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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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喜合齋出來, 裴宴臨帶著阿律馬不停蹄地趕路，第二日便到了大理國境內。
既然要查，就要召集人手, 通知大理國內一直潛伏其中的暗線。
“殿下, 如果小辛娘子當真在大理皇宮之中, 殿下打算如何做？”
是啊, 若換做以前，他大可直接讓皇帝交人, 可現在, 知道她是大理人, 這大理皇後做得名正言順，哪裏輪得到他這個北宋的外人插手。
明搶？他身份特殊，一旦暴露，便會引起兩國戰火。
如此看來, 只有暗奪。
但要從偌大的大理皇宮之中將人帶出來, 就必須經過嚴密的摸排和部署。
“冊立大典何時舉行？”
“回殿下, 七月初八。”
還有不到三個月, 來得及。
“你去召集人手, 將大理皇宮內所有宮殿排布、宮內宮外有無暗道、侍衛守衛巡邏路線、太監宮人的衣著服飾等等全部調查清楚, 準備好就動手。”
“是。”
看著阿律轉身離去, 裴宴臨又叫住他。
“等等，宮中皇後的居所在何處？叫什麽名？”
**
薄暮黃昏，廊下的光線不甚明朗，宋宛辛看不清書上的字，覺得眼睛有些發幹, 便將書擱在膝上，伸了伸懶腰。
此值入夏, 少女只穿了跟膚色相近的扶光色真絲百疊裙配明黃色繡梅t花抹胸，外罩一件幾乎透明的印金白紗短衫。她近日憊懶，連宮門都懶得出，就只命菊之松松的綰了個垂髻，未簪任何珠釵。
她一伸懶腰，立刻露出纖長的脖頸和雪白的鎖骨肌膚，少女嬌媚，表情也跟貓兒似的，一雙杏眼微瞇，勾著朱唇上揚。
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
裴宴臨趴在宮殿頂上，將廊下的美人看得分明。他禁不住雙手握拳，心跳如雷鳴般狂野無羈，每一次跳動都在訴說著內心的狂喜和興奮。
雖說暗闖皇宮，危險重重，但他實在等不及要知道宮裏的女娘到底是不是她。等阿律一走，他立刻動身，獨自一人從皇宮南邊的院落一路摸索，到了玉舒殿。
是她。
看著她面色紅潤，巧笑倩兮的模樣，裴宴臨恍若隔世，嘴裏喃喃道：“三年，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廊檐下，宋宛辛對房頂上的一切渾然未覺，她舒展了身子，將書交給菊之後，正準備回寢殿換衣服，見段檀越走進來，又只好迎上前去。
“陛下來了。”
段檀越看她額頭微汗，擡起袖子將她額間的汗漬拭去，少女見狀也不躲，只是低垂著眉眼，順從地等他擦完。少年皇帝收回手，又問起少女今日都做了什麽，新換的廚子做的膳食是否用得習慣。
這一幕落入裴宴臨眼中，好似將他剛找回的魂魄又驅散，整個人久久的怔在原地。
曾幾何時，她與他在昭陽宮裏也是這般親昵，他下朝回來，問她今日都做了什麽。
如今舊事重演，只是少女身邊的人已不再是他。
屋檐下，他看著段檀越牽起宋宛辛的手，一步步往殿中而去。他隨即一個縱身跳下房頂，側身躲在窗沿下，靜靜地聽著裏面的動靜。
段檀越邁步進屋，見屋子裏陳設一切如舊，微微皺眉道：“朕不是吩咐他們把冰塊擡來，與你扇風降暑嗎？怎的還還沒送來？看你，又出了一層薄汗。”
“老是在屋子裏待著，悶得慌。再說箏箏下午喜歡趴在我膝上小憩，怕風過冰塊，把她吹病了。”
錚錚？錚錚是什麽？她養的小狗嗎？
一定是的，她從前就一直喜歡小動物，如今在這呆久了，難免寂寞，養只小貓小狗的也在理。
少年剛自我安慰了一番，一顆懸著的心還沒落回肚子，就聽見玉舒殿外跑進來一個小小的人影。一個模樣看著將將三歲的女娃邁著小碎步子，圓潤的小臉粉嘟嘟似花粉蒸熟的藕糕，整個人糯米團子似得，無視宮人宮女在身後喊著，一路小跑進了殿中。
“娘親！”
小女娃奶聲奶氣的一聲“娘親”徹底擊碎了裴宴臨心中殘存的最後一絲希望，他只覺雙腿發軟，連扶在窗沿邊的手都在止不住的顫抖。
娘親？那是她的孩子？是她和誰的？
殿中，宋宛辛一把將箏箏抱起來放在凳子上，帶著她有一口沒一口地挑著桌上的菜吃著，心情頗好的模樣。
看她高興，段檀越近日心情也甚好，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道：“三月後就是冊立大典，朕已經吩咐下去，將玉舒殿重新修繕，為你再添置一些物件。趁著暑日，你又怕熱，過幾日便帶著箏箏先搬到皇宮北面山中的行宮去，只當避暑了。”
