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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聽說肅王進宮了的時候, 孟緒就猜他會到自己這兒來。
簌簌對人心疼得緊,預先就開始準備各式各樣小孩子愛吃的點心:“今年過完年,肅王便要去封地上了吧, 他還這樣小,若是裘太妃還在倒還好些。哎,怪不得裘太妃能做先帝的寵妃呢,一頭撞棺隨先帝而去, 該是多重的情意,只是可憐了小孩子……”
筠停看著她擺盤,五六個盤子還不夠裝:“若是人沒過來,你便將這些吃食送到太極殿去吧,娘娘這陣子可不好吃這麽多膩味的東西。”
簌簌只道:“主子說會來, 那肯定會來。”
筠停看了她半晌沒說話。
等再開口的時候,簌簌已將手指上沾上的面粉往旁邊的小宮女臉上抹去, 不一會兒,兩個人都糊成了大花臉。
筠停的聲音在這打鬧聲中便顯得幾不可聞的輕:“人這一生能有個這麽全心全意相信的人,也是很好的事。”
她轉身走出小廚房, 替簌簌去太醫署取今天的藥了。
自己宮裏有個精通醫術的人在緊要的時候便顯出好處來了, 如今孟緒吃進嘴裏的什麽東西都有筠停先檢查一遍。
孕期用藥更需謹慎, 消除疤痕的膏劑也是簌簌每天去太醫署領了來,給筠停過眼之後再現熬的。
今日眼瞧著簌簌分不出身, 筠停便幹脆替人走這一趟。
回來的時候, 卻果真在半道遇上了領著肅王往椒風殿走的奶嬤嬤。
只是這嬤嬤是個老寒腿,走路都不大利索,偏生這個年紀的小孩跑起來又和山豬野兔似的, 嬤嬤早把人領丟了。
“筠停姑娘!看見你便好了!”嬤嬤找到了救星,甩著張帕子就向筠停招呼:“殿下成天惦念昭儀娘娘, 這會兒便急著找娘娘去了。他雖識得路,老身也不放心,煩請筠停姑娘幫忙去前頭找找,老身隨後就到。”
本來也是順路,筠停淡淡笑道:“我這便去,嬤嬤慢些過來,不必急。t”
嬤嬤連連應聲,將人謝了好幾回。
筠停稍稍走快了些,不一會兒就見到了小兒的身影。
只是原來肅王今日並非一人進宮來的,身邊竟還有個小女娃,筠停忙上前喊住了東跑跑西跳跳的兩小只。
“筠停姑姑!”蕭融甜甜地向她問好,“你是意娘娘派來接我的嗎?”
“是,娘娘早就知道殿下要去找她。”筠停回了個禮,笑著蹲身下來,看那被蕭融牽著的小女孩,頂多三四歲的樣子,梳著兩個羊角辮。
“這位是哪位大臣家的千金?”
小女孩咬著指頭,眼睛圓圓地看著她,糯聲糯氣道:“我是念念,我爹是廬陽侯!姐姐,你和我家畫上的仙女長得好像啊!”
筠停愕然,眼光停在她粉雪一樣的面容上稍刻。直起身,一手牽住一個往椒風殿去,叮囑道:“你們倆可別亂跑,見了意娘娘啊也不要往她身上撲,她現在懷著小寶寶呢,可抱不動人。”
後半截話自然是單獨講給肅王聽的。肅王點點頭:“我是大人了,才不用意娘娘抱。”
筠停笑著誇他懂事,又問娘娘:“廬陽侯沒一同進宮來麽?”
若是一起來了,椒風殿一早得到的消息也不會只說肅王進宮了。
念念道:“阿爹不知道在忙什麽,總是大半夜才醉醺醺地回來,阿娘沒跟著來江都,都沒人管他了!不過阿爹說,他會進宮的,但現在還沒到時候。”
筠停靜靜無言。
廬陽侯是也是先帝的子侄,嚴格來說算是今上的堂弟。只是不同於去了封地上的王爺們,手上沒有兵權,出入江都反而自由許多。
這次雖是為自梧的使團而來,卻暫時沒打算離京,翻過年才會回廬陽去。
深秋的江都有一種江南山水間才有的幽冷,梁宮也不例外,宮女們漸都穿起了帶著夾層的宮裝,掩住了玲瓏的身段,筠停因是掌事姑姑,宮裝上可以繡一些自己喜歡的圖樣,新裙上便繡著墨竹。
念念三歲,還不及筠停的腰線高,一扭頭臉蛋便正好對著她的裙身,指著上頭的竹繡道:“爹爹也喜歡竹節!”
肅王察覺到一絲不尋常,清了清嗓子,擺出長輩的架勢:“別瞎說了,叔叔怎麽教你的?”
他會願意帶著這個小冬瓜玩本就是想在輩分上過把癮。
念念不服氣,掐著一小節手指:“你也就比我大了這麽點,阿娘教過的,你不是叔叔,是哥哥!”
筠停看著他們吵吵鬧鬧,眉頭漸開。
將這一雙小童送到後,她卻將孟緒請到了大殿後的無人處。
驀然三叩首,神情重新變得凝重:“娘娘曾問過奴婢有何所願,說可以幫奴婢,不知現在是否還作數?”
“何時都作數。”孟緒道。
她沒問她為何不去求帝王。
殿後的冷泉中有幾條活鯉,都是比成年女子手臂還長的大鯉魚,是帝王特命人尋來的。鯉魚一個擺尾拍水,冰涼的水點子就濺上了泉邊跪著的人的側臉。
冷得人神思清凜。
筠停沒擡手去抹,只是堅定地道:“奴婢所願,就是長隨娘娘身側,做好您的女官。您退,奴婢為您打理宮中瑣事,您進,奴婢粗通文墨,亦可為您秉筆!”
