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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內含善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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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內含善善番外】

因要射箭, 今日蕭無諫手上的玉扳指已被摘下了,換成了駝鹿角筒扳指,在日色下泛著蒼潤的淡光, 牽手時抵在孟緒的指腹上,有些涼。

他牽著她往遠處走:“怎麽想到問朕?”

幸是一天中日色最盛的時候,草頭還沒積起秋露,走在上面不至於濕了鞋襪。

宮人一開始就都候得遠遠的, 孟緒沒什麽好避諱的,猜測起聖心來也一點不含糊:“妾想之又想,既是陳年冤屈,到今日才告上禦前,那陛下又是如何確定, 沈貴人手中從來沒有過第二份日又枯之毒的呢?即便現在當真沒有,也可以是早已被她銷毀, 畢竟過去了這麽久的時間。”

說著,她轉盼向身側,臉上有了個雪亮的笑:“向來證‘有’容易, 證‘無’難, 要查起來可不容易。除非, 陛下根本不用查,而是從一開始就知道, 善婕妤一定會找機會對沈貴人出手, 她的話不可盡信。”

蕭無諫沈思往事,步子放慢了些,笑道:“不無道理。”

孟緒正等著他說下去, 身邊人卻似乎沒有告訴她的打算,遲遲沒有再次開口。

孟緒便又道:“再說當初的善婕妤與柔妃娘娘皆是與陛下親近之人, 陛下又怎麽可能對她們二人之間的冤孽一無所知?”

她才不給他裝傻的機會。

這次蕭無諫只是笑。

直到兩人站定。孟緒一擡頭,看見二十丈外的那一排靶盤。

腳下就是一道鮮紅的起射線。

她好像猜到了他的用意。

蕭無諫一招手,幾名內監從遠處過來:“今日你我一局定勝負。柳柳若贏了,朕定知無不言。”

騎射對於江都的許多貴女們來說本就是必修的課業之一,也是交游的重要手段。

孟緒這樣出身武將之家的,更不會不通此道。

內侍們捧來了兩把弓、兩只箭筒、還有一只紅木托盤,上頭擺著個小匣子。

見人捧著東西走到自己跟前,孟緒打開匣子一看,裏頭裝著的正是一枚駝鹿角扳指。

與帝王手上的那枚是一樣的。

她拿起來試了試,不大不小,正好牢牢貼合拇指,又不會太緊///窒。

顯然是按著她的尺寸做的。

她擡起手仔細端詳了一陣:“只一箭便定勝負。就為這一箭,陛下專門為妾定做了一枚扳指,豈不浪費?”

蕭無諫已舉起了弓,笑道:“良器待時而動,也許是它等了許久,才等到今日,柳柳能用的上它的時候。不是浪費,是榮幸。”

孟緒也轉頭掂了掂侍人遞給她的那把弓。這並不是女子慣使的較為輕靈的小弓,分量頗為沈重。

她未曾出言要換,只是隨手拔出一支箭,而後極為隨意地瞄準:“妾的騎術還說的過去,若單論射術嘛,只能算是……”

因力有不及,箭如流星飛空,卻只堪堪射中草靶的第三環。

蕭無諫挑了挑眉,替她說道:“只能算是差強人意?”

他早便彎弓,卻直至此刻才終於放矢。

他動作標準,顯是精擅於此,又這般拈弓搭箭蓄勢良久,可那支箭卻射在了更外環的地方。

還不如孟緒。

放水的嫌疑也過於大了一些。

孟緒輕輕勾唇:t“看來陛下與妾是半斤八兩。”

蕭無諫把弓拋給了內侍,走向她:“半斤八兩,也算是棋逢對手。”

不等孟緒也放下弓,帝王就繞到了她身後,伸出手去。他不曾替她校準動作,只是微微助她托起長弓,拉開弓弦,兩臂正好將她包圍。

“再試試。”

二人合力,終於射出了正中靶心的一箭。

蕭無諫滿意一笑道:“有時候,朕對柳柳也還有些用處?”

孟緒頓覺好笑起來:“陛下故意給妾挑了一把這麽不合適的弓,就是想和妾說這個?”

他還沒放開她,把她整個人裹在懷中。孟緒只稍稍往後一轉,就是他近在咫尺、正輦在她身上的眼光。

那樣近,又那樣熾熱。

“弓可以換輕的,世事可不會。女子立世,不就如持此弓,天然就比男子更多艱礙。”蕭無諫頗為鄭重地道:“日後若有困阻之時,朕始終可以是柳柳的依靠。”

孟緒輕哼了聲:“學堂裏的老師才講究循循善誘,妾分得清好賴,也聽得進忠言,今日若是大獲全勝,陛下再與妾說這些,妾指不定更樂意聽呢!”