“盡憑陛下安排。”
一聽要出宮，箏箏眼睛一亮，擡起頭問道：“行宮是何處？那裏好玩嗎？”
伸手捏了捏箏箏粉糯的小臉，段檀越笑得溫潤：“好玩，那裏涼爽愜意，還有許多蝴蝶和小魚。”
“小魚！箏箏可以抓小魚了！皇上舅舅真好！”
舅舅？正當裴宴臨聽見女孩口中這個詞，又好似活過來了一般，只聽見殿中段檀越嗓音暗沈，又說了一句：“箏箏以後不能叫皇帝舅舅，要叫朕一聲爹爹了。”
箏箏滿腦子都是小魚和蝴蝶，哪裏管得著段檀越說什麽，她吃飽飯，跳下凳子，吵著嚷著要桃之帶她去尋往日裏捕魚的小網。段檀越見她跑了也不惱，又直起身子，與桌上靜靜用膳的少女聊一些冊立大典之前需要籌備之事。
無人的窗沿下，裴宴臨徹底失了力氣，順著墻邊緩緩下滑，腿腳失力坐在地上，眼眶泛紅。
也是，從前沒有立後，為了避嫌，親生女兒也只能叫一聲“皇帝舅舅”，等她順理成章做了皇帝，還怕等不到女兒喊自己一聲“爹爹”的時候？
原來她不是不願意生孩子，只是不願意與他生孩子罷了。
那一瞬間，時隔三年與少女重逢的喜悅被徹底抽離，裴宴臨低頭，雙手攥緊衣袍的一角，一滴滾燙的熱淚自眼角滑落，又滴到他冰涼的手背上。
方才心中還熊熊燃燒的怒火此刻盡數化作蒸騰的雲煙，少年心中只留下無盡的悲痛與呼之不去的孤獨。他楞楞地看著腰帶上掛著的墨青色香包，伸手取出來，一枚充滿斷裂痕跡，又勉強拼合起來的玉佩和一封已經有些褪色泛黃的書信出現在裴宴臨掌心。
這枚從前與了她的玉佩，他粘了很多次都沒能完全將它修覆，宮裏的匠人說，天山白玉不同於尋常白玉，一旦碎裂，無論是樹脂還是金銀都無法將其完全修覆，勢必會留下難以磨滅的裂痕。回想分離的這幾年，他都已經不下數次將它摔了又碎，而少女將之佩戴在身上七年都完好無損，可見她對它的珍視。
再將書信展開，雖然上面只有短短兩句詩，卻在無數個午夜夢回之際，被裴宴臨捏在手中，反覆默念，好像這才是世上能治愈一切病痛苦楚的靈丹妙藥。
角落裏，裴宴臨沈浸在極致的痛苦之中，正郁郁寡歡，暗自落淚，一個小小的身影來到他身後，湊過小臉去看少年手上的書信。
“這上面寫的什麽？”
甜甜的一句，將裴宴臨從悲痛之中喚醒，他看著箏箏近在咫尺的小臉，才驚覺自己過度悲傷，連小女娃的走近都沒有絲毫察覺。
圓滾滾的小臉，大而有神的眼睛，連帶眉毛的形狀，都像極了宋宛辛，聞著箏箏身上似乎還有一點淡淡的奶香，裴宴臨心裏止不住的顫抖。
她好像她娘親，好可愛……為什麽這麽可愛的孩子不是他和她生的？
箏箏見他不說話，又把目光轉向裴宴臨的臉。
“你為什麽哭了？肚肚餓了嗎？”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少年胡亂抹了把眼淚，小心翼翼的伸過手去，輕輕撫上箏箏的臉。
意外的，平時除了親近之人，旁人都摸不到的箏箏居然沒有躲，而是乖巧地站在原地看著他。裴宴臨捏著她的小臉，愛不釋手，暫時將殿中二人拋之腦後。
“我沒哭……是風太大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箏箏……我還有個名字，叫宋妙儀。”
宋妙儀？竟不姓段，而是姓宋嗎？
知道這事，稍微讓裴宴臨難受的心舒緩了些。
她沒變，還是那個比起他人，永遠更愛自己的宋宛辛。
少年直起身子，艱難的露出一個笑容道：“箏箏的名字很好聽。”
箏箏看他一眼，低頭玩著自己手裏的玩具。
“娘親說，笑不出來的時候，可以不用笑的。”
短短一句，卻直擊心底。小女娃見裴宴臨又楞在原地，覺得沒意思，伸手抻了抻他的衣角。
“你是誰？”
他是誰？他是北宋太子。可於箏箏而言，他什麽都不是。
他不是她爹爹，不是她娘親的官人。
那他是誰呢？
裴宴臨悲從中來，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宋宛辛送走段檀越，轉頭來發現箏箏不見了。
“箏箏？箏箏你又躲到哪裏去了？”
走過拐角，少女發現箏箏捏著玩具，正回頭看她。
而她身後哦，只有空蕩蕩的檐下回廊和婆娑的竹影。
“箏箏，你在這裏做什麽？”
女孩回頭，才看見方才溫聲細語的高大身影已經不見，她並未多加在意，只是把手裏玩具舉到少女面前，要她和自己一起玩。
不遠處兩人身後，一道孤寂的背影閃過拐角，躍過墻頭，消失在夜色中。
裴宴臨一路疾行，失魂落魄的從外面回到客棧時，阿律正在客棧大堂焦急的等著他。