“秉筆?”這樣狂放的厥詞自筠停口中聽來,孟緒有些新鮮。
“那天我同簌簌說的話,你聽見了?”她問。
筠停點頭。那天她聽見娘娘同簌簌說,不要小瞧一位父親疼愛女兒的決心,朝堂之上,本就不該有男女。
“如果女官的時代有幸到來,奴婢願意做那個迎接風浪的先行者。”
筠停最後又一叩首。
孟緒沒受下,眼看蕭融和念念找過來了,念念懷裏還捧著個茶壺,邊走邊問蕭融“這水面怎麽有泡泡,是不是有魚在下面吐泡泡?”
蕭融怕她燙著,把茶壺接了過去。
儼然已是個會照顧人的小男子漢了。
孟緒轉身向他們走去:“姑妄一言罷了。”
筠停垂頭:“奴婢明白了……”
震駭、失望、又仿佛意料之中,幾味情緒兼至,霎時將筠停吞沒。
孟緒嘆了一口氣,卻又倏然立定,盈盈回眼。
“不過,如果你也想一同賭這一把,我也不攔著。”
筠停猛然擡眼,卻見絕艷的女子已重新舉步而去。
她說什麽?
當日行宮中,孟緒曾經告訴琵琶女檀心,如果要賭,起碼讓對方放上等價的籌碼。
而今,卻有人想和她一起去赴一場最不公平的豪賭之局。
是與這世道。
說不公平卻也公平,若贏了,是她們的幸運,也是世道之幸。若輸了,亦不僅是她們之悲,何嘗不是世道的悲哀?
那便賭吧!
*
十二月上旬,京試在貢院舉行,據說今年試題的最後一道是帝王親自出的題。
此題以百年前一位文壇大家金錯廣為流傳的《祭族妹文》①開篇。
貢院大門上的銅鎖一打開,便有一張空白的考卷送往了椒風殿。
《祭族妹文》寫得淺白易懂,簌簌通讀了一遍,也讀懂了始末:“這是講,金錯的族妹與一官紳之子幼有婚約,數年後,官紳因功獲爵,而金家這一支卻沒落了。金氏女誓從亡父之命,完成婚約,晁氏之子卻早已妻妾成群,看不上金氏,最後礙於人言和父親的壓迫,無媒無聘地把人收進了府。此後金氏任夫君對她動輒打罵,始終無怨無悔,甚至被打折了一條腿……還是後來這位晁郎君的父母看不過眼,將金氏的舊宅買下,把人送了回去。金氏最初為了重振金家,確實振作了一陣,可等金家的產業重新置辦起來,金氏心願已成,便懸梁自縊了……”
寫這篇祭文的人與這位族妹幼年曾一起讀詩書,族妹那時便對其中其中描述的堅貞品格神往不已。
後來兩人分別兩地,金錯再見到她的時候,族妹已成了一壇不會哭不會笑的骨灰。金氏女的最後心願,便是灑落在高山上,隨風飛散。
後來金錯才知道,族妹以妾室之身入晁府,回到金家之後,人們都將她當做金家的“棄物”,即便她幫扶鄰裏,救濟貧厄,卻仍飽受指點,可就連族妹自己也認為不該再這樣不清不白地留在世上。
“金錯後悔教族妹讀書認字,使她亡於守貞,又後悔沒再多教她一些,讓她知道,這世上人命都一般可貴,她先是她自己,而後才是他人之婦。”孟緒仔細看了看,這道題不限形式,不限字數,只需以此文為題,另起一篇。
兩日後,坊間突然出現一張署名為“冷泉居士”的答卷。此次考試一共六題,前五道為時務策,這位冷泉居士都答得周密詳盡又別樹一格,最後的《勸族妹文》更是行雲流水,情才兼備。又因為其中具體內容頗具爭議,反而更令眾人爭相傳看。
最後甚至還被送到了帝王的手上。
沈欽作為禮部尚書,本就負責科考之事,便親自將這張卷子呈給了帝王:“坊間都說,這位冷泉居士必是初試落了榜,又素有高才,不甘之下才找來了試題,寫了這樣一篇驚世駭俗的文章。”
不過他是為了私心。誰都知道他女兒的事如今傳得沸沸揚揚,帝王雖然出了這樣一道題,卻沒有直接闡明立場,看不出用意何在,可這位冷泉居士卻是實打實站在“金氏”這一邊的。
勸族妹文,看似以原著者的口吻勸族妹,實際上卻是在勸世人對和離、被休棄、被“放妾”的女子放下成見,她們應該有機會重新過自己的人生。
沈欽以為,此人或許是父親的門生,是在向沈家示好。父親這次公開押題,押的雖是前五道題,可也吸納了不少士子到沈家來,這些人承了沈家的人情,平日自也會向著沈家說話。
隋安勉力維持著如常神色,從沈欽手中接過了卷子:“給奴才吧。”
這一份雖是他人謄抄的版本,可這內容,隋安早已拜讀過一遍了。
這張卷子不就是從宮中流出去的!