蕭無諫對“忠言”二字頗覺新鮮,卻沒反駁,笑著道:“難道現在不是大獲全勝?”

然而要說是他特地準備的這張弓,卻是冤枉了。

他松開手道:“弓是宮人備下的,朕怕給你換了,你覺得朕看你不起。”

“陛下故意輸給妾,擺明了心裏是願意告訴妾的,還兜這麽一大個圈子。”

就在帝王初初松手的那一瞬,孟緒再度調弓向靶,繃直了纖臂:“妾初學射,用的自不是什麽六鈞強弓,不過年歲漸長後,使的也並非尋常輕弓了。方才一時不適應——”

羽箭離弦,竟一發破的。

饒是帝王,也要驚嘆鼓掌。

“去烹壺茶,朕慢慢同你說?”他問。

*

孟緒才知道他說的“烹壺茶”是真的只讓她烹茶。

方才還搭弓的手,如今又柔柔款款地執起茶刀,托起壺承。

陳年普洱,不溫不寒,是最適合秋季來飲的。可她辛勞了半天,好容易茶出湯了,卻被人以女子有孕不宜常飲茶為由,生生將眼前的茶換成了一盞乳酪。

“八字還沒一撇呢。”孟緒抗議。

蕭無諫捧盞低嗅,享受著她忙活的成果:“八字還沒一撇,不也教柳柳憂心悄悄,夢寐不寧?”

孟緒橫去的眼神已如同箭波,射人欲穿。

“還請陛下快付茶資罷!”

所謂茶資——

騰起的茶煙裏,帝王慢悠悠揭眼:“她還在教坊司的時候,有過一個密友,名鐘靈。”

於此同時,瑤境殿中,滾滾香煙正被宮人手忙角落地撲滅。

“主子,宮中私自祭奠,可是重罪。”

“為何是罪?不就是怕招來鬼魂?若是點個火盆就真能魂兮歸來,鐘靈就該在沈氏出宮之前,向她索命。”

善善重新點燃盆裏的紙錢,瞥了眼腕上的傷口。

“還是太輕了。”

宮人紅著眼道:“都潰爛成這般模樣了,主子還嫌輕!”

善善苦笑:“是我在他心裏的分量,太輕了。”

宮人這才聽出她是對沈貴人的下場不滿意,寬解道:“好歹翟衣的事也查不下去了,只能一並算在沈氏頭上。鐘美人在天有靈,看到主子為她這樣涉險,甚至不惜自傷體膚,知道這世上還有人惦著她,一定也能瞑目。”

善善忽然從地上起身,將手中剩下的半捆紙錢囫圇拋進金盆裏,熊熊高焰瞬間燒起,把她的臉映得淒紅。

這次,任宮人把火打滅,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鐘靈怕是不敢看我。”

*

自善善記事起,就是教坊司裏的一個舞姬了。

她還那樣小,才三歲的年紀,幾乎是教坊司中最小的舞姬,什麽都還不懂。

可教坊司的嬤嬤卻說,她這個年紀,身子柔軟,學舞是最好的。

好到下腰、橫叉,若是哪個動作她遲遲做不了,嬤嬤便會一直不給她飯吃。

好幾次餓得前胸貼後背,在院子裏嚎啕大哭,嬤嬤只從她身邊冷著臉走過:“哭吧,反正日後只需要學舞,也沒你開口的地方,哭壞了嗓子倒也無妨。”

忽然有一天起,善善終於不再哭了。

嬤嬤以為她是學乖了,卻不知道,是有人偷偷給她塞了饅頭。

鐘靈比善善稍大一些,是善善認識的新朋友,學的是箏和箜篌。她的指甲總是剪得光禿禿的,因而便極羨慕善善。嬤嬤讓善善自小就開始蓄指甲,善善的手,養得就和宮裏的貴人一樣漂亮。

不過鐘靈也不懂,為何善善已經比許多年紀比她更長的舞姬都厲害了,嬤嬤卻還是經常罰她。

她只是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分到的粥食、饅頭,掰給她一半。

後來善善終於不再挨罰了,十歲的時候,她就已經能跳出讓嬤嬤也看得瞠目結舌的驚世舞姿。

她開始反過來接濟鐘靈,常常將自己的食物分給她。

那些都是鐘靈一輩子也沒吃過的東西,甚至最誇張的時候,還有從嶺南快馬送來的荔枝。

是善善跳舞跳得好,主子們賜下的。

那年鐘靈十三,豆蔻之年,恰如青梅初熟,也漸漸開始看通人事,才知道原來自己輕易就能吃飽飯,而善善即便做得再好也會餓肚子,全是因為善善將來是要做領舞的,而自己不過是一大堆伴奏的樂人當中不起眼的一個。