“殿下！……主子，”想了想，阿律又急忙改口道，“主子這是進宮去了？還好你此番平安回來，否則我真要到那深宮內庭之中撈你去了！如何，主子可見著小辛娘子了t？”
“是她……”
“既然真是小辛娘子，主子為何還這般模樣？找著她主子還不高興嗎？”
想起方才殿中，三人其樂融融的模樣，裴宴臨眼眶又紅了起來。
他像是一個孩童丟失了玩具，原本幾經波折終於將心愛的玩具找回，卻發現它被放置在自己永遠也無法觸碰到的高臺之上的模樣，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語道：“可是她與那姓段的已經有孩子了……我怕……我怕她不再也不會跟我走了……”
原本，他是抱著，就算是死也要把她搶走的決心才來到大理的，可如今看見箏箏，看見她與姓段的琴瑟和鳴的模樣，他慌了。
他知道，就算他把她帶走，不管幾次，她也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再次逃離。
“那我們便把她和孩子一起帶走。主子，你要振作啊！”
一起帶走？
裴宴臨雖想如此做，卻眼現遲疑。
“可她已經愛上了那個姓段的，準備帶著女兒和他度過一生，我此時強行把她和女兒帶走，豈不是會招致她更深的厭惡？”
曾經他是說過，就算是彼此折磨，他也絕不放手。可看著箏箏可愛的模樣，看著她燦若艷陽的笑臉，他突然膽怯了。
看著裴宴臨痛苦的樣子，阿律知道他陷入兩難。
“主子既然不想小辛娘子難過，那不妨表明心意，讓她再選一次？”
再選一次？
“此話何意？”
空曠無人的大堂裏，燭火即將燃盡。這個跟了裴宴臨十幾年的侍衛，第一次將他面前這個主子的內心剖開，將他對他的了解盡數道出。
“主子在意的，從來都是小辛娘子到底愛不愛您，可恕屬下鬥膽問一句，哪怕一次，主子可曾有向小辛娘子表達過您的心意嗎？”
此言一出，少年先是楞神，隨後目光開始閃爍，他低著頭，緩緩坐回凳子上，看著眼前燃盡的油燈陷入沈思。
阿律知道自己點醒了他，至於要不要如此做，全在少年自己。
於是阿律躬身行禮，默默地退到一邊，轉身上樓去替少年收拾房間，留裴宴臨一人在大堂。
油盡燈枯，大堂裏陷入黑暗，裴宴臨的眼中卻逐漸燃起點點微光。
他攥緊拳頭，心裏有了決定。
**
五日後，出宮的馬車一路穿過屋舍，跨過田野，進了山林。
宋宛辛掀開簾子，擡頭看向馬車外澄澈的天空和一路上斑駁的樹影，覺得心情舒暢。
再回過頭，看見懷中熟睡的箏箏，少女的嘴角不自覺上揚。
馬車一路緩行到了行宮門口，為首的太監帶著六名宮女迎上來，攙扶少女，接過還熟睡著的箏箏，邁步往宮內走來。宋宛辛一邊看著行宮內蒼翠繁茂的綠植，一邊聽身邊太監一點點說來。
“奴才姓李，是陛下專門調來這避暑行宮裏伺候宋娘子的。因為玉舒殿修繕的緣故，原本殿中服侍娘子和宮人也要一同留下，學習如何服侍皇後。所以這行宮裏所有的宮女和下人除了從其他宮中調配，更額外從宮外增添了許多。娘子瞧著眼生也是有的。以後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奴才便是。”
說著，李公公將所有宮女太監都招來，一同跪在少女面前行禮。
“請宋娘子安。”
“都起來吧。”
宋宛辛淡然擡手，順著目光望去，除了剛才在宮門口迎接自己的李公公和六名宮女以外，不知從何處又找來了四名侍衛，跪在最後一排的兩名侍衛尤為高大，看著他們擡起頭來，只是兩個生疏的面孔後，少女收回目光，轉身進了房間。
自從段檀越主動提起，她才知道原來大理國皇帝還曾為自己修建過這座行宮用來避暑。
她四下瞧著，這座宮殿雖然不大，卻一應俱全。
行宮靠山面水，種滿草植，東面是茂密的竹林，西面緊鄰大理皇宮。花園中有大片空地，處於一個低矮的山坡之上，涼風不時吹過，愜意自在。
箏箏睡飽了午覺，此刻醒來，吵嚷著要到處看看。
行至空地時，趁著風大，懂事的宮女立刻拿來紙鳶，帶著箏箏放起來。
“高些！再高些！”
小女娃“咯咯”的笑著，追在宮女身後，要她再將紙鳶放得更高些。不料這時突然一陣疾風刮來，宮女手中細線應聲斷裂，原本高飛的紙鳶沒了線的牽絆，立刻往外又飛了一陣，落在了不遠處宮墻旁的一株高大的香樟樹上。
眼看著紙鳶掉落，箏箏憋的臉通紅，跑到涼亭中，撲到宋宛辛懷裏落淚。
“娘親……紙鳶掉了……嗚嗚……”
“箏箏不哭，娘親帶你去把紙鳶找回來可好？”
替她擦了臉，宋宛辛抱起箏箏，在宮人的指引下來到香樟樹所在的院中。
