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章

雨勢絲毫未有停歇意, 客棧處於山間，杏仁被分到的這間不大好，朝北陰冷又潮濕, 也有一股濃重的黴味兒。

見煙戚來了，杏仁詫異, 但沒問，“小主在床上住吧，奴婢打個地鋪睡就好。”

地上臟得斑駁, 煙戚道：“還在外面呢，宮裏的規矩就先別管啦, 咱們兩個擠擠住在床上。”

杏仁還有猶豫，卻被煙戚拉著坐在床上。煙戚低垂著眼簾, 看著腳下那雙不能沾染泥濘的繡鞋, 還有雲錦柔軟的裙角, 輕聲：“我從前也是奴婢, 不知怎麽就成了小主, 一切都是他所賜, 非我所有……誰又比誰高貴多少呢？”

杏仁無聲, 只將新灌好的湯婆子放在煙戚懷裏, 傳過去暖意，煙戚也沒期望要聽到什麽安慰的話, 她也清醒，別人看她都認為是走了大運, 說這些有時還像炫耀之詞，她只是一時沒忍住罷了。

兩個瘦弱女子睡起這張架子床剛剛好, 煙戚雖覺得沈衿說她睡覺時會亂動是騙她的，但晚間安靜下來, 只聽外面瀟瀟雨聲，還沒睡熟時，她回憶了下，好像卻有好幾次，她侍寢後醒來是在他懷裏的……

但她轉念又想，她對他怎麽能那麽沒防備？況且，白芍總誇她睡覺安穩不亂動呢，她才不相信。

可煙戚就是個性子敏感些的人，本來就因她擾了杏仁，又有沈衿的話影響著，她時刻註意著自己睡姿，一直睡得極淺。

刀劍碰撞的聲音刺耳，煙戚一瞬清醒過來，她們在山林裏，她從前看過許多通俗話本子，此刻腦子裏下意識就是——該不會這麽巧，遇到山匪了吧！？

“山匪來了——快醒醒！”熟悉的女聲，正是白日那個大嗓門調侃煙戚的老板娘。

煙戚膽子不大，但此刻處於漆黑的林子更怕的是宋美人口中的山魈，至於山匪……皇帝在這呢，難道還能被一群未曾統一操練過，連正經武器都沒有的山匪弄死？

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跟著出行的守將大聲喊道：“都躲在房中，不要出來！”

旁人大多不知煙戚在此處，這邊住的都是侍奉的宮人，此刻都聽話躲在房內。杏仁還在安慰煙戚，“小主莫怕，皇上雖是秘密出行，但帶了二百餘人，還有暗衛在，不會出事的。”

可打鬥聲一刻鐘後就猛烈，連愈發大的雨聲都遮擋不住，從一樓大堂開始彌漫上來絲絲血腥氣，連帶著潮濕的雨水腥氣從縫隙中鉆進門裏。

等了許久，不知何時，外面聲響漸小，直至完全無聲。

某個膽大的宮人小心翼翼將門推開一點，去探著外面動靜，卻忽而傳來一聲哭喊。

“走了！主子們都逃走了！”

“我們被丟下了！”

欲算是什麽呢？

在這種情況下比不過一點性命。

煙戚散著發，攏著杏仁遞給她的宮女衣袍，和杏仁一起走了出去，和從周圍房間出來的二三十個宮人，站在二樓大堂，空蕩蕩的客棧大門敞開著，雨被風刮進來，沖刷著大堂門檻處的血水。

橫橫豎豎的屍首倒在地上，白日的老板娘因為那一聲叫嚷，大刀從肩側砍下，卡在骨頭中間，仰面倒在地上，懷裏的南瓜子落了一地，沾血。

枯寂，冷得人心底發顫。

都是被丟下的人，包括煙戚，這個傳說中迷住皇帝的人。

宮人大半都認識煙戚，這張臉即使素服無飾也姝色難掩，讓人一眼就能記住。從前或是艷羨討好的眼神，在今日全都摻雜進了同情，或是憐憫。

杏仁在煙戚耳邊道：“小主……刺殺應是向著皇上去的，皇上他們走了，引走了人，咱們是安全的。”