陛下初初拿到意昭儀的答卷,就和炫耀自家寶貝似的,讓他們幾個親信都看了一遍,看還不夠,還讓他們讀。那嘴角翹得,簡直都成了掛鉤。
年關將近,政事更加繁忙,帝王手中的筆都沒歇下的時候,沈欽見此,把卷子送到之後便未再多打擾了。
他從太極殿中退出來,恰逢孟緒過來,兩人遙遙一晤。
沈欽對這位昭儀也算百感雜陳,面上卻只有溫文尊敬,眼神都毫無閃爍。
沈欽始終覺得是自家女兒眼界窄隘,深宮婦人能成什麽氣候,寵愛都是一時的,根本犯不著t把自己搭進去。
孟緒點頭一笑,算是回禮。
可就在走出去五步之後,沈欽楞步,看著那位裊裊亭亭與自己遠遠擦肩的昭儀,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篇《勸族妹文》。
上頭的字有風有骨,清勁有力,絕非女兒家手筆,可他仔細想過,這篇文之所以出挑,就是情真意切地站在了金氏的角度上,為萬萬女子考慮,這是一般男子難以做到的。
這石破天驚的文章,會是女子出自手筆嗎?
不,絕不可能,女子讀書,自來便等同於牝雞司晨。
如何能寫出這蓋過世上絕大多數男兒的鏗鏘字句?
“大人,怎麽了?”送他出去的內監問。
沈欽收回眼,捋著頜下黑須,扯扯嘴角:“沒什麽,多心罷了。”
*
太極殿正殿本是帝王處理政務接見朝臣的地方,可如今他在這裏,見的最多的就是孟緒。
前陣子擬寫試題的時候,蕭無諫總是刻意避著孟緒,怕她偷看似的,不讓孟緒碰他書案上的東西。
孟緒想著如今總不必防她了,誰知她一拿起奏折,蕭無諫還是把那本折子抽了回來:“懷著身孕,少看這些。”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為天下計,為生民計,有多勞心勞力,不是說不想著就能不想著的。
孟緒原以為他這麽說是防著她偷看試題的借口,而今才知道,他是當真這麽想的。
看著被人拿到一邊的黃綾封皮的折本,她毫不猶豫地坐在了他腿上,摟著人脖子:“陛下答應了讓妾看的,就不能反悔!”
蕭無諫見她又不講理起來,偏偏硬不起心腸,更唯恐她誤會他是背言,只能一手抱人,一手寫字:“等你好了,這奏本便是你來批,朕來寫,亦未嘗不可。”
“真的?”輪到孟緒吃驚了。替她秉筆的活竟這樣搶手?
孟緒倒也沒再非要看那些折子了。
孕中睡眠確實不如從前,近來她總睡得又久又淺,一覺醒來身上和被人打了似的酸痛。
若是心頭再壓著什麽事,不了卻這些事,恐怕確實更難安眠。
蕭無諫笑了笑。懷中人乖乖不動了,想是畫餅充饑的法子倒也可行,“朕會騙你?下次再有此問,真的也成假的了。”
孟緒聽他說得和繞口令似的,故意比他說得更繞:“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若是會因妾一言而改易的真假,那不是假,也不是真。”
蕭無諫看活寶一般瞇眼看她:“以後女兒若是像你,嘴上倒不必擔心她會吃虧了。”
“承蒙陛下信重。”孟緒一揚雪頸,回道。
蕭無諫剛要低頭笑納這送上門來的“雪薦櫻桃”,宮人的履聲卻從殿外傳來。
幾乎是他低頭的同時,孟緒便從他身上起來了。
她走到一邊,無其事地擺出賞弄盆中綠菊的姿態,忽回頭問:“可屆時若我批得不對,豈不是教陛下因色誤國了?”
蕭無諫懷中空空,落筆都不似方才有力了。
專志寫完最後的一段,方沈色道:“若不合適,朕自不會在奏本上下筆。秉筆之臣,難道只空有筆桿子,竟略無思辨之力?”
孟緒沒趣地“哦”了一聲,才要把頭轉回去,不想帝王卻還有下文。
蕭無諫笑看著她,緩緩道:“不過屆時筆飲墨而無著處,朕只好借柳柳的身上的白雪箋一用了。”
孟緒正懵然不知她身上何來的白雪箋,驀然卻回過味來。
撿起盆中一枝被宮人修剪掉的旁枝,就砸在了帝王身上,準頭好得不像話。
才進來的宮人正撞見這場面,瞠著目要跪,旋即又想起昭儀曾經偷偷告訴她們,日後少跪為宜,陛下其實不喜歡她們動不動便跪著請罪。一時進退不是,面色都擰巴了。
好在帝妃二人很快一道出去了。
孕中本是該多走走的,可蕭無諫總不放心孟緒一個人出去,在他眼中,再得力的人都不及他可靠。
入了冬的梁宮一下子變成了寒天冷窖,若非江都不常下雪,這個時候在外面怕是行路都艱難。
太極殿外的宮道修繕得最平整,二人便只在附近走走。蕭無諫怕孟緒吹風,幾步路也要把人裹進自己的鬥篷裏,可孟緒本也穿著臃腫的皮毛鬥篷呢,只覺都要被他捂出痱子了,忙躲開了兩步。
蕭無諫頗不是滋味地將被避開的手臂負在身後:“嫌棄朕了?”
孟緒笑說不敢,腳下卻又退兩步。
她將人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帝王似乎從不穿帶皮毛的裘衣。
先帝在的時候就曾以虎皮為靶子,歷來的帝王亦將之視為帝權的象征,靶子以虎皮、熊皮、豹皮和麋鹿皮劃分等級,虎皮便是一國之君才能用的。
可這人,他用的也盡是草靶木靶!
孟緒便問:“陛下是不是不喜歡皮草?”
這一問太突兀,蕭無諫楞了一楞,以為是她嫌他穿得少,失笑:“朕只是不冷。”
不過她能擔心他的冷熱,還是教他心悅情怡。
唇才將將翹起,孟緒卻又問起了靶子的事。
“從前只知陛下殺伐果斷,越久,卻越見陛下的溫柔仁慈。萬物有靈,陛下可是不喜殺生?”
