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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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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嬪踩著一方矮凳登上馬車。

當初對她施以援手的時候, 孟緒不過是初進宮的美人,而慧嬪即便那時再遭眾人打壓,也是嬪位, 而現在,孟緒已經是比她高出一階的容華了。

慧嬪主動坐到了側邊的位置上,把正位空了出來。

孟緒卻也沒有坐上去的意思,只是在另一側, 與她相對而坐。

馬車起行之後,她便合上了眼,在顛簸中假寐。

慧嬪本不想出聲打擾,只是想到第一年去行宮的時候,自己坐了大半天車那吐的厲害的樣子, 還是詢問道:“容華可是要歇息?我這裏有一些酸梅果子煎的甜湯。車裏悶熱,坐著容易發暈, 容華若不嫌棄,就先用一些再睡?”

從這裏到遠郊的桃水山足有幾十裏路,車隊規模龐大, 等到的時候大約天都已黑了。

因而孟緒沒推脫:“那便多謝越姐姐了。”

慧嬪便轉身打開二層食盒, 舀了一碗酸梅熟水給孟緒, 又拿出一碟梔子蒸糕:“酸的喝多了肚裏也易難受,這糕點是我問膳房的人拿的, 容華也嘗點罷?”

孟緒只小口抿著甜湯:“姐姐實不必這樣客氣。”

慧嬪會意, 含笑點頭,把梔子糕收了回去:“那便等容華想吃的時候再說,今兒午膳只能在路上用, 墊墊肚子還是要的。”

很快,孟緒喝完把碗還給了慧嬪, 靠著軟枕,背倚車壁,便自繼續閉眼小憩了。

所在的這輛馬車已是油壁華蓋、規格不俗了,可再寬敞也不過是一丈見方的地方,在炎日下趕路,漸漸也好似被烘成了一籠蒸屜。

熱得人難受。

孟緒原想著忍忍也就過去了,迷迷糊糊的,頰邊卻送來一股清涼的微風。

她猛地睜開眼,卻見慧嬪不知何時坐了過來,正拿一柄紈扇在旁為她輕搖。

慧嬪似是沒想到她會醒來,眼見生出一絲局促,而後又釋作溫和一笑,解釋道:“我見你睡的並不安穩。”

孟緒訝異地打量她:“姐姐不必如此,你我就像此前那樣相處,我便覺得很好。”

此刻,慧嬪的手因常日做活而有些糙糲,和尋常宮妃的白皙不同,落在孟緒眼中,成了一片惹眼的黃白色。

察覺了她的目光,慧嬪也不縮起手躲開,只笑道:“我一直不曾鄭重向容華道謝,但心裏卻是感念的,每日為皇後娘娘抄經的時候,也會為容華抄上一份,祈請您福壽綿長。”

越氏覆滅已有一年多的光景,似將她的性子打磨得更加柔韌溫和,不卑不亢。見孟緒在聽,她繼續緩緩道:“難得如今有機會,再說本就是因容華之故,我才得以去這一趟,照顧你也是應該t的。”

這事孟緒也猜得到。

大約是為了給她尋個伴,帝王才會臨時起念令慧嬪也一同前往行宮。否則一個沈寂了這樣久、在他那裏已然是生死不論的宮嬪,如何又會被忽而記起?

畢竟,她在這宮中與多數人都沒太深的交情。此次樊氏叛亂之後,或許旁人眼中能勉強算得上與她交好的,更就只慧嬪一個了。

盡管實際上兩人都不曾說過幾句話。

孟緒不再說什麽,任慧嬪替自己掌扇。想當初皇後保下慧嬪的命也不過是隨口一句話的事,可她這經書一抄就抄到了今天,對於這樣的人,大抵知恩不得報才是心結。

也便只能任她去了。

慧嬪果然自在了許多。

忽而,孟緒垂睫輕笑,有些不經意地說起:“實則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姐姐,會幫你也不過是因姐姐合了我的眼緣。可我思來想去,始終以為將軍府與越家無甚交情。”

慧嬪楞神了一晌,苦笑道:“容華竟能記得?我們確實是見過的。”

說起此事,她不著痕跡地喟嘆一息,對上孟緒的目光:“我原有個姐姐,素日很仰慕小孟將軍的為人,每回他凱旋,姐姐總要拉著我去看,和百姓們一起夾道相迎,因此我也得以見過容華許多次啦。說來容華比我還小上兩三歲吧,那時你還只是個玉雪可愛的小娃娃,每回都撲在兄長懷裏,那樣子真教人喜愛的緊……”

孟緒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舊故。

不知為何,她卻想起了當初聽人說過的,越氏原本要入宮的該是另一個女兒,因又問了句:“你那位姐姐,現在如何了?”

