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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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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己

隨著太子燕懷崢病逝的消息傳來, 被冷落了數月的前太子燕懷旻再次得聖人單獨召見,父子徹夜深談,待到了次日朝會之時, 燕懷旻的眼睛都還是腫的。

正月初十, 燕釗將西京城一應事宜暫時交於燕懷旻,自己則應群臣所請, 率文武百官自西京城出發, 東至黛山封禪。

權臣百官、內外命婦、邦交使節, 封禪車輿綿延數百裏之眾。或許因著燕懷崢和雲中鶴之事, 燕釗對雲眠這個太子妃難得懷了幾分歉疚,給雲眠的行攆格外隆重,位次僅在麗妃之後。

天子向來被認定是君權天授,而封禪大典則是天子向天覆命, 以昭告自己四海之功德。沈恕將封禪的建議提出時,這對醉心權利的燕釗來說無意是巨大的誘惑。

行了幾日, 終於抵達黛山腳下。

燕釗看著山腳下莊嚴整肅的布置, 對沈恕越發滿意。

正月十五, 黛山腳下。

隨著鼓樂聲連綿而起, 在萬眾矚目中, 身著明黃禮服的燕釗一步步登上了封祀壇。他踏過一級級白玉石階, 胸中萬分激蕩。

萬民歸心,大好河山,盡在他手。

他在心中默念:阿耶、凝霜,你們看, 終究是你們錯了。

當初他率西州軍一路平叛到了西京, 兵圍皇城時,看到他, 他那久未相見的父皇眼中沒有多少驚喜,更多的是震駭,他枯敗的手牽起燕釗,顫抖著唇開口,卻是要他輔佐他的兄長即位。

他惱急了,眼中戾色一閃,於無人深夜,一柄利刃刺穿了他父君的胸膛。他自靈州一路征戰殺戮而來,眸底早已被血染紅,哪裏還是當初那個懦弱心慈的靈州王?

他不給他,那他便自己去奪、去搶。要他放棄他唾手可得的至尊之巔?怎麽可能?

可他的父皇沒有他預想中的震怒和驚訝,他很平靜地看著他,似乎並不意外自己的兒子對自己動手,臨終前,他還是撐著一口氣在那張傳位詔書上按下了璽印,他說:“釗兒,終有一日,你會後悔。”

燕釗冷笑著看著阿耶逐漸冰冷的身體,他哪裏會後悔?哪有什麽東西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呢?

若他始終是靈州那方寸之地的小小藩王尚可,可如今,他既窺得了權利和刀劍的力量,血早已被冷透了,哪裏會後悔?

他殺了阿耶,殺了兄長,殺了鎮西王……他殺了一切威脅到他登上那至尊之巔的人,他甚至逼死了自己最愛的女人。

他的阿耶要他後悔,他的女人要他永生永世不得安寧,可他偏不,他要向他們證明,他們都錯了。

燕釗自禮官手中接過香,朝著黛山的方向拜了幾拜,然後,將那香插進了祭壇中。

隨著禮官唱和,數千只象征著祥瑞之兆的珍禽異獸被同時放生。

也就是在這時,朗朗蒼穹之上忽的起了風,將祭壇之上盤旋升起的香霧吹散開,也將燃著的香一並吹熄了。

封禪儀式重大,需要許多官員共同耗費許多時日籌劃,再由欽天監算出黃道吉日,才會最終定下,斷不會出現這般差錯才對。

眾人見此情景,面上皆是一驚。

大風來得猝不及防,將人們的衣袍吹得翻飛。燕釗登時沈了臉色,隨侍的內官緊忙上前將燕釗護住,生怕龍體有失。

“沈恕!”

燕釗朝眾臣方向喝令一聲,已是震怒到了極點。

封禪即是向天覆命,天象如此突變,由不得人不多想。這般隆重的大典,莫說滿朝官員、外邦使節,就連大庸朝的平民百姓都在關註著這場盛事,哪裏經得起這般的紕漏。

一時間,祭壇之上遮天蔽日,眾人面面相覷,噤若寒蟬。

就在這時,一道纖弱身影自一旁緩緩走出,跪倒在玉階正下方。

她聲音朗朗,絲毫不背眼前的駭人景象所影響:“臣妾以為,天象有異,乃是天神之怒。”

這句話,驚得在場的七尺男兒們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燕釗眉心直跳強烈的不安席卷心頭,他不耐地揮揮手:“弱智女流,懂的什麽?莫要在此胡鬧!”言罷,就要譴人將雲眠帶走。

也就在此時,有人驚慌失措前來稟報:“聖人,方才放生的異獸……異獸……”

一旁的大臣見這人嚇得面如土色,急道:“如何了?”

那人道:“異獸被放生後,未奔出數裏,盡皆撞樹而亡。”

象征著祥瑞的異獸,竟都死了。

話音才落,頭頂傳來一聲淒厲哀鳴,還未待眾人反應過來,一只彩尾鳳鳥自上空直直墜落而下,恰恰跌落在玉階上的平臺上,鮮紅的血瞬間將白玉石染成了紅色。

眼瞧著這一幕,男人們還能勉強撐住,在場的命婦中卻有人受不得這般驚嚇,尖叫一聲昏死過去。

方才還寂靜肅穆的儀式一時間便亂了。

燕釗這般的人自然不信什麽天象、什麽天神,他舉行封禪,也不過是想以此收攏人心罷了。見此番接二連三的狀況,陰沈的目光一一掃過臺下眾人。

在沈恕面上停了停,最終落在跪在正中的雲眠身上。

雲眠絲毫不懼,全然沒有平日裏面對君王時的怯懦之態。

她的脊背挺得筆直,高聲道:“如今我大庸收覆失地、邊境安穩、四方來朝,實乃可喜可賀之事,可這般幸事乃是邊境數十萬邊軍的血肉換來的!如今,西州軍以數百之眾護我大庸疆土三十年,這才有了西境得勝,回紇來降!可西州軍身蒙大冤數十年卻不得詔!蒲城數萬暮氏英魂冤情不得雪!這才引來天神震怒!”