但她還是由衷為善善感到開心。她聽好些人說,教坊司的伶人雖是賤籍,可一旦有貴人看上,也許就能被貴人“討出去”,從此富貴榮華。

所謂的討出去是教坊司裏常用的說法。嚴格來說,教坊司裏的人都是陛下的人,自不能看上了就帶走,但若是那人在陛下面前足夠有分量,要個人,不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兩個小姑娘坐在教坊司後頭的矮坡上,鐘靈對善善說:“將來若是哪個貴人將你討出去了,你可要把我一起帶走,我給你做一輩子的奴婢!”

善善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嬤嬤沖過來的身影驚起。

不知是不是有誰告密,嬤嬤一下子就抓到了在這裏躲懶的二人,沖過來要掐鐘靈的胳膊,被善善擋住:“是我強拉她來此的。”

教坊司裏有許多老嬤嬤,負責照顧伶人們的起居,監督她們日常訓練,其實說起來也就比底層的伶人們稍稍好上一些。而善善如今已經是樂正跟前的紅人。

比如那個當初罰善善不能吃飯的嬤嬤,現在見了她,也需低眉下氣。

嬤嬤當著善善的面不敢造次,只能在二人分開後單獨教訓鐘靈:“人家以後有的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可你呢,你只能老死在這教坊司裏,將來和我一樣,當個最操心不討好的嬤嬤,一把年紀還要看人臉色!”

一入教坊司,一生都是賤籍,原來這些嬤嬤,曾經也是臺上風光的樂伶,如今卻只剩下臺下的腌臜了。

鐘靈不想就這樣葬送一生。

善善就是她的希望。

她開始加倍地對善善好。而善善也沒讓她失望,善善十二歲那年,大樂正就安排她在完園領舞,這是善善第一次在這樣重大的場合領舞。

永安王對她的舞藝讚不絕口,善善卻沒給人好臉色瞧,永安王倒也沒和一個小丫頭計較。

只是有一天,永安王身邊的太監忽然找上了鐘靈,說是永安王即將前往封地,在此之前,想同善善私下見上一面。

鐘靈不懂,永安王要見一個樂人,直接傳召就是,為何偏要在夜裏,將人幽約到宮中偏僻處?

那太監卻說:“善善姑娘就這丁點年紀,殿下這般光風霽月的人物,能對她做什麽?即便有那個想法,也要等她再大些不是。殿下不明著傳見人,也無非就是不想在事情確定前,鬧出什麽非議,壞了她的名聲。”

“什麽事情確定之前?”鐘靈問。

“自然是……帶她走的事。”老太監意味深長地答。

鐘靈動搖了。

知道善善不會同意見永安王,她便偷偷幫著老太監把善善騙到了一間廢宮殿中。

鐘靈還沒看到永安王就被老太監趕走。

所以不曾看見,在她走後,老太監是如何將善善一把抱住……

善善殺人了。

她衣衫不整的跑出來,嗓子因哭喊、掙紮,有一種近乎撕裂的疼痛。

她才知道,兒時餓肚子的哭聲是哭不壞嗓子的。

下了好大的雨,她手裏還緊緊攥著那條衣帶,不敢放下。

夜雨雷鳴之中,有t人同樣孤身穿行在宮中。

善善疾步狂奔,卻不敢回到教坊司去。她跑到湖邊,幾乎想跳進湖水,把身上的骯臟洗幹凈。

“你要是不聽話,明日整個宮裏的人都知道你腰上有顆紅痣了。”

“咱家手有分寸。不會很疼的。”

善善捂上耳朵,卻無濟於事。雨聲為何不再大一點?