煙戚未出聲回答，覺得點頭太過違心。普通山匪不會如此勇猛，能讓皇帝親衛護送皇帝離開，不是山匪，便是打著山匪的名頭，來刺殺皇帝的。

皇帝護送走了，確實大的危險隨著走了。但背後的人萬一想要滅口呢，他們這些人沒有會武功的，只要有幾個刺客重回這裏，全都要死。

毫無例外。

不免還有天真的宮女將期盼地望向煙戚，總覺得皇帝不至於那麽絕情，再加上，身處險境之時，下意識就想找個主心骨。

煙戚呢，說不上心寒。但被沈衿柔情地對待那麽久，在他耐心哄著她時，將她攬在懷裏，或是給她一個不會再被侮辱的家世時，難道她心裏就沒有一點點被觸動嗎？

只是此刻的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她在他心裏，仍是個貌美的奴婢。

因為用的舒心，所以施舍給她好處。不過如此罷了。如此也好，她藏在心中那些愧疚難安，平了一次。

又有點慶幸她沒迷失自己，覺得她就是皇帝獨一無二的偏愛了。

煙戚望著濃密雨幕，註意到身後殷切的目光，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在堂中活著的每個人都能聽到：“若想活下去，現在就走吧，離開這兒。”

此話並不值得信服，在竊竊私語或是置疑聲響起前，煙戚接著說：“在這兒或許也能躲過一劫。但若賊人去而覆返，必死無疑。立刻離開，不要聚著走，四散往周圍去，這樣活下去的機會多些…… 我還活著，會為大家擔保不是私逃，我若不在，大家想回宮，說是我允離開便可。”

不管別人如何打算，風大，煙戚拉緊披風，打頭從二樓走下去，杏仁跟上她的腳步。

蜀錦的繡鞋不能沾染泥土又如何呢？永遠都沒有人能一直護著她的，煙戚t早就知道了，華美的繡鞋沾上鮮血。

她很害怕，只能盡力繞過那些形狀怪異的屍體，心中默念著，那些柔情，她只當成是夢一場便好了，從未當真是對的。

雨大到出去的一瞬，渾身都濕透，青絲不堪重負，濕淋淋的垂落下去，煙戚抹了一把面上，將發別在耳後，才能看清眼前的路。客棧外的屍體更多，有護送她們一路來的衛兵，也有裹著土匪衣物的壯漢。

血腥味纏著泥土潮濕，看著密密麻麻的屍首，煙戚幾欲作嘔，卻拉住了杏仁的手。

北邊空曠是他們來時的方向，那邊只有一條不算寬敞的山路，容易被發現，南邊是山林，煙戚害怕遇到野獸或是山魈，但此刻也顧不得了。

她不會總那麽倒黴：“先往林子走。”

她在客棧的一番話算是很坦誠了，將以後的路明明白白說給大家，錯處由她擔著，而且，話出口後她也沒留在原地，率先離開客棧，走進風雨中。

多半宮人覺得煙戚的話有道理，所以也離開了。也有人圖安穩沒走，抱著山匪不會再回來的僥幸直接躲在客棧裏，還有一部分幾番糾結之後最終還是決定出去。

被人吩咐慣了，也不知該去何處，見到煙戚尚未走遠就遠遠的跟著她，沒顧得上她說的最好四散離開。

只走出去幾裏遠，就連煙戚都察覺到了後面跟著的人越來越少，隱隱有慘叫聲。

她唇發抖，和杏仁一起往前跑，可她身子有些差，漸漸氣喘籲籲，胃腔抽痛，真的跑不動了。

杏仁對她說：“小主別怕，皇上不會就這麽丟下你的。”

煙戚也不知杏仁是從何處來的自信，事實都在此明擺著呢，但她累極，說不出來話，只彎腰擺擺手。

人跑不過馬，更何況是兩個女子，後面人聲很快逼近。那人焦急大聲喊：“煙戚！”

雨幕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近處尚可，太遠的地方只能見到個人影，眼睛進了雨水，有些刺痛，聽覺也隨著變得模糊，煙戚停住腳步，回首，不知是否真假。