擡頭看去，這株香樟樹光是樹幹就高達十尺，更別提那紙鳶是掛在更高處的樹冠之上。宮女湘兒拿來竹竿，捅了半天也沒能得逞。
眼看著箏箏眼眶又紅，眾人對著那紋絲不動的紙鳶正毫無辦法之際，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一個箭步登上墻頭，在墻面和樹幹之前來回踏了幾步，一個飛身竄上樹頂拿到紙鳶，又順著樹幹輕松落下，將紙鳶遞到宋宛辛面前。
見他低著頭，模樣是白日裏見過的那四名侍衛中的一個，宋宛辛單眉挑起，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侍衛捧著紙鳶，卻遲遲不見宋宛辛接過，兩人正沈默不語之時，箏箏突然跑過來拉了拉侍衛的褲腿，示意他將紙鳶遞給她。
“給我，快給我。”
看出侍衛的踟躕，宋宛辛收回目光，沈聲道：“給她吧。”
侍衛得令，將紙鳶遞給箏箏後，正欲退下，卻聽見背後宋宛辛又開口說道：“你身手不錯。”
這話，分明就是在說他。
侍衛聞言轉身，低頭跪在地上。
“擡起頭來。”
此時，少女身邊除了箏箏，只有一個宮女湘兒。
見他仍是低著頭，宋宛辛緩緩蹲下身，伸出指尖將侍衛的臉擡起來。
再普通不過的一張臉，帶著慌張與生澀，此前也從未見過。
再開口，少女清甜的嗓音中多了一絲威嚴。
“我不是叫你擡起頭來嗎？”
突然的責備讓侍衛慌了神，他伸出雙手一邊開始比劃，一邊張開嘴急於想說什麽，可是努力半天，也只發出了幾聲“啊”、“啊”之聲。
是個啞巴？
再靠近些，少女聞了聞他身上的氣息，最終站起身來。
原本她以為，這是段檀越對她仍舊不放心，所以專門調來的大內高手，安在這行宮之中監視她，防止她逃走之用。
沒想到是個啞巴。
再聞他身上，也並沒有沾染上絲毫段檀越寢殿或者禦書房裏的香氣，可見是她多慮了。
“起來吧。”
看宋宛辛帶著箏箏逐漸走遠，侍衛原本青澀的表情漸漸沈郁，眼中多了一絲柔情。
**
行宮裏的日子清雅閑適，宋宛辛除了每日看書乘涼，就是陪箏箏玩耍。
唯一還算有些許期待的，只能算是吃食這一塊。
行宮裏的廚子是從外面請來的，受段檀越的旨意，每日變著法的做各種民間小食給箏箏段來，討她歡心。少女跟著沾光，吃到了平日裏在宮中吃不到的美食。
今日晴朗無風，少女便帶著箏箏在涼亭中用午膳。
在亭中剛坐下，她又看到了站在身後的啞巴侍衛。
自那日因為疑心兇了他一句之後，出於愧疚和同情，宋宛辛就把他從門口調到近前。
他也很會審時度勢，平日裏好像總是能領會她的意圖一般，一舉一動都十分得體，甚得她意。雖然她不願意承認，這個啞巴的身形實在跟那個人太像，她才總是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像……太像那個人了。偶爾看著他的背影，她甚至會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才會看見他出現在面前。
胡思亂想之間，湘兒身後四名宮女端著餐盤徐徐上前，將一碟碟精致的餐食放在少女和箏箏面前。
“宋娘子，讓奴婢帶小主子用膳吧。”
“不用。”
雖然段檀越一直說宮裏有奶娘和乳母照顧，宋宛辛仍是堅持親力親為。
這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她寶貝還來不及，哪裏會嫌累呢？
隨手夾了一個魚肉丸子，少女放在鼻間輕嗅，確認沒有異味之後才餵到箏箏嘴邊。
少女身後，啞巴侍衛聞到魚肉的一瞬間，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
誰知魚丸到了箏箏嘴邊，她腦袋一別t，就是不吃。
她這般挑食，還不愛吃魚，真是跟某人一摸一樣……少女心想著，無奈搖頭。
“那箏箏想吃什麽，自己挑一挑可好？”
小女娃在桌上看了一圈，挑中了一盤山藥餅。
“那個……箏箏要那個……”
“好。”
夾著山藥餅的筷子剛伸到面前，箏箏立刻上手抓住，準備塞進嘴裏。宋宛辛先是一楞，隨後笑著責備道：“淑女行為舉止皆不可莽撞，箏箏這樣，別人還以為我平日裏餓著你了呢。”
捏著餅子，箏箏正準備下口，宋宛辛看候在一旁的四名宮女中的一個突然擡起頭來，緊張地瞧著箏箏。她立刻將箏箏手裏的山藥餅搶過來。
與那名宮女對視的一瞬間，看著她又慌張的將頭低下去，宋宛辛冷眼開口。