跳下去吧。

跳下去就再也聽不到這令人作嘔的聲音了。

雖然她冷得發抖。

慢步徐行的太子,就在這時與人不期而遇。

善善將他領到那間宮殿外,自己卻不敢進去,只哆哆嗦嗦遞上那根衣帶:“我就是用這個,勒死了他。”

蕭無諫接過了衣帶,卻低手,探入她披罩的鬥篷之下,替她環腰系好:“在這兒等我。”

善善忍著惡心沒有取下衣帶,只是用力把他給她的鬥篷攏得更緊,還有那把傘——

那麽緊。

就好像是飄風泣雨之中,她與人世最後的牽系。

蕭無諫轉身進了殿中。

出來的時候在衣袍上緩緩擦著手。

“沒死透,你力氣太輕了。”他望著她,慢慢從深暗的大殿走到孤白的月光下,“不過現在死了。”

善善仍立在原地,一步沒動。安靜而蒼白地垂著眼道:“謝謝你。”

他說可以幫她善後,她也看得出他衣著金貴不凡,在永安王那裏應該確實有幾分話語權。

可是聽說這老太監照顧了永安王十幾年……

善善想了很久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告訴他,不要趟這趟渾水了。

也許只是因為他剛剛替她系上腰帶的時候,都絲毫沒有碰觸到她,她極少被這樣尊重。

也許是他從殿裏走出來的時候,身上落滿了月光,是她今夜唯一看到的明亮。

總之不管因為什麽,都沒必要拖他下水。

善善解開了鬥篷,準備脫下來還給他,卻聽他說:“怎麽不跑?孤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要是跑了,孤都不一定尋得到你,今夜之事,也許你可以瞞得更久。”

善善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你都說了要替我善後,我為什麽要跑……?”

“孤還以為,你是不信孤,才準備將鬥篷還給孤。”

善善看著自己脫到一半的鬥篷,犯了難。不過更令她愕然的是:“你自稱‘孤’,你、也是王爺?”

“王爺?”蕭無諫笑了。

“你不知道孤是誰嗎?”他朝人走近,“兩日前你在完園獻舞的時候,孤就坐在父皇身邊的位置,離你最近。”

他在審視她。

他以為她是故意裝作沒認出他?

善善急忙解釋:“我還是第一回正經領舞,當時太緊張了,把你們都當做了木偶人、胡蘿蔔、土豆……”

說著她又反應過來:“你還說不知道我是誰!”

蕭無諫道:“沒騙你,孤確實不知你的名字,只不過孤的記性比一般人好些,記住了你的臉而已。”

“善善。我叫善善,是善歌善舞的善。”

兩人沐雨而行,渾身濕透。她沈默,他陪她沈默,她出聲,他也句句回應。

實則蕭無諫的傘早在掐死那老太監之前,交到了善善手上。

善善卻一直忘記了撐開,只記得死死抱在懷裏,太過用力,以至於手骨發白,青筋凸起。

太子一直送她到教坊司附近:“孤開解不了你,不過若是你願意忘掉今夜的事,那麽今夜便等同什麽都沒發生。再過幾年,也許五年,也許十年——”

再過幾年如何呢?

他沒告訴她,她也沒問。

就像他不曾戳破她一路上的故作輕松、強顏歡笑。

其實早在脫下鬥篷的時候她就想好了,等走完這段路,就結束吧。

反正她卑如蟻塵,誰會在乎一棵草的生死?

有人卻這樣不講道理,開口就要把她留在人世。

他不知道,一棵草要好好生長,要經歷多少的踐踏和摧折嗎?

等善善回過神,太子已經冒雨披風地遠去,背影被雨水澆得濕潤模糊。

她不必再強撐,癱坐在地上。風中雨中,神識昏重,許久才被教坊司裏找出來的宮人扶起:“太子也真是的,不就是要編個舞,也不必這麽晚還請姑娘去東宮,鐘靈還出去找你了。對了,姑娘不是有傘,怎麽不記得打呢?”

善善呆楞楞地看向懷中,原來她裝得一點都不好。

至少要把傘還給他吧。

五年、十年,她先試著……等一等。

*

風來榭裏,帝王起身:“善善還在教坊司的時候,有過一個密友。”

同樣的開頭,他連著說了兩遍,才繼續說下去:“只二人許多年前就已割席斷交,旁人不知她還有此舊故而已。後來朕封她做了婕妤,她偷偷央朕把鐘靈調離了教坊司,去了定嬪宮中侍奉。有一回朕去看定嬪,人不在,鐘氏給朕上了盞茶。”

蕭無諫的臉色忽有些沈凝。

就在他停頓的一息裏,孟緒想起這宮中曾經有過一個鐘美人,曾是唯一懷過皇嗣的宮嬪。

她也跟著起身,謔聲道:“這盞茶不會是迷魂茶,將陛下迷得走不動道了吧?”

說話間,孟緒走到帝王身邊,共人臨湖而立。

蕭無諫似笑非笑地轉目向她:“確實是迷魂茶,柳柳喝了,一樣走不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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