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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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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魂

寒風吹刮著高臺之上冷酷的君王, 也吹涼了眾多朝臣的心,就連一向誓死擁戴燕釗的老臣們也不免心生動搖。

他們望著祭臺之上體面全失,歇斯底裏的燕釗——他們效忠了半生的聖人, 忽的覺得有些陌生。若說此前他們還能將一切推到楊霆身上, 告訴自己聖人並不知情,可當真相血淋淋地攤開在面前, 不禁讓他們不寒而栗, 脊背生涼:楊霆不過是一把趁手的刀罷了, 而那個持刀的人, 是君父、是他們的聖人。

有著赫赫戰功,助君王一路從西北靈州到至尊之巔的鎮西王,聖人說殺便殺了,那麽他們這些庸庸碌碌、無甚功績的微末小臣, 又怎麽能保證於這朝堂洪流之中全身而退呢?

他們願為聖人的一把刀,可以毫無原則地刺向與聖人敵對的勢力, 卻不願有朝一日, 也成為那刀下亡魂。

沈恕的胳膊還在不停地淌著血, 他不退不讓, 與君王無聲對峙著。

肅殺的冬日裏, 不知是誰第一個悄悄說了聲:“請聖人下詔罪己, 為西州軍昭雪……”

那聲音切切弱弱,在此時出現,卻如一記重錘砸向燕釗,他瞪大了雙眼, 不可置信地看向那聲音的來處——那是個碌碌無為、於朝堂之上毫無存在感的虛職老吏。

這句話給當下沈悶壓抑的氛圍破開了口子, 陸陸續續有人跟著跪下,連聲請命。

“請聖人下詔罪己, 為西州軍昭雪!”

“請聖人下詔罪己,為西州軍昭雪!”

燕釗渾身抖如篩糠,滿臉驚怒地望著祭臺之下一片片跪倒的朝臣,第一次慌了。

“你們!你們這是做什麽?!誰給你們的膽子?竟敢這般逼迫朕?!你們口口聲聲為西州軍鳴冤,到底朕是這天下之主,還是他鎮西王是這天下之主?!”

沒有人再回應燕釗的話。

祭臺上空,雲層積滿了這冬日的寒意,終於支撐不住,將滿腔憤懣盡數傾倒向那蒼涼的人世。

寒風肆意呼號,大雪紛紛而落。

它落在高聳的祭臺之上,覆蓋在祭壇中的香灰之上;它落在滿朝文武的官服上,也落在皇帝繁覆華貴的冕服之上。

似怒吼,又似嘲弄這世間的不公。

一聲烈馬嘶鳴打破沈寂。

眾人紛紛回頭望,戒備森嚴的祭天現場不知何時被人撕開了一道口子。一隊人馬騎在戰馬上,迎著風雪,朝著封祀壇的方向而來。

呼嘯的風雪中,朝臣們看不清來人的面容,只隱約能看到,那為首的人一襲銀裝,身騎白馬,而這隊人的身後,跟著的是浩浩蕩蕩的城中百姓。

他們緘默著,只是亦步亦趨,簇擁著那對人馬,隨著他們的腳步自城門處朝這封祀壇走來。

“是太子殿下!”眼尖的朝臣最先看清了燕懷崢的面容,眼睛不由地睜大。

那個傳聞為國征戰,病故在郢州的太子,竟好端端地回來了!而他的手中,握著一面殘破的軍旗。

雲眠也隨眾人的目光看過去,一眼便看見了燕懷崢。

他瘦了許多,也黑了,身上掛滿了霜雪,同自己印象中那個幹凈挑剔的燕懷崢相去甚遠。她的目光在他身上來來回回逡巡:胳膊還在、雙腿也完好、依舊是熟悉的眉眼,除了瘦了些,並沒有哪裏不妥。

一行清淚自雲眠眼中猝不及防砸落,她沒有信錯他,他真的回來了,帶著她的期盼,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是西州軍!那是西州軍的軍旗!”有上了年紀的老臣認出了燕懷崢手中的軍旗,抖著嗓子喊出聲。

任誰也沒想到,三十年後,他們居然還能在大庸的國土之上看到西州軍的軍旗——那個早已消失了的王者之師。

離封祀壇很近時,那隊人下了馬。

人們這才看清燕懷崢身後的二十名老兵。

他們身著西州軍鎧甲,望向高高的黛山之巔,緩緩摘下頭上盔甲,雪落在他們發間,很快與那滿頭白發混為一體。他們莊嚴而肅穆地高舉西州軍旗,隨著燕懷崢的腳步,迎著群臣的目光,一步步穿過人群,走向祭臺。

沒有人敢攔他們,也沒有人想攔他們。

誓死守郢州,滿頭盡白發。

西州軍跨越了三十載光陰,吞下三十載冤屈,終於再次回到大庸,站在了他們所守衛的君王和百姓面前。

覃校尉站在最前,朝著高高的祭臺拱手抱拳:“西州軍校尉覃肅特來覆命!西境苦戰三十年,經戰二百餘次,西州軍亡十萬九千八十人,餘二十人!”