“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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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喜合齋出來, 裴宴臨帶著阿律馬不停蹄地趕路，第二日便到了大理國境內。
既然要查，就要召集人手, 通知大理國內一直潛伏其中的暗線。
“殿下, 如果小辛娘子當真在大理皇宮之中, 殿下打算如何做？”
是啊, 若換做以前，他大可直接讓皇帝交人, 可現在, 知道她是大理人, 這大理皇後做得名正言順，哪裏輪得到他這個北宋的外人插手。
明搶？他身份特殊，一旦暴露，便會引起兩國戰火。
如此看來, 只有暗奪。
但要從偌大的大理皇宮之中將人帶出來, 就必須經過嚴密的摸排和部署。
“冊立大典何時舉行？”
“回殿下, 七月初八。”
還有不到三個月, 來得及。
“你去召集人手, 將大理皇宮內所有宮殿排布、宮內宮外有無暗道、侍衛守衛巡邏路線、太監宮人的衣著服飾等等全部調查清楚, 準備好就動手。”
“是。”
看著阿律轉身離去, 裴宴臨又叫住他。
“等等，宮中皇後的居所在何處？叫什麽名？”
**
薄暮黃昏，廊下的光線不甚明朗，宋宛辛看不清書上的字，覺得眼睛有些發幹, 便將書擱在膝上，伸了伸懶腰。
此值入夏, 少女只穿了跟膚色相近的扶光色真絲百疊裙配明黃色繡梅t花抹胸，外罩一件幾乎透明的印金白紗短衫。她近日憊懶，連宮門都懶得出，就只命菊之松松的綰了個垂髻，未簪任何珠釵。
她一伸懶腰，立刻露出纖長的脖頸和雪白的鎖骨肌膚，少女嬌媚，表情也跟貓兒似的，一雙杏眼微瞇，勾著朱唇上揚。
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
裴宴臨趴在宮殿頂上，將廊下的美人看得分明。他禁不住雙手握拳，心跳如雷鳴般狂野無羈，每一次跳動都在訴說著內心的狂喜和興奮。
雖說暗闖皇宮，危險重重，但他實在等不及要知道宮裏的女娘到底是不是她。等阿律一走，他立刻動身，獨自一人從皇宮南邊的院落一路摸索，到了玉舒殿。
是她。
看著她面色紅潤，巧笑倩兮的模樣，裴宴臨恍若隔世，嘴裏喃喃道：“三年，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廊檐下，宋宛辛對房頂上的一切渾然未覺，她舒展了身子，將書交給菊之後，正準備回寢殿換衣服，見段檀越走進來，又只好迎上前去。
“陛下來了。”
段檀越看她額頭微汗，擡起袖子將她額間的汗漬拭去，少女見狀也不躲，只是低垂著眉眼，順從地等他擦完。少年皇帝收回手，又問起少女今日都做了什麽，新換的廚子做的膳食是否用得習慣。
這一幕落入裴宴臨眼中，好似將他剛找回的魂魄又驅散，整個人久久的怔在原地。
曾幾何時，她與他在昭陽宮裏也是這般親昵，他下朝回來，問她今日都做了什麽。
如今舊事重演，只是少女身邊的人已不再是他。
屋檐下，他看著段檀越牽起宋宛辛的手，一步步往殿中而去。他隨即一個縱身跳下房頂，側身躲在窗沿下，靜靜地聽著裏面的動靜。
段檀越邁步進屋，見屋子裏陳設一切如舊，微微皺眉道：“朕不是吩咐他們把冰塊擡來，與你扇風降暑嗎？怎的還還沒送來？看你，又出了一層薄汗。”
“老是在屋子裏待著，悶得慌。再說箏箏下午喜歡趴在我膝上小憩，怕風過冰塊，把她吹病了。”
錚錚？錚錚是什麽？她養的小狗嗎？
一定是的，她從前就一直喜歡小動物，如今在這呆久了，難免寂寞，養只小貓小狗的也在理。
少年剛自我安慰了一番，一顆懸著的心還沒落回肚子，就聽見玉舒殿外跑進來一個小小的人影。一個模樣看著將將三歲的女娃邁著小碎步子，圓潤的小臉粉嘟嘟似花粉蒸熟的藕糕，整個人糯米團子似得，無視宮人宮女在身後喊著，一路小跑進了殿中。
“娘親！”
小女娃奶聲奶氣的一聲“娘親”徹底擊碎了裴宴臨心中殘存的最後一絲希望，他只覺雙腿發軟，連扶在窗沿邊的手都在止不住的顫抖。
娘親？那是她的孩子？是她和誰的？
殿中，宋宛辛一把將箏箏抱起來放在凳子上，帶著她有一口沒一口地挑著桌上的菜吃著，心情頗好的模樣。
看她高興，段檀越近日心情也甚好，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道：“三月後就是冊立大典，朕已經吩咐下去，將玉舒殿重新修繕，為你再添置一些物件。趁著暑日，你又怕熱，過幾日便帶著箏箏先搬到皇宮北面山中的行宮去，只當避暑了。”
“盡憑陛下安排。”