沈玉瑯騎馬而來，在大雨中澆了許久，衣衫濕透，到了近處翻身下馬向煙戚快步走去，直到看見煙戚無事才放下一顆心。

“你如何了？”

“皇上呢？”

兩人齊齊開口，又突然一同沒了聲響。靜默幾瞬，沈玉瑯一時無言，看著煙戚卻覺得她有點陌生了。

煙戚接著問：“皇上呢？殿下怎麽沒和皇上在一起。”

“刺客太多，且仍在不斷趕來，從客棧離開時我和皇上走散了，但他身邊有許多暗衛，不必擔心。”沈玉瑯恢覆了些平靜。

煙戚才點點頭，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要說什麽好了。他們如今也確實無話可說。

“不能再往林中走了，這林子多兇獸，我帶你往回走。”沈玉瑯道。

回去時，煙戚站在馬後和杏仁一起，沈玉瑯在前面牽著馬，此刻還未徹底安全，按理來說騎馬回去才是最快的，但方才沈玉瑯方向煙戚伸出手，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抗拒的十分明顯，即使是因為有她的宮人在此，不能拋下，但沈玉瑯也知不對，他腳步稍稍慢了些。

煙戚側頭和杏仁耳語幾句，杏仁仍未多問，只默默離得遠了一些。

雨變得小，煙戚往前走，稍稍落後於沈玉瑯，她知他有話要說。他輕聲說：“煙戚，我回來找你時見客棧的人都被殺了，若你想離開，這是個好時機。”

煙戚為那些剛剛還鮮活的生命靜默幾瞬，其實從前的她沒這麽直接面對過生死，這時再聽他的話，沒了從前的激動，竟奇妙的平靜，“離開之後呢？”

“我會為你尋個住處，幾年後，將你接回京中。”

“算了，”煙戚搖搖頭，“如今也不錯。”她握住袖中香囊一角，被雨淋濕過，回去就要扔掉了。善意被記在心裏，她不願做惡人，也不想偷竊別人的東西。

“不錯？他將你扔在這裏，你所言不錯就是被人輕賤至此嗎？”沈玉瑯不知煙戚為何會變得知這樣，明明前幾日還不是，她還是想離開的。

輕賤麽，也不算。煙戚自嘲地想，她也不是因為沈衿才不想走，只是覺得離開這裏只是換了個地方困著，她已有了宮妃的名頭，離開以後又能如何呢？孤寂地在一方小宅子裏因毒慢慢死去。

她轉頭認真看著沈玉瑯，“你不要再管我了。珍惜當下，善待你的妻子。錯過了便是錯過，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煙戚！”

遠處幾人紛至而來，為首之人高聲，“可是羅才人？”

煙戚未考慮沈玉瑯的提議，主動退後幾步道，隨後才回應：“是我。”

那身衣袍像是連子謙，為了萬全，煙戚將被掩在耳後的發放開，面前淩亂。

大致看不清面容，連子謙走到近處見沈玉瑯也在，微挑眉，但煙戚先出言解釋：“我同宮女離開客棧，往林中走碰巧遇上世子，世子便好心帶上我二人。”

“世子仁善，連某敬佩。”連子謙望向煙戚，面色無異：“皇上在找才人呢，才人快隨某走吧。”

情急之時顧不得太多，煙戚不會騎馬，沒想到最後是杏仁帶著她走，她驚詫於杏仁竟然會騎馬，杏仁卻一本正經回道：“奴婢小時候學過。”

原來論細作，她都是個蠻不稱職的細作。

再次見到沈衿，方才將她棄於客棧的事像是沒發生過，他向她伸出手，周圍一眾人包括沈玉瑯都親眼見著她將手遞過，很熟練地被皇帝抱上了馬。

被刺殺也像是沒事人似的，他略歪頭，打量了煙戚的面色，又問她：“愛妃怕了麽？”

煙戚點點頭，又搖了搖。她確實害怕死人，但是不怕死在這裏，是而怕又不怕。

無視她面上臟汙，目光浮動相接，他手指掠過她眉眼，擦去一點灰塵，“乖。”

輕飄飄的，一個字就抹去了所有。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