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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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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疫

帝王將重登齊光塔的消息還不曾公布, 十二月末的時候,江都周邊的華亭縣卻先爆發了一場兇毒的時疫。

華亭縣本是好山好水的富庶之地,忽然之間卻哀聲滿道, 一車車的屍體被拉進義莊焚燒,到後來處置屍體的速度甚至趕不上新增加的速度,只能在郊外建了個臨時焚屍的地方。

疫情隱隱還有蔓延到江都之勢。

隋安過來椒風殿同孟緒說這件事,順便送來了帝王命人為孟緒趕制的弓箭。

“出了這樣的大事, 慶賀之舉,自也不宜再行了,陛下讓奴才同娘娘說,您好好養胎,明年後年, 有的是機會。”

說話間,一個太監把箭筒放在地上, 瞧上去大氣貴重的鍍金箭筒裏卻只有三支箭,另一個太監在請示過孟緒後,將一張不算太大的強弓擺在了幾案上。

殿後也早有人安好了靶子。

孟緒卻無心試新弓, 只搖頭對隋安道:“我不擔心沒機會。”

百姓安樂的時候, 燈火笙歌才有意義, 否則就算登塔與民同樂,也不過是粉飾太平而已。

她只是不明白, 為什麽一點苗頭都不曾發覺, 一夕之間這時疫就鬧到了不能補救的地步?

以人傳人,總要有個從慢到快的過程。

更何況通常瘟疫也不會無故發生,常是天災過後, 才會因著環境的惡劣和人力的疏怠接而伴生。

她嘆氣道:“前兩日就聽說了時疫的事,沒想到竟這樣嚴重了。”

簌簌挽著件披風從裏間出來, 孟緒便展臂,任人給自己披上。

隋安起初還想說什麽,一見這情形,顧不上別的了,急忙賠笑攔人:“昭儀娘娘這是要往哪裏去?”

孟緒奇怪他何來此問,偏頭看人,道:“自然是去見陛下,怎麽了?”

“沒什麽。”隋安面上已恢覆了常色:“只不過疫病一鬧起來,陛下召集了許多大臣商討對策,這些天怕是抽不開身見娘娘。”

孟緒聞言,倒是安定了步子,只又含疑問起:“我聽說,陛下今日不曾上朝?”

隋安道:“陛下也是沒法子,人命關天,別的事只能暫先放一放了。”

孟緒盯著他的一神一態,淡淡頷首,“如此說來,我這個時候過去也是添亂。”

隋安當然不敢說孟緒是添亂,不過到底是松了一口氣。

孟緒笑了笑,走到了案邊,將那把櫻桃木漆金的大弓掂在手裏。隋安只一個閃神,就見孟緒已彎弓對準了自己。

眼神犀利明邃,簡直與帝王審視人的時候如出一轍……

他哪見過這陣仗,嚇得魂都飛了,懵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孟緒手中是把空弓,一支箭都還沒架上去呢。

“嚇到公公了?”

孟緒垂下了方才還繃著力的臂,好似只是無心一試。

隋安卻是老命都險些去了小半條,囁喏了一下,口齒才重新利索:“沒有,是奴才生性膽子小。娘娘張弓的樣子當真是英武!”

“嚇到公公,到底是我的不是之處。”孟緒讓人上了兩盞定神茶。

椒風殿中久不烹茶,今日卻破天荒地上了道桂圓普洱茶來。

隋安將濃儼的茶湯一口氣喝掉了大半盞,擱下琉璃盞道:“多謝娘娘賜茶消渴,奴才走得急了些,正口幹呢。這也休息夠了,就不擾娘娘了?”

孟緒只讓人自便。

隋安一走,簌簌便上前把孟緒沒碰過的那盞普洱收走了。

她奇怪道:“隋安公公今天怎麽回事,都不好奇為何陛下收走了椒風殿的茶葉,您這裏卻還會有。這麽濃的茶,他喝了也不攔著您喝,難道是這疫病真這樣嚴重,連隋安公公也鎮日神思不屬了?”