一聽要出宮，箏箏眼睛一亮，擡起頭問道：“行宮是何處？那裏好玩嗎？”
伸手捏了捏箏箏粉糯的小臉，段檀越笑得溫潤：“好玩，那裏涼爽愜意，還有許多蝴蝶和小魚。”
“小魚！箏箏可以抓小魚了！皇上舅舅真好！”
舅舅？正當裴宴臨聽見女孩口中這個詞，又好似活過來了一般，只聽見殿中段檀越嗓音暗沈，又說了一句：“箏箏以後不能叫皇帝舅舅，要叫朕一聲爹爹了。”
箏箏滿腦子都是小魚和蝴蝶，哪裏管得著段檀越說什麽，她吃飽飯，跳下凳子，吵著嚷著要桃之帶她去尋往日裏捕魚的小網。段檀越見她跑了也不惱，又直起身子，與桌上靜靜用膳的少女聊一些冊立大典之前需要籌備之事。
無人的窗沿下，裴宴臨徹底失了力氣，順著墻邊緩緩下滑，腿腳失力坐在地上，眼眶泛紅。
也是，從前沒有立後，為了避嫌，親生女兒也只能叫一聲“皇帝舅舅”，等她順理成章做了皇帝，還怕等不到女兒喊自己一聲“爹爹”的時候？
原來她不是不願意生孩子，只是不願意與他生孩子罷了。
那一瞬間，時隔三年與少女重逢的喜悅被徹底抽離，裴宴臨低頭，雙手攥緊衣袍的一角，一滴滾燙的熱淚自眼角滑落，又滴到他冰涼的手背上。
方才心中還熊熊燃燒的怒火此刻盡數化作蒸騰的雲煙，少年心中只留下無盡的悲痛與呼之不去的孤獨。他楞楞地看著腰帶上掛著的墨青色香包，伸手取出來，一枚充滿斷裂痕跡，又勉強拼合起來的玉佩和一封已經有些褪色泛黃的書信出現在裴宴臨掌心。
這枚從前與了她的玉佩，他粘了很多次都沒能完全將它修覆，宮裏的匠人說，天山白玉不同於尋常白玉，一旦碎裂，無論是樹脂還是金銀都無法將其完全修覆，勢必會留下難以磨滅的裂痕。回想分離的這幾年，他都已經不下數次將它摔了又碎，而少女將之佩戴在身上七年都完好無損，可見她對它的珍視。
再將書信展開，雖然上面只有短短兩句詩，卻在無數個午夜夢回之際，被裴宴臨捏在手中，反覆默念，好像這才是世上能治愈一切病痛苦楚的靈丹妙藥。
角落裏，裴宴臨沈浸在極致的痛苦之中，正郁郁寡歡，暗自落淚，一個小小的身影來到他身後，湊過小臉去看少年手上的書信。
“這上面寫的什麽？”
甜甜的一句，將裴宴臨從悲痛之中喚醒，他看著箏箏近在咫尺的小臉，才驚覺自己過度悲傷，連小女娃的走近都沒有絲毫察覺。
圓滾滾的小臉，大而有神的眼睛，連帶眉毛的形狀，都像極了宋宛辛，聞著箏箏身上似乎還有一點淡淡的奶香，裴宴臨心裏止不住的顫抖。
她好像她娘親，好可愛……為什麽這麽可愛的孩子不是他和她生的？
箏箏見他不說話，又把目光轉向裴宴臨的臉。
“你為什麽哭了？肚肚餓了嗎？”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少年胡亂抹了把眼淚，小心翼翼的伸過手去，輕輕撫上箏箏的臉。
意外的，平時除了親近之人，旁人都摸不到的箏箏居然沒有躲，而是乖巧地站在原地看著他。裴宴臨捏著她的小臉，愛不釋手，暫時將殿中二人拋之腦後。
“我沒哭……是風太大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箏箏……我還有個名字，叫宋妙儀。”
宋妙儀？竟不姓段，而是姓宋嗎？
知道這事，稍微讓裴宴臨難受的心舒緩了些。
她沒變，還是那個比起他人，永遠更愛自己的宋宛辛。
少年直起身子，艱難的露出一個笑容道：“箏箏的名字很好聽。”
箏箏看他一眼，低頭玩著自己手裏的玩具。
“娘親說，笑不出來的時候，可以不用笑的。”
短短一句，卻直擊心底。小女娃見裴宴臨又楞在原地，覺得沒意思，伸手抻了抻他的衣角。
“你是誰？”
他是誰？他是北宋太子。可於箏箏而言，他什麽都不是。
他不是她爹爹，不是她娘親的官人。
那他是誰呢？
裴宴臨悲從中來，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宋宛辛送走段檀越，轉頭來發現箏箏不見了。
“箏箏？箏箏你又躲到哪裏去了？”
走過拐角，少女發現箏箏捏著玩具，正回頭看她。
而她身後哦，只有空蕩蕩的檐下回廊和婆娑的竹影。
“箏箏，你在這裏做什麽？”
女孩回頭，才看見方才溫聲細語的高大身影已經不見，她並未多加在意，只是把手裏玩具舉到少女面前，要她和自己一起玩。
不遠處兩人身後，一道孤寂的背影閃過拐角，躍過墻頭，消失在夜色中。
裴宴臨一路疾行，失魂落魄的從外面回到客棧時，阿律正在客棧大堂焦急的等著他。
“殿下！……主子，”想了想，阿律又急忙改口道，“主子這是進宮去了？還好你此番平安回來，否則我真要到那深宮內庭之中撈你去了！如何，主子可見著小辛娘子了t？”