聞言,慧嬪打扇的手僵了僵,隨即黯然低眉:“越氏被抄家,姐姐自然也逃不過流放的宿命。”

孟緒疑忖道:“……向來罪不及外嫁之女,是她不曾嫁人?”

沒想到孟緒如此推微知著,慧嬪有些結舌,頗為生硬地答道:“是,是姐姐她不願嫁人,與家裏鬧了許久呢。”

見人不願多提,孟緒便未再與她談這些事,話鋒一轉:“越姐姐,我有些餓了,那梔子糕拿來容我嘗嘗?”

“好。”慧嬪即刻去拿了。

這空隙間,孟緒從側窗向外望去,看到車隊前後左右都是頂盔摜甲的侍衛,人數之多,恐不下千餘。

隨口問道:“每年避暑,都會有這樣多的禁衛軍隨行麽?”

慧嬪是宮裏的老人了,第一年入宮的時候她就去過一次桃水行宮,聞言也朝外頭看了看,登時奇怪道:“今年似乎格外的多,許是因才發生過行刺之事,陛下便謹慎了一些?”

孟緒卻是一陣恍然。

帝王未必是因樊氏行刺之事才加重了兵力。

恐怕這宮中沒幾人知道,他劍術精擅,尋常刺客都未必是他對手,當初她摸到他手上那很不同於筆繭的舊繭時就懷疑了……況且桃水行宮地勢優越,易守難攻,沿途又都走的官道,即便再有人意欲行刺,也不會挑在此處。

相反,平日宮中守衛森嚴,巡邏之人眾多,要靠近內獄不是易事。

調離了兵力,就容易多了。

*

山原莽莽,當昏色暗重得像一道掀不起的簾子,垂掛在天與地之間,車隊也駛過宮道,離開了十裏爛銀鉤的江都城,到了邊郊的桃水山上。

“到了到了!”馬車外,簌簌欣喜地拍了拍窗,示意孟緒來看。

孟緒再度探出頭去的時候,遠遠就能看到山上盤亙著的宮殿,如同游龍一樣,從山頂的平地一直蜿蜒至山間的谷地。

她對著激動的簌簌道:“我們的馬車還要上山呢,怕還要行一陣。”

青宸殿所在之處則在山頂的平地上又築高臺,從而教這層殿巍峨,更立於高絕之地。

右邊的猜霜樓因與這高臺齊平,故而也有兩層。慧嬪是臨時加上的人員,便被安排與孟緒同住在猜霜樓。

左邊的擬雪閣據說本來是安排鄭淑儀住進去的,此行就數她位份最高。可耿貴嬪鬧著也要住,後來陳妃索性就誰也沒安排,讓耿貴嬪住到了蘭成閣,鄭淑儀則領著幾個今年的新妃同住在谷地的清秋院。

許多妃眷們的馬車都停在了山間谷底,孟緒和慧嬪的這輛卻一周跟著帝王的車駕一直行到最後。

好半晌,馬車終於停下,幾人收拾包袱,入住了猜霜樓。

因猜霜樓二樓有空中連廊與青宸殿相連,慧嬪主動住去了一樓,將第二層留給孟緒。

自打這一天開始,孟緒最愛去的地方便是這高空中拱立如虹的連廊了。

她好幾次站在連廊上,俯瞰山原景色,只覺天朗氣清,涼風爽懷。

卻從不曾穿過回廊,走到青宸殿前的那一方高臺上。

而這些天,帝王除了召幸了一次新妃中初封最高的馮嬪,便未再召寢過其餘後妃。白日,他多在殿中接見臣子,處理一些必要的朝事,到了黃昏後,則偶爾會傳召行宮中的一位琵琶女來彈琴唱曲,多是些江南的吳儂小調。

一直到住進行宮的第五日,簌簌慌忙從外頭進來,上樓時登登的腳步聲又急又響,見主子在連廊上憑欄立著,沖上去就道:“主子,樊美人……沒了!”

簌簌今兒把主子換下來的衣服抱去給浣衣的宮人,正好撞見宮裏來人報信。樊氏的死訊,而今已漸漸在行宮裏傳開了。

孟緒卻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神色不驚:“是宮中潛伏的叛黨,混進了內獄殺她?”