蕭無諫這才懂她想的是什麽。
他幾乎驚嘆她的奇思,無奈招手,示意她走近。
趁著人挨身之際,他再度將人攏入懷中,他分明早已熟悉她腰上的每一寸溫軟,甚至連人孕事以來,那腰身的細微變化都能清楚感知到。
卻還是對此不舍釋手。
“孕中果然這樣多思?”
不知是不是錯覺,孟緒竟從帝王那張如玉塑的神祇一樣、清凜無儔的臉上,看到了一絲饜足。
又聽他道:“不喜殺生倒不至於,只不過草靶更厚,木靶更硬,尋常人不能一箭貫之,當然奉皮靶為上品。”
“原是如此。”孟緒邊聽邊頷首。
蕭無諫便繼續道:“其實最擅劍的劍客最初的武器,通常只一根木枝而已,教朕練劍的老師,最初便是讓朕用木頭和他手中的真劍比劃。”
孟緒今日似乎分外嘴甜:“是妾狹隘了,陛下求劣不求優,能人所不能。”
這一誇,直教帝王通體舒泰,如食蜜糖。
孟緒卻偏在這時話鋒一轉:“妾想起來,上次的弓委實太不趁手,陛下有空為妾尋把好弓吧。妾是俗人,也過了需要練習的時候,故不要木頭的,只要最貴的、最好的,能讓妾箭無虛發、百步穿楊的!”
帝王臉上的笑忽而就有些發僵。
誇他求劣不求優,自己卻強調要最好的。
這誇獎,可當真是半分不真心啊!
他伸手欲捏人腰肉,摩挲了幾下,卻都只捏到了她鬥篷那層厚厚的絨芯。
“……”
於是帝王啞口默聲。
孟緒笑得更歡了。
笑得蕭無諫也側目相視。
那灼艷明爛的神色擊入眼中,他忽然確信——她不是俗人,他才是。
她將他變成了天下第一等俗人。
就連月前將她手上淺淡的疤痕一下下親吻時,他甚至都不敢問她疼不疼。
她不僅讓他成了徹頭徹尾的俗人,還將他變成了不折不扣的懦夫。
卻又萬分勇武地在此道上一往無前。
兩人行到水邊走廊上,孟緒被廊下那只被昨夜的北風吹裂了一道口子的燈籠吸引去了目光,燈骸慘兮兮地掛在梁上,一點也看不出年節將近的喜鬧。
她看燈籠,帝王卻在看她。
沒有一年的元日比今年更讓他期待了。
這是他和她的第一年。
“今年年夜,可敢與朕一起登齊光塔?”
齊光塔是江都最高的塔,就在內城之中,是皇家修築的禦塔。
雍朝早期的時候,每到年夜,君王都會登此塔俯瞰萬民,說是與民同慶,其實也是為了接受萬民的瞻仰的叩拜。
但這也並非全無好處,起碼頗有安定民心之效。
可後來幾任君主越來越昏聵,民怨四起。漸漸的,那些帝王自也不敢再登塔了,天下那麽多人恨他們,誰知會不會有能人異士,趁他們上塔的時候放出一支致命的暗鏃冷箭。
到了今朝,先帝也怕餘孽借機作亂,沒有一年登過齊光塔。
可守塔人還是年年來問,只怕帝王要在年夜駕臨,來不及準備。
孟緒也知道陪他走上這座塔意味著什麽,當日只是與自梧的大宴上,她坐在了帝王的身邊,都有那麽多人竊竊議論。
在天下萬民眼前,站在帝王身邊這件事,更需要莫大的勇氣。
可她最不缺的就是膽量,當即應承道:“妾t願意。”
這一聲落定,即有侍衛打馬,將快信送到了齊光塔。
守塔人喻翁年過半百了,他的兒子不願接他的位子,嫌這日覆一日地守在塔裏百年的生活無聊又清苦,喻翁便只好自己堅守著,一直沒退下來,還好他還走得動。
哪怕朝廷來問過很多次。隨時都有人可以接他的班。
喻家做守塔人也有幾百年了,曾經這是何等的光輝榮耀的事,就好像是替帝王守著天下的繁榮太平。
每年除夕夜,都是喻家人最驕傲的時候。
可後來齊光塔的最上層,除了他,再也沒有人上去過。
齊光塔似乎被人遺忘。
盛世難再得。
連他兒子也說:“今非昔比了,現在誰還看得上這差事。齊光塔也沒什麽特別的,又不是非登不可。”
喻翁卻不想把這活讓出去,一旦找了別人接手,守塔這件事就真的和喻家沒關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較什麽勁,其實眼下百姓生活分明一天天好起來了,可他就是忘不了當初君民同歡的夜晚,火樹銀花,飛星流光。
那是盛世最具切、最有說服力的樣子。
再等一等吧。喻翁盤腿坐在塔前,看著遠處飛塵滾滾,馬蹄踏颯的一幕,明明千盼萬盼,卻只以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幾十年都沒有回音的事,今日卻有了?
他忍不住搡了身邊的小孫子一把:“歧兒,你看看,是不是宮裏的人來了。”
喻歧點頭,“好像是!銀鞍金甲,是宮裏的人!”他好奇地站起來,卻見祖父亦肅然起立。
年邁的老者忽然笑了,自言自語一般道:“不,齊光塔還是特別的。盛世的信仰,總要有人引領,也當要有人守護啊……!”