“是她……”
“既然真是小辛娘子，主子為何還這般模樣？找著她主子還不高興嗎？”
想起方才殿中，三人其樂融融的模樣，裴宴臨眼眶又紅了起來。
他像是一個孩童丟失了玩具，原本幾經波折終於將心愛的玩具找回，卻發現它被放置在自己永遠也無法觸碰到的高臺之上的模樣，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語道：“可是她與那姓段的已經有孩子了……我怕……我怕她不再也不會跟我走了……”
原本，他是抱著，就算是死也要把她搶走的決心才來到大理的，可如今看見箏箏，看見她與姓段的琴瑟和鳴的模樣，他慌了。
他知道，就算他把她帶走，不管幾次，她也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再次逃離。
“那我們便把她和孩子一起帶走。主子，你要振作啊！”
一起帶走？
裴宴臨雖想如此做，卻眼現遲疑。
“可她已經愛上了那個姓段的，準備帶著女兒和他度過一生，我此時強行把她和女兒帶走，豈不是會招致她更深的厭惡？”
曾經他是說過，就算是彼此折磨，他也絕不放手。可看著箏箏可愛的模樣，看著她燦若艷陽的笑臉，他突然膽怯了。
看著裴宴臨痛苦的樣子，阿律知道他陷入兩難。
“主子既然不想小辛娘子難過，那不妨表明心意，讓她再選一次？”
再選一次？
“此話何意？”
空曠無人的大堂裏，燭火即將燃盡。這個跟了裴宴臨十幾年的侍衛，第一次將他面前這個主子的內心剖開，將他對他的了解盡數道出。
“主子在意的，從來都是小辛娘子到底愛不愛您，可恕屬下鬥膽問一句，哪怕一次，主子可曾有向小辛娘子表達過您的心意嗎？”
此言一出，少年先是楞神，隨後目光開始閃爍，他低著頭，緩緩坐回凳子上，看著眼前燃盡的油燈陷入沈思。
阿律知道自己點醒了他，至於要不要如此做，全在少年自己。
於是阿律躬身行禮，默默地退到一邊，轉身上樓去替少年收拾房間，留裴宴臨一人在大堂。
油盡燈枯，大堂裏陷入黑暗，裴宴臨的眼中卻逐漸燃起點點微光。
他攥緊拳頭，心裏有了決定。
**
五日後，出宮的馬車一路穿過屋舍，跨過田野，進了山林。
宋宛辛掀開簾子，擡頭看向馬車外澄澈的天空和一路上斑駁的樹影，覺得心情舒暢。
再回過頭，看見懷中熟睡的箏箏，少女的嘴角不自覺上揚。
馬車一路緩行到了行宮門口，為首的太監帶著六名宮女迎上來，攙扶少女，接過還熟睡著的箏箏，邁步往宮內走來。宋宛辛一邊看著行宮內蒼翠繁茂的綠植，一邊聽身邊太監一點點說來。
“奴才姓李，是陛下專門調來這避暑行宮裏伺候宋娘子的。因為玉舒殿修繕的緣故，原本殿中服侍娘子和宮人也要一同留下，學習如何服侍皇後。所以這行宮裏所有的宮女和下人除了從其他宮中調配，更額外從宮外增添了許多。娘子瞧著眼生也是有的。以後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奴才便是。”
說著，李公公將所有宮女太監都招來，一同跪在少女面前行禮。
“請宋娘子安。”
“都起來吧。”
宋宛辛淡然擡手，順著目光望去，除了剛才在宮門口迎接自己的李公公和六名宮女以外，不知從何處又找來了四名侍衛，跪在最後一排的兩名侍衛尤為高大，看著他們擡起頭來，只是兩個生疏的面孔後，少女收回目光，轉身進了房間。
自從段檀越主動提起，她才知道原來大理國皇帝還曾為自己修建過這座行宮用來避暑。
她四下瞧著，這座宮殿雖然不大，卻一應俱全。
行宮靠山面水，種滿草植，東面是茂密的竹林，西面緊鄰大理皇宮。花園中有大片空地，處於一個低矮的山坡之上，涼風不時吹過，愜意自在。
箏箏睡飽了午覺，此刻醒來，吵嚷著要到處看看。
行至空地時，趁著風大，懂事的宮女立刻拿來紙鳶，帶著箏箏放起來。
“高些！再高些！”
小女娃“咯咯”的笑著，追在宮女身後，要她再將紙鳶放得更高些。不料這時突然一陣疾風刮來，宮女手中細線應聲斷裂，原本高飛的紙鳶沒了線的牽絆，立刻往外又飛了一陣，落在了不遠處宮墻旁的一株高大的香樟樹上。
眼看著紙鳶掉落，箏箏憋的臉通紅，跑到涼亭中，撲到宋宛辛懷裏落淚。
“娘親……紙鳶掉了……嗚嗚……”
“箏箏不哭，娘親帶你去把紙鳶找回來可好？”
替她擦了臉，宋宛辛抱起箏箏，在宮人的指引下來到香樟樹所在的院中。
擡頭看去，這株香樟樹光是樹幹就高達十尺，更別提那紙鳶是掛在更高處的樹冠之上。宮女湘兒拿來竹竿，捅了半天也沒能得逞。