“放肆!”燕釗從未想過自己從未看在過眼裏的雲家小小女娘竟有這般的膽識,登時氣的滿臉漲紅,“雲眠!朕說過,郢州之戰可抵當年謀逆之罪,既往朕已不再追究,已是極大寬縱,你此番在此是作甚?是在指摘君父不仁不明嗎?!”

“來人!”燕釗疾聲呵斥左右。

或許是雲眠的話太過驚世駭俗,一時間,竟無人動作。

雲眠不卑不亢,直視燕釗憤怒的臉:“有罪才可抵,既無罪,何來功過相抵一說?!請聖人為西州軍、為鎮西王正名!”

她深深拜倒,燕釗已經怒到了極點,想立時將這雲家女千刀萬剮了,可她盯著太子遺孀的名頭,自己又不能輕易動她。

燕釗深深吸了幾口氣,強壓下噴薄而出的怒意,退了一步:“你所說之事,朕不是沒管,如今,楊霆已在夜獄,仔細審審將他殺了便是!”

從郢州之事鬧開那天起,燕釗便有預感,這楊霆,已是一枚棄子。t

可誰知,那雲家小小女子竟寸步不讓,她抿了抿唇,自袖中抽出一封手書高舉頭頂,朗聲道:“年前,臣妾之父在家中無端遇刺,臣妾聞訊歸家時,家父將這封手書秘密交給了臣妾……”

燕釗瞧見那封早已泛了黃的手書,便知大事不妙。

此前他派玄衣衛去雲府搜查,並沒有找到這封手書,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對雲中鶴出了手,讓他再不能醒來礙事。

誰知,這手書不知何時竟在這雲家女手中,那麽她之前那般怯懦逢迎便皆是做戲了。

燕釗身子一晃,氣血翻湧,頭痛欲裂,內官趕緊上前,才將他堪堪扶住。

雲眠舉著那手書,一字一頓道:“此乃三十年前,聖人親筆寫於鎮西王的手書,其中字字句句,懇請鎮西王率軍向東馳援西京,以解當年藩王奪位之亂!由此可證,當年西州軍實乃勤王之師,並非謀逆之軍!”

這話猶如一記驚雷炸響在眾人頭頂。

原來當年西州軍謀逆之事,不光是暮家和楊家之間的事,還有當今聖人的授意!

“你……你……”燕釗顫抖著手,就要站立不住。若放在內朝,他盡可像之前一樣,將事端壓制於無形,可如今是在封禪大典,上對天地,下有萬民,便是想攔,也是攔不住了。

燕釗氣急敗壞,全然沒有了平日的淡然氣度:“你滿口胡言!焉知這所謂的手書不是雲中鶴那老東西弄來誆騙你的?!”

就在這時,一道顫巍巍的蒼老聲音傳來:“老臣可證……”

眾人回頭,驚訝地發現,之前傳聞昏迷不醒時日不多的雲中鶴竟也在此。

他打扮樸素,沒有著官服,隱在人群中倒不引人註意。他迎著眾人視線一步步行到雲眠身側。

雲眠眼眶發熱,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盡管雲眠早已安排了暗衛保護雲中鶴,可那晚,他還是受了不輕的傷,如今傷體方愈,人卻比之前老了許多。

雲中鶴顫顫拜倒:“老臣以雲氏上下百口人性命起誓,當年,這手書卻是聖人要我和高厝、楊霆三人一同送往西州,親手交於鎮西王之手,要他出兵勤王,馳援西京!”

燕釗萬難相信,這許多年,詭詐如他,竟也被雲中鶴給騙了。

“當初暮氏覆滅之時,鎮西王之女凝霜郡主將此手書交於我,”雲中鶴雙眼早已淚濕,“郡主所言,大庸初定,實為不易,可暮氏之冤,亦難割舍。她要我將這手書握在手中,自行取舍……”

暮氏滿門被屠,一個小小女子,竟還要忍著失去親人的剜心之痛,考慮家國安穩,實在讓人敬佩。

“來人!來人!將逆賊同黨拿下!拿下!”燕釗如瘋魔了般,廝聲大叫著。

可在場除了些搖擺不定不知如何是好的老臣,竟無人動作。

燕釗方知,這場所謂的封禪大典,原是他們特意謀劃來,誘他入甕的陷阱,偏他沒抵得住誘惑,乖乖地跳了進去。

怒極之下,燕釗抽出一旁侍衛手中的刀,赤紅著眼睛走下玉階。

他來到那對父女前,揮刀便要砍下,只是腳下踉蹌,拿著刀的手不穩,刀鋒便偏了。

雲中鶴一把扯過雲眠,將女兒護在自己身後。這條命,他早想還給暮氏了,是以並未抵抗,只是閉上了眼。

卻沒料,沈恕先一步撲過來,擋在雲中鶴身前,生生受下了那一刀。

胳膊上瞬間鮮血直湧,那鮮紅的顏色似乎終於換回了燕釗的一絲理智。

將忠君愛國的理念刻在骨子裏的沈恕自然不可能對君王出手,他忍著劇痛,緩緩在燕釗身前跪下:“當年西州軍之事,楊霆在夜獄中早已招認,一應供詞皆已簽字畫押;當年鎮西王東行之前,曾去信給老羅楔王,將其嫡孫送至羅楔為質,羅楔公主及諸老臣亦可為證……”

沈恕冷肅著臉,躬身下拜,“臣沈恕願死諫,請聖人下詔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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