*
“那便從摧毀他們的信仰開始。”
夜色裏,有人在墓前放下了一束野花,身後的幾個隨從掩著口鼻扛來了兩只沈重的麻袋,沒靠近墓前的人。
只聽他揮手下令:“去吧,我們也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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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聽說肅王進宮了的時候, 孟緒就猜他會到自己這兒來。
簌簌對人心疼得緊,預先就開始準備各式各樣小孩子愛吃的點心:“今年過完年,肅王便要去封地上了吧, 他還這樣小,若是裘太妃還在倒還好些。哎,怪不得裘太妃能做先帝的寵妃呢,一頭撞棺隨先帝而去, 該是多重的情意,只是可憐了小孩子……”
筠停看著她擺盤,五六個盤子還不夠裝:“若是人沒過來,你便將這些吃食送到太極殿去吧,娘娘這陣子可不好吃這麽多膩味的東西。”
簌簌只道:“主子說會來, 那肯定會來。”
筠停看了她半晌沒說話。
等再開口的時候,簌簌已將手指上沾上的面粉往旁邊的小宮女臉上抹去, 不一會兒,兩個人都糊成了大花臉。
筠停的聲音在這打鬧聲中便顯得幾不可聞的輕:“人這一生能有個這麽全心全意相信的人,也是很好的事。”
她轉身走出小廚房, 替簌簌去太醫署取今天的藥了。
自己宮裏有個精通醫術的人在緊要的時候便顯出好處來了, 如今孟緒吃進嘴裏的什麽東西都有筠停先檢查一遍。
孕期用藥更需謹慎, 消除疤痕的膏劑也是簌簌每天去太醫署領了來,給筠停過眼之後再現熬的。
今日眼瞧著簌簌分不出身, 筠停便幹脆替人走這一趟。
回來的時候, 卻果真在半道遇上了領著肅王往椒風殿走的奶嬤嬤。
只是這嬤嬤是個老寒腿,走路都不大利索,偏生這個年紀的小孩跑起來又和山豬野兔似的, 嬤嬤早把人領丟了。
“筠停姑娘!看見你便好了!”嬤嬤找到了救星,甩著張帕子就向筠停招呼:“殿下成天惦念昭儀娘娘, 這會兒便急著找娘娘去了。他雖識得路,老身也不放心,煩請筠停姑娘幫忙去前頭找找,老身隨後就到。”
本來也是順路,筠停淡淡笑道:“我這便去,嬤嬤慢些過來,不必急。t”
嬤嬤連連應聲,將人謝了好幾回。
筠停稍稍走快了些,不一會兒就見到了小兒的身影。
只是原來肅王今日並非一人進宮來的,身邊竟還有個小女娃,筠停忙上前喊住了東跑跑西跳跳的兩小只。
“筠停姑姑!”蕭融甜甜地向她問好,“你是意娘娘派來接我的嗎?”
“是,娘娘早就知道殿下要去找她。”筠停回了個禮,笑著蹲身下來,看那被蕭融牽著的小女孩,頂多三四歲的樣子,梳著兩個羊角辮。
“這位是哪位大臣家的千金?”
小女孩咬著指頭,眼睛圓圓地看著她,糯聲糯氣道:“我是念念,我爹是廬陽侯!姐姐,你和我家畫上的仙女長得好像啊!”
筠停愕然,眼光停在她粉雪一樣的面容上稍刻。直起身,一手牽住一個往椒風殿去,叮囑道:“你們倆可別亂跑,見了意娘娘啊也不要往她身上撲,她現在懷著小寶寶呢,可抱不動人。”
後半截話自然是單獨講給肅王聽的。肅王點點頭:“我是大人了,才不用意娘娘抱。”
筠停笑著誇他懂事,又問娘娘:“廬陽侯沒一同進宮來麽?”
若是一起來了,椒風殿一早得到的消息也不會只說肅王進宮了。
念念道:“阿爹不知道在忙什麽,總是大半夜才醉醺醺地回來,阿娘沒跟著來江都,都沒人管他了!不過阿爹說,他會進宮的,但現在還沒到時候。”
筠停靜靜無言。
廬陽侯是也是先帝的子侄,嚴格來說算是今上的堂弟。只是不同於去了封地上的王爺們,手上沒有兵權,出入江都反而自由許多。
這次雖是為自梧的使團而來,卻暫時沒打算離京,翻過年才會回廬陽去。
深秋的江都有一種江南山水間才有的幽冷,梁宮也不例外,宮女們漸都穿起了帶著夾層的宮裝,掩住了玲瓏的身段,筠停因是掌事姑姑,宮裝上可以繡一些自己喜歡的圖樣,新裙上便繡著墨竹。
念念三歲,還不及筠停的腰線高,一扭頭臉蛋便正好對著她的裙身,指著上頭的竹繡道:“爹爹也喜歡竹節!”
肅王察覺到一絲不尋常,清了清嗓子,擺出長輩的架勢:“別瞎說了,叔叔怎麽教你的?”
他會願意帶著這個小冬瓜玩本就是想在輩分上過把癮。
念念不服氣,掐著一小節手指:“你也就比我大了這麽點,阿娘教過的,你不是叔叔,是哥哥!”
筠停看著他們吵吵鬧鬧,眉頭漸開。
將這一雙小童送到後,她卻將孟緒請到了大殿後的無人處。
驀然三叩首,神情重新變得凝重:“娘娘曾問過奴婢有何所願,說可以幫奴婢,不知現在是否還作數?”
“何時都作數。”孟緒道。
她沒問她為何不去求帝王。
殿後的冷泉中有幾條活鯉,都是比成年女子手臂還長的大鯉魚,是帝王特命人尋來的。鯉魚一個擺尾拍水,冰涼的水點子就濺上了泉邊跪著的人的側臉。
冷得人神思清凜。
筠停沒擡手去抹,只是堅定地道:“奴婢所願,就是長隨娘娘身側,做好您的女官。您退,奴婢為您打理宮中瑣事,您進,奴婢粗通文墨,亦可為您秉筆!”