孟緒也給不出一個篤定的答案。

不過以隋安的性子,慌張到了這樣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地步,確實教人費解。

不讓她去見帝王,更是怪中之怪。

這件事從頭到尾,從宮外到宮內,無不是疑點重重。

“再看看吧。”

再看看——

隔天是雙日,帝王依然沒有上朝。

如此緊要關頭,接連罷朝兩日。這一回,孟緒沒打招呼就去了太極殿。

今早隋安合著掌求佛祖告菩薩,就是求她別來,可人偏偏就來了。

“疫事緊急,陛下為何不在殿上博采眾議,反而避不見人了?”孟緒問。

隋安忙擺手:“娘娘這是哪裏的話,頭先幾天陛下不是沒在朝上聽過眾見,便是這幾天,大臣們的折子都有送進去。只是如今陛下忙得焦頭爛額,這才罷了朝事,太醫令師大人和太常寺卿嚴大人日日都過來與陛下商議良策。說到底還是要及早研究出根治疫病的方子。”

孟緒懷有身孕,隋安不敢讓旁人來阻攔孟緒,只硬著頭皮,將自己立作了一堵人墻。

她挪一步,他跟一步。

即便是剛進宮的時候,孟緒也沒遭受過這樣的待遇。幾次前進不得,只好甩袖轉身,打道回府了。

簌簌見主子回去的時候越發思慮深重,忍不住問:“師大人與嚴大人都是陛下的心腹重臣,又是專門負責治疫的官員,有什麽不對嗎?”

“這兩日沒什麽不對。”孟緒道,“不對的是,今日太極殿前,太安靜了些。”

簌簌只記得太極殿前宮人數目與平素無異,甚至更多了些。而這些禦前的宮人們本也是一個個規規矩矩得和啞巴似的,從來甚少打鬧說笑,不像她們椒風殿。

撓著頭道:“哪裏安靜?奴婢怎麽聽不懂了?”

椒風殿和太極殿離得近,坐轎輦反而顛簸,孟緒今日是自己走來的,北風乍緊,冷得人臉龐直和埋在冰鑒裏似的。

孟緒不禁想起了帝王擁著她的時候,人非草木,她還是記得他給她的那些情誼的。

她垂睫道:“外頭的不進去,裏頭的不出來,可不安靜麽?”

人手都不再流動了。就和治疫的人在華亭縣布下的安排那樣,患疫者一屋自居,足不出戶,康健者也害怕染病,閉門自守。

許多事都指向了同一個答案,卻又是一個好似天方夜譚般的答案。

安坐重闕高臺上的君王,竟是宮中第一個染上時疫之人?

*

帝王第五次罷朝的時候,朝野上下已然風聲四起。宮中的氣氛漸漸也變得焦灼憂亂。

蕭無諫自即位以來,風雨無阻,傷病不退,從無過一天有過如此懈怠之舉。

在得知如今宮中最受寵的意昭儀都見不到陛下後,眾人更加排除了帝王沈湎聲色,消極政事的可能。

更何況,他的策令還是一道道頒下,既維持著朝政常務的運作,又沒輕放掉華亭的疫事。可偏偏就是不見人影。

若不是染病又是什麽…t…

沒多久,這猜測便因太極殿一名宮人開始鼻塞流涕,高熱不退,更空前地沸沸揚揚起來。

江都本生也已經有不少人染上時疫了。

於是就連民間的百姓,也很快知道了帝王或許染病的事。

有人猜道:“怪不得師大人日日面見帝王,或許不僅是為了研制治病的方子,更是為了穩住帝王的病情,保他一時性命啊!”

而那名癥狀宮人病得極重,竟沒兩日就去了。

不過幾夕,整座帝京忽而凝滯起來,連同著梁宮,也死氣沈沈的。大家都縮在自個兒的屋子裏,互不碰面,畫地自牢,以期將時疫的蔓延速度降到最低。

可是不管用,或者說,不那麽管用,還是接二連三有人死去,宮中都有不少的傷亡。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宮外,巡城的侍衛都不得不精簡人手,撤掉了大半,這些還留下來的人,都宿在專門的寢舍裏,巡城之後也不會歸家。

陳妃無法再坐視不管,她傳問過太醫,又去了好幾次太極殿,次次都被隋安攔了下來。

隋安眼睛核桃一樣腫著,顯然是這些天哭過好幾回了:“陳妃娘娘別為難奴才了,陛下什麽事都沒有,您又何苦非要進去呢?”