簌簌詫然:“主子怎麽知道!奴婢聽說,內獄的人活捉了那人,還順著找到了為那人提供大牢鑰匙的人、為他調動巡衛行方便的人,還有宮外遞消息的人,總之,這次一下子捉了好多人,外邊都在拍手叫好。”

她眼睛裏起了水霧:“只是,可惜了樊美人……自從奴婢聽主子說,樊美人被捉時會罵您是為了您好,奴婢就總不希望她出事。”

孟緒手肘支在闌幹上,托著腮,淡淡轉盼:“傻丫頭,前兒還那麽討厭她呢。”

簌簌撅嘴:“誰對主子好奴婢就喜歡誰,誰對主子不好,奴婢自然就討厭誰!”

孟緒悵然一笑:“閻王要人三更死,豈能留人到五更。也算讓她走完了這個春日,這一生的苦厄到頭了。下一個春日,該是很好的。”

孟緒深知,樊氏本就逃不過此劫。

此前分明樊氏什麽都不肯交代,帝王卻還屢屢勒令她不能尋死。只因那時還不到她死的時候。

樊氏不死,她的同黨便永遠要擔心她會洩漏自己,自然會尋機將她鏟去。

而平日宮中守衛森嚴,唯有帝王率眾前往行宮的時候,宮中兵力銳減,自然就是最佳動手時機。

屆時內獄的人早有準備,也自能順利請君入甕,再而甕中捉鱉,將舊孽一網打盡……

孟緒伸出手去,外頭不知何時竟下雨了。

山中無酷暑,雨滴也清清冷冷,隨著斜風飄來,在掌心種下一抹涼意。

像在為誰泣淚踐行。

這一泣就到了將夜時分,大雨瓢潑,夏雷陣陣。

孟緒提著一只明明滅滅的風燈,終於在風雨聲中穿過了連廊,走到了旁邊這座奇偉的高臺之上。

簌簌為她打著傘。

佇立高臺,身前是夷然廣闊的平地,稍走兩步,就能概覽整座桃水行宮,身後則是三層寶殿,獨屬於至高無上的君王。

當夜色中乍然出現這一螢光亮,自然顯眼,在殿前值夜的宮人當即報給了隋安。隋安披著鬥笠出來:“意容華怎麽來了!陛下已經歇下了。”

孟緒卻是心知今時夜雨雷電,帝王應未睡去。隋安這麽說,大抵是他此時不想見任何人。

卻仍不曾轉身離去。

只對隋安道:“既歇下了,我便在此等上一等,等他什麽時候醒了,你就與他通報一聲,就說,我已想好了。”

而後,她就這般提燈立在殿前,偶爾也有風雨飄身。就好像這風、這雨,也要在渾黑的夜色中紛紛逐光而至。

而此刻,青宸殿第三層大殿之中,帝王命人將三面的殿門俱是大敞。

第三層原本就以雕花的木門代替了墻壁,而今三面通風,夜風暢入無阻,自八方湧來。

帝王單屈一膝,散漫地坐在殿心的地面上,聽著清雨滴瀝,千聲萬聲,如訴如喚。

曾令他畏懼的,從來更當直面。

隋安猶疑許久,終於還是登樓替孟緒傳了話。

殿中清絕孤索的男子只瞇眼道:“再等等。”

未幾。

簌簌借了把t傘替孟緒回去拿大氅來披。

只剩下那單薄的身形獨立於此風雨清宵。

卻有一人徐步出殿而來,孤身穿雨。

雖短短幾步,可他未張傘,一身俱為瀟瀟夜雨所濕。

終於他越走越近,孟緒看見,那冷白的指掌就自那錯金的玄袖下伸出,接過了她手中的斑竹傘柄,替她撐正。

傘下,是帝王神骨清冷,氣態巍然,不茍言笑。

她仰頭笑問:“陛下怎麽出來了?”

蕭無諫沈默不答。

孟緒依舊看他。

似這般無邊夜氣中,傘下二人咫尺相依,誰都沒急著避入殿中。

終於,蕭無諫皺著眉,沈聲反問:“朕若不來,就打算一直站著?”

孟緒眨眼:“既已決定了縱心傷亦不懼避,那就在外頭守著郎君,或也不錯。”

於此緊緊相依時分,蕭無諫稍稍低眼,就輕易與一雙好似生來含煙情水色的杏眼一瞬接望。

這雙眼在無辜看他之時,總這般的瀲灩多情。

只這一瞬,劈啪亂砸的風雨中,竟有鼓張的心跳,越來越清晰,難為萬粟雨聲掩滅。

他摟住人弱肩,幾乎氣笑一般:“卿卿幾時這樣癡愚?”

卻沒人知道。

此刻,已需要十分忍抑,矜高自持的帝王才得以故做無謂,不低頭去銜住那顆偶然淌在人鬢尾頰邊,懸懸欲墜的雨珠。

還有那雙被夜雨久浸的情眼——

剔亮晶瑩,動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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