“秉筆?”這樣狂放的厥詞自筠停口中聽來,孟緒有些新鮮。
“那天我同簌簌說的話,你聽見了?”她問。
筠停點頭。那天她聽見娘娘同簌簌說,不要小瞧一位父親疼愛女兒的決心,朝堂之上,本就不該有男女。
“如果女官的時代有幸到來,奴婢願意做那個迎接風浪的先行者。”
筠停最後又一叩首。
孟緒沒受下,眼看蕭融和念念找過來了,念念懷裏還捧著個茶壺,邊走邊問蕭融“這水面怎麽有泡泡,是不是有魚在下面吐泡泡?”
蕭融怕她燙著,把茶壺接了過去。
儼然已是個會照顧人的小男子漢了。
孟緒轉身向他們走去:“姑妄一言罷了。”
筠停垂頭:“奴婢明白了……”
震駭、失望、又仿佛意料之中,幾味情緒兼至,霎時將筠停吞沒。
孟緒嘆了一口氣,卻又倏然立定,盈盈回眼。
“不過,如果你也想一同賭這一把,我也不攔著。”
筠停猛然擡眼,卻見絕艷的女子已重新舉步而去。
她說什麽?
當日行宮中,孟緒曾經告訴琵琶女檀心,如果要賭,起碼讓對方放上等價的籌碼。
而今,卻有人想和她一起去赴一場最不公平的豪賭之局。
是與這世道。
說不公平卻也公平,若贏了,是她們的幸運,也是世道之幸。若輸了,亦不僅是她們之悲,何嘗不是世道的悲哀?
那便賭吧!
*
十二月上旬,京試在貢院舉行,據說今年試題的最後一道是帝王親自出的題。
此題以百年前一位文壇大家金錯廣為流傳的《祭族妹文》①開篇。
貢院大門上的銅鎖一打開,便有一張空白的考卷送往了椒風殿。
《祭族妹文》寫得淺白易懂,簌簌通讀了一遍,也讀懂了始末:“這是講,金錯的族妹與一官紳之子幼有婚約,數年後,官紳因功獲爵,而金家這一支卻沒落了。金氏女誓從亡父之命,完成婚約,晁氏之子卻早已妻妾成群,看不上金氏,最後礙於人言和父親的壓迫,無媒無聘地把人收進了府。此後金氏任夫君對她動輒打罵,始終無怨無悔,甚至被打折了一條腿……還是後來這位晁郎君的父母看不過眼,將金氏的舊宅買下,把人送了回去。金氏最初為了重振金家,確實振作了一陣,可等金家的產業重新置辦起來,金氏心願已成,便懸梁自縊了……”
寫這篇祭文的人與這位族妹幼年曾一起讀詩書,族妹那時便對其中其中描述的堅貞品格神往不已。
後來兩人分別兩地,金錯再見到她的時候,族妹已成了一壇不會哭不會笑的骨灰。金氏女的最後心願,便是灑落在高山上,隨風飛散。
後來金錯才知道,族妹以妾室之身入晁府,回到金家之後,人們都將她當做金家的“棄物”,即便她幫扶鄰裏,救濟貧厄,卻仍飽受指點,可就連族妹自己也認為不該再這樣不清不白地留在世上。
“金錯後悔教族妹讀書認字,使她亡於守貞,又後悔沒再多教她一些,讓她知道,這世上人命都一般可貴,她先是她自己,而後才是他人之婦。”孟緒仔細看了看,這道題不限形式,不限字數,只需以此文為題,另起一篇。
兩日後,坊間突然出現一張署名為“冷泉居士”的答卷。此次考試一共六題,前五道為時務策,這位冷泉居士都答得周密詳盡又別樹一格,最後的《勸族妹文》更是行雲流水,情才兼備。又因為其中具體內容頗具爭議,反而更令眾人爭相傳看。
最後甚至還被送到了帝王的手上。
沈欽作為禮部尚書,本就負責科考之事,便親自將這張卷子呈給了帝王:“坊間都說,這位冷泉居士必是初試落了榜,又素有高才,不甘之下才找來了試題,寫了這樣一篇驚世駭俗的文章。”
不過他是為了私心。誰都知道他女兒的事如今傳得沸沸揚揚,帝王雖然出了這樣一道題,卻沒有直接闡明立場,看不出用意何在,可這位冷泉居士卻是實打實站在“金氏”這一邊的。
勸族妹文,看似以原著者的口吻勸族妹,實際上卻是在勸世人對和離、被休棄、被“放妾”的女子放下成見,她們應該有機會重新過自己的人生。
沈欽以為,此人或許是父親的門生,是在向沈家示好。父親這次公開押題,押的雖是前五道題,可也吸納了不少士子到沈家來,這些人承了沈家的人情,平日自也會向著沈家說話。
隋安勉力維持著如常神色,從沈欽手中接過了卷子:“給奴才吧。”
這一份雖是他人謄抄的版本,可這內容,隋安早已拜讀過一遍了。
這張卷子不就是從宮中流出去的!