陳妃怒斥,隋安也寸步不讓。

“陛下當真是分不出暇,下了嚴令,誰都不能進去,奴才就是死,也得抱住娘娘的腿!”

兩人態度都越發強硬,連孟緒來了也顧不上理會了。

一個陳妃就夠隋安手忙腳亂了,如今孟緒和陳妃一起站在殿前,隋安卻還是強撐著。

孟緒道:“傳言已然至此,已與坐實無異,我知道,隋安公公還寧死不讓,無非是為了我與陳妃娘娘的安危考慮。可若我說是來侍疾,隋安公公也仍不肯進去通報麽?”

隋安怔了許久。

其實鬧到這樣的田地,他也怕幾撥人真鬧起來傷到孟緒肚裏的皇嗣,最終還是妥協,願意為她們傳一次話。

陛下親口下令,陳妃和昭儀總該聽了吧?

殿內臨時多裝了一重門和幾重簾子,擋得密不透風。隋安也只能戴著面巾,遠遠傳話,把外頭的情形和帝王闡明。

帝王的話卻讓隋安出乎意料——

“讓她進來。”

隔著屏扇,朦朧中映出榻上的男子身形憔瘦,聲音亦幾分沙啞虛飄。

這個“她”,隋安不用問也知道是孟緒。

他錯愕了一陣,定了定神,“是,奴才這就去請昭儀進來。”

此刻,陳妃和孟緒正一同等在殿外。

陳妃轉頭看向孟緒,苦笑了聲:“還是我去侍疾吧,我本也是為此而來。其實若沒有昭儀,本宮定不會鬧上太極殿,只會靜靜在昭陽殿中,替陛下守好這宮闈中的一切,可現在不同了——宮中事務就暫托付給昭儀了。你身子貴重,還是別進去為好。”

孟緒搖頭,抿著唇,一言不發。

隋安出了殿門後,先在夾道上把身上用草藥薰了一遍,才走出來見二人。

“意昭儀,陛下有請。”

他看著孟緒道。

陳妃就和剛剛在殿中的隋安一樣震驚。

孟緒卻只很平靜地穿起了太醫特制的衣服,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口鼻處被宮人罩了塊帶著夾層的特制面巾,捂得呼吸都仿佛壅塞。

饒是如此,沒走兩步,仍被帝王勒停在百步之外。

六曲屏山模糊了二人的視線,誰也看不清誰的面容。

殿中的窗門都緊緊閉合,簾帷不開,昏暗得如風雨的黃昏。

寂寂無聲之中,只隱約能瞧見帝王撐身坐起,屈拳掩口,低咳了兩聲。

可他似乎還在淡笑:“見過了就回去吧。怎麽不好好養胎,非要冒這個險?”

連這一聲問,回蕩在滿是苦霧藥塵的大殿中,亦如冬日虛白的冷日一樣無力。

孟緒從未見過人如此。

她竭力冷靜下來,推算著他閉門謝客的日子,以及這次疫病演化的速度、癥狀,同他現下的狀況一一比對。

而她現下大部分的冷靜,實則來自於——他讓她進來了。

她一邊說道:“陛下生死難蔔,妾就算不來這一趟,便當真能養得好胎,順利生產嗎?”

“……妾憂心您。”

忽然靜了,像是一場茫茫漠漠的大雪掩住了一切。

太久沒有動靜,孟緒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就在這一刻,蕭無諫似乎說了什麽。

太輕太啞的一言,卻越不過迢迢的金殿,等傳到孟緒耳中,已只有絮碎的寥寥字節。

孟緒終究不曾聽清,帝王說的是——

“不計真假,能得柳柳此言,朕死而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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