除了當年隨燕釗進京勤王的西t州大軍,守在西境的十一萬人馬,如今只餘二十白頭翁。

他們臉上是比尋常人更加縱橫交錯的皺紋,他們的皮膚幹癟皴裂得如同腐朽的樹皮,他們常年忍饑挨餓,枯瘦如柴,鎧甲穿在身上空空蕩蕩……

他們幾乎不需要做什麽,只是站在那裏,便引得眾人掩面痛哭,哭聲震天。

燕懷崢抿緊了唇,他手握軍旗,一步步踏上白玉石階。

他最先看到仍舊跪在地上的雲眠,眸子劇烈地顫了顫,唇稍稍動了動,無聲地對她說了兩個字:“等我。”

他最終走在燕釗面前站定。

燕釗發冠早已歪斜,他盯著燕懷崢的臉,雙唇不可置信顫抖:“你……你不是已經死了?”

燕懷崢勾了勾唇:“原來,當真是阿耶想要我死。”

燕釗忽地想起什麽,目光四下張望:“高厝呢?!高厝何在?!”

卻沒人回應他,燕懷崢很平靜地說:“高厝以接應之名,在郢州行刺殺之舉,他帶兵將我們圍了,想趁我等戰後疲乏之即,將我等一舉絞殺,連榮州軍都沒想放過。”

眼見事情敗露,燕釗氣急敗壞呵斥:“榮州軍違逆聖令,罪同謀逆!有何殺不得?!”

如今,便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也懶得找了。

遠處的百姓聽不到祭臺之上的話,近處的朝臣卻聽得清清楚楚。原來,在他們這位君王心裏,什麽家國天下,都不如他握在手中的權利重要!

三十年前,他可以為了權利殺鎮西王,置西境於不顧,致使西境淪落回紇之手,三十年後,他也可以故技重施,為了掩藏秘密,對榮州軍出手。

若不是太子殿下早有預料,恐怕今日的榮州軍,便成了昔日的西州軍那般。

燕懷崢搖頭:“父皇,榮州軍原本並不想與你為敵的,是你的這道命令,才將他們徹底推向了你的對立面。”

高臺之上,寒風獵獵,吹動他手中的西州軍旗。那面旗子早已被汙血和火藥灰染成奇怪的顏色,可那旗幟上的獸首徽記依舊氣勢逼人。

燕懷崢將旗桿遞向燕釗:“如今,兒臣回來了,也將他們,將西州軍一並找回來了,”他沈沈盯著他的父親,昔日沈冷陰鷙的那雙眼裏如今只剩慌亂,“他們沒有辜負大庸,沒有辜負阿耶,那阿耶,可對得起他們?”

燕釗看向那面旗子,那獸首迎風招展,沖他露出尖銳的獠牙。

他似乎看到,它的眼睛驀地泛紅,對他張開利爪,恨不得即刻將他拆吃入腹。呼嘯的凜風中,似有無數的聲音在廝聲吶喊著,咆哮著,像是那數萬冤魂也一並匯入了那面軍旗中,朝他伸出雙手,向他索命。

燕釗頭痛欲裂,他使勁搖頭,想要將眼前幻象甩掉。

都是假的!他們都已經死了,渣滓都不剩了,怎還會向他索命?

他擡眸瞪向燕懷崢,眼底攀上血色:“你一直都知道?你從來都知道對不對?”

燕懷崢垂著眉眼,只是唇角嘲諷地勾了勾:“兒臣該知道什麽?知道我的外祖和舅父是受了父皇猜忌,才惹下殺身之禍、盡皆慘死?還是知道你將我阿娘囚於深宮,逼她為你誕下孩子,於痛苦憤懣中死去?”

“你……你!你原來都是裝的!”燕釗崩潰大喊,“豈有此理!你竟敢欺瞞朕!你這是要做什麽?你是朕的兒子!你要為了那從未見過面的鎮西王,為了你阿娘,向朕覆仇嗎?!燕懷崢!你莫要忘了!你身上流的是我燕氏皇族的血!你生來便沒有立場指摘朕!即便是朕錯了!你也休想摘得幹凈!”

燕懷崢冷笑數聲,他笑著,晶瑩的淚卻自眼角滑落:“父皇,我從未想過將自己摘出去。我阿娘說,他要你生生世世不得安寧,自然,我也不能逃脫。所以,你這些年加諸在我身上的,我從未怨恨,也從不抵抗,因為,這是你欠她的!是我欠她的!是我們整個燕氏皇族欠靈州暮氏的!”

燕釗看著自己的兒子,他同暮凝霜長得太像了!他看著他,恍惚間,似乎看見暮凝霜站在自己面前,雙眼淌著血,聲聲對他說:“這是你欠我的!”

燕懷崢繼續道:“我從未想過向你覆仇,我有什麽立場向你覆仇?”他轉身,看向祭臺下掩面痛哭的眾人,看向層層疊疊圍過來的百姓,“是他們,是你從未看在眼睛裏的微末小吏,是你從未放在心上的平頭百姓,父皇,你昔日所為,在今日,終將得到反噬。”

燕釗怔怔轉過臉,看向滿臉悲憤的眾人。

他們的眼睛裏是失望,是憤恨。他可以殺掉阻他的父兄,可以殺掉功高蓋主的鎮西王,卻不能殺死民意所向,不能殺盡天下人。

燕釗強撐著的意志終於崩塌,一屁股跌坐在地。

風裏有冤魂哭喊,連天上落下的雪都變成了紅色。

再轉頭,祭臺之下站著的二十個白發老兵,一個個滿臉悲憤地看著他。他們形容那般可怖,立於漫天風雪中,白發飛舞。

他們似煉獄中爬出的惡鬼,青面獠牙,一個個口口聲聲責問他:“可悔?”

燕釗捂著頭,喃喃著:“莫要過來!我已知自己錯了!你們莫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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