的模樣。
她的鼻頭愈發泛酸。
陸修看著她安靜的背景，遲疑了下，終是走過去，從背後微微躬身，拿衣袖輕輕沾掉她臉頰眼角的淚珠。
“好了，別哭了。今晚辭舊迎新，都會好起來的。”他手法生疏，語調卻溫柔。
瀾音點了點頭，想著哭太狠了待會過於招眼，便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克制心緒。等稍稍平覆些，才轉過身望著陸修，施禮道：“大人的照拂，瀾音沒齒難忘。雖則位卑力弱，往後若有用得到的，必當全力報答！”
“好，我記住了。”陸修竟自浮起微笑。
因是大年三十，各家各府都忙著準備除夕夜，今日外教坊的這些雅間幾乎都空著，沒人來聽曲觀舞，便比平常格外清靜。
日頭不知何時西傾的，淡金色的陽光穿透新換的紗窗，照在潔凈長案，也灑在瀾音身上。
屋裏很安靜，卻並不覺得沈默。
陸修很想跟她多待會兒，哪怕只是推窗看看夕陽，吹一吹冬末逐漸溫柔的晚風也好。
但他畢竟有事在身。
公府裏人多事雜，今晚還有祭祖等一堆事要做，他臨時起意出來也有些時候了，不宜耽擱太久。遂取了墨色的薄氅披在身上，叮囑道：“新歲在即，要歡喜方能順遂。”
“也願大人四時歡愉，朝暮順遂。”瀾音紅著眼睛含笑屈膝。
而後將他送至門口。
直等陸修繞過長廊走遠了，回屋想起檀木匣子裏還有陸修送的小玩意兒，便挨個開了錦盒去瞧。
裏頭有一個憨態可掬的小老虎，正合今歲生肖。一對笑容可掬胖嘟嘟的瓷娃娃，讓人忍不住會心而笑。還有一個是黃楊木雕的仙鶴，姿態優雅栩栩如生，倒與她心愛的鶴鳴相稱。
前兩個倒也罷了，這木雕仙鶴材質上佳工藝精湛，瞧著就非凡品，哪裏算是小玩意兒？
瀾音摩挲著柔潤的仙鶴雙翅，摸出那封珍貴家書，倒是出神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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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除夕夜的意外之喜，瀾音心緒好了很多。
且年節之初天氣甚好，每日裏暖陽高照，隱約透出春光漸洩萬物覆蘇的蓬勃之氣，往來間瞧著扶疏花木、老梅含苞，腳步都輕快了稍許。
新歲之初，京城這些勳貴人家自然免不了宴席往來。
宴席又哪有單顧著酒菜的？
或是園中賞梅，或是自家養著戲班子，或是叫了尋常樂坊的頭牌獻藝，或是求得皇帝恩賞請內教坊來撐場面，自然也有不少請帖送到外教坊。
這般密集的請帖可不像平常，若日子沖突了，派誰去哪家侍宴也有點講究，裏頭輕重舞樂伎們可拿捏不準。
是以燕管事親自出面，分派眾人赴宴之事。
瀾音才在臘月的宮宴上嶄露頭角，難免有人貪新鮮請她去，燕管事應了三家之請，她又不能都彈一首曲子，少不得勤加練習。
這般惦記她的，不止高門勳貴，還有地位尊崇的東宮。
才剛入夜，太子為公為私忙了整日，回來後由側妃朱氏陪著用過晚膳，稍稍散步消食，便有點疲憊地躺在榻上，任由美人為他按揉鬢角。
年近四十的男人，風發的意氣久經磨礪，已練出滿身t沈穩。
但年才花甲的永熙帝仍在位，他再有手腕抱負，也只能守著儲君的尊位，在明面上竭力收斂野心，以免帝王生出動搖國本之心。
唯有在寢殿，才會稍稍放松緊繃的神經。
美人在側，軟香溫柔。
自幼伺候她的太監周福進來時，太子正閉眼躺在朱氏懷裏，一只手搭在美人柔軟滑膩的腿，愜意而昏昏欲睡。
紗帳長垂，玉鼎上甜香縷縷。
朱氏怕驚醒太子，手上溫柔的動作毫不遲滯，只朝外頭輕輕“噓”了聲。
太子卻聽見了周福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道：“什麽事？”
“殿下查問的事，已經問明白了。”周福躬身湊近些，不敢驚擾太子睡意，只放輕了聲音道：“那天皇上誇讚的樂伎名叫謝瀾音，確實是原楚州刺史的孫女，還有個姐姐叫謝渺的，如今在浣衣局做苦差。”
“那她怎麽沒進浣衣局？”太子仍在困意裏打盹。
周福忙回道：“說她外祖父是精通樂理的大家，她自幼受教極有天分，且這種案犯地方上不敢留，便送到外教坊來了。老奴特地打聽過，她外祖父叫梅藏舟，當年在京城確實極有名氣，連長公主都讚不絕口。”
“姑姑也知道她？”
“聽說她進了外教坊沒太久，長公主便召見指點過。若不然，剛來的新人，誰敢貿然送到宮宴呢。”
太子聞言，忽而饒有興趣地睜開眼，將朱氏的手撥開，半撐起身子道：“她才獲罪不久，宮宴上也能平心靜氣？”
“老奴特地問過高內監，這女子性情沈靜，倒是很識得進退，大約也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
“有意思。”太子喃喃。
楚州謝家的罪名是怎麽回事，他比誰都清楚。
這次逆案牽扯甚廣，淪為罪女的不知凡幾，他原也不甚留心。不過這謝瀾音姿貌出挑，樂技精湛，能在驟然遭受變故後泰然接受，非但在外教坊安之若素，還跑到禦前獻藝博得讚賞，倒實在出人意料。
有許婕妤那種從罪女翻身為寵妃的例子擺在前面，憑這女子的姿色，若有足夠的機緣和心機，未必不會博得帝王青睞。
只是不知道她這般逆勢而上走到禦前，是善於隱忍蓄意為之，還是單純運氣不錯，只憑著精湛出挑的樂技才順風順水？
若是後者便也罷了，若是前者……
太子挑起簾帳，頗有深意地睇了周福一眼，道：“開春後父皇照例會去行宮踏青，到時候記得帶幾個外教坊的人隨侍，尤其是謝瀾音，不許落下。”
周福應命，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旁邊朱氏等門扇掩上，便貼在他身側，柔聲道：“殿下又看中誰家女子了，竟這般上心。”
“不過是個樂奴。瞧她技藝不錯，若選進宜春院讓人多加教導，回頭送給父皇也能算個薄禮。”太子雖地位煊赫，床榻上卻頗願意哄女人，將朱氏摟在懷裏，摩挲著她鼻尖，低笑道：“怎麽，這就吃醋了？”
朱氏吃吃笑著，順手將簾帳盡數扯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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