陛下初初拿到意昭儀的答卷,就和炫耀自家寶貝似的,讓他們幾個親信都看了一遍,看還不夠,還讓他們讀。那嘴角翹得,簡直都成了掛鉤。
年關將近,政事更加繁忙,帝王手中的筆都沒歇下的時候,沈欽見此,把卷子送到之後便未再多打擾了。
他從太極殿中退出來,恰逢孟緒過來,兩人遙遙一晤。
沈欽對這位昭儀也算百感雜陳,面上卻只有溫文尊敬,眼神都毫無閃爍。
沈欽始終覺得是自家女兒眼界窄隘,深宮婦人能成什麽氣候,寵愛都是一時的,根本犯不著t把自己搭進去。
孟緒點頭一笑,算是回禮。
可就在走出去五步之後,沈欽楞步,看著那位裊裊亭亭與自己遠遠擦肩的昭儀,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篇《勸族妹文》。
上頭的字有風有骨,清勁有力,絕非女兒家手筆,可他仔細想過,這篇文之所以出挑,就是情真意切地站在了金氏的角度上,為萬萬女子考慮,這是一般男子難以做到的。
這石破天驚的文章,會是女子出自手筆嗎?
不,絕不可能,女子讀書,自來便等同於牝雞司晨。
如何能寫出這蓋過世上絕大多數男兒的鏗鏘字句?
“大人,怎麽了?”送他出去的內監問。
沈欽收回眼,捋著頜下黑須,扯扯嘴角:“沒什麽,多心罷了。”
*
太極殿正殿本是帝王處理政務接見朝臣的地方,可如今他在這裏,見的最多的就是孟緒。
前陣子擬寫試題的時候,蕭無諫總是刻意避著孟緒,怕她偷看似的,不讓孟緒碰他書案上的東西。
孟緒想著如今總不必防她了,誰知她一拿起奏折,蕭無諫還是把那本折子抽了回來:“懷著身孕,少看這些。”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為天下計,為生民計,有多勞心勞力,不是說不想著就能不想著的。
孟緒原以為他這麽說是防著她偷看試題的借口,而今才知道,他是當真這麽想的。
看著被人拿到一邊的黃綾封皮的折本,她毫不猶豫地坐在了他腿上,摟著人脖子:“陛下答應了讓妾看的,就不能反悔!”
蕭無諫見她又不講理起來,偏偏硬不起心腸,更唯恐她誤會他是背言,只能一手抱人,一手寫字:“等你好了,這奏本便是你來批,朕來寫,亦未嘗不可。”
“真的?”輪到孟緒吃驚了。替她秉筆的活竟這樣搶手?
孟緒倒也沒再非要看那些折子了。
孕中睡眠確實不如從前,近來她總睡得又久又淺,一覺醒來身上和被人打了似的酸痛。
若是心頭再壓著什麽事,不了卻這些事,恐怕確實更難安眠。
蕭無諫笑了笑。懷中人乖乖不動了,想是畫餅充饑的法子倒也可行,“朕會騙你?下次再有此問,真的也成假的了。”
孟緒聽他說得和繞口令似的,故意比他說得更繞:“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若是會因妾一言而改易的真假,那不是假,也不是真。”
蕭無諫看活寶一般瞇眼看她:“以後女兒若是像你,嘴上倒不必擔心她會吃虧了。”
“承蒙陛下信重。”孟緒一揚雪頸,回道。
蕭無諫剛要低頭笑納這送上門來的“雪薦櫻桃”,宮人的履聲卻從殿外傳來。
幾乎是他低頭的同時,孟緒便從他身上起來了。
她走到一邊,無其事地擺出賞弄盆中綠菊的姿態,忽回頭問:“可屆時若我批得不對,豈不是教陛下因色誤國了?”
蕭無諫懷中空空,落筆都不似方才有力了。
專志寫完最後的一段,方沈色道:“若不合適,朕自不會在奏本上下筆。秉筆之臣,難道只空有筆桿子,竟略無思辨之力?”
孟緒沒趣地“哦”了一聲,才要把頭轉回去,不想帝王卻還有下文。
蕭無諫笑看著她,緩緩道:“不過屆時筆飲墨而無著處,朕只好借柳柳的身上的白雪箋一用了。”
孟緒正懵然不知她身上何來的白雪箋,驀然卻回過味來。
撿起盆中一枝被宮人修剪掉的旁枝,就砸在了帝王身上,準頭好得不像話。
才進來的宮人正撞見這場面,瞠著目要跪,旋即又想起昭儀曾經偷偷告訴她們,日後少跪為宜,陛下其實不喜歡她們動不動便跪著請罪。一時進退不是,面色都擰巴了。
好在帝妃二人很快一道出去了。
孕中本是該多走走的,可蕭無諫總不放心孟緒一個人出去,在他眼中,再得力的人都不及他可靠。
入了冬的梁宮一下子變成了寒天冷窖,若非江都不常下雪,這個時候在外面怕是行路都艱難。
太極殿外的宮道修繕得最平整,二人便只在附近走走。蕭無諫怕孟緒吹風,幾步路也要把人裹進自己的鬥篷裏,可孟緒本也穿著臃腫的皮毛鬥篷呢,只覺都要被他捂出痱子了,忙躲開了兩步。
蕭無諫頗不是滋味地將被避開的手臂負在身後:“嫌棄朕了?”
孟緒笑說不敢,腳下卻又退兩步。
她將人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帝王似乎從不穿帶皮毛的裘衣。
先帝在的時候就曾以虎皮為靶子,歷來的帝王亦將之視為帝權的象征,靶子以虎皮、熊皮、豹皮和麋鹿皮劃分等級,虎皮便是一國之君才能用的。
可這人,他用的也盡是草靶木靶!
孟緒便問:“陛下是不是不喜歡皮草?”
這一問太突兀,蕭無諫楞了一楞,以為是她嫌他穿得少,失笑:“朕只是不冷。”
不過她能擔心他的冷熱,還是教他心悅情怡。
唇才將將翹起,孟緒卻又問起了靶子的事。
“從前只知陛下殺伐果斷,越久,卻越見陛下的溫柔仁慈。萬物有靈,陛下可是不喜殺生?”