眼看著箏箏眼眶又紅，眾人對著那紋絲不動的紙鳶正毫無辦法之際，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一個箭步登上墻頭，在墻面和樹幹之前來回踏了幾步，一個飛身竄上樹頂拿到紙鳶，又順著樹幹輕松落下，將紙鳶遞到宋宛辛面前。
見他低著頭，模樣是白日裏見過的那四名侍衛中的一個，宋宛辛單眉挑起，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侍衛捧著紙鳶，卻遲遲不見宋宛辛接過，兩人正沈默不語之時，箏箏突然跑過來拉了拉侍衛的褲腿，示意他將紙鳶遞給她。
“給我，快給我。”
看出侍衛的踟躕，宋宛辛收回目光，沈聲道：“給她吧。”
侍衛得令，將紙鳶遞給箏箏後，正欲退下，卻聽見背後宋宛辛又開口說道：“你身手不錯。”
這話，分明就是在說他。
侍衛聞言轉身，低頭跪在地上。
“擡起頭來。”
此時，少女身邊除了箏箏，只有一個宮女湘兒。
見他仍是低著頭，宋宛辛緩緩蹲下身，伸出指尖將侍衛的臉擡起來。
再普通不過的一張臉，帶著慌張與生澀，此前也從未見過。
再開口，少女清甜的嗓音中多了一絲威嚴。
“我不是叫你擡起頭來嗎？”
突然的責備讓侍衛慌了神，他伸出雙手一邊開始比劃，一邊張開嘴急於想說什麽，可是努力半天，也只發出了幾聲“啊”、“啊”之聲。
是個啞巴？
再靠近些，少女聞了聞他身上的氣息，最終站起身來。
原本她以為，這是段檀越對她仍舊不放心，所以專門調來的大內高手，安在這行宮之中監視她，防止她逃走之用。
沒想到是個啞巴。
再聞他身上，也並沒有沾染上絲毫段檀越寢殿或者禦書房裏的香氣，可見是她多慮了。
“起來吧。”
看宋宛辛帶著箏箏逐漸走遠，侍衛原本青澀的表情漸漸沈郁，眼中多了一絲柔情。
**
行宮裏的日子清雅閑適，宋宛辛除了每日看書乘涼，就是陪箏箏玩耍。
唯一還算有些許期待的，只能算是吃食這一塊。
行宮裏的廚子是從外面請來的，受段檀越的旨意，每日變著法的做各種民間小食給箏箏段來，討她歡心。少女跟著沾光，吃到了平日裏在宮中吃不到的美食。
今日晴朗無風，少女便帶著箏箏在涼亭中用午膳。
在亭中剛坐下，她又看到了站在身後的啞巴侍衛。
自那日因為疑心兇了他一句之後，出於愧疚和同情，宋宛辛就把他從門口調到近前。
他也很會審時度勢，平日裏好像總是能領會她的意圖一般，一舉一動都十分得體，甚得她意。雖然她不願意承認，這個啞巴的身形實在跟那個人太像，她才總是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像……太像那個人了。偶爾看著他的背影，她甚至會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才會看見他出現在面前。
胡思亂想之間，湘兒身後四名宮女端著餐盤徐徐上前，將一碟碟精致的餐食放在少女和箏箏面前。
“宋娘子，讓奴婢帶小主子用膳吧。”
“不用。”
雖然段檀越一直說宮裏有奶娘和乳母照顧，宋宛辛仍是堅持親力親為。
這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她寶貝還來不及，哪裏會嫌累呢？
隨手夾了一個魚肉丸子，少女放在鼻間輕嗅，確認沒有異味之後才餵到箏箏嘴邊。
少女身後，啞巴侍衛聞到魚肉的一瞬間，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
誰知魚丸到了箏箏嘴邊，她腦袋一別t，就是不吃。
她這般挑食，還不愛吃魚，真是跟某人一摸一樣……少女心想著，無奈搖頭。
“那箏箏想吃什麽，自己挑一挑可好？”
小女娃在桌上看了一圈，挑中了一盤山藥餅。
“那個……箏箏要那個……”
“好。”
夾著山藥餅的筷子剛伸到面前，箏箏立刻上手抓住，準備塞進嘴裏。宋宛辛先是一楞，隨後笑著責備道：“淑女行為舉止皆不可莽撞，箏箏這樣，別人還以為我平日裏餓著你了呢。”
捏著餅子，箏箏正準備下口，宋宛辛看候在一旁的四名宮女中的一個突然擡起頭來，緊張地瞧著箏箏。她立刻將箏箏手裏的山藥餅搶過來。
與那名宮女對視的一瞬間，看著她又慌張的將頭低下去，宋宛辛冷眼開口。
“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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