蕭無諫這才懂她想的是什麽。
他幾乎驚嘆她的奇思,無奈招手,示意她走近。
趁著人挨身之際,他再度將人攏入懷中,他分明早已熟悉她腰上的每一寸溫軟,甚至連人孕事以來,那腰身的細微變化都能清楚感知到。
卻還是對此不舍釋手。
“孕中果然這樣多思?”
不知是不是錯覺,孟緒竟從帝王那張如玉塑的神祇一樣、清凜無儔的臉上,看到了一絲饜足。
又聽他道:“不喜殺生倒不至於,只不過草靶更厚,木靶更硬,尋常人不能一箭貫之,當然奉皮靶為上品。”
“原是如此。”孟緒邊聽邊頷首。
蕭無諫便繼續道:“其實最擅劍的劍客最初的武器,通常只一根木枝而已,教朕練劍的老師,最初便是讓朕用木頭和他手中的真劍比劃。”
孟緒今日似乎分外嘴甜:“是妾狹隘了,陛下求劣不求優,能人所不能。”
這一誇,直教帝王通體舒泰,如食蜜糖。
孟緒卻偏在這時話鋒一轉:“妾想起來,上次的弓委實太不趁手,陛下有空為妾尋把好弓吧。妾是俗人,也過了需要練習的時候,故不要木頭的,只要最貴的、最好的,能讓妾箭無虛發、百步穿楊的!”
帝王臉上的笑忽而就有些發僵。
誇他求劣不求優,自己卻強調要最好的。
這誇獎,可當真是半分不真心啊!
他伸手欲捏人腰肉,摩挲了幾下,卻都只捏到了她鬥篷那層厚厚的絨芯。
“……”
於是帝王啞口默聲。
孟緒笑得更歡了。
笑得蕭無諫也側目相視。
那灼艷明爛的神色擊入眼中,他忽然確信——她不是俗人,他才是。
她將他變成了天下第一等俗人。
就連月前將她手上淺淡的疤痕一下下親吻時,他甚至都不敢問她疼不疼。
她不僅讓他成了徹頭徹尾的俗人,還將他變成了不折不扣的懦夫。
卻又萬分勇武地在此道上一往無前。
兩人行到水邊走廊上,孟緒被廊下那只被昨夜的北風吹裂了一道口子的燈籠吸引去了目光,燈骸慘兮兮地掛在梁上,一點也看不出年節將近的喜鬧。
她看燈籠,帝王卻在看她。
沒有一年的元日比今年更讓他期待了。
這是他和她的第一年。
“今年年夜,可敢與朕一起登齊光塔?”
齊光塔是江都最高的塔,就在內城之中,是皇家修築的禦塔。
雍朝早期的時候,每到年夜,君王都會登此塔俯瞰萬民,說是與民同慶,其實也是為了接受萬民的瞻仰的叩拜。
但這也並非全無好處,起碼頗有安定民心之效。
可後來幾任君主越來越昏聵,民怨四起。漸漸的,那些帝王自也不敢再登塔了,天下那麽多人恨他們,誰知會不會有能人異士,趁他們上塔的時候放出一支致命的暗鏃冷箭。
到了今朝,先帝也怕餘孽借機作亂,沒有一年登過齊光塔。
可守塔人還是年年來問,只怕帝王要在年夜駕臨,來不及準備。
孟緒也知道陪他走上這座塔意味著什麽,當日只是與自梧的大宴上,她坐在了帝王的身邊,都有那麽多人竊竊議論。
在天下萬民眼前,站在帝王身邊這件事,更需要莫大的勇氣。
可她最不缺的就是膽量,當即應承道:“妾t願意。”
這一聲落定,即有侍衛打馬,將快信送到了齊光塔。
守塔人喻翁年過半百了,他的兒子不願接他的位子,嫌這日覆一日地守在塔裏百年的生活無聊又清苦,喻翁便只好自己堅守著,一直沒退下來,還好他還走得動。
哪怕朝廷來問過很多次。隨時都有人可以接他的班。
喻家做守塔人也有幾百年了,曾經這是何等的光輝榮耀的事,就好像是替帝王守著天下的繁榮太平。
每年除夕夜,都是喻家人最驕傲的時候。
可後來齊光塔的最上層,除了他,再也沒有人上去過。
齊光塔似乎被人遺忘。
盛世難再得。
連他兒子也說:“今非昔比了,現在誰還看得上這差事。齊光塔也沒什麽特別的,又不是非登不可。”
喻翁卻不想把這活讓出去,一旦找了別人接手,守塔這件事就真的和喻家沒關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較什麽勁,其實眼下百姓生活分明一天天好起來了,可他就是忘不了當初君民同歡的夜晚,火樹銀花,飛星流光。
那是盛世最具切、最有說服力的樣子。
再等一等吧。喻翁盤腿坐在塔前,看著遠處飛塵滾滾,馬蹄踏颯的一幕,明明千盼萬盼,卻只以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幾十年都沒有回音的事,今日卻有了?
他忍不住搡了身邊的小孫子一把:“歧兒,你看看,是不是宮裏的人來了。”
喻歧點頭,“好像是!銀鞍金甲,是宮裏的人!”他好奇地站起來,卻見祖父亦肅然起立。
年邁的老者忽然笑了,自言自語一般道:“不,齊光塔還是特別的。盛世的信仰,總要有人引領,也當要有人守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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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從摧毀他們的信仰開始。”
夜色裏,有人在墓前放下了一束野花,身後的幾個隨從掩著口鼻扛來了兩只沈重的麻袋,沒靠近墓前的人。
只聽他揮手下令:“去吧,我們也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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